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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

  是年仲春,遠嫁涼州的真寧長公主歸寧而來,帶著年方十六的承懿翁主,歸省探望病重的太后。此舉亦為玄凌的一點孝心,皇后屢遭貶斥,幾乎如被幽禁冷宮,太后難免心情不豫。為了寬慰太后病心,玄凌星夜派人接回真寧長公主與她唯一的女兒承懿翁主。
  真寧長公主的駙馬陳舜為大周遠戍吉州,保定一方安寧。真寧長公主自生育承懿翁主後便落下了病根,不宜長途勞碌,又連著數年邊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數年未曾入京了。
  德妃牽著朧月逗著簷下一隻鸚哥兒,笑吟吟道:「此番長公主回宮歸寧,自然是要承歡於太后膝下。只是承懿翁主到該下降的年紀了,涼州偏遠之地,如何能挑得出一位好郡馬來。」
  我給金架子上的鸚鵡添了些清水,不覺含笑,「太后只得這一位長公主,若非為了邊地安寧,如何肯叫她遠嫁。她們母女連心,一拍即合,自然要好好為翁主挑一位乘龍快婿了。」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牡丹含嬌,海棠如錦,碧竹盈盈,梧桐風媚。太液池上有三三兩兩的宮眷迎風盪舟,舉目處鬢鬟旖旎,裙裾翩翩。更兼天氣晴雨不定,湖上景色淡妝濃抹總相宜。若到煙靄濛濛的日子,更添瀲灩情味。
  莊敏夫人好聽曲,照例擇了一班善歌的宮女在湖邊迎風而唱,陪在她身邊的是玄凌新寵的一位玥貴人,便是從前的李才人。李氏一門素來與晉康翁主家有些淵源,又有些餘勢在朝中,迎入宮便賜了才人之位。李氏初入宮時並不得寵,——她當年不過是玄凌隨手一指才被選入宮。時至今日,與她一同入宮的風光無限的瓊貴人早已香銷玉殞,姜氏小產後雖還得寵卻也大不如前,這些日子來,倒是李氏隨侍玄凌的日子多了起來。蘊蓉亦曾為此事笑言,「像玥貴人這般的才叫後福,瓊貴人這般張揚入宮,還不是連一天的福氣都沒有享上?」
  玥貴人彼時亦在旁,恭恭敬敬道:「若論福氣,誰會似夫人懷玉璧而生這般有福氣呢,夫人才是後福無限。」
  至此,宮中流言愈多。中宮不穩,懷玉璧而生的胡蘊蓉頗得關注。宮中之人多迷信,極相信所謂「紅光滿室,帶香而生」的異象。且紅光與奇香都是虛無縹緲之物,怎比一塊玉璧那麼真實可信。更何況,來日中宮若真是虛懸,出身貴戚的胡蘊蓉是後位的上上之選。於是,宮中一時風向兩轉,除了柔儀殿之外,胡蘊蓉的燕禧殿亦是往來趨奉之人盈門。
  我在某日聽花宜說起宮人們關於「懷玉而生,富貴無極」的傳言之後,不覺笑問:「花宜你說,什麼才叫富貴無極?」
  花宜抱著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凍青釉雙耳瓶中,隨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餘的枝葉,「朱氏被廢,她位臨中宮,這便是富貴無極,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輕輕在她額頭一叩,「眼光越來越佳,只是口太快,恰如這把剪刀一樣。」
  我輕輕一笑,理一理花宜所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爽。只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難免亂花漸欲迷人眼,一時無從下手,快刀斬亂麻自然簡單方便,只是也容易下錯手。」我揀起被她剪落的數枚花苞,「眼光要准,手勢也要輕緩準確,萬事一急便會亂,所以修剪花枝也好處理任何事也好,心靜才能做好。」
  花宜側頭沉吟,「娘娘是說奴婢剪花太急?」
  「花剪錯了可以再剪過,但有些事一步步趕著做錯了,未必能補救。」我看著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蘊蓉心中所求得以實現,我們會如何?」
  槿汐雙手奉上一盞櫻桃蜜露,盞中醉顏一般的深紅愈加襯得她雙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則任何人做了皇后都容不下娘娘這般會危及後位的寵妃,何況您還有子嗣。胡蘊蓉之前再如何與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氣連枝的默契,待皇后身份已定,她待娘娘,不會比從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氣傲,恐怕娘娘處境更艱難。」
  我淡淡一笑,「我沒有胡蘊蓉那樣傻。人人都道皇后尊貴無匹,母儀天下,所以千方百計前仆後繼。可是誰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后,誰登上這個位子,高處不勝寒,難免成為眾矢之的。為保後位自然也要不擇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著皇后,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斷斷不肯做皇后的。」
  「娘娘,此事已經由不得自己了。事態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后,旁人都會以為你對後位志在必得,你再推諉,旁人都會以為你惺惺作態。旁人若這樣想,就不會停了對娘娘的算計。」
  我緩緩摩挲著茶盞,飲下一口蜜露,「咱們自己明白了,就不會坐以待斃,事到臨頭束手無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妝容,「真寧長公主已到,咱們也該去拜會了。」
  頤寧宮中尚安靜,大約宮中妃嬪還未得到真寧長公主歸寧的消息,一時尚未來拜見。我打了簾子進去,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著一位少女的手問長問短,榻邊坐著一位盛裝的中年女子,神色極是親熱。
  芳若通報了我來,太后笑吟吟抬起頭來,「都是一家人,早該見一見了。」
  我屈膝向太后請安,滿面笑容道:「恭喜長公主歸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寧長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寧長公主身量修長挺拔,一襲深紅翟紋素色曳地深衣,溫婉中有清剛氣。仔細望去,倒很能看出幾分太后年輕時的姿容。
  「這位便是淑妃罷。」真寧凝眸於我,片刻,啟唇輕聲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長公主萬福。」
  她柔軟的手掌托住我的手肘扶住,笑語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緊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須這般客氣。」
  有一把清亮動人的聲音俏生生在耳邊響起,「母親,你方才怎麼看淑妃看了這樣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面上清亮亮流過,「淑妃的確很美,原來母親也貪戀美色的。」
  「美色是世間最難得也最易逝去的東西,不止你母親,連哀家也無比貪戀。你去照照鏡子,若是喜歡自己年輕容貌,你也是貪戀美色之人呵。」太后今日興致極高,話也比平時多了不少。那少女面上一紅,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負慧生呢。」
  我眼前驀然一濕,那樣嬌俏,彷彿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莊,人前端方大雅,可是在素來疼愛她的老祖宗面前,也是這樣的愛嬌。
  長公主牽過那少女,笑著撫她的肩膀,「慧生,見過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艷若向陽春花,還帶著未脫的天真稚氣與自小養尊處優的嬌氣,眉眼之間承繼了她母親與太后的剛毅之色,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陳慧生。她與我見過禮,銜著好奇的笑意打量著我,「即便遠在涼州,我也聽聞淑妃之名,果然名不虛傳,能在舅父身邊承寵多年的必不會是尋常顏色,難怪有人背後稱淑妃為『妖姬』。」
  長公主聽她如此言語無忌,不覺微微沉下臉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無遮攔還是藉機挑釁,只好微笑道:「絕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我自問沒有這樣的本事。若旁人非要這樣議論,我也只好以為皇上就是鎮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鎮住。」
  慧生笑得如銀鈴一般,「淑妃好風趣,舅父和你說話一定覺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規矩來規矩去悶得慌。其實『妖姬』有什麼不好?我母親生氣起來也叫我『摧人心肝的小孽障』來著,我曉得母親是心疼我。旁人怎麼背地裡議論淑妃你,也不過是妒忌罷了。」
  我不覺失笑,「有翁主這話,我以後也好說嘴了。還要多謝翁主呢。」
  長公主極是疼惜這個女兒,一壁薄責般看她一眼,一壁向我笑道:「慧生自小被孤寵壞了,淑妃不要見笑才好。」
  「母親就會這樣說,我何嘗不知道母親心疼我才寵我呢。」慧生穿著一襲鬱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來真似一朵鬱金香臨風輕擺,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后,您這位外孫女果真嬌俏伶俐,叫人愛得很。」
  太后極是開懷,「你的小妹玉嬈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與九王妃或者志趣相投。」
  我笑道:「玉嬈今日不在這裡,翁主若願意,可以去我宮裡看看幾位帝姬。」
  慧生拍著手笑道:「極好。」說罷又看長公主,「終究要母親允許才算。」
  長公主笑靨如花,「你喜歡便去吧,別吵著淑妃才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經如小鳥兒一般飛出去了。
  踏出殿門,身後簌簌的樹葉相觸聲裡傳來真寧細細私語之聲,「的確相像,然而兩人的氣韻卻迥然有異了。」
  太后的歎息似輕落的鳥羽,「阿柔溫柔心腸,皇后去之甚遠;阿宜的心機謀算,阿柔百般不如。」
  「母后。先皇后與皇后都是朱家的人。」
  太后憂然歎道:「若非皇上還顧念這點,若非母后還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廢了。」她轉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嬌縱,你要多教導她,否則心機不足,終究自己要吃虧。」長公主道:「兒臣知道了,會多教導慧生。」
  太后輕輕笑道:「其實也是哀家多慮了,慧生嫁個好郡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當年一樣。終究是這個孩子有福氣。」
  聲音越來越小,我逐漸聽不清了,風吹樹葉沙沙如雨。抬頭,有雪白的鴿子在紫奧城上空飛得盎然肆意,漸漸消失在金光同樣肆意的天空之中。
  真寧長公主自此便在頤寧宮中住下,慧生與玉嬈和幾位帝姬性子相投,在宮中十分得趣。當然,真寧也幾次向玄凌提起要解禁皇后,請皇后侍奉太后病榻前。玄凌只是搖頭,「皇姐是顧念舊時情誼,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后一日,朕要多枉死幾位皇子,實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輕率。」於是,這話也不了了之。
  四月後的一日,我與蘊蓉、德妃正在太后宮中陪著真寧長公主說話。日色燦爛,在殿前芭蕉闊葉上流淌下鎏金光澤。太后揀了剝好的桂圓干吃著,瞇著眼道:「今日好像是狀元郎入殿謝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后好記性,可見長公主來後,太后的精神越發好了。」
  「本也不記得了。昨日皇帝來請安時提過一句,倒叫哀家想起從前的事。」太后側頭問真寧,「還記得你皇姐樂安長公主麼?」
  真寧笑吟吟道:「自然記得,這可是宮中一段佳話呢。」
  恰巧玉嬈也在,不覺好奇道:「什麼佳話呢?」
  真寧笑容豐艷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宮中人,自然不曉得這段佳話,德妃與蘊蓉怕是知道的。」
  蘊蓉含笑點頭,德妃卻是不知就裡,便笑道:「我也等著長公主告訴呢。」
  真寧便笑著道:「素來帝姬出降,不是由聖上指婚,便是鳳台選婿自己擇選駙馬,最不幸的便要出塞和親。然而樂安長公主卻是例外,她的駙馬可知是怎麼得的?」說著,便笑盈盈喝茶。慧生性急,便問:「母親,是怎麼得的呢?」
  真寧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選的狀元郎入宮謝恩。那年的狀元不比尋常,是譽滿京城的才子張先令,張先令不僅有才,更是丰神俊朗,宮中女眷聞名之後,無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許宮眷去城樓上看狀元郎策馬入宮謝恩。合宮妃嬪並各府女眷爭相觀望,張先令果然氣度出群,目不斜視,策馬緩緩入宮。」真寧說起往日趣事,亦不覺含笑,「孤當年還小,便跟著皇姐樂安一同站在城樓最前排,狀元郎走近時人群歡動,後面的人一擠,皇姐手中的團扇沒拿穩,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憶,「孤至今還記得,皇姐手中的團扇是母后給的,是一把雙面繡鴛鴦的彩繡團扇,還是象牙柄的。結果那團扇無巧不巧落在了狀元郎張先令的頭上,驚動狀元郎抬頭去看,便看見了皇姐,狀元郎也不惱,抬首行禮,然後離去。先帝回宮之後聽聞這樁趣事,便道『姻緣難得』,做主將皇姐嫁與了張先令,成就一對恩愛夫妻,可不是佳話麼?」
  眾人聽得入神,不覺一起笑道:「果然是難得的佳話呢。」
  此時慧生纖細白皙的手指執著一把障面用的泥金芍葯花樣綾紗團扇,與她豐饒多艷的面龐相輝映,像晨曦流霞一樣動人。她聽得怔怔的,玉嬈笑著推一推她胳膊,「翁主小心拿著團扇,別也落了。」
  慧生「咦」的一聲轉過臉來,口中問著「什麼?」手中一鬆,那柄團扇輕巧巧落在了地上,孫姑姑忙撿起了笑道:「這裡又沒狀元在,翁主掉什麼扇子呢?」
  眾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滿面通紅,跺著腳便要走。太后笑著喚人攔她,「你去哪裡?」
  慧生捂著臉道:「你們心眼兒都壞,我可不理你們了。」
  太后笑得合不攏嘴,指著她道:「好好坐著,你若真要走,不如跟你母親和德妃她們一起去看狀元郎吧。宮中可多年沒有這樣的趣事了,咱們樂樂也好。」她向真寧道:「哀家是有心無力起不了身了,你跟著去看看,回來好告訴哀家,今年的狀元郎是如何一位美郎君呢。」
  真寧笑著欠身起行,「那兒臣就領命了。」
  一行人迤邐隨著真寧公主往城樓上去,春光無限沉醉,恰如眾人花靨耀耀,翠華搖搖,踏芳而去。德妃與我走在後頭,笑著掩唇悄悄向我道:「太后哪裡是要長公主去看狀元郎,分明是要為翁主相看一位郡馬爺呢。」
  蘊蓉嬌小的下頜輕輕一點,似是贊同德妃的說法。我笑道:「太后費盡心思搭了花架子,咱們能不眾人抬轎麼?這樣的美事咱們也是樂見其成的。」
  不過片刻就到了城樓上。四周靜謐,天色碧藍,日色如金,城樓下漢白玉大道筆直貫向數百米外的城門,只聽得馬蹄清脆落在漢白玉路上,歷歷可數。夾道種著無數青奈,風吹過,淡白的花瓣亂落如雨,滿地都臥著溫柔得能發出歎息的落花,絢爛似一匹錦毯華麗展開,吸引住城樓上眾人期待而好奇的目光。
  有內監低低喊了聲「來了!來了!」眾人極目望去,那馬蹄聲的源頭,一位紅袍少年踏著落花策白馬緩緩行來,狀元袍帶使他在澄澄碧天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蘊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面,「翁主眼神好看得清楚些,狀元郎是什麼模樣?」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們自己看就是了,推我做什麼?」
  狀元郎漸漸走得近了,可以清楚地看見衣冠艷麗的少年郎面如冠玉,眉眼繾綣,唇角綻出春風得意的笑容。
  小廈子在旁袖著手道:「這位狀元郎才十九歲,青州人,聽說尚未娶親呢。」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真寧微微頷首,「少年得意,當真氣宇軒昂。」
  「這也叫氣宇軒昂麼?」慧生牢牢握著手中團扇,唇角揚起一縷譏色,「母親瞧他,面孔比我還白,眉毛比我還黑,唇色比我點了胭脂還紅,若脫下狀元袍褂換上紅裝,與我們有什麼區別,一些兒男子的沉穩氣性也沒有。」
  德妃溫和笑道:「翁主不喜歡這樣清秀文氣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們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一位五十餘歲的男子,想是苦讀了數十年,讀得兩鬢斑白身軀傴僂,眾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只有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宛若夏日驕陽。真寧不由稱讚,「是位好兒郎,雖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為官,前途同樣無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著扇柄,生怕一鬆手團扇便掉下去砸了探花郎的頭,她撅嘴道:「什麼好兒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給他中了狀元還不飛上天去,太輕浮了。」
  真寧好言好語道:「孤瞧今年的狀元郎與探花郎比你駙馬姑父都要好看許多,你怎麼個個看不入眼?」
  慧生吐一吐舌頭,「我為什麼要看得入眼?」
  狀元、榜眼、探花入宮後是一眾文臣,赤、紫、青、赭、烏五色官袍華彩斐然。眾人看得倦了,已是意興闌珊。正要轉身離去,玉嬈卻見慧生只是站著不動,便去牽她,「翁主,天色不早,我們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輝照在慧生的半邊臉上,纖長如鴉翅的睫毛忽閃著,露出幾許癡惘神色。她舉起團扇遠遠一指,問道:「那人是誰?」
  金紅色的日光像是熔化的碎金一樣,照得滿天深白雲層格外的璀璨炫目,連天不斷的廣闊雲彩生出一種安詳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靜下去。
  團扇所指的盡頭,有亂花輕揚如霧,一時迷茫了視線。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黃模糊的身形,清風掠起他暗紫色的官袍邊角飛揚起來,他穩穩策馬,拂去肩上落花,在無邊炫美的週遭景色中,顯得格外溫默。
  玉嬈頗為意外,鬢邊的青玉鳳釵輕輕晃動淡雅的光暈,「那位是家兄甄珩。」
  慧生緩緩垂下臉去,光影的炫目下,彷彿有淡淡玫色的花朵自她臉頰漫生。真寧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拉過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說一說今日的見聞。」
  慧生忽然收斂了素日頑意,心頭彷彿添了幾縷心事,緩緩回去了。
  我走在後面,遠遠見蘊蓉一個緩步走在最後,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邊,「還不回去麼?」
  蘊蓉望著真寧長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當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狀元,太宗賜婚,娶得我的母親晉康翁主為妻,又被賜予正六品上朝議郎官職,平步青雲至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家聲顯赫,何等光耀。若非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時爹爹被人告發與博陵侯過從甚密,我家也不會中道沒落,要依賴母親維持家聲。真寧長公主這般富貴我家雖未享過,然而十中三四,晉康翁主府也經歷些。權勢繁華如浮雲蒼狗,朝來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使足了勁道:「可是愈是如浮雲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當我成了呼風喚雨之人時,還怕什麼朝來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麼生了這些感觸?妹妹已是無上榮光了。」
  「是麼?」她鳳眼中艷光輕漾,似笑非笑看著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會擋住我的榮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會阻攔妹妹的。」
  她輕笑一聲,「但願如此。」忽然停一停,「潤兒還好麼?」
  我驚異於她突然對予潤的關心,卻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開暖煦的四月,日麗風柔。深色桃花謝了滿地,櫻花、海棠又簇然綻放,花事不斷,常開常新,上林景致,從來沒有寂寞的時候。
  自從城樓之事之後,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靜了許多。彷彿一夜之間,無數心事長在了她的心間,也開在了她的眉心。連太后也不覺奇怪,「慧生怎麼轉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欲答也無從答起,只得道:「許是春困了吧。」
  德妃點點頭,「難怪,聽貴妃說起溫儀也貪睡了許多。」
  太后靠在秋香色金錢蟒引枕上頷首道:「也許吧。哀家瞧著朧月的性子也安靜了許多,前些日子內務府說準備下了淑和的嫁妝,朧月也沒什麼興致去看。」
  德妃賠笑道:「是呢。如今她只有興致跟著貴妃學琵琶,倒是學得很有幾分樣子了。」
  太后不再言語,只道:「哀家素日看慣了孩子們熱鬧的樣子,不太習慣她們各自安靜。」太后抬頭看一看無邊日色,「這樣好的天氣,叫她們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著答應了,向慧生道:「翁主,內務府紮了兩隻大蝴蝶的風箏,很好看呢,翁主可要去放風箏麼?」
  慧生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卻架不住朧月和溫儀喜歡,只好跟著出去。我轉身告退,「太后,臣妾陪著她們去放風箏。」
  太后並沒有答應我,她已經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著了。
  春風拂欄,而太后的病,是越來越重了。
  天朗氣清,連吹上面的風也有些綿軟無力,軟撲撲的,像嬰兒輕軟拂上面的小手。這樣的風,即便風箏放起來,也會很快墜下。
  我這樣想著,慧生手上的鴛鴦大風箏便頭一栽,軟塌塌地掉了下來。線放得長,風箏便遠遠墜了開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風箏只怕要發小姐脾氣呢。」
  我笑言,「翁主雖有些孩子氣,卻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個眼色,溫儀先知覺,將手中風箏交到內監手中,忙拉了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樹開得烈烈如焚,紅紅翠翠粉粉白白交錯,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著風箏而去的慧生時,我不覺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幾圈風箏線,手中正執著一個金紅色的鴛鴦風箏,百般擺脫不得。慧生愣愣地站在他對面,也不曉得去幫手,只這樣怔怔地、怔怔地站著。淺金的陽光自蓬勃花樹枝丫間流瀉而下,哥哥身後那株開著潔白花朵的櫻花正開得驚心動魄。
  我突然想起來,早起小允子告訴過我,午後哥哥會陪著玉姚入宮來看我。
  朧月見是哥哥入宮,十分歡快,快步跑上來拉著他手歡歡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著手中未斷的風箏線,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滿目愕然,問道:「這位是……」
  我見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墜,只得道:「這是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禮去,奈何身上纏了風箏線,十分不便,無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讓我出來看看娘娘,誰知走到這裡,天上便落下個風箏纏住了,失禮於翁主。」
  慧生伸手欲為他扯去身上風箏線,一時覺得不好意思,急忙縮回了手,朧月一壁為哥哥拉去風箏線一壁笑著問慧生:「堂姐你好聰明,你怎麼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滿面通紅,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溫儀攀了一枝櫻花在手,靜靜笑道:「堂姐掉的是鴛鴦風箏呢。」
  慧生向著哥哥輕輕笑道:「聽說你曾征戰沙場,我父親也戍守涼州,你能不能和我說說戰場上的事?」
  花樹穠夭,朧月朗朗笑聲和著清風蕩漾其間,惹得那些嬌弱的櫻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墜下,人面櫻花相映,大約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