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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浣碧

  小連子與槿汐早已守候在渡口轉彎處,見玄清立於渡口與我一同回來,一時也驚住了,終究是槿汐機警,默默施了一禮,方扶了我往棠梨宮走。
  我悄聲道:「剛才你們倆除了我誰也沒有見到。」
  槿汐輕聲道:「是。奴婢只是從馮淑儀處接小主回宮。」
  小連子緊隨身後,一同進了棠梨宮。
  眾人都被小允子打發在飲綠軒裡,我悄無聲息回到內堂,換過安寢的衣服,方覺得口渴難耐。才要說話,小允子已經斟了一盅茶來,我喝了一口便推開,想了想道:「去換些別的來。」
  小允子陪笑道:「小廚房有燕窩預備著呢,小主要不要用些?」
  我點點頭,「叫浣碧拿進來。」
  小允子一愣,遲疑片刻,終究不敢多問,便讓浣碧拿了燕窩來。
  浣碧端了燕窩進來,見我好端端地坐著,不由面色微微一變,作關切狀道:「小姐此行可順利?這麼晚回來倒叫奴婢好生擔心。」
  我心頭煩惡,逼視她片刻,浣碧微微低下頭好似心虛不敢看我,我「咯」一聲笑道:「何止順利,簡直是痛快。」
  浣碧抬頭略微驚愕道:「皇上放了眉莊小主出來了麼?!」
  「並沒有。」我的視線橫掃過她的面容,一字一字道:「皇上斥責了華妃,連溫儀帝姬也不許她見。」我悠悠歎息了一句:「原本皇上還要復她協理六宮之權呢,現在啊——只怕自身難保了呢。」
  「皇上斥責了華妃娘娘?」
  我閒閒地道:「是啊。誰叫她觸怒了皇上呢。華妃未免心太高了,浣碧你說是不是呢?」
  浣碧一時窘迫,勉強笑道:「奴婢也不曉得華妃娘娘的心高不高,只是皇上的聖意想來是不會有錯的。」
  我微微側目,槿汐和小允子、小連子一齊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我和浣碧,她的聲音一如往昔,輕聲道:「小姐。」說著垂手侍立一旁。我冷冷地盯著她,浣碧不自覺地身子微微一動,問:「小姐怎麼這樣看著奴婢?」
  倏然收回目光,忽而展顏一笑:「我讓他們出去,也是為了周全你的顏面。浣碧,這些日子你勞心勞力,吃苦不少啊。真是難為你啦。」
  浣碧盯著地面,小聲道:「小姐怎的這樣說,倒叫奴婢承受不起。」
  我站起身,徐徐在她身邊繞了兩圈,忽地站在她面前,伸手慢慢撫上她的面頰,歎道:「其實仔細看你和我還是有些像的。」頓一頓道:「只是有些人有些事面和心不和,縱使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人竟也會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叫我心寒啊。」
  浣碧面色一凜,強笑道:「小姐這麼說奴婢不懂。」
  聲音陡地透出冷凝,「很好啊!吃裡爬外的事我身邊已經有過了,不想這次竟是你。」
  我一向待她親密和睦,從不曾這樣疾言厲色過,浣碧唬得慌忙跪下,叫道:「小姐!。」
  我理也不理,繼續道:「當日在水綠南薰殿曹婕妤曾以皇上借六王之名與我相見挑撥,當時我就懷疑是我身邊親近的人透漏的消息。只是還未想到是你。那日與我同去的是流朱,前後始末她知道的最多,她的性子又不及你沉穩,有時心直口快一些,我想許是她與宮女玩笑時說漏了嘴也未可知。誰想今日我前腳才出棠梨宮,後腳就有人去通風報信。我倒不信,華妃怎會好端端地知道我要去存菊堂,可見是我身邊的人故意洩露了消息。」
  浣碧神色漸漸平伏下來,仰頭看我道:「曉得小主要去探眉莊小主的並不只是奴婢一人,小姐何以見得是浣碧?還是小姐對浣碧早存了偏見?」
  我微微一笑,「你的確是小心掩飾痕跡。可惜你疏忽了一件事——」
  「什麼?」
  「你記不記得前些日子皇上賜了我一匣子南詔進貢的蜜合香。此香幽若無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會經久彌香,不同尋常香料。因此十分珍貴。皇上統共得了這一匣子全賜予了我。我卻全轉贈了曹婕妤,親眼見她放在內室之中。」我看了一眼浣碧漸漸發白的臉,用護甲的光面輕輕摩挲掉她額上細密的汗珠,「我記得我出門前是囑咐你留在內堂不許出去的。」我略停一停,慢慢道:「若如你所說並未對我有異心又怎會出入她的內室,你身上怎會沾上了蜜合香的氣味?」
  浣碧張口結舌地看著我,虛弱地道:「奴婢沒有——」
  「我故意讓流朱在外堂守著,就是知道你會從後堂的偏門出去,難道你沒有覺得可疑麼?我竟讓你一人留在堂內。」我道:「你若還不肯承認大可以聞聞自己身上有沒有蜜合香的氣味。」
  浣碧的面孔浮起驚惶的表情,猶豫著拉起自己的衣袖子細細的聞了又聞,臉色漸漸變得雪白。
  我含笑道:「這香味一旦沾上就數日不褪,並且香氣幽微,不易察覺。」說罷止了笑容,冷然道:「你還不說實話麼?」
  浣碧聞言臉上霎時半分血色也無,仰天道:「罷了。罷了。誰叫我中了你的計!」
  我道:「我也不過是疑心罷了。我身邊的事你和流朱、槿汐知道的最清楚。雖然槿汐在我身邊不過一年,流朱有時未免急躁,但是對我都是赤膽忠心。只有你和我是有些心病的。可是我也摸不準到底是不是你,所以只好來試上一試。」我輕輕一笑:「誰知你竟然沒有沉住氣,枉費我多年以來對你的調教了。」
  浣碧無語,只是苦笑:「的確是我的命數不好。你要怎樣都由得你罷。」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若不是你去通風報信,今日我怎能這樣輕易將倒華妃。沒了她,我也能安生一陣子了。」
  浣碧的聲音幾乎疑惑,顫聲道:「你……」
  我微笑「自然是多虧了你。只怕華妃現在恨你入骨,以為是咱們主僕聯手呢。」我看她幾眼:「你倒還真是個能幹的。」
  浣碧呆呆地,盯著我半晌方道:「你心計之深,我自愧不如。」
  我直直看著她良久,聲音放的柔緩,歎道,「我素來是讚你沉穩的,如今的情形看來你終究還是差了些兒。一意求成、行事又不大方,這個樣子怎麼叫我放心把你嫁入官宦人家?將來為人正室,怎麼去彈壓那些不安分的妾室?」
  浣碧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道:「你……你要把我嫁入官宦人家為人正室?」隨即搖頭:「你不過是想讓我在你身邊幫你一輩子罷了,何曾為我好好打算呢?又何必再拿話來諷刺我。」
  我道:「為你的打算我一早就有,不用說我,便是爹爹也好好為你打算了的。只是咱們不說,你便以為我不為你打算過麼?縱使你再能助我也是要嫁為人婦生兒育女的,即便是流朱,將來她若要嫁人我也必為她尋一門好親事,何況是你。你也未必太小覷我了。」
  她近乎癡怔,疑惑道:「真的麼?」
  我作訝異狀,反問她,「不然你待怎樣?難道去做妾,去嫁給平民草戶?入宮前爹爹慎重交代我一定要為你找個好人家,我是鄭重其事答應了的。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帶你入宮的原因,要是留在甄府,頂多將來配個小廝嫁了,豈不委屈你一世。」我不禁傷感,「你所作所為所求的不就是一個名分麼?」
  浣碧似乎不能完全相信,又似是被感動了,失聲喚道:「小姐。」
  我彎腰扶她起身,低聲歎道:「這裡沒有人,還要叫我『小姐』麼,你該我叫我一聲『長姊』才是。」
  浣碧眼中瑩瑩泛起淚光,我道:「你不肯叫麼?其實長久以來我對你如何你很清楚,你我之間的心病也算不得我和你的心病,不過是上一輩人的事了。」我拉著她坐下,「我知道你委屈多年,雖是爹爹親生,可是族譜沒有你的名字,取名也不能行『玉』字一輩,甚至你娘的牌位也不能進祠堂供奉香火。可是浣碧啊,爹爹不疼你麼?你雖然名義上是我的婢女,可我對你從來如姐妹一般的啊。」
  浣碧略一沉吟,咬一咬嘴唇道:「可是我……只要一想到我娘,想到我自己……不!只要我與你一樣成為妃嬪,爹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認我、我娘的靈位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甄氏祠堂了。」她昂然抬頭,道:「你可以任著性子嫌棄名字中的『玉』字俗氣棄而不用,卻不知道這一個『玉』字是我一輩子都求而不得的。」
  「你以為一切就這樣簡單嗎?一旦你成為妃嬪,後宮爭寵被人揭發出你娘是罪臣之女,你可知道是什麼後果,不僅甄氏一族會被你連累,爹爹私納罪臣之女的罪名就足以讓他流放三千里之外,爹爹一把年紀了哪裡禁得起這樣的折騰?你又於心何忍?」我停一停道:「且不說別人,你以為投靠了曹婕妤就有人幫你,高枕無憂麼?說到底你是我這裡出去的人。其實曹婕妤根本就是利用你,要不然她不會在水綠南薰殿當著我的面提起你告密的內容。你別不信,看麗貴嬪就知道,一旦你沒有了利用價值,你的下場比只會麗貴嬪更慘!更何況經過今日一事,你以為華妃和曹婕妤還會信你麼?」
  浣碧的汗涔涔下來,雙唇微微哆嗦,我繼續道:「這還不算,萬一你我姐妹有一日也要面臨爭寵,你叫爹爹眼看著姐妹相爭,傷心難過麼?何況憑你如今這些微末功夫,要如何與我抗衡?白白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你怎糊塗至此。」
  浣碧羞愧低眉,囁嚅道:「我並不想與你相爭。」她聲音淒楚:「小姐,我並不是故意要陷害你。皇上那麼喜歡你就算知道你去看眉莊小主也不會深責於你,頂多將你禁足十天半月……我……皇上眼中只有你,只消你消失一段時日,皇上必定會發現我寵愛我……」她遲疑片刻,「我們共同侍奉皇上不好麼?這是榮耀祖先和門楣的事啊。」
  「你是我妹妹,共同侍奉皇上自然沒有什麼不好。」我看她一眼,問道:「浣碧,你告訴我,你喜不喜歡皇上?」
  浣碧凝神想了想,用力搖了搖頭。
  我感傷道:「你以為嫁了皇上就有了名分了麼?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妾。」我拿起絹子拭淚道:「你娘生前是連個妾的名分也不能有,難道你做女兒的就是要告訴母親亡靈你只能做個妾?!何況你又不喜歡皇上,終其一生和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同居同起,忍受他因為別的女人對你的責難和冷落,因為他而和別的女人相爭,為他誕育子女,縱使他可以給你榮華富貴可是下一刻就會身處冷宮,你願意麼?你是背叛我而得榮寵,縱使有華妃相護,後宮中人會瞧得起你麼?皇上會瞧得起你麼?」
  浣碧的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說不出話來。紅燭輕搖,她的影子亦映在牆上輕晃。一個眼花看過去,竟像是在顫抖一般。
  我又道:「這是其一。而你又能保證皇上一定會喜歡你麼?依照如今看來,皇上對你似乎並無特別好感啊,你要爭寵似乎是十分辛苦。」
  我篤定的看一看窗外明麗夜色,彎腰扶她起身,柔聲道:「其實我早已為你打算好,如果我一直得皇上寵愛,將來必定為你指一門好的婚事,你也可以自己擇一個喜歡的人白頭偕老。皇帝寵妃身邊的紅人自然是要嫁與好人家為妻的。到時我會讓你認爹爹為義父,從甄府出嫁,你娘的牌位自然可入甄氏祠堂,你的名字亦會入族譜。你的心願也可了了。這樣豈不是最好的結局。」我垂眸歎氣,「也怪我,若我早早把我的打算告訴了你,也不會有今日的差池了。」
  浣碧仰頭看著我,眼中有酸楚、感愧的霧氣氤氳,漸漸浮起雪白淚花,一滴淚倏然落在我手臂上,溫熱的觸覺。浣碧垂淚喚我:「長姊。」
  我亦落淚,道:「你這一聲『長姊』,可曉得我是盼了多少年才聽到呢。」
  浣碧撲在我懷中:「我誠然不知長姊是這樣的心待我,才犯下大錯。」又嗚咽流淚:「這些日子來確是妹妹糊塗,以致長姊困擾。妹妹知錯,以後必定與長姊同心同德。」
  我吁一口氣道:「玉姚懦弱,玉嬈年幼,哥哥又征戰沙場。家中能依靠的只有我們姐妹。你我之間若受奸人挑撥,自傷心肺,那麼甄門無望矣。」
  浣碧失聲哭泣道:「浣碧辜負長姊多年教誨,還請長姊恕我無知淺見。」
  我親手攙了她起來,道:「你娘親的事未曾與華妃她們提起吧,若是已被她們知曉,只怕日後多生事端,甄門會煩擾無盡。」
  浣碧搖頭道:「我不曾和她們提起。數月前娘親生日,曹婕妤見我獨自於上林苑角落哭泣以為是你責打委屈了我,才藉故和我親近。我只是想借助她和華妃引得皇上注意,並不是存心要陷害長姊的。再說娘親的事事關重大,我不敢和她們說起。」
  我點頭,「你不說就是萬幸。」又道:「你想求的她們未必能給你,而我是你長姊,我一定會。」
  循循又問了些華妃與曹婕妤與她來往的事,才換了槿汐進來房中上夜陪伴。
  四十、閒庭桂花落(1)
  小連子和小允子對我這樣輕巧放過浣碧很是不解,連槿汐亦是揣測。然而浣碧愈加勤謹,小心伏侍,他們也不能多說什麼。
  終於有一日,槿汐趁無人在我身旁,問道:「小主似乎不預備對浣碧姑娘有所舉動。」她略略遲疑,道:「恐怕她在小主身邊終究還是心腹之患。」
  彼時秋光正好,庭院滿園繁花已落。那蒼綠的樹葉都已然被風薰得泛起輕朦的黃,連帶著把那山石上的厚密青苔都染上一層淺金的煙霧。去年皇后為賀我進宮而種下的桂花開得香馥如雲,整個棠梨宮都是這樣醉人的甜香。我正斜躺在寢殿前廊的橫榻上,身上覆一襲紅若朝霞的軟毛織錦披風,遠遠看著流朱浣碧帶著宮女在庭院中把新摘下的海棠果醃漬成蜜餞。
  我低頭飲下桂花酒,徐徐道:「若我要除去她,大可借華妃的手。只是她終究是我身邊的人,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還是有的。」見槿汐只是默默,我又道:「我的事她知道太多,若是趕盡殺絕反而逼她狗急跳牆。如今我斷她後路,又許她最想要的東西,想來鎮得住她。」
  槿汐道:「小主既有把握,奴婢也就安心了。」
  我淺淺微笑,「誠然,我對她也並非放一百二十個心。她只以為當日的事被我拆穿是因為蜜合香的緣故,卻不曉得我早已命人注意她行蹤。如今,小連子亦奉命暗中注意她,若她再有貳心,也就不要怪我無情了。」
  槿汐無聲微笑:「奴婢私心一直以為小主太過仁善會後患無窮,如今看來是奴婢多慮了。」
  我微笑看她:「槿汐。若論妥帖,你是我身邊的第一人。只是我一直在想,你我相處不過年餘,為何你對我這樣死心塌地。」
  槿汐亦微笑,眸光坦然:「小主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麼,奴婢相信。」
  我失笑,「這不失為一個好理由。」我回眸向她:「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事為人的理由,只是不管什麼理由,你的心是忠誠的就好。」
  我微微打了個呵欠,自從華妃被玄凌申飭,馮淑儀日漸與我交好,身後又有皇后扶持,我與陵容的地位漸漸坐穩。然而華妃在宮中年久,勢力亦是盤根錯節,家族勢力不容小覷。一時間宮中漸成犄角相對之勢。勢均力敵之下,後宮,維持著表面的平靜與安穩。
  只是眉莊的事苦無證據,劉畚久尋不得,眉莊也不能重獲自由,好在有我和馮淑儀極力維護,芳若也暗中周全,總算境況不是太苦。
  秋風初涼的時節,雖然一襲輕薄的單衣不能阻止清瑟的涼意輕拂,亦是美好的。只是那涼的觸覺並不是瑟縮的冷,而是一種暑熱消退後久違的輕快和舒暢,連呼吸亦是貪戀的,深深的吸氣後暖在胸腔裡,溫暖著帶些清涼。滿院桂子開得濃,那清甜香馥如雨漸落,綿綿嬈嬈似情人的手溫柔撫摸在鬢角臉頰,叫人不願甦醒。怡怡然臥在西窗下,發如烏亮的軟綢輕散四開,無數細小甜香的的桂子就這樣如蝶輕輕棲落在發間。
  小睡片刻,內務府總管姜忠敏親自過來請安。黃規全被懲處後姜忠敏繼任,一手打點著內務府上下,他自然明白是得了誰的便宜,對棠梨宮上下一發的慇勤小心,恨不得掏心窩子來報答我對他的提拔。
  這次他來,卻是比以往更加興奮,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盤上來,上面用大紅錦緞覆蓋住。我不由笑:「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這樣子小心端著。」
  他喜眉喜眼的笑:「皇上特意賜予小主的,小主一看便知。」
  鎏金的托盤底子上是一雙燦爛錦繡的宮鞋,直晃得眼前寶光流轉。饒是槿汐見多識廣,也不由呆住了。
  做成鞋底的菜玉屬藍田玉的名種,翠色瑩瑩,觸手溫潤細密,內襯各種名貴香料,鞋尖上綴著一顆拇指大的合浦明珠,圓潤碩大令人燦爛目眩,旁邊又夾雜絲線串連各色寶石與米珠精繡成鴛鴦荷花的圖案。珠寶也罷了,鞋面竟是由金錯繡縐的蜀錦做成,蜀錦向來被讚譽「貝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況是金錯繡縐的蜀錦,蜀中女子百人繡三年方得一匹,那樣奢華珍貴,一寸之價可以一斗金比之。從來宮中女子連一見也不易,更不用說用來做鞋那樣奢侈。
  我含笑收下,不由微笑:「多謝皇上賞賜。只是這蜀錦是哪裡來的,我記得蜀中的貢例錦緞二月時已到過,只送了皇后與太后宮中,新到的總得明年二月才有。」
  姜忠敏叩首道:「這才是皇上對小主的殊寵啊。清河王爺離宮出遊到了蜀中,見有新織就花樣的蜀錦就千里迢迢讓人送了來,就這麼一匹,皇上就命針工局連日趕製了出來。」
  我「哦」了一聲,才想起清河王自那日太液池相遇後便離宮周遊,算算日子,也有月餘了。也好,不然他時常出入宮中,總會叫我想起那枚矜纓,想起那份我應該迴避的情感,雖然他從未說起過。
  只是我害怕,害怕這樣未知而尷尬的情感會發生。
  所以,我寧願不要瞧見。不止《山鬼》,甚至連屈原的《離騷》、《九歌》與《湘夫人》等等也束之高閣。
  但願一切如書卷掩於塵灰之中,不要再叫我知道更多。
  然而終究不免懷想,蜀中巴山的綿綿夜雨是怎樣的情景,而我只能在宮闈一角望著被局限的四方天空,執一本李義山的詩詞默默臆想。
  轉瞬已經微笑起身,因為看見姜忠敏身後踏步進來的玄凌,他的氣色極好,瞧我正拿了那雙玉鞋端詳,笑道:「你穿上讓朕瞧瞧。」
  我走回後堂,方脫下絲履換上玉鞋。玄凌笑:「雖然女子雙足不可示於夫君以外的人,你又何必這樣小心。」
  我低頭笑:「好不好看?」
  他讚了一回,「正好合你的腳,看來朕沒囑咐錯。」
  我抬頭:「什麼?」
  他將我攏於懷中,「朕命針工局的人將鞋子做成四寸二分,果然沒錯。」
  我側頭想一想,問道:「臣妾似乎沒有對皇上說過臣妾雙足的尺寸。」
  他駭笑,「朕與你共枕而眠多日,怎會不曉得這個。」他頓一頓,「朕特地囑咐繡院的針線娘子繡成鴛鴦……」他停住,沒有再說下去。
  我旋首,風自窗下入,空氣中清霜般的涼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一顫,已經明瞭他對我的用心。
  不是不感動的。自探望眉莊回來後,有意無意間比往日疏遠他不少。他不會沒有覺察到。
  他輕吻我的耳垂,歎息道:「嬛嬛,朕哪裡叫你不高興了是不是?」
  四十、閒庭桂花落(2)
  窗外幾棵羽扇楓葉漸漸凝聚成一抹酒醉似的濃重的紅,再遠,便是望不透的高遠如璧的藍天。我低聲道:「沒有。皇上沒有叫臣妾不高興。」
  他眼神中略過一絲驚惶,似乎是害怕和急切,他握住我的手:「嬛嬛,朕說過你和朕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可以喚朕『四郎』,你忘記了麼?」
  我搖頭,「嬛嬛失言了。嬛嬛只是害怕。」
  他不再說話,只緊緊摟住我,他的體溫驅散了些許秋寒,溫柔道:「你別怕。朕曾經許你的必然會給你。嬛嬛,朕會護著你。」
  輾轉憶起那一日的杏花,枕畔的軟語,御書房中的承諾,心似被溫暖春風軟軟一擊,幾乎要落下淚來。
  終於還是沒有流淚,伸手挽住他修長溫熱的頸。
  或許,我真是他眼中可以例外一些的人。如果這許多的寵裡有那麼些許愛,也是值得的。
  待到長夜霜重霧朦時,我披衣起身,星河燦燦的光輝在靜夜裡越發分明,似乎是漫天傾滿了璀璨的碎鑽,那種明亮的光輝幾乎叫人驚歎。玄凌溫柔擁抱我,與我共剪西窗下那一對燁燁明燭。他無意道:「京都晴空朗星,六弟的書信中卻說蜀中多雨,幸好他留居的巴山夜雨之景甚美,倒也安慰旅途滯困。」
  我微笑不語,只依靠在玄凌懷抱中。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那是詩裡的美好句子。玄凌靜默無語,安靜擁抱住我,投下一片柔和的陰影,與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似乎是一個人一般。一剎那,我心中溫軟觸動,不願再去想那沾染了杜若花香的或許此時正身處巴山夜雨裡的蕭肅身影,只安心地認為:或許玄凌,他真是喜歡我的。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晚,直到十二月間紛紛揚揚下了幾場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覺。大雪綿綿幾日不絕,如飛絮鵝毛一般。站在窗口賞了良久的雪景,眼中微微暈眩,轉身向玄凌道:「四郎本是好意,要在棠梨宮中種植白梅,可惜下了雪反而與雪景融為一色,看不出來了。」
  他隨口道:「那有什麼難,你若喜歡紅梅朕便讓人去把倚梅園的玉蕊檀心移植些到你宮中。」他停筆抬頭道:「噯噯!你不是讓朕心無旁騖地謄寫麼,怎麼反倒說話來亂朕的心。」
  我不由失笑,道:「哪裡有這樣賴皮的人,自己不專心倒也罷了,反倒來賴人家。」
  他聞言一笑,「若非昨夜與你下棋輸了三著,今日也不用在此受罰了。」
  我軟語道:「四郎一言九鼎怎能在我這個小女子面前食言呢。」我重又坐下,溫軟笑道:「好啦,我不是也為你裁製衣裳以作冬至的賀禮麼?」
  他溫柔撫摩我的鬢髮,「食言倒也罷了,只為你親手裁衣的心意朕再抄錄三遍也無妨。」
  我吃吃而笑,橫睨了他一眼:「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可別反悔。」
  整整一個白日,他為我謄抄歷代以來歌詠梅花的所有詩賦,我只安心坐於他身邊,為他裁製一件冬日所穿的寢衣。
  堂外扯絮飛棉,綿綿無聲的落著。服侍的人都早早打發了出去,兩人相伴而坐,地下的赤金鏤花大鼎裡焚著百和香,幽幽不絕如縷,靜靜散入暖閣深處。百和香以沉水香、丁子香等二十餘味香料末之,灑酒軟之,白蜜和之而製成,專供冬月使用。細細嗅來,有醉人的暖香。再加上地炕暖爐的熱氣一烘,越發使閣中暖洋清香如置身三春的上林苑花海之中。
  百和香的使用始於三國時代,幾經流傳製法已經失散,宮中也很是少見,棠梨宮中所用的皆是來自陵容處。陵容的父親安比槐在為官之前曾經經營香料生意,得了很多炮製薰香的秘方。陵容曉得我素來愛香,便時時來我宮中一同研討,相談甚歡。幾經試驗,才重新做出一張製作百和香的方子。
  暖閣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紙透進外面青白的雪光,照得滿殿明亮。我有他靜靜相對,安靜得聽得見炭盆裡上好的紅羅炭偶然「嗶剝」一聲輕響,汩汩冒出熱氣,連窗外雪花紛飛的聲音亦是清晰入耳。
  閣中地炕籠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持著針線許久,手指間微微發澀,怕出汗弄污了上用的明黃綢緞,便喚了晶清拿水來洗手。
  側頭對玄凌笑說,「寢衣可以交由嬛嬛來裁製,只是這上用的蟠龍花紋我可要推了去。嬛嬛的刺繡功夫實在不如安美人,不如讓她來繡,好不好?」
  玄凌道:「這個矯情的東西,既然自己應承了下來還要做一半推脫給別人做什麼。朕不要別人來插手。」
  我吃吃道:「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了,若是穿著針腳太粗了不舒服可別怪嬛嬛手腳粗笨。」
  我就著晶清的手拿毛巾擦拭了,又重新絞了帕子遞給玄凌擦臉,他卻不伸手接過,只笑:「你來。」
  我只好走過去,笑道:「好啦,今天我來做皇上的小宮女服侍皇上好不好?」
  他撐不住笑:「這樣頑皮。」
  他寫了許久,髮際隱隱沁出細密汗珠,我細細替他擦了,道:「換一件衣裳好不好,這袍子穿著似乎太厚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抿嘴笑:「只顧著替你謄寫竟不曉得熱了。」
  我不由耳熱,看一眼晶清道:「有人在呢,也不怕難為情。」
  晶清極力忍住臉上笑意,轉過頭裝作不見。他只「嗤」的一笑,由小允子引著去內堂換衣裳了。
  我走至案前,替玄凌將抄寫完的整理放在一旁。正低著頭翻閱,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咯咯如銀鈴已到了門邊。
  正要出去看個究竟,厚重的錦簾一掀,一陣冷風伴著如鈴的笑聲轉至眼前。淳兒捧一束紅梅在手,俏生生站於我面前,掩飾不住滿臉的歡快與得意,嚷嚷道:「甄姐姐,淳兒去倚梅園新摘的紅梅,姐姐瞧瞧歡喜不歡喜?」
  她一股風似的闖進來,急得跟在身後追進來的槿汐臉都白了,她猶自不覺,跺腳縮手呵著氣道:「姐姐這裡好暖和,外頭可要凍壞人了。」
  四十、閒庭桂花落(3)
  我不及示意她噤聲,玄凌已從內堂走了過來。淳兒乍見了玄凌嚇了一跳,卻也並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銀中的兩丸黑水銀,骨碌一轉,已經笑盈盈行禮道:「皇上看臣妾摘給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宮中常見的,淳兒又極是天真爽朗。玄凌見是她,也不見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著要看紅梅呢,你就來了。」說著笑:「淳常在似乎長高了不少呢。」
  淳兒一側頭,「皇上忘了,臣妾過了年就滿十五了。」
  玄凌道:「不錯,你甄姐姐進宮的時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別只顧著說話,淳兒也把身上的雪撣了去罷,別回頭受了風寒,吃藥的時候可別哭。」說著槿汐已經接過淳兒摘下的大紅織錦鑲毛斗篷。只見她小小的個子已長成不少,胭脂紅的暖襖襯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寶相花紋由金棕、明綠、寶藍等色灑線繡成,只覺得她整個人一團喜氣,襯著圓圓的小臉,顯得十分嬌俏。
  她並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嬌憨天真。雖未承幸於玄凌,卻也是見熟了的。
  淳兒一笑,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墜子如水珠滴答的晃,「姐姐不是有個白瓷冰紋瓶麼,用來插梅花是最好不過的。」一邊說一邊笑嘻嘻去拿瓶子來插梅花。
  淳兒折的梅花或團苞如珠,或花開兩三瓣,枝條遒勁有力,孤削如筆,花吐胭脂,香欺蘭蕙,著實美觀。三人一同觀賞品評了一會兒,淳兒方靠著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細巧糕點,她一臉歡喜,慢慢揀了喜愛的來吃。
  我陪著玄凌用過點心,站在他身邊為他磨墨潤筆。閣中暖洋,他只穿著家常孔雀藍平金緞團龍的衣裳,益發襯得面若冠玉,彷彿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方顯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絨繡花小襖,鬆鬆梳一個搖搖欲墜的墮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釵,別無珠飾,亭亭立於他身側,為他將毛筆在烏墨中蘸得飽滿圓潤。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筆去,才寫兩三字,抬頭見我手背上濺到了一點墨汁,隨手拿起案上的素絹為我拭去。那樣自然,竟像是做慣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轉一笑,也不言語。
  淳兒口中含了半塊糖蒸酥酪,另半塊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癡癡瞧著我與玄凌的神態,半晌笑了起來,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為什麼總瞧著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樣子眼熟,原來在家時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這個樣子的,一個磨墨,一個寫字,半天也靜靜的不說話,只瞧的我悶的慌……」
  聽她口無遮攔,我不好意思,忙打斷道:「原來你是悶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來陪你說話。」
  淳兒一揚頭,哪裡被我堵得住話,兀自還要說下去,我忙過去倒了茶水給她:「吃了那麼多點心,喝口水潤一潤吧。」
  那邊廂玄凌卻開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讓淳兒把話說完。」只眉眼含笑看著淳兒道:「你只說下去就是。」
  我一跺腳,羞得別過了頭不去理他們。淳兒得了玄凌的鼓勵,越發興致上來,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雖不說話卻要好的很,從不紅臉的。臣妾的娘親說這是……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紅了臉,終於想了起來,興奮道:「是啦,臣妾的娘親說這叫『閨房之樂』。」
  我一聽又羞又急,轉頭道:「淳兒小小年紀,也不知哪裡聽來的渾話,一味的胡說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還這樣一味地寵著她,越發縱了她。」
  淳兒不免委屈,噘嘴道:「哪裡是我胡說,明明是我娘親說的呀。皇上您說臣妾是胡說麼?」
  玄凌笑得幾乎俯在案上,連連道:「當然不是。你怎麼會是胡說,是極好的話。」說著來拉我的手,「朕與婕妤是當如此。」
  他的手極暖,熱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內平和歡暢。
  四十一、巴山夜雨時(1)
  這以後的第三日,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進良媛,美人史氏進貴人,賜號「康」。我的氣勢亦隨之水漲船高,漸漸有迫近華妃之勢。
  自我稱病,淳兒與史美人都奉旨遷出棠梨宮避病。我身體安好後,玄凌也無旨意讓她們搬回。偌大的棠梨宮只住著我一人,長久下去也不像樣子。如今二人都已晉位,淳兒又是個單純的性子,我便思量著讓淳兒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應。至於史美人,我對她實在沒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寵三年後竟又得了晉封,又予賜號之榮,一時沾沾自喜,愈發要來趨奉,當真是煩不勝煩。
  於是回過皇后,讓淳兒搬來與我同住。本來玄凌便時常留駐棠梨宮,淳兒的入住意味著她將有更多的機會見到皇帝,這更是羨紅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凌憐愛淳兒稚氣未脫,嬌憨不拘,雖不常寵幸她,卻也不認真拿宮規約束她。皇后與馮淑儀等人向來喜歡淳兒,如今她得幸晉封,倒也替她高興。玄凌也只由著她性子來,不出格即可。一時間倒把陵容冷淡了幾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並不在意恩寵多少,除卻眉莊禁足的遺憾,我們幾人的情分倒是更加好了。
  這樣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續了幾十日,再次見到玄清,已經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後一日,除夕。此日是闔宮歡宴的日子。
  去年的今日,是我真正意義上遇見玄凌的那一日,為避開他夜奔於被冰雪覆蓋的永巷。想到此節,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覺的微笑出來。
  玄清周遊於蜀地的如斯幾月,正是我與玄凌情意燕婉的時候,縱然玄凌對眉莊薄情,但是對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剛從蜀地歸來。明澈的眉目間帶著巴山蜀水的僕僕風塵和未及被京都的煙華鼎盛洗淨的倦色,亦被他平和的談吐化作了唇齒間的一抹溫文。此刻,他攬酒於懷,坐於太后身邊款款向眾人談著蜀中風景,劍閣梓潼的古棧道、李冰的都江堰、風光峻麗的秦嶺、難於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巖的壯觀、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我於書中凝幻神思的情節,他的口齒極清爽,娓娓道來令人如臨其境。
  眾人都被他的述說吸引,連酒菜也忘了去動。我卻聽得並不專心,偶爾入耳幾句,更多的是想起書中描繪的句子,對比著他對真實風景的描述。of晉
  其實他坐於太后身側,與我隔得極遠,銷金融玉的富貴場所,他的見聞於宮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來的清流,大異於昔年的閨閣生活與今日的鉤心鬥角。
  太后雖然聽得頗有興味,然而見風流淚的痼疾自入冬以來一再發作,視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醫院的御醫隨侍於太后的頤寧宮。可憐溫實初剛治完護國公又馬不停蹄趕去了太后宮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煙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許多拘謹,玄凌召了我坐於他身側,道:「你最愛聽這些,剛才隔了那麼遠怕是聽不清楚。不如讓老六再說一次。」說著睨眼帶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卻擺手,「臣妾適才聽得清楚,不勞王爺再重新述過了。王爺還是照舊講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說起因秋雨羈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纏綿十數日,難免心頭鬱結。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為此景多流連了幾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曉雨』似雨不見雨,蒼翠濕人衣;漓江的濛濛細雨又多似霧輕籠,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來,輕煙滿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卻似故人心腸,徘徊窗宇,若非傾訴離愁,便是排解愁懷。」
  我微笑欠身:「王爺可有對雨於西窗下剪燭火,尋覓古人情懷。」
  他的目光留駐於我面上不過一瞬,隨即已經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燭才是賞心樂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臥雨而眠,一覺清夢。」
  我抿嘴點頭,「王爺好雅興。只是如此怕是體味不到義山所說『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斂笑容,「義山在巴山有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詩酒解憂。」他的目光微微一凜,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卻可入夢仿莊生夢蝴蝶。」
  我舉袖掩唇對著玄凌一笑,玄凌道:「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是莊生迷了蝴蝶,還是蝴蝶故意要迷莊生?」
  我微微低頭,復又舉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許並不是故意要入莊生的夢。」
  玄清並不看我,接口道:「也許是莊生自己要夢見蝴蝶。」
  玄凌頗感興趣的看他:「怎麼說?」
  玄清只以一語對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來莊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彷彿事不關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許蝴蝶就是莊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為如何?」
  玄凌飲下一杯酒,「自幼讀史論文,父皇總說你別有心裁。」說著看我:「你對詩書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體,「蝴蝶是莊生的理想,淑女為君子所求。」我輕輕吟誦,「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卻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我淺淺笑:「理想之於人,也許不如現實能夠握在手中一般踏實。」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尷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話說得失了輕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許,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樣聰明,從我語氣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的心裡總是無法完全安定。
  現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寵愛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對我的心,並非輕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過我自己在宮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運,已經被安排為成為後宮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歲月,便是要在這朱紅宮牆脂粉隊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著這樣一條漫漫長路一路煢煢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運的眷顧拋棄、直到我終於被新的紅顏淹沒。等待我的,永遠只有兩條路,得寵,或者,失寵。
  而他,他的人生太過精彩,彷彿錦繡長卷,才剛剛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遠非我可以比擬。
  並且,我的生活中戰亂已經太多,對於他這樣一個意外,尤其是一個美好的意外,太危險,我寧可敬而遠之。
  安全,對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和靖微笑:「後宮之中論才當屬甄婕妤第一,唯有她還能與六王對答如流。若換了本宮,當真是要無言以對了。」
  馮淑儀亦笑,「當真呢,說實話,臣妾竟聽不明白王爺和婕妤妹妹說的是什麼。什麼蝴蝶呀莊生呀淑女呀,臣妾真是聽得一塌糊塗。」
  玄凌的手在桌帷下輕輕握我的手,道:「他們在談論《莊子》和《詩經》。」
  四十一、巴山夜雨時(2)
  我溫婉向他笑,「皇上英明。」
  皇后側臉對身後把盞的宮女道:「皇上和王爺、甄婕妤談論良久想必口乾,去把甄婕妤準備的酒滿上吧。」
  宮女依言上前斟酒,杯是白璧無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徹的金黃。
  我先敬玄凌,敬過皇后,再敬玄清。玄清並不急於喝酒,凝神端詳,輕輕地嗅了嗅,轉而看向皇后。
  「是桂花酒。」玄凌說,「朕與婕妤一同採摘今秋新開的桂花,釀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對我用這樣親密的語氣,我微覺尷尬,隱隱覺得身後有數道凌厲目光逼來,於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開的桂花蕊,瀝干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許蜜糖。入口綿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來舒緩尷尬,「製法簡單,且此酒不會傷身。王爺若喜歡,可自行釀製。」
  座下的曹婕妤忽然寧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爺在座,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想必風味更濃。」言下之意,我準備的酒怠慢了諸王與命婦,無法體現皇家應有的風度。
  有人的目光中暗暗浮起譏諷和輕蔑,只等著瞧我的好戲。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寧和微笑,道:「西南戰事未平,自太后與皇上起節儉用度以供軍需,後宮理當與太后皇上共進退,以皇上親手製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貴酒種遍示親貴,不僅示皇上節儉用度之心,而且更顯皇室親厚無間。」
  曹婕妤謙和的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體貼周全。」
  我燦然笑道:「姐姐過獎了,若論善解人意,體貼周全,妹妹怎麼及得上姐姐呢?」我忽然看住汝南王妃賀氏,道:「王爺博力於戰場為國殺敵,真是我大周的驕傲。想必嬪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應該到了吧。」
  賀氏欠身道:「多謝婕妤小主。酒已到,王爺分送諸將士,諸將都感激皇上與婕妤心繫將士,士氣大增哪。」
  我道:「有勞王妃費心了。邊地寒苦,此酒不會醉人耽誤戰事,卻能增暖驅寒。八月桂花香,也一解將士們思鄉之苦吧。」
  賀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道:「為敬皇上天縱英明,為敬將士英勇殺敵,願諸位共飲此杯。」說著起身仰頭一飲而盡,以袖拭去唇邊酒跡,大聲道:「好酒!」此語一出,氣氛大是緩和,復又融洽了起來。
  我見機目示皇后,皇后盈盈起身舉杯:「臣妾領後宮諸位妹妹賀皇上福壽延年,江山太平長樂。」
  於是又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百忙中向玄清投去感激的一瞥,謝他如此為我解圍。他只是清淡一笑,自顧自喝他的酒。
  玄凌附近我耳邊道:「朕何時命你送酒去慰勞諸將。」
  我回眸微笑向他:「皇上操勞國事,難道不許臣妾為皇上分憂麼?」我微微一頓,聲音愈發低,幾乎微不可聞,「軍心需要皇上來定,恩賜也自然由皇上來給。無須假手於人。
  他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神色,嘴角還是不自覺的上揚,露出滿意的微笑。桌帷下的手與我十指交纏。
  有若四月風輕輕在心頭吹過,我微微一顫,面泛緋色微笑低首。
  然而並沒有完結,恬貴人忽然道:「婕妤姐姐提倡節儉,那自然是很好的。可是聽聞姐姐有一雙玉鞋以蜀錦繡成,遍綴珠寶,奢華無比啊。不知妹妹能否有幸一觀?」
  玄凌睨她一眼,慢慢道:「朕記得朕曾賜你珠寶,也是名貴奢華的。」
  話音未落,正吃完了糕點的淳兒拍了拍手道:「那是皇上喜歡婕妤姐姐才賜給她的啊,自然是越貴重奢華越好。既然皇上喜歡又有什麼不可以,皇上您說是不是呢?」
  淳兒一派天真,這樣口無遮攔,我急得臉色都要變了。一時間眾人都是愕然,然而要堵別人的嘴,沒有比這個理由更好更強大了。也虧得只有淳兒,別人是萬萬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玄凌愛憐地看著淳兒,「朕最喜歡你有什麼說什麼。」淳兒聞言自然是高興。
  恬貴人臉上青白交加,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麼好。偏偏淳兒還要追問一句:「恬貴人你說是不是?」
  恬貴人礙著在御前,淳兒的位分又在她之上,不好發作,只得道:「方良媛說得不錯。」
  我暗暗嗔怪地看了淳兒一眼,暗示她不要再多說,她卻不以為意,只朝我嬌俏一笑,又埋頭於她的美食之中。
  我只好苦笑,這個淳兒,當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偏偏玄凌還這樣寵著她。只是這樣不知忌諱,只怕於她,沒有半分好處。
  我暗暗搖頭。
  可是我的勸告,淳兒似乎一直沒有聽進去。有著玄凌的憐愛和我的保護,她什麼都不怕,也不會想到去怕。
  家宴結束後嬪妃依次散去。玄凌獨宿於儀元殿中,明日初一,等待他的是繁瑣的祭天之禮和闔宮拜見太后的禮儀。
  夜深人靜,暖閣外的綿綿的雪依舊漱漱的下。我蜷臥於香軟厚實的錦被中,槿汐睡夢中輕微的呼吸聲緩緩入耳。太靜的夜,反而讓人的心安定不下來。
  西窗下那一雙燭火依舊燦燦而明,我與玄凌曾經在此剪燭賞星。何當共剪西窗燭——我忽然想起,適才在晚宴上與我話巴山夜雨的人,卻是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卻在迢迢千里之外。我只抓住眼前的,捨近求遠,我不會。
  四十二、嫁娶不須啼(1)
  大年初一的日子,每個宮苑中幾乎都響著鞭炮的聲音。或許對於長久寂寞的宮妃和生活無聊的宮女內監而言,這一天真正是喜慶而歡快的。
  早起梳妝,換上新歲朝見時的大紅錦服,四枝頂花珠釵。錦服衣領上的風毛出的極好,油光水滑,輕輕拂在臉頰上茸茸的癢,似小兒呵癢時輕撓的手。
  起身出門,佩兒滿臉喜色捧了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來要與我披上。鶴氅是用鶴羽捻線織成面料裁成的廣袖寬身外衣,顏色純白,柔軟飄逸,是年前內務府特意送來孝敬的。
  我深深地看一眼喜滋滋的佩兒,淡淡道:「你覺得合適麼?」她被我的神情鎮住,不知所措地望著槿汐向她求助。
  槿汐自取了一件蜜合色風毛斗篷與我披上,又把一個小小的平金手爐放於我懷中,伸手扶住我出去。
  闔宮朝見的日子,我實在不需要太出挑。尤其是第一次拜見在讓我心懷敬畏的太后面前,謙卑是最好的姿態。
  大雪初晴,太后的居所頤寧宮的琉璃磚瓦,白玉雕欄在晨曦映照下熠熠輝煌,使人生出一種敬慕之感,只覺不敢逼視。
  隨班站立在花團錦簇的后妃之中,我忽然覺得緊張。這是我入宮年餘以來第一次這樣正式地拜見太后,近距離地觀望她。
  內監特有的尖細嗓音已經喚到了我的名字,深深地吸一口氣,出列,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口中道:「太后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微笑道:「聽說皇上很喜歡你,抬起頭來我瞧瞧。」
  我依言抬頭,目光恭順。
  太后的目光微一停滯,身邊的皇后道:「甄婕妤很懂事,性情也和順。」
  太后聞言只是略微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臣妾甄嬛,初次拜見太后,請太后再受臣妾大禮,臣妾喜不自勝。」說著再拜。
  「哦……」太后沉吟著又著意打量我一番。她的目光明明寧和自若,我卻覺得那眼神猶如無往不在,沒來由地覺得不安,紅著臉低垂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再抬頭太后已經滿面含笑:「很好,這孩子的確很懂事。」
  我低頭,柔順道:「臣妾年幼不熟悉宮中規矩,幸好有太后恩澤庇佑,皇上寬厚,皇后與諸位姐姐又肯教導臣妾,才不致失儀。」
  太后頷首,「不怪皇上喜歡你,哀家也很喜歡。」說著命宮女取衣帛飾物賞賜與我。
  我叩首謝恩,太后忽然問:「你會不會寫字?」
  微微愕然,才要說話,皇后已經替我回答,「婕妤才情甚好,想來也通書寫。」
  太后微微側目視皇后,皇后噤聲不再說下去。
  我道:「臣妾略通書寫,只是字跡拙劣,怕入不得太后的眼。」
  太后和藹微笑:「會寫就好,有空常來頤寧宮陪伴哀家,替哀家抄寫經文吧。」
  我心中喜悅,道:「只要太后不嫌棄臣妾粗笨,臣妾願意盡心侍奉太后。」
  太后笑容愈盛,跪在太后身前,她一笑我才看得清楚,本當盛年的太后不知是沒有保養得宜還是別的緣故,正當盛年的她原來比差不多年紀的女子憔悴許多,眼角皺紋如魚尾密密掃開。許是我的錯覺吧,我竟覺得那被珠玉錦繡環繞的笑容裡竟有一絲莫名的哀傷與倦怠。
  從正月十四起,我的心情就一直被期待和盼望所包裹,好不容易到了十五那日清晨,方才四更天就醒了再睡不著,槿汐被我驚動,笑道:「小主這樣早就醒了,天還早呢,甄公子總得要先拜見過皇上,晌午才能過來和小主說話呢。」
  我抱膝斜坐在被中,想了想道:「確實還早呢。只是想著自進宮以來就再未見過哥哥,邊疆苦寒,心裡總是掛念的很。」
  槿汐道:「小主再睡會兒吧,到了晌午也有精神。」
  我答應了「好」,然而心有牽掛,翻覆幾次終究不能睡的香沉。
  好不容易到了晌午,忽然聽見外頭流朱歡喜的聲音:「公子來了。」
  我剛要起身去迎,槿汐忙道:「小主不能起來,這於禮不合。」我只好復又端正坐下。於是三四個宮女內監爭著打起簾籠,口中說著「小主大喜。」哥哥大步跨了進來,行過君臣之禮,我方敢起身,強忍著淚意,喚「哥哥——」
  經年不見,哥哥臉上平添了不少風霜之色,眉眼神態也變得剛毅許多,英氣勃勃。只是眼中瞧我的神色,依舊是我在閨中時的溺愛與縱容。
  我與哥哥坐下,才要命人上午膳,哥哥道:「方纔皇上已留我在介壽堂一同用過了。」
  我微微詫異,「皇上與哥哥一起用的麼?」
  「是。皇上對我很是客氣,多半是因為你得寵的緣故吧。」
  我思索須臾,已經明白過來,只含笑道:「今日是元宵節,哥哥陪我一起吃一碗元宵吧。」
  宮中的元宵做工細巧,摻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餡,水磨粉皮,湯中點了金黃的桂花蕊。我親自捧一碗放到哥哥面前,道:「邊地戍守苦寒,想必也沒有什麼精緻的吃食,今日讓妹妹多盡些心意吧。」
  哥哥笑道:「我也沒什麼,只是一直擔心你不習慣宮中的生活,如今看來,皇上對你極好,我也放心了。」
  我抿嘴低頭,「什麼好不好的,不過是皇上的恩典罷了。」
  閒聊片刻,哥哥忽然遲疑,我心下好生奇怪,他終於道:「進宮前父親囑咐我一件事,要你拿主意——」卻不再說下去。
  我略想一想,掩嘴笑道:「是要給哥哥娶嫂子的事吧,不知是哪個府裡的小姐呢?」
  哥哥拿出一張紙箋,上面寫著三五女子的姓名,後面是出身門第與年齡,「父親已經擇定了幾個人選,還得請你拿主意。」
  我微微吃驚,「我並不認識這幾家小姐呀,怎麼好拿主意呢。」
  「父親說妹妹如今是皇上身邊的嬪妃了,總得要你擇定了才好。」
  我想一想道:「也對。如是我來擇定,這也是我們甄家的光彩。」說著吃吃的調皮笑:「哥哥心中屬意與誰,妹妹就選誰吧。」
  四十二、嫁娶不須啼(2)
  哥哥搖一搖頭,眸光落在我手中的錦帕上,「我並無屬意的人。」他的目光落定,聲音反而有些飄忽,我疑惑著仔細一看,手中的錦帕是日前陵容新繡了贈與我的,繡的是疏疏的一樹夾竹桃,淺淡的粉色落花,四周是淺金的四合如意雲紋綴邊,針腳也是她一貫的細密輕巧。
  我心中一驚,驀地勾起些許前塵,淡淡笑道:「哥哥好像很喜歡夾竹桃花呢?」我指著名單上一個叫薛茜桃的女子道:「這位薛小姐出身世家、知書達理,我在閨中時也有耳聞,哥哥意下如何?」
  哥哥的笑容有些疏離,「父親要你來選,我還有什麼異議?」
  我定一定神道:「哥哥自己的妻子,怎麼能自己沒有主意?」
  哥哥手中握著的銀調羹敲在瓷碗上「叮」一聲輕響,漫聲道:「有主意又怎樣?我記得你曾經不願意入宮為妃,如今不也是很好。有沒有主意都已是定局,說實話這名單上的女子我一個也不認識,是誰都好。」
  我倒吸一口涼氣,正堂暖洋如春,幾乎耐不住哥哥這句話中的寒意。我目光一轉,槿汐立即笑道:「小主好久沒和公子見面了,怕是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咱們就先出去罷。」說著帶人請安告退了出去。
  我這才微微變色,將手中的帕子往桌上一撂,復笑道:「陵容繡花的手藝越發好了。避暑時繡了一副連理桃花圖給皇上,很得皇上歡心呢。」
  哥哥淡淡「哦」了一聲,彷彿並不十分在意的樣子,只說:「陵容小主是縣丞之女,門第並不高,能有今日想來也十分不易。」
  我瞧著他的神色才略微放下心來,道:「哥哥剛才這樣說,可是有意中人了?若是有,就由嬛兒去和爹爹說,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略靜了片刻,哥哥道:「沒有。」他頓一頓道:「薛家小姐很好。」他的聲音略微低沉,「茜桃,是個好名字,宜室宜家。」
  正說著話,忽然見一抹清秀身影駐足在窗外,也不知是何時過來的。我幾乎疑心是浣碧,口中語氣不覺加重了三分,道:「誰在外頭?」
  忽然錦簾一挑,卻是盈盈一個身影進來,笑道:「本要進來的,誰曉得槿汐說甄公子也在,想囑咐人把水仙給放下就走的,誰知姐姐瞧見我了。」說著道:「經久不見,甄公子無恙吧?」
  哥哥忙起身見禮,方才敢坐下。
  我見是陵容,心裡幾乎是一驚,想著剛才的話若讓她聽見,免不了又要傷心,不由臉上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眼中卻只留意著他們倆的神色是否異常。
  陵容卻是如常的樣子,只是有男子在,微微拘謹些而已,哥哥也守著見嬪妃的禮節,不敢隨便抬頭說話,兩人並看不出有異。
  只是這樣拘謹坐著,反而有些約束,一時間悶悶的。錦羅簾帳中,熏了淡淡的百和香,煙霧在鎏金博山爐花枝交纏的空隙中裊裊糾纏升起,聚了散了,誰知道是融為一體了,還是消失了,只覺得眼前的一切看的並不真切。
  我只好開口尋了個話頭道:「哥哥要不要再來一碗湯圓,只怕吃了不飽呢。」
  哥哥道:「不用了。今日牙總是有些疼痛,還是少吃甜食罷。」
  「那哥哥現吃著什麼藥,總是牙疼也不好。」
  哥哥溫和一笑,「你不是不曉得,我雖然是個男人,卻最怕吃苦藥,還是寧可讓它疼著吧。」
  陵容忽然閉目輕輕一嗅,輕聲道:「配製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製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僅不苦而且餘香滿口,公子不妨一試。」
  哥哥的目光似無意從她面上掃過,道:「多謝小主。」
  陵容身子輕輕一顫,自己也笑了起來,「才從外頭進來,還是覺得有些冷颼颼的。」說著問候了哥哥幾句,就告辭道:「陵容宮裡還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我見她走了。方坐下輕輕舀動手中的銀勺,堅硬的質地觸到軟軟的湯團,幾乎像是受不住力一般。我只是微笑:「哥哥喜歡薛家小姐就好,不知婚禮要何時辦,嬛兒可要好好為哥哥賀一賀。」
  哥哥臉上是類似於歡喜的笑,可是我並不瞧得出歡喜的神情。他說:「應該不會很快吧。三日後我就要回邊地去,皇上准我每三月回來述職一次。」冬日淺淺的陽光落在哥哥英健的身姿上,不過是淡淡的一圈金黃光暈。
  我無法繼續關於哥哥婚事的談話,只好說:「皇上都已經和你說了麼?」
  他聽得此話,目光已不復剛才是散淡,神色肅峻道:「臣遵皇上旨意,萬死不辭。」
  我點頭,「有哥哥這句話,我和皇上也放心了。汝南王與慕容氏都不是善與之輩,你千萬要小心應對。」我的語中微有哽咽,「不要再說什麼萬死不辭的話,大正月裡的,你存心是要讓我難過是不是?」
  哥哥寵溺地伸手撫一撫我的額發,「這樣撒嬌,還像是以前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長大。好啦,我答應你,一定不讓自己有事。」
  我「撲哧」笑出聲來,「哥哥要娶嫂子了,嬛兒還能沒長大麼。」我微微收斂笑容,拿出一卷紙片遞與哥哥,「如有意外,立刻飛鴿傳此書出去,就會有人接應。」
  哥哥沉聲道:「好。」
  四十二、嫁娶不須啼(3)
  雖是親眷,終究有礙於宮規不能久留。親自送了哥哥至垂花門外,忍不住紅了眼圈,只掙扎著不敢哭。哥哥溫言道:「再過三個月說不定咱們又能見面了。」他覷著周圍的宮女內監,小聲道:「這麼多人,別失了儀態。」
  我用力點點頭,「我不能常伴爹娘膝下承歡,還請哥哥多多慰問爹娘,囑咐玉姚、玉嬈要聽話。」我喉頭哽咽著說不下去,轉身不看哥哥離去的背影
  折回宮時忽然看見堂前階下放著兩盆水仙,隨口問道:「是陵容小主剛才送來的麼?」
  晶清恭謹道:「是。」
  我微一沉吟,問道:「陵容小主來時在外頭待了多久?」
  晶清道:「並沒有多久,小主您就問是誰在外頭了。」
  我這才放心,還是怒道:「越發出息了,這樣的事也不早早通報來。」
  晶清不由委屈,「陵容小主說不妨礙小主和少爺團聚了,所以才不讓奴婢們通傳的。」見我雙眉微蹙,終究不敢再說。
  然而我再小心留意,陵容也只是如常的樣子,陪伴玄凌,與我說話,叫我疑心是自己太多心了。
  日子過得順意,哥哥回去後就向薛府提親,婚事也就逐漸定下來了。
  四十三、珠胎(1)
  到了二月裡,天也漸漸長了。鎮日無事,便在太后宮中服侍,為她抄錄佛經。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樹木枝條上積著厚厚的殘雪,常常能聽見樹枝斷裂的輕微聲響。
  清冷的雪光透過抽紗窗簾,是一種極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鈞窯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雖好,卻是殘的。
  清明的雪光透過明紙糊的大窗,落下一地十五六的月色似的雪白痕跡,雖是冷寂的色彩,反倒映得殿中比外頭敞亮許多。
  許是因為玄凌的緣故,太后對我也甚好,只是她總是靜靜的不愛說話。我陪侍身邊,也不敢輕易多說半句。
  流光總是無聲。
  很多時候,太后只是默默在內殿長跪念誦經文,我在她身後一字一字抄錄對我而言其實是無趣的梵文。案上博山爐裡焚著檀香,那爐煙寂寂,淡淡縈繞,她神色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間便如那博山輕縷一樣,飄渺若無。
  我輕輕道:「太后也喜歡檀香麼?」
  她道:「理佛之人都用檀香,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她微微舉眸看我,「後宮嬪妃甚少用此香,怎麼你倒識得。」
  「臣妾有時點來靜一靜心,倒比安息香好。」
  太后微笑:「不錯。人生難免有不如意事,你懂得排遣就好。」
  太后的眼睛不太好,佛經上的文字細小,她看起來往往吃力。我遂把字體寫的方而大,此舉果然討她喜歡。
  然而許是太后性子冷靜的緣故,喜歡也只是淡淡的喜歡。只是偶爾,她翻閱我寫的字,淡淡笑道:「字倒是娟秀,只是還缺了幾分大氣。不過也算得上好的了,終究是年紀還輕些的緣故。」不過輕描淡寫幾句,我的臉便紅了,窘迫的很。我的字一向是頗為自矜的,曾與玄凌合書過一闋秦觀的《鵲橋仙》。他的耳語呵出的氣拂在耳邊又酥又癢:「嬛嬛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沼浮霞。」(1)
  我別過頭吃吃而笑:「哪裡有這樣好,皇后能左右手同時書寫,嬛嬛自愧不如。」
  他淡淡出神,只是一笑帶過,「皇后的字是好的,只是太過端正反而失了韻致。」
  於是笑盈盈對太后道:「皇后的字很好呢,可以雙手同書。」
  太后只是淡漠一笑,靜靜望著殿角獨自開放的臘梅,手中一顆一顆捻著佛珠,慢裡斯條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再好的字也要花功夫下去慢慢地練出來,絕不是一朝一夕所得。皇后每日練字下的功夫不少。」
  我忽地憶起去皇后宮中請安時,她的書案上堆著厚厚一迭書寫過的宣紙,我只是吃驚:「這樣多,皇后寫了多久才寫好?」
  剪秋道:「娘娘這幾日寫得不多,這是花了三日所寫的。」
  我暗暗吃驚,不再言語。皇后並不得玄凌的寵幸,看來長日寂寂,不過是以練字打發時光。
  太后道:「甄婕妤的底子是不錯。」她微闔的雙目微微睜開,似笑非笑道:「只是自承寵以來恐怕已經很少動筆了吧。」
  我不覺面紅耳赤,聲音低如蚊訥,「臣妾慚愧。」
  然而太后卻溫和笑了,「年輕的時候哪能靜得下性子來好好寫字,皇上寵愛你難免喜歡你陪著,疏忽了寫字也不算什麼。皇上喜歡不喜歡,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計較。」
  太后待我不錯,然而這一番話上,我對太后的敬畏更甚。有時玄凌來我宮中留宿,我也擇一個機會婉轉勸他多臨幸皇后,他只是駭笑,「朕的嬛嬛這樣大方。」
  我只好道:「皇后是一國之母,皇上也不能太冷落了。」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人也不再畏畏縮縮地犯懶不願動彈,肯到處去走走了。這日早起去給皇后請安,甫進宮門便聽見殿中笑語喧嘩聲不斷,似是十分熱鬧融洽。
  皇后見我進來,笑著招手道:「你也來了,正說得熱鬧呢。」
  我忙忙笑道:「可不是呢,姐姐們笑得高興,可就遠遠把臣妾招來了。」
  我見皇后座下東首座位上是華妃,西首位子上是馮淑儀,各自下手都坐著一溜嬪妃。陵容彷彿又瘦了一圈兒,湮沒在諸多容光錦繡的妃嬪中,毫不起眼。我行至她身邊,關切問:「近來你身子總不大好,今日可有些精神了?」
  陵容道:「多謝姐姐掛念,好的多了——」話猶未完,連接著咳嗽了兩聲,轉過臉去擤一擤鼻子,方不好意思笑道:「叫姐姐見笑了,不過是風寒,竟拖延了那麼久也不見好。」她說話時鼻音頗重,聲音已經不如往日清婉動聽。
  為著感染了風寒,陵容已有大半月不曾為玄凌侍寢,倒是淳兒,心直口快的單純吸引了玄凌不少目光。
  淳兒笑嘻嘻道:「甄姐姐只顧著看安姐姐,也不理我,我也是你的妹妹呀。」
  我不由笑道:「是。你自然是我的妹妹,在座何嘗不都是姐妹呢。好妹妹,恕了姐姐這一遭吧。」一句話引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淳兒拉著衣袖比給我看,道:「我近日又胖啦,姐姐你瞧,新歲時才做的的衣裳,如今袖口就緊了。」
  我忍著笑,掰著手指頭道:「是啊。早膳是兩碗紅稻米粥、三個焦圈糖包;午膳是燉得爛熟的肥雞肥鴨子;還不到晚膳又用了點心;晚膳的時候要不是我拉著你,恐怕那碗火腿燉肘子全下你肚子去了,饒是這樣還嚷著餓,又吃了宵夜。」我極力忍著笑得發酸的腮幫子,道:「不是怕吃不起,只是你那肚子撐得越發滾圓了。」
  淳兒起先還怔怔聽著,及至我一一歷數了她的吃食,方才醒悟過來,羞紅了臉跺腳道:「姐姐越發愛笑話我了。」低下頭羞赧地瞧著自己身上那件品紅織金打彩的錦袍道:「不過姐姐說的是,我可不能再這樣吃了,皇上說我的衣裳每兩個月就要新做,不是高了,就是胖了。我還真羨慕安姐姐的樣子,總是清瘦的。」
  皇后笑道:「胖些有什麼要緊,皇上喜歡你就是了。你安姐姐怕是還羨慕你能吃得下呢。」說著看陵容道:「身子這樣清總不太好,平時吃著藥也要注意調理才是。」
  正說著話,一旁含笑聽著的恬貴人眉頭一皺,扭過頭去用帕子摀住嘴乾嘔了幾下。眾人都是一愣,皇后忙問道:「怎麼了?可是早膳吃了不乾淨的東西?還是身子大不舒服?」
  恬貴人忙站起來,未說話臉卻先紅了起來。只見恬貴人身邊的宮女笑嘻嘻地回道:「貴人小主不是吃壞了東西,是有喜了……」
  話音未落,恬貴人忙含笑斥道:「不許混說!」
  我的心忽地一沉,只是愕然。這樣猝不及防的聽聞,回首看著皇后,皇后也是一驚,旋即笑逐顏開道:「好,好!這是大喜事,該向皇上賀喜了。」
  我心中大震,轉瞬已經冷靜地站了起來,面帶喜色,說道:「臣妾等也向皇后娘娘賀喜。」轉頭又對恬貴人含笑道:「恬妹妹大喜。」
  四十三、珠胎(2)
  我這一語,似乎驚醒了眾人,也不得不起身道喜,眾人紛紛相賀。然而,在這突兀的歡笑聲中,各人又不免思慮各自的心思。
  一旁靜默的愨妃忽然道:「可是當真?太醫瞧過了沒?」
  恬貴人微微一震,知道是因為上次眉莊的緣故,含羞點點頭,道:「太醫院兩位太醫都來瞧過了。」說著略停了一停,冷冷一笑道:「妹妹不是那起為了爭寵不擇手段的人,有就是有,無就是無,皇嗣的事怎可作假。」說著轉臉向我道:「婕妤姐姐你說是不是?」
  我心頭大惱,知道她出語諷刺眉莊,只礙著她是有身子的人,地位今非昔比,只好忍耐著,微微一笑道:「的確呢。果然是妹妹好福氣,不過三五日間就有喜了。」
  身邊的淳兒「哧」的一笑,旁人也覺了出來,嫉妒恬貴人懷孕的大有人在,聽了此話無不省悟過來——玄凌對恬貴人的情分極淡,雖然初入宮時頗得玄凌寵愛,但恬貴人因寵索要無度,甚至與同時入宮的劉良媛三番五次的起了爭執,因而不過月餘就已失寵,位分也一直駐留在貴人的位子上,自她失寵後,玄凌對她的召幸統共也只有五六次。
  然而我心頭一酸,她不過是這樣五六次就有了身孕,而我佔了不少恩寵,卻至今日也無一點動靜,不能不說是福薄命舛。
  出了殿,清冷的陽光從天空傾下,或濃或淡投射在地面的殘雪之上,卻沒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結了一層水晶。驟然從溫暖的殿閣中出來,冷風迎面一撲,竟像是被刀子生冷的一刮,穿著的襖子領上鑲有一圈軟軟的風毛,風一吹,那銀灰色長毛就微微拂動到臉頰上,平日覺得溫軟,今朝卻只覺得刺癢難耐。
  槿汐扶住我的手正要上軟轎,身後曹婕妤嬌軟一笑,仿若七月間的烈日,明媚而又隱約透著迫人的灼熱,「姐姐愚鈍,有一事要相詢於妹妹。」
  我明知她不好說出什麼好話來,然而只得耐心道:「姐姐問便是。」
  曹婕妤身上隱隱浮動蜜合香的氣味,舉手投足皆是溫文雅致,她以輕緩的氣息問道:「姐姐真是為妹妹惋惜,皇上這麼寵愛妹妹,妹妹所承的雨露自然最多,怎麼今日還沒有有孕的動靜呢?」她低眉柔柔道:「恬貴人有孕,皇上今後怕是會多多在她身上留心,妹妹有空了也該調理一下自己身子。」
  我我胸中一涼,心中發恨,轉眼瞥見立於曹婕妤身邊的華妃面帶譏諷冷笑,一時怔了一怔。本來以為華妃與曹婕妤之間因為溫儀帝姬而有了嫌隙,如今瞧著卻是半分嫌隙也沒有的樣子,倒叫我不得其解。
  來不及好好理清她們之間的糾結,已經被刺傷自尊,冷冷道:「皇上關懷恬貴人本是情理中事。妹妹有空自會調理身子,姐姐也要好好調理溫儀帝姬的身子才是,帝姬千金之體可不能有什麼閃失啊。」說著回視華妃,行了一禮恭敬道:「曹婕妤剛才言語冒犯娘娘,嬪妾替姐姐向娘娘謝罪,娘娘別見怪才好啊。」
  華妃一愣,「什麼?」
  我微笑,鄭重其事道:「曹姐姐適才說嬪妾所承雨露最多卻無身孕,這話不是藉著妹妹的事有損娘娘麼,多年來嬪妃之中,究竟還是娘娘雨露最多啊。是而向娘娘請罪。」
  曹婕妤驚惶之下已覺失言,不由驚恐地望一眼華妃,強自鎮靜微笑。華妃微微變色,卻是忍耐不語,只呵呵冷笑兩聲,似乎是自問,又像是問我,「本宮沒有身孕麼?」
  曹婕妤聽華妃語氣不好,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子,華妃用力將她的手一甩,大聲道:「有孕又怎樣,無孕又怎樣?天命若顧我,必將賜我一子。天命若不眷顧,不過也得一女罷了,聊勝於無而已。」說著目光凌厲掃過曹婕妤面龐。
  曹婕妤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終究沒有再說話。
  我靜靜道:「娘娘說得有理。有無子息,得寵終歸是得寵,就算母憑子貴,也要看這孩子合不合皇上的心意。」說罷不欲再和她們多言,拂袖而去。
  次日,欣喜的玄凌便下旨晉恬貴人杜氏為從五品良娣,並在宮中舉行筵席慶賀。
  杜良娣的身孕並未為宮廷帶來多少祥瑞,初春時節,一場嚴重的時疫在宮中蔓延開來,此症由感不正之氣而開始,最初始於服雜役的低等宮女內監,開始只是頭痛,發熱,接著頸腫,發頤閉塞,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宮。宮中開始遍燃艾葉驅疫,一時間人人自危。
  註釋:
  (1)、唐代韋續對衛夫人書的讚譽
  四十四、時疫(1)
  太后與皇后、諸妃的焚香禱告並沒有獲得上天的憐憫,太醫院的救治也是杯水車薪,解不了燃眉之急,被時疫感染的人越來越多,死去敵人也越來越多。玄凌焦急之下,身子也漸漸瘦下去。
  棠梨宮中焚燒的名貴香料一時絕跡,到處瀰漫著艾葉和蒼朮焚燒時的草藥嗆薄的氣味,宮門前永巷中遍灑濃烈的燒酒,再後來連食醋也被放置在宮殿的各個角落煮沸驅疫。
  然而不幸的是,禁足於存菊堂的眉莊也感染了可怕的時疫。
  當我趕到馮淑儀的昀昭殿時,馮淑儀已經十分焦急,拉著我的手坐下道:「昨日還好好的,今早芳若來報,說是吃下去的東西全嘔了出來,人也燒得厲害,到了午間就開始說胡話了。」
  我驚問:「太醫呢?去請了太醫沒有?」
  馮淑儀搖頭道:「沈常在被禁足本就受盡冷落,時疫又易感染,這個節骨眼上哪個太醫敢來救治?我已經命人去請了三四趟,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你說如何是好?」
  芳若急得不知怎麼才好,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奴婢已經盡力了,本想去求皇上,可是他們說皇上有事,誰也不見;太后、皇后和幾位娘娘都在通明殿祈福,連個能拿主意的人都沒有。」
  我轉頭便往存菊堂走,馮淑儀一見更慌了神,急忙拉我道:「你瘋了——萬一染上時疫可怎麼好!」
  我道:「不管是什麼情形,總要去看了再說。」說著用力一掙便過去了,馮淑儀到底忌憚著時疫的厲害,也不敢再來拉我。
  我一股風地闖進去,倒也沒人再攔著我,到了內室門口,芳若死活不讓我再進去,只許我隔著窗口望一眼,她哭道:「常在已經是這個樣子,小主可要保重自己才好,要不然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我心頭一震,道:「好,我只看一會兒。」
  室內光線昏暗,唯有一個炭盆冒著絲絲熱氣,昔年冬日她為我送炭驅寒,今年卻是輪到我為她做這些事了。簾幕低垂,積了好些塵灰,總是灰僕僕地模糊的樣子,只見簾幕後躺著個那個身影極是消瘦,不復昔日豐腴姿態。眉莊像是睡得極不安穩,反覆咳嗽不已。
  我心中焦灼不忍再看,急急轉身出去,撂下一句話道:「勞煩姑姑照顧眉莊,我去求皇上的旨意。」
  然而我並沒有見到玄凌,眼見著日影輪轉苦候半日,出來的卻是李長,他苦著臉陪笑道:「小主您別見怪,時疫流傳到民間,皇上急得不行,正和內閣大臣們商議呢。實在沒空接見小主。」
  我又問:「皇上多久能見我?」
  李長道:「這個奴才也不清楚了。軍國大事,奴才也不敢胡亂揣測。」
  我情知也見不到玄凌,去求皇后也是要得玄凌同意的,這樣貿貿然撞去也是無濟於事。狠一狠心掉頭就走,扶著流朱的手急急走出大段路,見朱影紅牆下並無人來往,才惶然落下淚來——眉莊、眉莊、我竟不能來救你!難道你要受著冤枉屈死在存菊堂裡麼?
  正無助間,聞得有腳步聲漸漸靠近,忙拭去面上淚痕,如常慢慢行走。
  那腳步聲卻是越來越近,忽地往我身後一跪,沉聲道:「微臣溫實初向婕妤小主請安。」
  我並不叫他起來,冷笑道:「大人貴足踏賤地,如今我要見一見你可是難得很了。今日卻不知道是吹了什麼好風了。」
  他低頭,道:「小主這樣說,微臣實在不敢當。但無論發生什麼事,還請小主放寬心為上。」
  我別過臉,初春的風微有冷意,夾雜著草藥的氣味,吹得臉頰上一陣陣發緊的涼。我輕聲道:「溫大人,是我傷心糊塗了,你別見怪。先起來吧。」
  溫實初抬頭,懇切道:「微臣不敢。」
  我心頭一轉,道:「溫大人是不是還要忙著時疫的事無暇分身?」
  「是。」
  我靜一靜道:「如果我求溫大人一件事,溫大人可否在無暇分身時盡力分身助我。我可以先告訴大人,這件做成了未必有功,或許被人發現還是大過,會連累大人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可是做不成,恐怕我心裡永遠都是不安。大人可以自己選擇幫不幫我。」
  「那麼敢問婕妤小主,若是微臣願意去做,小主會不會安心一些?」
  我點頭,「你若肯幫我,我自然能安心一些,成與不成皆在天命,可是人事不能不盡。」
  他不假思索道:「好。為求小主安心,微臣盡力去做便是。但請小主吩咐。」
  我低低道:「存菊堂中的沈常在身染時疫,恐怕就在旦夕之間。我請你去救她,只是她是被禁足的宮嬪……」
  他點一點頭,只淡淡道:「無論她是誰,只要小主吩咐微臣都會盡力而為。」說著躬身就要告退,我看他走遠幾步,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你自己也小心。」
  他停步,回首看我,眼中浮起驚喜和感動的神色,久久不語。我怕他誤會,迅速別過頭去,道:「大人慢走。」
  眉莊感染時疫,戍守的侍衛、宮女唯恐避之不及,紛紛尋了理由躲懶,守衛也越發鬆懈。芳若便在夜深時偷偷安排了溫實初去診治。
  然而溫實初只能偷偷摸摸為眉莊診治,藥物不全,飲食又不好,眉莊的病並沒有起色,正在我萬分焦心的時候,小連子漏夜帶了人來報,為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我連夜求見玄凌,當御書房緊閉的鏤花朱漆填金門扇在沉沉夜色裡嘎然而開的時候,那長長的尾音叫我心裡沒來由的一緊——此事成與不成,關係著眉莊能否活下去。
  正要行下禮去,玄凌一把拉住我道:「什麼事?這樣急著要見朕?」
  我沉默片刻,眼光一掃四周,玄凌道:「你們不用在這裡伺候了,朕與婕妤說會兒話。」
  李長立時帶了人下去,玄凌見已無人,道:「你說。」
  我伸手擊掌兩下,須臾,候在門外的小連子帶了一個人進來。這人滿面塵霜,髮髻散亂,滿臉胡茬,衣衫上多是塵土,只跪著渾身發抖。
  我冷冷剜他一眼,道:「皇上面前,還不抬頭麼?!」
  玄凌不解的看我一眼,我只不說話。那人激靈靈一抖,終於慢慢抬起頭來,不是劉畚又是誰!
  玄凌見是他,不由一愣,轉瞬目光冷凝,冷冰冰道:「怎麼是你?」
  劉畚嚇得立即伏地不敢多言。
  四十四、時疫(2)
  我望住玄凌,慢慢道:「臣妾始終不相信沈常在會為了爭寵而假懷皇嗣,所以暗中命人追查失蹤了的劉畚,終於不負辛苦在永州邊境找到了他,將他緝拿回京城。」我靜靜道:「當日或許知情的茯苓已經被杖殺。劉畚為沈常在安胎多時,內中究竟想必沒有人比他更明白。」
  玄凌靜默一晌,森冷對劉畚道:「朕不會對你嚴刑逼供,但是你今日說的話若將來有一日被朕曉得有半句不實,朕會教你比死還難受。」
  劉畚的身子明顯一顫,渾身瑟瑟不已。
  我忽然溫婉一笑,對劉畚道:「劉大人自可什麼都不說。只是現在不說,我會把你趕出宮去,想來你還沒出京城就已經身首異處了吧。」
  劉畚的腦袋俯著的地方留下一灘淡淡的汗跡,折射著殿內通明的燭光熒熒發亮。我不自覺的以手絹掩住口鼻,據說劉畚被發現時已經混跡如乞丐以避追殺,可想其狼狽倉皇。如今他嚇出一身淋漓大汗,那股令人不悅的氣味越發刺鼻難聞。
  我實在忍不住,隨手添了一大勺香料焚在香爐裡,方才覺得好過許多。
  劉畚的嗓子發啞,顫顫道:「沈容華是真的沒有身孕。」
  玄凌不耐煩,「這朕知道。」
  他狠命叩了兩下頭道:「其實沈常在並不知道自己沒有身孕。」他仰起頭,眼中略過一道暗紅驚懼的光芒:「臣為小主安胎時小主的確無月事,且有頭暈嘔吐的症狀,但並不是喜脈,而是服用藥物的結果。但是臣在為小主把脈之前已經奉命無論小主是什麼脈象,都要回稟是喜脈。」
  玄凌的目中有冰冷的寒意,凝聲道:「奉命?奉誰的命?!」
  劉畚猶豫再三,吞吞吐吐不敢說話。我冷笑兩聲,道:「她既要殺你,你還要替她隱瞞多久?要咽在肚子裡帶到下面做鬼去麼?」
  劉畚惶急不堪,終於吐出兩字:「華、妃。」
  玄凌面色大變,目光凝滯不動,盯著劉畚道:「你若有半句虛言——」
  劉畚拚命磕頭道:「臣不敢、臣不敢。微臣自知有罪。當日華妃娘娘贈臣銀兩命臣離開京城避險說是有人會在城外接應。哪知道才出臣就有人一路追殺微臣,逼得微臣如喪家之犬啊。」
  我與玄凌對視一眼,他的臉色隱隱發青,一雙眼裡,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我曉得他動了大怒,輕輕揮一揮手命小連子安置了劉畚下去,方捧了一盞茶到玄凌手中,輕聲道:「皇上息怒。」
  玄凌道:「劉畚的話會不會有不盡不實的地方。」
  我曼聲道:「皇上細想想,其實沈常在當日的事疑點頗多,只是苦無證據罷了。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沈常在真的幾日前來紅,那麼那染血的衣褲什麼時候不能扔,非要皇上與皇后諸妃都在的時候才仍,未免太惹眼了。還有沈常在曾經提起姜太醫給的一張有助於懷孕的方子,為什麼偏偏要找時就沒了。若是沒有這張方子沈常在這樣無端提起豈非愚蠢。」我一口氣說出長久來心中的疑惑,說得急了不免有些氣促,我盡量放慢聲息:「皇上恐怕不信,其實臣妾是見過那張方子的,臣妾看過,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他的聲音裡透著涼森森的寒意,道:「華妃——很好!那張可以證明沈常在清白的方子大抵是被偷了,只怕和那個叫茯苓的宮女也脫不了干係。」他慢慢放低了聲音,露出些許悔意:「朕當日一時氣憤殺了她,若是細細審恐怕也不至今日。」
  我低聲道:「皇上預備怎麼辦?」
  他並不接話,只是歎:「是朕冤枉了沈氏——放她出來吧,復她的位分。」
  我淒惶道:「只怕一時放不出來。」
  他驚問:「難道她……」
  我搖頭,「眉姐姐並沒有尋短見。只是禁足後憂思過度身子孱弱,不幸感染了時疫,如今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說到最後,已禁不住悲涼之意嗚咽不已。
  他愣了片刻,「朕只是禁足,她也未免太想不開了。」
  我泣道:「皇上禁足降罪於眉姐姐並不是極大的懲罰,可是宮裡哪一個人不是看著皇上您的臉色行事,皇上不喜歡姐姐於是那些奴才更加一味地作踐她。」
  他微微吸一口涼氣,道:「朕即刻命太醫去為沈容華診治,朕要容華好好活下去。」說著就要喚李長進來。
  我拉住玄凌的衣袖道:「請皇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臣妾見沈容華病重,私下已經求了一位太醫去救治了。」
  玄凌回首顧我,問:「真的?」
  我點頭,「請皇上降罪於臣妾。」
  他扶我起來,「若不是你冒死行此舉,恐怕朕就對不住沈容華了。」
  我垂淚擺首,「不干皇上的事,是奸人狡詐,遮蔽皇上慧眼。」我心中不悅玄凌當日的盛怒,然而他是君王,我怎能當面指責他。
  他被「奸人」二字所打動,恨然道:「華妃竟敢如此愚弄朕,實不可忍。」走至門前對殿外守候的李長道:「去太醫院傳旨,殺江穆煬、江穆伊二人。責令華妃——降為嬪,褫奪封號。」然而想了一想,復道:「慢著——褫奪封號,降為貴嬪。」
  李長一震,幾乎以為是聽錯了,褫奪封號於后妃而言是極大的羞辱,遠甚於降位的處分。李長不曉得玄凌為何動了這樣大的怒氣,又不敢露出驚惶的神色,只好拿眼睛偷偷覷著我,不敢挪步。
  我原聽得降華妃為嬪,褫奪封號,轉眼又成貴嬪,正捺不住怒氣,轉唸唸及西南戰事的要緊,少不得生生這口氣嚥下去。又聽見玄凌道:「先去暢安宮,說朕復沈氏容華位分,好好給她治病要緊。」
  李長忙應了一聲兒,利索地帶了幾個小內監一同去傳旨。
  及至無人,玄凌的目光在我臉上逗留了幾轉,幾乎是遲疑著問:「嬛嬛,劉畚不是你故意安排了的吧?」
  我一時未解,「嗯?」了一聲,看著他問:「什麼?」
  他卻不再說下去,只是乾澀笑笑,「沒什麼?」
  我忽地明白,腦中一片冷澈,幾乎收不住唇際的一抹冷笑,直直注目於他,「皇上以為是臣妾指使劉畚誣陷華妃娘娘?」我心中激憤,口氣不免生硬,「皇上眼中的臣妾是為爭寵不惜誣陷妃子的人麼?臣妾不敢,也不屑為此。臣妾若是指使劉畚誣陷華妃營救沈容華,大可早早行次舉,實在不必等到今日沈容華性命垂危的時候了。」我屈膝道:「皇上若不相信臣妾,李公公想來也未曾走遠,皇上大可收回旨意。」
  四十四、時疫(3)
  他的臉色隨著我的話語急遽轉變,動容道:「嬛嬛,是朕多疑了。朕若不信你,就不會懲處華妃。」
  我心頭難過不已,脫口道:「皇上若信臣妾,剛才就不會有此一問。」
  他的臉色遽地一沉,低聲喝道:「嬛嬛!」
  我一慟,驀然抬頭迎上他略有寒意的眼神。我淒楚一笑,彷彿嘴角酸楚再笑不出來,別過頭去緩緩跪下道:「臣妾失言……」
  他的語氣微微一滯,「你知道就好,起來罷。」說著伸手來拉我。
  我下意識的一避,將手籠於袖中,只恭敬道:「謝皇上。」
  他伸出的手有一瞬間的僵硬,歎息近乎無聲,「慕容貴嬪服侍朕已久,體貼入微。素來雖有些跋扈,可是今日,朕……真是失望。」
  我默然低首,片刻道:「臣妾明白。」
  他只是不說話,抬頭遠遠看天空星子。因為初春夜晚料峭的寒冷,他唇齒間順著呼吸有蒙昧的白氣逸出,淡若無物。
  絹紅的宮燈在風裡輕輕搖晃,似淡漠寂靜的鬼影,叫人心裡寒浸浸的發涼他終於說:「外頭冷,隨朕進去罷。」
  我沉默跟隨他身後,正要進西室書房。忽然有女人響亮的聲音驚動靜寂的夜。這樣氣勢十足而驕縱威嚴的聲音,只有她,華妃。
  我與玄凌迅速對視一眼,他的眼底大有意外和厭煩之色。我亦意外,照理李長沒有那麼快去慕容世蘭處傳旨,她怎那麼快得了風聲趕來了,難道是劉畚那裡出了什麼紕漏。正狐疑著,李長一溜小跑進來,道:「回稟皇上,華……慕容貴嬪要求面聖。」
  玄凌懶得多說,只問:「怎麼回事?」
  李長低頭道:「奴才才到暢安宮宣了旨意,還沒去太醫院就見慕容貴嬪帶了江穆煬、江穆伊兩位太醫過來,要求面聖。」他遲疑片刻,「慕容貴嬪似乎有急事。」
  玄凌道:「你對她講了朕的旨意沒有?」
  李長道:「還沒有。慕容貴嬪來得匆忙,容不了奴才回話。」
  玄凌看我一眼,對李長道:「既還沒有,就不要貴嬪、貴嬪的喚,你先去帶他們進來。」
  李長躬身去了,很快帶了他們進來,華妃似乎尚不知所以然,滿臉喜色,只是那喜色在我看來無比詭異。
  玄凌囑了他們起身,依舊翻閱著奏折,頭也不抬,神色淡漠道:「這麼急著要見朕有什麼事?」
  華妃並沒有在意玄凌的冷淡,興沖沖道:「皇上大喜。臣妾聽聞江穆煬、江穆伊兩位太醫研製出治癒時疫的藥方,所以特意帶兩位太醫來回稟皇上。」
  玄凌不聽則已,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忽地站起身,手中的奏折「嗒」地落在桌案上,道:「真的麼?!」
  華妃的笑容在滿室燭光的照耀下愈發明艷動人,笑吟吟道:「是啊。不過醫道臣妾不大通,還是請太醫為皇上講述吧。」
  江穆伊出列道:「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則災害生,從之則苛疾不起。風、寒、暑、濕、燥、火六淫從口鼻而入,邪氣「未至而至」、「至而不至」、「至而不去」、「至而太過」均可產生疫氣,侵犯上焦肺衛,與五內肺腑相沖相剋,而為時疫。疫氣升降反作,清濁相混。邪從熱化,則濕熱積聚於中,蘊伏熏蒸;邪從寒化,則寒濕驟生,脾胃受困而不運。脾陽先絕,繼之元氣耗散而致亡陽。若救治不及,可因津氣耗損而致亡陰亡陽。」(1)
  他囉嗦了一堆,玄凌不耐,擺手道:「不要掉書袋,揀要緊的來講。」
  江穆煬聽江穆伊說的煩亂,遂道:「時疫之邪,自口鼻而入,多由飲食不潔所致而使脾、胃、腸等臟器受損。臣等翻閱無數書籍古方研製出一張藥方,名時疫救急丸。以廣藿香葉、香薷、檀香、木香、沉香、丁香、白芷、厚樸、木瓜、茯苓、紅大戟、山慈菇、甘草、六神曲、冰片、簿荷、雄黃、千金子霜製成。性溫去濕,溫肝補腎,調養元氣。」
  玄凌「唔」了一聲,慢慢思索著道:「方子太醫院的各位太醫都看過了覺得可行麼?」
  江穆煬道:「是。已經給了幾個患病的內監吃過,證實有效。」
  玄凌的臉上慢慢浮出喜色,連連擊掌道:「好!好!」
  正說話間,華妃低聲「唉呦」一句,身子一晃,搖搖欲墜。我站於她身後,少不得扶她一把。華妃見是我,眼中有厭惡之色閃過,不易察覺地推開我的手,強自行禮道:「臣妾失儀——」
  近旁的宮人攙扶著華妃要請她坐下,華妃猶自不肯。玄凌問道:「好好的,哪裡不舒服麼?」
  江穆伊見機道:「娘娘聽說微臣等說起古書中或許有治療時疫的方子,已經幾日不睡查找典籍了。想是因此而身子發虛。」
  此時華妃面色發白,眼下的一層烏青,果然是沒有好好休息。玄凌聞言微微一動,過來扶住華妃按著她坐下道:「愛妃辛苦了。」
  華妃牽住玄凌衣袖,美眸中隱現淚光,「臣妾自知愚鈍,不堪服侍皇上,只會惹皇上生氣。」她的聲音愈低愈柔,綿軟軟地十分動人,「所以只好想盡辦法希望能為皇上解憂。」
  她輕輕拿絹子擦拭眼角淚光,全不顧還有兩位太醫在。玄凌看著不像樣子,喚了幾個內監來道:「跟著江太醫去,先把藥送去沈容華的存菊堂,再遍發宮中感染時疫的宮人。」
  江穆煬與江穆伊當此情境本就尷尬無比,聽聞這句話簡直如逢大赦,趕忙退下。
  華妃一怔,問道:「沈容華?」
  玄凌淡然道:「是。朕已經下旨復沈氏的位分,以前的事是朕錯怪她了。」
  華妃愕然的神色轉瞬即逝,欠身道:「那是委屈沈家妹妹了,皇上該好好補償她才是。」說著向我笑道:「也是甄婕妤大喜。姐妹一場終於可以放心了。」
  我淡淡微笑,直直盯著她看似無神的雙眸,「多謝華妃娘娘關懷。」
  華妃橫睨了我一眼,聲音愈發低柔嫵媚,聽得人骨子裡發酥:「臣妾不敢求皇上寬恕臣妾昔日魯莽,但請皇上不要再為臣妾生氣而傷了龍體。臣妾原是草芥之人,微末不入流的。可皇上的身子關係著西南戰事,更關係著天下萬民啊。」
  玄凌歎氣道:「好啦。今日的事你有大功,若此方真能治癒時疫,乃是天下之福。朕不是賞罰不明的人。」華妃聞言哭得更厲害,幾乎伏在了玄凌懷中。玄凌也一意低聲撫慰她。
  我幾乎不能相信,人前如此盛勢的華妃竟然如此婉媚。只覺得無比尷尬刺心,眼看著玄凌與華妃這樣親熱,眼中一酸,生生地別過頭去,不願再看。
  四十四、時疫(4)
  我默默施了一禮無聲告退,玄凌見我要出去,嘴唇一動,終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依舊懷抱著華妃,柔聲安慰她。柔軟厚密的地毯踩在足下綿軟無聲,我輕輕掩上殿門。外頭候著的李長急得直搓手,見我出來如同逢了救星一樣,忙道:「小主。這……皇上要處置兩位江太醫和華妃娘娘的旨意要不要傳啊。」見我面色不好,忙壓低了聲音道:「這話本該奴才去問皇上的,可是這裡面……」他輕輕朝西室努了努嘴:「還請小主可憐奴才。」
  我低聲道:「看這情形是不用你跑一趟了。若再要去,也只怕是要加封的旨意呢。」
  我突然一陣胸悶,心頭煩惡不堪,逕自扶了流朱的手出去。夜風呼呼作響刮過耳邊,耳垂上翡翠耳環的繁複流蘇在風裡瀝瀝作響,珠玉相碰時發出刺耳的聲音。有那麼一剎那,我幾乎只聽見這樣的聲音。而不願再聽見周圍的動靜。
  誠然他是對的,或者說,他從沒有錯。他必須顧慮他的天下與勝利。但是他即使都是對的,我依然可以保持內心對他所為的不滿,儘管我的面容這樣順從而沉默。
  翌日玄凌來看我時只對我說了一句:「朕要顧全大局。」
  我手捧著一盞燕窩,輕輕攪動著道:「是。臣妾明白。」
  我看見他眼下同樣一圈烏青心裡暗暗冷笑,據說華妃昨晚留宿在了儀元殿東室侍寢,想來他也沒有睡好了。
  後宮之中,女人的前程與恩寵是在男人的枕榻之上,而男人的大局也往往與床第相關。兩情繾綣間,或許消弭了硝煙;或許我不知該不該這樣說,了結了一樁默契的交易。
  果然玄凌連著打了幾個呵欠。最後他自己也尷尬了,道:「你放心。如今用人之際沒有辦法。沈容華的事朕沒有忘記,亦不會輕輕放過。」
  我淡淡微笑道:「皇上龍體安康要緊,臣妾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連著好幾日,玄凌再沒有踏足我的棠梨宮。淳兒陪我在上林苑中慢慢踱步看著新開的杏花。那花開得正盛,燦爛若流霞輕溢橫飛,彷彿連天空也被它映得紅了。我依舊是舊時的衣著,湖水綠的衣裳雖襯春天,而今看來卻與這粉色有些格格不入了。
  淳兒嘟著嘴道:「皇上好些日子沒來了,不會是忘了姐姐和我吧。」淳兒摘了一朵杏花兀自比在鬢邊,朝我笑嘻嘻道:「好不好看?」
  我掐一掐她的臉,笑:「忘記了我也不會忘了你呀,小機靈鬼兒。」
  淳兒到底把花插在了鬢邊,走一步便踢一下那地上的落花,輕輕笑道:「皇上不來也好,來了再自在到底也有好多規矩束著,好沒意思。」
  我忙去捂她的嘴,「越發瘋魔了,這話可是能亂說的麼,小心被人聽去治你個欺君之罪。」
  淳兒忙四處亂看,看了一會兒發覺並沒其他人,方拍著胸口笑道:「姐姐嚇唬我呢。咱們去看杜良娣吧,她的肚子現在有些圓起來了呢。」
  我點點頭,與她同行而去。
  其時風過,正吹得落紅繽紛如雨,恍若雨水搖落,瞬間打濕了我的心情。我仰頭看著那滿天杏花,暗暗想道,又是一年春來了。
  註釋:
  (1)、摘自《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略加改動
  四十五、誰家花開驚蜂蝶(1)
  心情不好,連著飲食也清減了不少,只是懨懨地沒有胃口,那幅春山圖沒繡了幾針就覺得膩煩無比,隨手擱了就去伏到榻上躺著。
  聽見夜半冷雨敲窗,淅淅瀝瀝的惱人,便沒有睡好。早上起來益發難過,似有什麼東西堵在了胸口一般,浣碧服侍我更衣時嚇了一跳,道:「小姐要不要去請太醫來瞧瞧,這臉色不大好呢。」
  我掙扎著起身道:「不必,想是這兩天忽冷忽熱地著了涼,這時候去請太醫來耽擱了給皇后請安不說,難免要給人閒話說我裝腔作勢。等給皇后請安回來喝一劑熱熱的薑湯就好了。」
  浣碧有些擔心地瞧著我道:「那奴婢多叫兩個人陪著小姐出去。」
  起來便往皇后宮中請安,不料今日玄凌也在,請過安坐下,閒話了一晌,玄凌見眾人俱已來齊,方指著華妃道:「宮中疫情稍有遏止之相,華妃功不可沒。著今日起復華妃協理後宮之權。」這話聽在我耳中心口越發難過,只是緊緊握住手中茶盞,暗暗告誡自己絕對、絕對不能發作。
  華妃盈盈起身道:「謝皇上。」
  她的氣色極好,很是潤澤,彷彿是知道玄凌要復她權位,打扮的也異常雍容嫵媚,艷光四射。玄凌道:「華妃你要恪守妃子本分,好好協助皇后。」
  一句話如石擊心,幾乎咬住了嘴唇,我不願見到的,終於來了。前番諸多心血,竟是白費了。我強忍住心頭氣惱,隨眾人起身相賀華妃,皇后亦淡淡笑道:「恭喜華妃妹妹了。」
  華妃甚是自得,顧盼間神采飛揚。然而皇后話音未落,玄凌卻已含笑看著馮淑儀道:「淑儀進宮也有五六年了吧?」頓一頓道:「淑儀馮氏性行溫良,克嫻內則,久侍宮闈,敬慎素著,冊為正二品妃,賜號『敬』。」
  突然之間被冊妃,馮淑儀不由愣了片刻,玄凌道:「怎麼高興傻了,連謝恩也忘了。」
  馮淑儀這才省悟過來,忙屈膝謝恩,玄凌又道:「冊妃的儀式定在這月二十六。敬妃你與華妃是同一年入宮的,也是宮裡的老人兒了。你要好好襄助華妃,與她一同協理後宮,為皇后分憂。」
  馮淑儀向來所得寵愛不多,與華妃不可相提並論。如今乍然封妃,又得協理後宮的大權,這樣的意外之喜自然是喜不自勝。然而她向來矜持,也只是含蓄微笑,一一謝過。
  如此一來,華妃的臉上便不大好看。我轉念間已經明白,我入宮時間尚淺,自然不能封妃與華妃抗衡,玄凌為怕華妃勢盛,故而以馮淑儀分華妃之權,制衡後宮。
  我於是笑盈盈道:「恭賀敬妃娘娘大喜。」這句話,可比剛才對華妃說的要真心許多。
  恭送了玄凌出去,眾人也就散了。華妃重獲權位,少不得眾人都要讓著她先走。
  我坐於軟轎之上,抬轎子的內監步履整齊,如出一人。我心頭喜憂參半,喜的是馮淑儀封妃,憂的是華妃復位,來勢洶洶,只怕馮淑儀不能抵擋。
  心裡這樣五爪撓心的煩亂著,連春日裡樹梢黃鶯兒的啼叫也覺得心煩,便道:「去存菊堂看沈容華。」
  小允子嚇了一條,忙打著千兒道:「恕奴才多嘴,容華小主尚未痊癒,咱們還是不去的好。何況小主您早起就不大舒服,不如先回宮休息吧。」
  我道:「我沒有事。再說怕什麼呢,多多焚了艾草就是。那些宮人們不也在服侍著麼?」
  小允子陪笑道:「話是這麼說,可小主千金之體……」見我冷著臉,終究不敢說下去,於是掉了頭往存菊堂走。
  馮淑儀封為敬妃,雖然聖旨還未正式下來,但是玄凌口諭已出,一時後宮諸人都在她的昀昭殿賀喜,一旁的存菊堂更顯得冷清。我進去時裡頭倒也安靜整齊,已收拾成舊日雅致的模樣,頹唐之氣一掃而空,幾個小宮女在爐子上燉著藥,濃濃的一股草藥氣,見我來了忙起身請安。
  走進去卻是芳若在裡頭伏侍,白苓與采月陪在下首。我微笑道:「聽說皇上特意讓姑姑在這裡伏侍到眉姐姐病癒,可辛苦姑姑了。」
  芳若笑著答道:「小主這樣說奴婢可承受不起。」說著往床榻上一指,「容華小主今日好多了呢,小主來得可巧。」
  我道:「是麼?」也不顧小允子使勁兒使眼色,便在床前坐下道:「姐姐今兒好多了。」
  眉莊氣色比那日好了許多,半睜著眼勉強向我微笑,我怕她生氣,故意略去了華妃復位的事不說,只揀了高興的話逗她開心。
  眉莊靜靜聽了一晌,我微笑道:「馮淑儀成了馮敬妃,你也好了,如今又是容華了。」
  眉莊的笑容極度厭倦,用手指彈一彈枕上的花邊道:「是不是容華有什麼要緊,和常在又有什麼區別,不過一個稱謂罷了。我真是累……」
  我想著她病中灰心,又在禁足時受了百般的委屈,難免有傷感之語,故而寬慰道:「姐姐的氣色好多了,不如也起來走走罷。外頭時氣倒好,空氣也新鮮。」
  眉莊只是懶懶的,「我也懶得去外頭,見了人就煩。倒是這裡清清靜靜的好。」
  正說話間,溫實初進來請脈問安,冷不防見我在,倒是有些尷尬,進退不是。我笑道:「溫太醫生分了,從前見我可不是這個樣子。我還沒多謝你,眉姐姐的病全虧你的妙手回春。」
  溫實初道:「小主的吩咐微臣本就該盡力盡心。何況微臣不敢居功,都是太醫院各位賢能尋的好藥方,微臣才能在兩位小主面前略盡綿力。」
  我微笑:「溫太醫的好脈息太醫院盡人皆知,大人又何必過於謙虛呢。」
  他笑著謙過,坐下請了眉莊的手請脈。眉莊的五根指甲留得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過的淺紅痕跡,芳若過來覆了一塊絲帕在眉莊手腕上。
  溫實初的手才一搭上,眉莊的臉微微一紅,落在略有病色臉上又被緋紅的床帳一映,竟像是昏迷時異樣的潮紅一般。眉莊抬起另一隻手撫順了鬢髮道:「你進來也不先通報一聲,我這樣蓬頭垢面的真是失禮了。」
  這一來連溫實初也不好意思抬頭了,不免輕輕咳嗽了兩聲掩飾過去,道:「小主是病人,原不計較這個,何況皇上本就吩咐了讓微臣隨時進來候診的。」他終究不安:「是微臣疏忽了。」
  眉莊見他這樣,便道:「也罷了。前些日子病得這樣重,什麼醜樣子你都見過了。」
  我掩口笑道:「姐姐縱然是病了,也是個病美人。西施有心痛病,可是人家東施也還巴巴地要效顰呢。可見美人不分病與不病都是美的。」
  眉莊笑得直喘氣,溫實初也紅了臉。我忙笑道:「我這位容華姐姐最是端莊矜持注重儀容的了,按理說太醫請脈咱們是要在帳幔後頭的,只是一來這病是要望聞問切才好,二來到底太醫照顧姐姐這些日子了,也算是熟識的。咱們就不鬧那些虛文了。」
  四十五、誰家花開驚蜂蝶(2)
  溫實初問了幾句飲食冷暖的事,道:「只吃清粥小菜雖然清淡落胃,終究也沒什麼滋養,況且小主你的腸胃不大好,更要好好調理才是。」
  眉莊道:「油膩膩的總是吃不下,也沒什麼胃口。」
  溫實初溫言道:「藥本是傷胃的東西,但是胃口不好,這藥吃下去效力也不大。」他想一想道:「微臣給小主擬幾個藥膳吧。」說著看著我道:「婕妤小主的精神也不大好,不如拿參須滾了烏雞吃,最滋陰養顏的,又補血氣。」
  眉莊倦容上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樣小家子氣,用棵山參就好了,又不是吃不起,巴巴的要那些參須做什麼。」
  溫實初陪笑道:「容華小主有所不知,婕妤小主一向血虛,山參補的是氣虛,兩者不同。如今又是春日裡、比不得冬天,一棵山參下去,且不說壞了烏雞的味道,小主的身子也受不了啊。但是『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二者密不可分,用些參須反倒有調理之效。」
  眉莊道:「你說的倒是有理。那你瞧瞧我,該吃些什麼?」
  溫實初道:「枸杞子、薏苡仁、山藥健脾益氣,玫瑰花蕾熬了粳米粥可緩和肝氣鬱結和胃痛,小主是很適宜的。」
  我道:「多謝你費心了。」
  眉莊宛轉望我一眼,咳嗽了兩聲方淡淡笑道:「你呀總是讓人肯為你費心的,溫太醫說是不是?」
  溫實初只說:「微臣分內的事罷了。」說著告退了出去,方走至門外,伸手把半開的窗掩上了,對采月道:「這幾日風還是涼,早起晚間都別開著,你家小主禁不起,中午開上透透氣就好了。」
  采月笑著道:「大人真是比咱們還細心。如今算過了明路了皇上特指了您來替我們小姐診治,前些日子可是不小的折騰呢。」
  溫實初亦笑,回頭道:「婕妤小主再三吩咐了要好好照顧的,敢不盡心麼?」
  我聽著他們說話,回頭見眉莊怔怔地倚在枕上不說話,我以為她說了半天話累著了,伸手替她掩一掩被角想勸她睡下。眉莊看我道:「你的氣色卻不好,是怎麼了?」
  我忙掩飾道:「沒有什麼,夜裡沒睡好罷了。」
  眉莊歪著身子道:「沒睡好的情由多了,你不肯說也算了。我雖在井裡坐著,外邊是什麼樣天氣也不是全然不知,那一位這幾日怕是風光無限呢。只是到底自己的身子你也該保重著點。」說著略頓一頓,「聽說陵容身上也不大好?」
  我不想她多著惱,於是說:「風寒而已,也不是特別要緊。」
  眉莊道:「雖說時疫已經不那麼要緊,可風寒也不能掉以輕心,她以歌喉得幸,傷了嗓子就不好了。」
  我道:「我叮囑著她小心也就是了。只是送去的藥不知有多少了,也不見好,只怕和她素日身子弱有關。」
  我見她神情有些倦怠,也不便久坐,便要告辭。眉莊道:「你去吧,沒事也不必常來,過了病人的病氣就不好了。我也怕見人,心裡頭總是煩。」
  我想一想笑道:「也好,你好好養著。下次就是你來看我不必我再來看你了。」
  我走至外院,見溫實初正在指點宮女調配藥材,見我出來,忙躬身行了一禮,我朝他使一使眼色,慢慢扶了流朱走了出去。果然沒過多久,見他匆匆跟出來了,我微笑道:「剛才說話不方便,有勞大人你這一趟了。」我慢慢收斂了笑容,正色道:「江穆煬、江穆伊兩人擅長的是嬰婦之科,怎麼突然懂得了治療時疫之術,且擅長如此。難免叫人疑惑。還說是華妃連夜幫忙翻的醫書——華妃律例文章還懂些,若論醫道只怕她要頭疼死。」
  溫實初尋思片刻,慢慢道:「若微臣說這治療時疫的方子大半出自微臣的手筆,小主信麼?」
  我道:「我信。你有這個能耐。只是這方子為何到了他們手中?」
  他道:「微臣只寫出大半,因未想全所以不敢擅用,只收在了太醫院的箱屜裡,又忙著照看沈容華——只怕他們看見了順手牽羊。他們想來也補了些藥材進去,只是不擅長,這方子未免制得太凶了些。所以我給沈容華用的是溫補一些的。」
  我點頭道:「你沒有錯,這個時候他們有大功,想來你說出去也沒人信,反而說你邀功心切。你放心,這事我自有理論。」我微微一笑,「既然方子大半出自你手就好辦了。鳥盡弓藏,只怕大人你的好時候就要來了。」
  過了幾日去皇后宮裡請安,鳳儀宮庭院之中多種花木,因著時氣暖和,牡丹芍葯爭奇鬥妍,開了滿院的花團錦簇。尤其是那牡丹,開得團團簇簇,如錦似繡,多是「姚黃」、「魏紫」、「二喬」之類的名品。
  眾人陪著皇后在廊廡下賞花,春暖花開,鳥語花香,眾嬪妃軟語嬌俏,鶯鶯瀝瀝說得極是歡快。
  華妃復起,敬妃被封,杜良娣有孕,三人自然風頭大盛,非旁人可及。其中尤以杜良娣最為矜貴。自然,人人都明白矜貴的是她的肚子,然而日後母憑子貴,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皇后獨賜了杜良娣坐下,又吩咐拿鵝羽軟墊墊上,皇后笑吟吟道:「你有四個月的身孕了,要格外的小心才好。」
  杜良娣謝過了,便坐著與眾人一同賞花。我與杜良娣站得近,隱約聞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氣甚是甜美甘馥,遂微笑向她道:「這香氣倒是好聞,似乎不是宮中平日用的。」
  杜良娣輕笑,掩飾不住面上自得驕矜之色,道:「婕妤姐姐的鼻子真靈,這是皇上月前賞賜給我的,太醫說我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所以皇上特意讓胭脂坊為我調製了新的,聽說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調了白米英粉製成的,名字也別緻,叫做『媚花奴』,既不傷害胎兒又潤澤肌膚,我很是喜歡呢。」
  她洋洋說了這一篇話,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我如何不懂,遂笑道:「這樣說來果真是難得的好東西呢,皇上對杜妹妹真是體貼。」
  杜良娣道:「姐姐若是喜歡,我便贈姐姐一些吧。」
  我淡淡笑道:「皇上獨給了妹妹的東西,做姐姐的怎麼好意思要呢?」
  杜良娣丟了一個金橘給侍女去剝,口中道:「那也是,到底是皇上一片心意不能隨意送了,姐姐如此客氣,妹妹也就不勉強姐姐收下了。」
  我心頭不快,口中只是淡然應了一聲,身邊的欣貴嬪耐不住性子,冷笑了一聲道:「既然是皇上的心意,杜良娣你就好好收著吧,頂好拿個香案供起來,塗在了臉上風吹日曬的可不是要把皇上的心意都曬化了。」說著全不顧杜良娣氣得發怔,扯了我就走,一邊走一邊口中嘟囔:「誰沒有懷過孩子,本宮就瞧不得她那輕狂樣兒。」
  我忙勸道:「欣姐姐消一消氣吧,如今人家正在風頭上,你何苦要跟她治氣呢?」
  皇后看見欣貴嬪嘟囔,問道:「欣貴嬪在說什麼呢?」
  四十五、誰家花開驚蜂蝶(3)
  旁邊愨妃聽得我與欣貴嬪說話,忙岔開了道:「日頭好的很,不若請皇后把松子也抱出來曬曬太陽吧。」
  皇后微笑道:「愨妃你倒是喜歡松子那隻貓,來了成日要抱著。甄婕妤向來是不敢抱一抱的。」說著命宮女繪春去把松子抱了出來。
  我微笑道:「臣妾實在膽小,讓皇后娘娘見笑。不過松子在愨妃娘娘手裡的確溫馴呢。」
  皇后也笑:「是呢。想這狸貓也是認人的。」
  愨妃陪笑道:「娘娘說笑哪,是娘娘把貓調教的好才是,不怕人也不咬人。」
  轉眼繪春抱了松子出來,陽光底下松子的毛如油水抹過一樣光滑,敬妃亦笑:「皇后娘娘的確妙手,一隻貓兒也被您調養的這樣好,那毛似緞子一樣。」
  繪春把狸貓交到愨妃手中,敬妃道:「我記得愨妃姐姐早年也養過一隻貓叫『墨綢』的,養的可好了,只是後來不知怎麼就沒了,姐姐很會待這些小東西。」說著奇道:「這貓兒怎麼今天不安分似的,似乎很毛躁呢。」
  愨妃伸手撫摩著松子的扭動的背脊笑道:「難怪它不安分,春天麼。」說著也不好意思,忙道:「我原也是很喜歡的,後來有了皇長子,太醫就叮囑不能老養著了,於是放走了。」愨妃說話時手指動作,指甲上鎦金的甲套鏤空勾曲,多嵌翡翠,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十分好看。
  我微笑道:「別人養貓兒狗兒的,敬妃姐姐卻愛養些與眾不同的呢,前次我去敬妃姐姐的昀昭殿,一進去嚇了一跳,敬妃姐姐的大水晶缸裡竟養了只老大的烏龜呢。」
  敬妃笑著道:「我不過是愛那玩意兒安靜,又好養,不拘給它吃些什麼罷了。我原也不能費心思養些什麼,手腳粗笨的也養不好。」
  我道:「敬妃姐姐若說自己手腳粗笨的,那妹妹我可不知道說自己什麼好了。敬妃姐姐把自己說的這樣不堪,我是比姐姐粗笨十倍的人,想來就只有更不是了。」眾人說得熱鬧,聞言皆忍不住笑了起來。
  華妃本在看著那些芍葯正有趣,聽得這邊說話,朝我輕輕一哼道:「馮淑儀還沒有正式封妃呢,婕妤你便這樣敬妃敬妃地不住口的喚,未免也慇勤太早了。」她一笑,斜斜橫一眼馮敬妃道:「又不是以後沒日子叫了,急什麼?」說著掩口吃吃而笑。
  庭院中只聞得她爽利得意的笑聲落在花朵樹葉上颯颯地響,我正要反駁,奈何胸口一悶,眼前一陣烏黑,金星亂轉,少不得緩一口氣休息。敬妃轉臉不言,其餘妃嬪也止了笑,訕訕地不好意思。
  皇后折了一朵粉紅牡丹花笑道:「華妃你也太過較真兒了。有沒有正式封妃有什麼要緊——只要皇上心裡頭認定她是敬妃就可以了。你說是不是?」
  華妃臉色一硬,仰頭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有福氣的自然不怕等,只怕有些沒福氣的,差上一時一刻終究也是不成。」
  皇后卻也不生氣,只笑吟吟對敬妃道:「今日已經二十三了,不過兩三日之間的事便要冊封,你自己也好準備著了。」又對華妃道:「敬妃哪裡是沒福的呢,她與華妃你同日進宮,如今不僅封妃,而且不日就要幫著妹妹你協理六宮事宜,妹妹有人協助那也是妹妹的福。本宮更是個有福的,樂得清閒。」話音剛落,眾人連聲贊皇后福澤深厚。
  華妃也不接話,只冷冷一笑,盯著皇后手中那朵粉紅牡丹道:「這牡丹花開得倒好,只是粉紅一色終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還不若芍葯,雖非花王卻是嫣紅奪目,才是大方的正色呢。」華妃此語一出,眾人心裡都是「咯登」一下,又不好說什麼。此時華妃頭上正是一朵開得正盛的嫣紅芍葯壓鬢,愈發襯的她容色艷麗,嬌波流盼。
  眾人皆知,粉紅為妾所用,正紅、嫣紅為正室所用,此刻華妃用紅花,皇后手中卻是粉色花朵,尊卑顛倒,一時間鴉雀無聲,沒有人再敢隨意說話。
  皇后拿一朵花在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大是為難,華妃卻甚是自得。我淡淡道:「臣妾幼時曾學過劉禹錫的一首詩,現在想在念來正是合時,就在皇后和各位姐姐面前獻醜了。」
  皇后正尷尬,見我解圍,隨口道:「你念吧。」
  我曼聲道:「庭前芍葯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詩未念完,皇后已經釋然微笑,信手把手中牡丹別在衣襟上,「好個牡丹真國色!尊卑本在人心,芍葯花再紅終究妖艷無格,不及牡丹國色天香。」見華妃臉上隱有怒氣,遂笑道:「今日本是賞花,華妃妹妹怎麼好像不痛快似的。可別因為多心壞了興致啊。」
  華妃強忍怒氣,施了一禮轉身要走,不料走得太急,頸中一串珍珠項鏈在花枝上一勾,「嘩啦」散了開來,如急雨落了滿地。那珍珠顆顆如拇指一般大小,渾圓一致,幾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別,十分名貴。
  華妃猶不覺得,身後曹婕妤「哎呀」一聲方才知覺了轉過身來,正巧踏到起來為她讓路的杜良娣的裙裾,杜良娣站立不穩,腳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口中沒命的失聲尖叫起來。敬妃一迭聲喊:「還不快去扶!」忙忙地有機靈的內監扶住,自己卻被撞的不輕。
  眼看皇嗣無恙,幸好避過一劫,皇后與敬妃都鬆了一口氣。我一顆心蓬蓬地跳個不止,一瞥眼望去,愨妃只自顧自站在一旁安靜梳理松子的毛,彷彿剛才的一團慌亂根本沒有發生一般。
  我心下狐疑不安,皇后撫著心口道:「阿彌陀佛!幸好杜良娣沒有事。」話還未說完,忽然愨妃厲聲一叫,手中的松子尖聲嘶叫著遠遠撲了出去,眾人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已見松子直直地撲向杜良娣方向。那狸貓平日養得極高大肥壯,所以去勢既凌厲力道又大,猙獰之態竟無人敢去攔截。
  本來珍珠散落滿地,早有幾個嬪妃滑了跌倒,庭院中哭泣叫喚聲不斷,亂成一團,內監宮女們攙了這個又扶那個,不知要怎麼樣才好。
  松子竄出的突然,眾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連杜良媛自己也是嚇呆了。我只曉得不好,原本就站在一旁角落,此時更要避開幾步。忽然身後被誰的手用力推了一把,整個人只覺得重重一撲向外跌去,直衝著杜良娣的肚子和飛撲過來的面目猙獰的松子。我嚇得幾乎叫不出聲來,杜良娣也是滿臉驚恐。她微隆的腹部近看起來叫人沒來由的覺得聖潔。我心底一軟,忽然想那裡面會是個怎樣可愛的孩子。來不及細想,我一橫心,身子一掙,斜斜地歪了過去,「砰」地一下重重落在地上,很快一個身子滾落在我手臂上,真重,痛……臉頰似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刮到了,火辣辣地疼。我疼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只得死命咬牙忍住,與此同時,驚呼聲盈滿了我的耳朵……
  四十六、貴嬪(1)
  壓在我手臂上的身子很快被人扶了起來,無數人真心或是假意的關切著問那個身子的載屬杜良娣道:「怎麼樣?有傷著哪裡沒有?」急急忙忙又有人跑了出去請太醫。一群人擁著她起來噓寒問暖,幾乎無人來問我是否受傷。我俯在地上,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充盈了我的鼻子,清楚看見微白的草根是潤白的色澤,滿地落花殷紅如血。掙扎著想要起來,手臂疼得像要斷了一般,實在起不來。敬妃和淳兒忙趕過來,一邊一個小心翼翼扶了我起來坐下。淳兒急得眼淚落了下來,哭道:「甄姐姐你沒什麼吧?」
  我伸手一摸臉頰的痛處,竟有一縷血絲在手,猩紅的顏色落在雪白指尖上有淡漠的一絲腥氣,不由也害怕了起來。我向來珍視自己容顏,如今受損,雖然不甚嚴重,卻也不免心裡焦痛。
  敬妃亦難過,仔細看了一回悄聲道:「像是剛才被松子抓的。幸而傷得不深,應該不打緊。唉,你若是傷著半點兒那可怎麼好?」
  怎麼好?我微微苦笑,如今的我在別人眼裡,只是一個不自量力與華妃爭寵而落敗失寵的嬪妃,又會有什麼要緊。
  手臂上的痛楚疼得我冷汗直冒,明媚的春光讓我眼前金星亂晃,好不容易才說出三個字,「不礙事。」
  淳兒嚇得臉也白了,扯著我衣袖道:「姐姐你別嚇我。」
  袖子一動,手臂立時牽著痛起來,敬妃見我臉色雪白,忙喝止了淳兒,淳兒嚇得一動也不敢亂動,只哭喪著臉乖乖站在我身邊。
  皇后生了大氣,一邊安頓著杜良娣好生安慰,一邊喝止諸妃不得喧嘩。轉身才見我也斜坐著,忙喚了人道:「甄婕妤也不大好,與杜良娣一起扶進偏殿去歇息,叫太醫進來看。」
  好容易躺在了偏殿的榻上,才覺得好過些。進來請脈的是太醫院提點章彌,皇后生怕杜良娣動了胎氣,著急叫了他過去,略有點無奈和安撫地看我一眼。我立刻乖覺道:「請先給良娣妹妹請脈吧,皇嗣要緊。」
  皇后微露讚許之色。章彌靜靜請脈,杜良娣一臉擔憂惶急的神色,神氣卻還好。周圍寂靜無聲,不知是擔憂著杜良娣的身孕還是各懷著不可告人的鬼胎。我強忍著手臂上的劇痛,聽著銅漏的聲音「滴答」微響,窗外春光明媚,我斜臥在榻上,眼前暈了一輪又一輪,只覺得那春光離我真遠,那麼遙遠,伸手亦不可及。耳邊響起章彌平板中略帶欣喜的聲音:「良娣小主沒有大礙,皇嗣也安然無恙。當真是萬幸。只是小主受了驚嚇,微臣開幾副安神的藥服下就好。」
  皇后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連念了幾句佛,方道:「這本宮就放心了,要不然豈非對不起皇上和列祖列宗,那就罪過了。」
  旁邊眾人的神情複雜難言,須臾,秦芳儀才笑了道:「到底杜妹妹福氣大,總算沒事才好。」諸人這才笑著與杜良娣說話安慰。
  皇后又道:「那邊甄婕妤也跌了一跤,怕是傷了哪裡,太醫去看下吧。」
  章彌躬身領命,仔細看了道:「小主臉上的是皮外傷,敷些膏藥就好了。只是手臂扭傷了,得好好用藥。」他又坐下請脈。陽光隔著窗欞的影子落在他微微花白的鬍子有奇異明昧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小主。」
  淳兒急得嚷嚷道:「你胡說些什麼哪,甄姐姐的手傷著了你還恭喜!」
  我怔了一怔,隱約明白些什麼,不自禁地從心底裡瀰漫出歡喜來,猶豫著不敢相信,問道:「你是說——」
  他一揖到底,「恭喜小主,小主已經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了。」我又驚又喜,一下子從榻上坐起來,手上抽地一疼。我忍不住疼的喚了一聲,皇后喜形於色地嗔怪我道:「怎麼有身子的人了反而這樣毛毛躁躁了。」說著問太醫:「當真麼?」
  章彌道:「臣從醫數十年,這幾分把握還是有的。只是回稟皇后,婕妤小主身子虛弱,適才又跌了一跤受驚,胎像有些不穩。待臣開幾付安胎榮養的方子讓小主用著,再靜靜養著應該就無大礙了。」
  皇后含笑道:「那就請太醫多費心了。本宮就把甄婕妤和她腹中孩兒全部交託於你了。」
  章彌道:「微臣必定盡心竭力。」
  皇后溫和在我身邊坐下,「章太醫的醫術是極好的,你放心吧。」
  我微笑道:「皇后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盡。」
  敬妃含笑道:「這就好了。今日虛驚一場,結果杜良娣無恙,甄妹妹又有了喜脈,實在是雙喜臨門。」
  皇后連聲道:「對對對。敬妃,你明日就陪本宮去通明殿酬謝神恩。愨妃、華妃也去。」
  愨妃靜穆一笑算是答應了,華妃笑得十分勉強,道:「臣妾這兩日身子不爽快,就不過去了。」
  皇后面露不悅,忽然聽得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本宮的身子不好,華妃的身子怎麼也不爽快了。」
  華妃被人截了話頭登時沉下臉回首去看,道:「本宮以為是誰——端妃娘娘的步子倒是勤快。」
  眾人聞聲紛紛轉頭,卻見是端妃過來了,她並不理華妃的話。皇后笑道:「真是稀客,你怎麼也來了?今日果真是個好日子呢,瞧著你氣色還不錯。」
  端妃勉強被侍女攙扶著行了一禮,道:「都是托娘娘的洪福。太醫囑咐了要我春日裡太陽底下多走走,不想才走至上林苑裡,就聽見娘娘這裡這樣大動靜。臣妾心裡頭不安,所以一定要過來看看。」
  皇后道:「沒什麼,不過虛驚一場。」
  皇后顧忌著端妃是有病的人,雖與她說笑卻並不讓她走近我與杜良娣,端妃亦知趣,不過問候了兩聲,也就告辭了。
  我向端妃欠身問好,她也只是淡淡應了。我留意著她雖與皇后說話並不看我,但側身對著我的左手一直緊緊蜷握成拳,直到告辭方從袖中不易察覺地伸出一個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晃,隨即以右手撫摸胸前月牙形的金項圈,似乎無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正覺得她奇怪,低頭一思索旋即已經明白。
  端妃前腳剛出去,後腳得了消息的玄凌幾乎是衣袍間帶了風一般衝了進來,直奔我榻前,緊緊拉住我的手仔細看了又看,目光漸漸停留在我的小腹。他這樣怔怔看了我半天,顧不得在人前,忽然一把摟住我道:「真好!嬛嬛——真好!」
  我被他的舉止駭了一跳,轉眼瞥見皇后低頭撫著衣角視若不見,華妃臉色鐵青,其他人也是神色各異。我又窘又羞,急忙伸手推他道:「皇上壓著臣妾的手了。」
  半月不見,玄凌有些瘦了。他急忙放開我,見我臉上血紅兩道抓痕,猶有血絲滲出,試探著伸手撫摩道:「怎麼傷著了?」
  四十六、貴嬪(2)
  我心頭一酸,側頭遮住臉上傷痕,道:「臣妾陋顏,不堪面見皇上。」
  他不說話,又見我手臂上敷著膏藥,轉頭見杜良娣也是懨懨地躺著。皺了皺眉頭道:「這是怎麼了?」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可是目光精銳,所到之處嬪妃莫不低頭噤聲。杜良娣受了好大一番驚嚇,見玄凌進來並不先關懷於她,早就蓄了一大包委屈。現在聽得玄凌這樣問,自然是嗚咽著哭訴了所有經過。
  玄凌不聽則已,一聽便生了氣。他還沒發話,愨妃、華妃等人都已紛紛跪下。玄凌看也不看她們,對皇后道:「皇后怎麼說?」
  皇后平靜道:「今日之事想來眾位妹妹都是無心之失。」皇后略頓一頓,看著華妃出言似輕描淡寫:「華妃麼,珍珠鏈子不牢也不能怪她。」
  玄凌軒一軒眉毛,終於沒有說什麼,只是淡淡道:「珍珠鏈子?去打發了做鏈子的工匠永遠不許再進宮。再有斷的,連脖子一起砍了。」
  華妃並不覺得什麼,跪在她身邊的愨妃早嚇的瑟瑟發抖,與剛才在庭院中鎮靜自若的樣子判若兩人。愨妃帶著哭腔道:「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當時臣妾手指上的護甲不知怎的勾到了松子的毛,想是弄痛了它,才讓它受驚起來差點傷了杜良娣。」愨妃嗚咽不絕:「松子抓傷了臣妾的手背所以臣妾抱不住它、讓它掙了出去,幸虧甄婕妤捨身相救,否則臣妾的罪過可就大了。」說著伸出手來,右手上赫然兩道血紅的爪印橫過保養得雪白嬌嫩的手背。
  玄凌漠然道:「松子那隻畜生是誰養的?」
  皇后一驚,忙跪下道:「臣妾有罪。松子是臣妾養著玩兒的,一向溫馴,今日竟如此發狂,實在是臣妾的過錯。」說著轉頭向身邊的宮人喝道:「去把那隻畜生找來狠狠打死,竟然闖下這樣的彌天大禍,斷斷不能再留了!」
  愨妃嚇得一聲也不敢言語,只聽得松子淒厲的哀叫聲漸漸聽不得了。玄凌見皇后如此說,反倒不好說什麼了,睨了愨妃一眼道:「你雖然也受了傷,但今日之禍與你脫不了干係,罰半年俸祿,回去思過。」愨妃臉色煞白、含羞帶愧,低頭啜泣不已。
  皇后歎氣道:「今日的事的確是迭番發生令人應接不暇。可是甄婕妤你也太大意了,連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曉得,還這樣撲出去救人。幸好沒有傷著,若是有一點半點不妥,這可是關係到皇家命脈的大事啊。」
  我羞愧低頭,皇后責罵槿汐等人道:「叫你們好生服侍小主,竟連小主有了身孕這樣的大事都糊里糊塗。萬一今天有什麼差池,本宮就把你們全部打發去暴室服役。」
  皇后甚少這樣生氣,我少不得分辯道:「不關她們的事,是臣妾自己疏忽了。身子犯懶只以為是春困而已,月事推延了半月,臣妾向來身子不調,這也是常有的。何況如今宮中時疫未平,臣妾也不願多叨擾了太醫救治。」我陪笑道:「臣妾見各位姐姐有身孕都噁心嘔吐,臣妾並未有此症狀啊。」
  曹婕妤笑吟吟向我道:「人人都說妹妹聰明,到底也有不通的時候。害喜的症狀是因各人體質而已的,我懷著溫儀帝姬的時候就是到了四五個月的時候才害喜害得厲害呢。」
  華妃亦笑容滿面對玄凌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杜良娣有孕不久,如今甄婕妤也懷上了,可見上天賜福與我大周啊。臣妾賀喜皇上。」
  華妃說話正中玄凌心事,果然玄凌笑逐顏開。欣貴嬪亦道:「臣妾懷淑和帝姬的時候太醫曾經千叮萬囑,前三個月最要小心謹慎,如今婕妤好好靜養才是,身上還受著傷呢。」
  眾人七嘴八舌,諸多安慰,惟有愨妃站立一旁默默飲泣不止。皇后道:「還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宮吧,命太醫好生伺候。」
  玄凌對皇后道:「今日是二十三了,二十六就是敬妃冊封的日子。朕命禮部同日冊婕妤甄氏為莞貴嬪,居棠梨宮主位,皇后也打點一下事宜吧。」
  皇后微笑看著我道:「這是應該的,雖然日子緊了些,但是臣妾一定會辦妥,何況還有華妃在呢,皇上放心就的。」總算華妃涵養還好,在玄凌面前依舊保持淡淡微笑。
  玄凌滿意微笑,攜了我的手扶起道:「朕陪你回去。」
  斜臥在榻上,看著玄凌囑咐著槿汐她們忙東忙西,一會兒要流朱拿茶水來給我喝,一會兒要浣碧把枕頭墊高兩個讓我靠著舒服,一會兒又要晶清去關了窗戶不讓風撲著我,一會兒有要讓小允子去換更鬆軟的雲絲被給我蓋上。直鬧的一屋子的人手忙腳亂,抿著嘴兒偷笑。
  我推著他道:「哪裡就這樣嬌貴了?倒鬧得人不安生。」
  他拍一拍腦門道:「朕果然糊塗了,你養胎最怕吵了。」便對槿汐、小允子等人道:「你們都出去罷。」
  我忙道:「哎,你把她們都打發走了,那誰來伏侍我呢。」
  他握著我的手輕輕一吻,柔聲道:「朕伏侍你好不好?」
  我笑道:「皇上這是什麼樣子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臣妾輕狂呢。」我扶正他適才因奔跑而有些歪斜的金冠,道:「皇上也不是第一次聽說妃嬪懷孕了,怎麼還高興成這樣?現成還有個杜良娣呢。」
  他抱著我的肩膀道:「咱們的孩子,豈是旁人可以比的?」他輕輕揉著我受傷的手臂:「你這人也真是傻,即便你沒孩子,這樣撲去救杜良娣傷著了身子可怎麼好?」
  我遠遠望著桌上供著的一插瓶的一束桃花,花開如夭,微笑道:「臣妾並不是去救她,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
  他感動,緊緊抱我於懷中,他刺癢的鬍渣輕輕摩挲著我的臉頰,他輕聲道:「傻子!她即使有著孩子,在朕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較。」
  我低下頭,水紅滑絲錦被上繡著青紅捻金銀絲線燦爛的鳳棲梧桐的圖樣,鳳棲梧桐,宮中的女子相信這是夫妻同心相依的圖樣。密密麻麻,耀目的顏色眼得久了刺得眼睛發酸。杜良娣不能與我相較,那麼,華妃呢?
  玄凌靠得愈近,身上「天宮巧」的氣味愈濃,我的房中素來熏香,卻也遮不住他身上濃烈的香味。「天宮巧」,那是華妃最愛用的名貴脂粉,別無他人。
  四十六、貴嬪(3)
  我靜靜屏息,盡量不去聞到他身上華妃的氣味。
  他渾然不覺,聲音愈發溫柔,「朕知道你這些日子為了華妃的事叫你受委屈了。」
  我散漫微笑,「臣妾委屈什麼呢,皇上晉馮淑儀為妃,臣妾是明白的。」
  他道:「你是聰明人,若昭是個明白人,她自然知道是因為什麼,朕對她很放心。」
  我道:「敬妃姐姐對我很好,她的性子又沉穩,臣妾也很安心。」
  正說著,槿汐端了燕窩進來,玄凌親自把盞餵給我喝,道:「如今你是貴嬪了,按規制該把瑩心堂改成瑩心殿,只是你有著身孕,暫時是忌諱動土木的。」
  我慢慢飲了幾口。道:「這樣住著就很好,只把堂名改成殿名就是了,如今國庫不比平日,能儉省就儉省著吧。有用的地方多著,臣妾這裡只是小事。」
  「西南戰事節節勝利,你兄長出力不少,殺敵悍勇、連破十軍,連汝南王也畏他幾分。等戰事告捷,咱們的孩子也出世了,朕就晉你為莞妃,建一座新殿給你居住。」
  我微笑搖頭:「棠梨宮已經很好,臣妾也不希罕什麼妃位,只想這樣平安過下去,和皇上,和孩子。」
  「你和咱們的孩子,朕會保護你們。他吻著我的額發,「你放心。朕已經調派西南大軍的右翼兵馬歸你兄長所用,以保無虞。總算他還沒有辜負朕的期望,能在汝南王和慕容氏羽翼下有此成就。」
  我點點頭,「臣妾哥哥的事臣妾也有所耳聞,這正是臣妾擔心的。哥哥他……似乎一上戰場就不要性命。」
  他想了想道:「這也是朕欣賞他的地方。只是你甄家只有他一脈,朕著他早日回朝完婚吧。」他在我耳邊低語:「你什麼都不要怕,只要好好地養著把平平安安孩子生下來。」
  我輕輕用手撫摸著平坦的小腹,他的手大而溫暖,覆蓋在我的手上。我幾乎不能相信,這樣意外和突然,一個小小的生命就在我腹中了。
  我慢慢閉上眼睛,終究,他是我腹中這個孩子的父親,終究,他還是在意我的。我無奈而安慰地倚靠在他肩上,案幾上一枝桃花開的濃夭正艷。
  他吻的氣息越來越濃,耳畔一熱,我推他道:「太醫囑咐了,前三個月要分外小心。」
  他臉有一點點紅,我很少見他有這樣單純的神氣,反而心下覺得舒暢安寧。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壺猛喝了一氣,靜了靜神朝我笑道:「是朕不好,朕忘了。」他忽然愣了一愣,聲音裡有一絲淡默的欣慰和傷懷:「嬛嬛,這些日子,朕都沒有見你這樣笑過了。」
  我抬頭,終於還是低下,慢慢道:「華妃娘娘明艷絕倫,皇上還記得臣妾的笑是什麼樣的麼?」我再捺不住這些日子的委屈,眼中緩緩落下一滴淚來。
  他靜默片刻,親手拭去我眼角淚痕,柔聲堅定道:「朕不會再教你傷心了。」我點點頭,傷不傷心原也由不得他,只是,他有這樣的心意也罷了。
  我不好意思:「這些日子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皇上也不能老這樣陪著臣妾,不如去別的娘娘那裡留宿吧。」
  他依舊抱著我道:「朕再不擾你了,只靜靜陪著你好不好?」
  我亦享受此刻的平靜安寧,膩了一會兒,想起端妃臨走前的暗示,終於笑了笑道:「杜良媛今日也受了不小的驚嚇,皇上也該去看看她才是。」
  他想了想,道:「好罷,朕明日再來看你。」
  夜漸漸深了,傍晚下過了雨,晚上倒有了乳白輕霧似的月色。後堂裡只燃了一點如豆的煮火,與從玉色窗紗裡漏進來的清亮月華交織成淺淺的明暗色澤。庭院中幾本梨花開得如月光一般皎潔明亮,映滿窗紗。
  果然三月春色,人間芳菲,連在深夜也不遜色。槿汐在燈下靜靜陪著我道:「娘娘,奴婢已經依照您的吩咐開了角門,只是端妃娘娘真的會過來麼?」
  我道:「這個麼,我也不知道,原本也只是我的揣度罷了。」我微笑看槿汐:「她若不來,咱們看看月亮也是好的。」
  槿汐笑:「娘娘心情很好呢。」
  我微笑:「我晉為貴嬪,掌一宮事宜,你在我身邊伏侍,也要升任正五品溫人,不是皆大歡喜麼?」
  槿汐道:「奴婢是托娘娘與小皇子的福。」
  我道:「才一個多月大,哪裡知道是帝姬還是皇子呢?」
  槿汐伸手用挑子挑亮燭火,「皇上嘴上雖不說,心裡是巴不得想要個皇子的,如今的皇長子又……」她不再說下去,看我道:「娘娘今日這樣撲出去救杜良娣,奴婢的心都揪起來了,實在太險了,您與杜良娣又不交好。」我知道她話裡的疑問。
  我慢慢捋著衣襟上繁複的繡花,尋思良久道:「如果我說是有人推我出去的,你信麼?我猜著推我那人的本意是要讓我去撞上杜良娣的肚子,杜良娣小產,那麼罪魁禍首就是我。」我微微冷笑,「一箭雙鵰的毒計啊!」
  槿汐聞言並不意外,似在意料之中的瞭然,「後宮爭鬥,有孕的妃嬪往往成為眾矢之的,今日是杜良娣,明日也許就是娘娘您。」
  我撫摸著手腕上瑩然生光的白玉手鐲,淡淡自嘲道:「只怕今晚,為了我的身孕會有很多人睡不著呢。」
  槿汐恭順道:「沒有娘娘的身孕,她們也會為了杜良娣的身孕睡不著呢。」
  正說著話,忽然聽到外頭小允子小聲道:「娘娘,來了。」
  我看了槿汐一眼,她起身便去開門,只聽門「吱呀」一聲微響,閃進來兩個披著暗綠斗篷的女子,帷帽上淡墨色的面紗飄飄拂拂的輕軟,乍一看以為是奉命夜行的宮女,其中一人鬢上一枝金雀兒祖母綠珠花上綴著小指大的兩顆南珠,輕輕的晃著面紗。我便微笑道:「端妃娘娘果然守約。」
  那人把面紗撩開,露出病殃殃一張臉來,淡淡笑道:「本宮真是不中用,披香殿到這裡的路並不遠,卻走了這樣久。」
  我忙讓著她坐下,示意小允子在外面守著,她見我並不卸妝穿寢衣,點了點頭,道:「貴嬪聰慧,明白本宮的意思。」
  我道:「嬪妾也只是猜度罷了,娘娘以手指月,舉手作一,所以嬪妾猜測娘娘是要在一更踏月來訪,故而秉燭相候。」我待她飲過茶水休息片刻,方道:「娘娘深夜來訪,不知可是為了白日的事?」
  她抿嘴不語,我知道她在意槿汐在旁,遂道:「此刻房中所在的人不是嬪妾的心腹,便是娘娘的心腹,娘娘直言就是。」
  她微微沉思,拿出一根留著兩顆珍珠的細細的雪白絲線放在我面前,道:「請貴嬪仔細瞧一瞧。」
  四十六、貴嬪(4)
  我不知道她想說什麼,對著燭火拿了絲線反覆看了幾遍,疑惑道:「似乎是華妃今日所戴的鏈子?」話一出口,心下陡然明白,串珍珠項鏈的絲線多為八股或十六股,以確保能承受珠子的重量,華妃今日所戴的珠鏈尤其碩大圓潤,至少也要十六股的絲線穿成才能穩固,可是眼前這根絲線只有四股,我心中暗暗吃驚,於是問:「娘娘是在皇后宮中的庭院所得麼?」
  端妃似笑非笑道:「不錯,人人都忙著看顧杜良媛與你,這東西便被本宮拾了來。」她輕抿一口茶水,徐徐道:「華妃真是百密一疏了。」
  我軒一軒眉,淡漠道:「難怪華妃的珍珠鏈子被花枝一勾就斷了。她果然是個有心人啊。」
  絲線上所剩的兩顆珍珠在燭光下散發清冷的淡淡光澤,我想著今日皇后庭院中的凶險,如果杜良娣真的踩著這些散落的珍珠滑倒,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我下意識地去撫摸自己的小腹,如今我的腹中亦有一個小生命在呼吸生長,以己度人,豈不膽戰心驚……
  我不由感激端妃,懇切道:「多謝娘娘提點。」
  她的目光柔和落在我腹部,神色變得溫軟,半晌唏噓道:「本宮一來是提醒你,二來……你腹中稚子無辜,孩子是母親的心血精華,本宮看著也不忍心,算是為這個孩子積福罷。」
  我心中感動,端妃再避世冷淡,可是她對於孩子是真正的喜愛,哪怕是她所厭惡的曹婕妤之流所生的溫儀帝姬,也並無一絲遷怒。我端然起身,恭恭敬敬對她施了一禮,「嬪妾多謝娘娘對腹中孩兒的垂憐。」
  端妃眼眶微微一紅,旋即以手絹遮掩,平靜道:「既然說了,本宮不怕再告訴你一件事,聽聞此珠鏈是曹婕妤贈予華妃的。」
  我默然思索片刻,覺得連維持笑容也是一件為難的事,護甲的鉤子磨得極尖銳,我輕輕勾著桌布上的花邊,道:「曹琴默是比華妃更難纏的人。此人蘊鋒刃於無形,嬪妾數次與她交鋒都險些吃了她的暗虧。」
  端妃輕笑:「華妃若是猛虎,曹琴默就是猛虎的利爪,可是在你身上她終究也沒佔到多少便宜不是?」端妃倏然收斂笑容,正色道:「只要知道鋒刃在誰手中,有形與無形都能小心避開,只怕身受其害卻連對手都不知道是誰,才是真正的可怖。」
  話說得用力,端妃臉色蒼白中泛起潮紅,極力壓抑著不咳嗽出聲,氣益發喘得厲害,端妃身邊的侍女立即倒了丸藥給她服下。
  我問道:「娘娘到底是什麼病,怎麼總是不見好?嬪妾認識一位太醫,脈息極好,不如引薦了為娘娘醫治。」
  端妃稍微平伏些,擺手道:「不勞貴嬪費心。本宮是早年傷了身子,如今藥石無效,只能多養息著了。」
  見她如此說,我也不好再勸。送了端妃從角門出去,一時間我與槿汐都不再說話,沉默,只是因為我們明白所處的環境有多麼險惡,刀光劍影無處不在。
  槿汐服侍我更衣睡下,半跪在床前腳踏上道:「娘娘不要想那麼多,反而傷神,既知是華妃和曹婕妤,咱們多留心、兵來將擋也就是了。」
  我靠在軟枕上道:「端妃當時不在庭院中,所以只知其一,難道我也可以不留心麼?」
  槿汐微微詫異,道:「娘娘您的意思是……」
  「華妃斷了珠鏈差點滑倒了杜良娣,好容易沒有摔倒,可是愨妃手中的松子又突然作亂撲了出來,難道不奇怪麼?當然貓在春天難免煩躁些,可是松子是被調教過的,怎麼到了她手上就隨意傷人了呢?」
  槿汐為我疊放衣裳的手微微一凜:「娘娘的意思是……」
  我垂下頭,道:「愨妃是后妃之中唯一有兒子的……」
  槿汐道:「可是素日來看,愨妃娘娘很是謹小慎微,只求自保。」
  我歎一口氣道:「但願是我多慮吧。我只是覺得皇上膝下子嗣荒蕪,若真是有人存心害之,那麼絕不會是一人所為。」我想了一想,道:「你覺得端妃如何?其實她避世已久,實在不必趟這淌渾水。」
  槿汐把衣裳折起放好,慢慢道:「奴婢入宮已久,雖然不大與端妃娘娘接觸,但是奴婢覺得端妃娘娘不像有害娘娘的心思,但是端妃娘娘也絕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招惹的人。」
  我側身睡下,「的確如此,所以我對她甚是恭敬,恪守禮節。我也知道,後宮中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目的,端妃幫我大約也是與華妃不和的緣故吧。」
  槿汐道:「是。」說著吹滅燭火,各自睡下,只餘床前月華疏朗,花枝影曳。
  四十七、舒痕膠(1)
  次日一早剛給皇后請安,皇后便笑吟吟命人按住我道:「皇上已經說了,不許你再行禮,好好坐著就是。」我只得坐下,皇后又道:「今早皇上親自告訴了太后你有孕的事,太后高興得很,等下你就隨本宮一起去向太后請安。」
  我低首依言答應。來到頤寧宮中,太后心情甚好,正親自把了水壺在庭院中蒔弄花草,見我與皇后同來益發高興,浣了手一同進去。
  我依禮侍立於太后身前,太后道:「別人站著也就罷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安坐著吧。」
  我方告謝了坐下,太后問皇后道:「後日就是冊封的日子了,準備得怎麼樣了?」說著看著我對皇后道:「貴嬪也算是個正經主子了,是要行冊封禮的,只是日子太緊湊了些,未免有些倉促。」
  我忙站起來道:「臣妾不敢妄求些什麼,一切全憑太后和皇后做主。」
  太后道:「你且坐著,哀家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只是雖然倉促,體面是不能失的。」
  皇后陪笑道:「母后放心。臣妾已經準備妥當。只是莞貴嬪冊封當日的吉服和禮冠來不及趕製,臣妾便讓禮部拿敬妃過去封淑儀時的吉服和禮冠改制了。」
  「嗯。」太后頷首道:「皇后做得甚好,事從權宜又不失禮數。」說著示意身邊服侍的宮女端了一個墊著大紅彩絹的銀盤來,上面安放著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體紋飾為荷花、雙喜字、蝙蝠,簪首上為合和二仙,細看之下正是眉莊懷孕時太后所賜的那支。當日玄凌一怒之下擲了出去,砸壞了簪子一角,如今已用藍寶石重新鑲好。太后招手讓我上前,笑吟吟道:「杜良媛有孕,哀家賜了她一對翡翠香珠的鐲子,如今就把這赤金合和如意簪賜與你吧。」
  我心中「咯登」一下,立即想起眉莊因孕所生的種種事端,只覺得有些不祥。然而怔怔間,太后已把簪子穩穩插在我發間,笑道:「果然好看。」
  我忙醒過神來謝恩。耳邊皇后已笑著道:「母后果然心疼莞貴嬪。當年愨妃有孕,母后也只拿了玉珮賞她。」
  如此寒暄了一番,太后又叮囑了我許多安胎養生的話,方各自散了回宮。
  回到瑩心堂中,正要換了常服,見梳妝台上多了許多瓶瓶罐罐,尤以一個綠地粉彩開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最為奪目,我打開一看,卻是一盒子清涼芬芳的透明藥膏,不由問道:「這是什麼?」
  槿汐含笑道:「這是玉露瓊脂膏,皇上剛命人送來的,聽說祛疤最好。」有指著一個粉彩小盒道:「這是復顏如玉霜,凝結血痕的。」說著又各色指點著說了一遍,多是治癒我臉上傷痕的的藥物,皆為玄凌所賜。
  我對鏡坐下,撫摩著臉上傷痕,幸而昨日松子並沒有直接撞在我身上,減緩了力道,這一爪抓的並不深。只是血紅兩道傷痕橫亙在左耳下方,觸目驚心,如潔白霜雪上的兩痕血污。
  槿汐沉默良久,道:「昨日的事奴婢現在想來還是後怕,娘娘有了身孕以後萬事都要小心才好。」
  我「恩」了一聲,盯著她片刻,槿汐會意,道:「娘娘的飲食奴婢會格外小心照看,昨天皇上已從御膳房撥了一個廚子過來專門照料娘娘的飲食了,絕不會經外人的手。娘娘服的藥也由章太醫一手打點,章太醫是個老成的人,想來是不會有差錯的。」
  我這才放心,換了玉色煙蘿的輕紗上衣,配著一條盈盈裊娜的淺桃紅羅裙,賞了一回花便覺得乏了,歪在香妃長榻上打盹兒。睡得朦朦朧朧間,覺得身前影影綽綽似有人坐著,展眸看去,那瘦削的身影竟是陵容。
  她微笑道:「看姐姐好睡,妹妹就不敢打擾了。」
  春日的天氣,陵容只穿了一襲素淡的暗綠色袍子。近看,才留意到衣上浮著極淺的青花凹紋。髮式亦是最簡單不過的螺髻,飾一枚鑲暗紅瑪瑙的平花銀釵以及零星的銀箔珠花,越發顯得瘦弱似風中搖擺的柔柳,弱不禁風。
  她的話甫一出口,我驚得幾乎臉色一變。陵容素以歌聲獲寵,聲音婉轉如黃鸝輕啼,不料一場風寒竟如此厲害,使得她的嗓子破倒如此,粗嘎難聽似漏了音的笛子,。
  陵容似乎看出我的驚異,神色一黯似有神傷之態,緩緩道:「驚了姐姐了。陵容這個樣子實在不應出門的。」
  我忙拉著她的手道:「怎麼風寒竟這樣厲害,太醫也看不好麼?」
  她微微點頭,眼圈兒一紅,勉強笑道:「太醫說風寒阻滯所以用的藥重了些,結果嗓子就倒了。」
  我怒道:「什麼糊塗太醫!你身子本來就弱,怎麼可以用虎狼之藥呢?如今可怎麼好?我現在就去稟明皇后把那太醫給打發了。」說著翻身起來找了鞋穿。
  陵容忙阻止我道:「姐姐別去了,是我自己急著要把病看好才讓太醫用重藥的,不干太醫的事。」
  我歎氣:「可是你的嗓子這樣……皇上怎麼說?」
  陵容苦笑一下,拂著衣角淡淡道:「風寒剛好後兩日,皇上曾召我到儀元殿歌唱,可惜我不能唱出聲來,皇上便囑咐了我好生休養,又這樣反覆兩次,皇上就沒有再召幸過我。」她的口氣極淡漠平和,似乎這樣娓娓說著的只是一個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
  我驚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竟都不知道。」
  陵容平靜道:「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何必人人都知道呢?」
  我不由黯然,「可真是苦了你了。」
  兩人相對而坐良久,各懷心事。陵容忽然笑道:「盡顧著說我的事反倒讓姐姐傷心了,竟忘了今日的來意了。」她起身福一福道:「聽聞姐姐有身孕了,妹妹先向姐姐賀喜。」
  我笑道:「你我之間客氣什麼呢?」
  陵容又道:「昨日聽說姐姐受傷了,嚇得我魂也沒了,不知怎麼辦才好。本來立即要趕來看姐姐的,可是我剛吃了藥不能見風,只好捱到了現在才過來,姐姐別見怪。」又問:「姐姐可好些了?」
  我正自對鏡梳理如雲長髮,聽她提起昨日的驚嚇,心頭恨恨,手中的梳子「嗒」一下重重敲在花梨木的梳妝台上,留下一聲長長的餘音。陵容忙勸解道:「姐姐別生氣,松子那隻畜生已經被打殺了,聽說杜良娣受了驚嚇,為了洩恨連它的四隻爪子都給剁了。」
  我擱下梳子,道:「我不是恨松子,我恨的是只怕有人使了松子來撲人。」
  陵容思索片刻道:「妹妹打聽到來龍去脈之後想了半宿,若不是意外的話必定是有人主使的,只是我想不明白,眾位娘娘小主們都在,怎麼愨妃手中的松子只撲杜良娣呢,可是杜良娣身上有什麼異常麼?」
  我低頭想了一想,恍然道:「我曾聞得杜良娣身上香味特殊,聽說是皇上月前賜給她的,只她一人所有。」
  陵容道:「這就是了。愨妃娘娘擅長調弄貓兒,其他娘娘小主們一旦有了子嗣對皇長子的威脅最大,愨妃娘娘是皇長子生母,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當然這只是妹妹的揣測,可是姐姐以後萬萬要小心。昨日是杜良娣,以後只怕她們的眼睛都盯在姐姐身上了。」
  四十七、舒痕膠(2)
  我見她話說的有條有理,不免感歎昔日的陵容如今心思也越發敏銳了,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應允。
  陵容見我這樣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窘道:「妹妹的話也是自己的一點糊塗心思,姐姐有什麼不明白的的呢?倒像妹妹我班門弄斧了。」
  我慢慢道:「你若非和我親近,自然也不會和我說這些話了,怎麼是糊塗呢。」
  陵容微一低頭,再抬起頭時已帶了清淡笑容,靠近我反覆查看傷口,道:「已經在癒合了,只要不留下疤痕就沒事了。」
  我摸著臉頰上的傷口道:「沒什麼要緊的,太醫已經看過了,皇上也賜了藥下來,想來抹幾天藥就沒事了。」
  陵容微微一愣,看了看玄凌賞下的藥膏,道:「皇上賞賜的藥自然是好的,不過一來姐姐有孕不能隨便是什麼藥都用,二來皇上賞的藥有些是番邦進貢的,未必合咱們的體質,姐姐說是不是呢?」
  我想了想也是,遂點頭道:「你說得也有理。」
  她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精緻的琺琅描花圓缽,道:「這盒舒痕膠是陵容家傳的,據說當年吳主孫和的愛妃鄧夫人被玉如意傷了臉就是以此復原的。按照古方以魚骨膠、琥珀、珍珠粉、白獺髓、玉屑和蜂蜜兌了淘澄淨了的桃花汁子調製成。」她如數家珍一一道來:「桃花和珍珠粉悅澤人面,令人好顏色;魚骨膠、蜂蜜使肌膚光滑;玉屑、琥珀都能癒合傷口,平復疤痕,尤以白獺髓最為珍貴,使疤痕褪色,光復如新。」
  畫工精美的缽帽上所繪的,是四季花開的勾金圖案。缽中盛的是乳白色半透明膏體,花草清香撲鼻。沾手之處,沁涼入膚。我不覺驚訝道:「其他的也就罷了。白獺髓是極難得的,只怕宮裡也難得。白獺只在富春江出產,生性膽小,見有人捉它就逃入水底石穴中,極難捕捉。只有每年祭魚的時候,白獺們為爭奪配偶時常發生廝殺格鬥,有的水獺會在格鬥中死去,或有碎骨藏於石穴之中,才能取出一點點骨髓。還得是趁新鮮的時候,要不然就只剩下骨粉了,雖然也有用,但是效力卻遠不及骨髓了。」
  陵容含笑聽了,讚道:「姐姐搏聞廣知,說得極是。」接著道:「本來還要加一些香料使氣味甘甜的,只是我想著姐姐是有身子的人,忌用香料,所以多用了鮮花調解氣味,這樣姐姐就不會覺得有藥氣了。」說著遞與我鼻下,「姐姐聞聞可喜歡?」
  我輕輕嗅來,果然覺得香氣馥郁濃烈,如置身於上林苑春日的無邊花海之中,遂笑著道:「好是極好的,只是太名貴了我怎麼好收呢?」
  陵容按住我的手,關切道:「我的東西本就是姐姐的東西,只要姐姐傷痕褪去我也就心安了。難道姐姐要看著我這樣心不安麼?」陵容一急,說話的聲音更加嘶啞,粗嘎中有嘶嘶的磨聲,彷彿有風聲在唇齒間流轉。
  我聽著不忍,又見她如此情切,只好收了。
  陵容又囑咐道:「姐姐臉上有傷,如今春日裡花粉多灰塵大,時疫未清,宮中多焚艾草,草灰飛得到處都是,若不當心沾上了反而不利於傷口凝結,再者這舒痕膠抹上之後也忌吹風。姐姐不若蒙上面紗也好。」
  我感激她的情誼,笑著道:「這正是你細心的地方,太醫也說我臉上的傷口忌諱沾了灰塵花粉的呢。」
  陵容的目光有一瞬間的鬆弛,彷彿被撥開了重重雲霧,有雲淡風清的清明,微笑道:「如此就最好了。姐姐好生養著,妹妹先告辭了。」
  用了晚膳閒得發慌,才拿起針線繡了兩針春山圖,佩兒過來斟了茶水道:「娘娘現在還繡這個麼?又傷眼睛又傷神的,交予奴婢來做吧。」
  正巧浣碧進來更換案幾上供著的鮮花,忙上來道:「小姐少喝些茶吧,槿汐姑姑吩咐過茶水易引起胎兒不安,少喝為妙。」又道:「不若做些滋養的湯飲?燕窩、蜂蜜、還是清露?」
  佩兒臉一紅,嘟囔著拍了一下腦袋道:「瞧奴婢糊塗忘記了,姑姑是叮囑過的。姑姑還吩咐了小廚房做菜不許放茴香、花椒、桂皮、辣椒、五香粉這些香料,酒也不許多放,還忌油炸的。」
  我微笑道:「槿汐未免太過小心了,一點半點想來也無妨的。」
  浣碧換了蜂蜜水,仔細放得溫熱才遞與我道:「小姐承幸快一年了才有孩子,不止皇上和太后寶貝得不得了,咱們自己宮裡也是奉著多少的小心呢,只盼小姐能平平安安生下小皇子來。」浣碧又笑道:「小姐好好養神才是,左手又傷著了,這些針線就交予宮人們去做吧。何況繡這個也不當景呀。」我聽她說得懇切,想起自我訓誡她以來果然行事不再有貳心,小連子暗中留意多時也未覺得她有不妥,於是我慢慢也放心交代她一些事去做,不再刻意防範。
  繡春山圖原本是為了歷練心境力求心平氣和,如今也沒那個心境了,遂道:「不繡這個也罷了,只是老躺著也嫌悶的慌。」
  浣碧抿嘴一笑道:「小姐若嫌無趣,不如裁些小衣裳繡些花樣,小皇子落地了也可以穿呀。」
  流朱在一旁也湊趣道:「是呢,如今是該做起來了,等到小姐的肚子有六七個月大了身子就重了,行動也不方便了哪。」
  我被她們說得心動,立刻命人去庫房取了些質地柔軟的料子來,看著幾個人圍坐燈下裁製起衣裳來。
  起早聞得窗外鶯啼嚦嚦,淳兒就過來看我,與她一同用了早膳,便對坐著閒話家常。
  淳兒道:「聽說姐姐臨盆的時候,娘家的母親就可以進宮來陪著,是真的嗎?」
  我道:「是呢。到八個月的時候皇上就有恩旨了。」
  淳兒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她素來沒什麼心眼,更不用說心事,整日裡笑呵呵地玩鬧像個半大的孩子,如今突然學會了歎氣,倒叫我分外訝異。淳兒掰著指頭道:「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娘親了,姐姐倒好,娃娃在肚子裡大了就能見著娘親了。」
  我見她眼巴巴地可憐,不由觸動情腸,想起家中父母養育之恩,心裡頭也是發酸。淳兒比我小了兩歲,在家又是幼女,十三歲進宮至今不得見家人一面,難怪是要傷心了。
  槿汐見我與淳兒都有黯然之色,怕我難過,忙過來開解道:「淳小主將來像我們娘娘一樣有孕了不也能見到夫人了麼?小主在宮裡過得好,夫人在府裡也能放心不是麼?」槿汐微笑道:「而且宮裡的吃食可是外頭哪裡也比不上的呢?」說著笑瞇瞇命品兒端了熱騰騰的牛乳菱粉香糕來。
  淳兒沒瞧見也就罷了,一見好吃的食指大動,哪裡還顧得上歎氣。我其實真羨慕淳兒這樣單純的性格,只要有的好吃的,便什麼煩惱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書中常說心思恪純,大抵就是說淳兒這樣性子的人吧。想得多,總是先令自己煩擾。
  我微笑對她道:「聽你那裡的宮女翠雨說你喜歡吃菱粉香糕,我就讓小廚房給你準備了,又兌了牛乳進去,格外鬆軟一些,你吃吃看喜歡麼?」
  四十七、舒痕膠(3)
  淳兒一疊聲應了,風捲殘雲吃了一盤下肚,猶自戀戀不捨舔著指頭,道:「可比我那裡做得好吃多了。」
  我憐惜地看著她,笑道:「你若喜歡,我讓小廚房天天給你預備著——只一樣,不許吃撐肚子。」
  淳兒笑瞇瞇答允了。盯著我的小腹呆呆地看了會兒,小心翼翼地摸著我的腹部問:「甄姐姐,真的有個小孩子在你肚子裡麼?」
  我笑道:「是呀,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呢,牙齒和手都沒有長出來呢。」
  淳兒愣一愣,「這樣小啊!」忙不迭把手上的護甲摘了下來。
  我笑:「你這是做什麼?」
  淳兒托著腮道:「這個小孩子還這樣小,我怕護甲尖尖的傷了他呀。」
  我笑的幾乎要把水噴出來,好容易止住了笑,道:「怎麼會呢?你這樣喜歡他,我把他給你做外甥好不好?」
  淳兒長長的睫毛一撲扇,雙眼靈動如珠,高興道:「真的嗎?我可以做她姨娘嗎?」說著忙忙地從脖子上掏出一塊膩白無瑕的羊脂白玉珮來,道:「那我先把定禮放下啦,以後他就得叫我姨娘了!」
  我道:「是呢,禮都收下了,可不能賴了。」我摸著肚子道:「孩兒你瞧你姨娘多疼你,你還沒個影子呢,禮都送來了。」
  淳兒伏在我肚子上道:「寶貝呀寶貝,你可要快快的長,等你長大了,姨娘把最好吃的點心都給你吃,翠玉豆糕、栗子糕、雙色豆糕、豆沙卷、荔枝好郎君、瓏纏桃條、酥胡桃、纏棗圈、纏梨肉,那可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姨娘全都讓給你吃,決不和你搶,你就吃成個胖寶貝吧。」
  我接口道:「還有呢,你姨娘以後還要生好多寶貝孩兒給你做伴呢,你高不高興?」
  淳兒一跺腳,笑罵道:「姐姐不害羞,拿我當笑話呢。」說著一挑簾子便跑了。
  我以為她跑得沒影兒了,不想她又探了半個頭進來,臉漲得通紅,遲疑了半天才很小聲地問:「我生七八個小孩兒陪姐姐的孩兒躲貓貓,夠麼?」
  我再也忍不住笑,一下子失手把盛著蜂蜜水的碗合在了自己裙子上,一身一地的淋漓,槿汐素來端方,也含著笑上來替我換衣裙,小允子笑得蹲在了地上,流朱揉著肚子,其他人都轉了身捂著嘴笑。我強忍笑著道:「夠了夠了,再多咱們也管不了了。」
  淳兒見我們如此情態,知道自己說的話不對,不由臉上更紅,一撒手又跑了。
  晌午日頭晴暖,遂斜倚在西暖閣窗前的榻上看書打發辰光,身上蓋著一襲湖綠色華絲薄被,身下臥著絲絨軟毯洋洋生暖,湖水色秋羅銷金帳子被銀鉤勾著,榻上堆了三四個月白緞子繡合歡花的鵝絨枕頭,綿軟舒服。看了半歇書半瞇著眼睛就在床上睡了,一覺睡得香甜,醒來已是近晚時分,隱約聽得外頭小連子和人說話的聲音,像是溫實初的聲音。此時閣中並無一人,窗戶半掩半開,帶了花香的晚風自窗外廊下徐徐朗朗吹來,吹得帳子隱隱波動如水面波瀾,銷金花紋綿聯如閃爍的日光。我懶得起來,依然斜臥在榻上,只是轉身向窗而眠,聽著外頭的說話。
  只聽得小允子道:「怠慢大人了,我家娘娘正在午睡,尚未醒來呢。不知大人有什麼事?」
  溫實初道:「不妨事,我且在廊下候著就是。本是聽聞娘娘有喜,特意過來請安的。」
  小允子道:「那有勞大人在這裡等候,奴才先告退了」。
  窗外有片刻的安靜,本來有昏黃天光照耀窗下,忽然聽見有輕微的腳步聲靠近,只覺得窗前一暗,我微微睜開雙眸,見溫實初的身影掩映窗前,隔著兩重窗紗和紗帳無限傾神注目於我,默默無言。
  如鴉翅的睫毛覆蓋之下,恍惚我還是睡著,他也以為我猶在沉睡之中。須臾,他的手無聲伸上窗紗,他並未靠近,也未掀起窗紗窺視我睡中容顏,只是依舊默默站立凝望於我,目光眷戀——其實隔著銷金的帳子,他並不能清楚看見我。
  我略覺尷尬,又不便起身開口呵斥,總要留下日後相見相處的餘地。他待我,其實也是很好。入宮年餘來,若無他的悉心照拂,恐怕我的日子也沒有這樣愜意。
  只是我不願意於「情」字上欠人良多,他對我投以木瓜的情意我卻不能、也不願報之以瓊瑤。自然要設法以功名利祿報之,也算不枉費他對我的效力。
  只是,他也應該明白,宮闈榴花如火雖然照耀了我的雙眸也點燃了他的眼睛,但紅牆內外,雲泥有別,他再如何牽念,終究也是癡心妄想了。何況我的心意是如何他在我入宮前就十分清楚了。冷人心肺的話實在無須我再說第二遍。
  於是重新翻身轉換睡姿,背對著他,裝作無意將枕邊用作安枕的一柄紫玉如意揮手撞落地下。「匡啷」一聲玉石碎裂的聲音,他似乎是一驚,忙遠遠退下。聽得槿汐匆忙進入暖閣的聲音,見我無礙安睡,於是收拾了地上碎玉出去。
  許久,聽得外頭再無動靜,遂揚聲道:「是誰?」
  進來卻是浣碧回話,扶著我起身,在身後塞了兩個鵝絨枕頭,道:「小姐醒了。才剛溫實初大人來過了。」
  我假裝詫異道:「怎麼不請進來?」
  四十七、舒痕膠(4)
  浣碧陪笑道:「原要進來給小姐請安的,可是以為小姐還睡著,存菊堂那邊又有人過來傳話,說請平安脈的時候到了,請溫大人過去呢。」
  我道:「這也是。皇上指了溫太醫給沈容華醫治,他是擔著責任的,不能輕易走開。」我又問:「他來有什麼事麼?」
  浣碧從懷中取出兩張素箋道:「溫大人聽說小姐臉上傷了,特意調了兩張方子過來,說是萬一留下了傷疤,按這個調配了脂粉可以遮住小主臉上的傷。」
  我接過看了,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種子搗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將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狀,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製成玉簪粉;旁邊又有一行小字特地註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則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葉上的露珠與粉調和飾面,效果更佳云云。另一張寫著是藥丸的方子,採選端午時節健壯、旺盛的全棵益母草,草上不能有塵土。經過曝曬之後,研成細末過篩,加入適量的水和麵粉,調和成團曬乾。選用一個密封好的三層樣式的黃泥爐子,以旺火鍛燒半個時辰後,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約一日一夜之後,取出藥丸待完全涼透,用瓷缽研成細末備用。研錘也很講究,以玉錘最佳,鹿角錘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潤肌膚、祛疤除瘢之功效。
  我又問:「問沈容華安好了麼?」
  浣碧脆聲道:「問了。溫大人說小主安好,只是還不能下床,需要靜養。」復又笑:「小姐只說別人,自己也是一樣呢。」
  我一一看過方子,含笑道:「勞他老這樣記掛著,等晚間命小連子照樣去抓藥配了來。」
  浣碧應允了「是」,方才退下了。
  三月二十六,歷書上半年來最好的日子,我與馮淑儀同日受封。早晨,天色還沒有亮,瑩心殿裡已經一片忙碌。宮女和內監們捧著禮盒和大典上專用的的儀仗,來往穿梭著,殿前的石道,鋪著長長的大紅色氆氌,專為妃嬪冊封所乘的翟鳳玉路車,靜靜等候在棠梨宮門前。
  我端坐在妝台前,剛剛梳洗完畢,玄凌身邊的內監劉積壽親自送來了冊封禮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飾。依照禮制,冊封禮上皇后梳凌雲髻,妃梳望仙九鬟髻,貴嬪梳參鸞髻,其餘宮嬪梳如意高髻,宮人梳奉聖髻。我便梳成端莊謙和的參鸞髻。
  奉旨為我梳髻的是宮裡積年的老姑姑喬氏,她含笑道:「娘娘的額發生得真高,奴婢為那麼多娘娘梳過頭髮,就屬娘娘的高,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見福澤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四十七、舒痕膠(5)
  宮中的女子都相信,額發生得越高福氣就越大。我本自心情舒暢,聽她說的討喜,越發歡喜,便讓人拿了賞錢賞她。
  所戴簪釵有六樹,分別是金鏨紅珊瑚福字釵一對,天保磬宜簪一對,最出彩的是一對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步搖。步搖本是貴嬪及以上方能用,雖然玄凌早賞賜過我,可是今日方能正大光明地用,步搖滿飾鏤空金銀花,以珍珠青金石蝙蝠點翠為華蓋,鑲著精琢玉串珠,長長垂下至耳垂。天保磬宜簪上精緻的六葉宮花,玲瓏的翡翠珠鈿,垂落纖長的墜子,微微地晃。如此還不夠,髮髻間又點綴紅寶石串米珠頭花一對,點翠嵌珊瑚松石葫蘆頭花一對,方壺集瑞鬢花一對。
  待得妝成,我輕輕側首,不由道:「好重。」
  流朱在一旁笑嘻嘻道:「如今只是封貴嬪呢,小姐就嫌頭上首飾重了,以後當了貴妃可怎麼好呢?聽說貴妃冊封時光頭上的釵子就有十六支呢。」
  我回頭嗔道:「胡說什麼!」
  喬姑姑笑著道:「姑娘說的極是呢!娘娘生下了皇子難道還怕沒有封貴妃那一日麼?宮裡頭又有誰不知道皇上最疼的就是娘娘呢。」
  我只是笑而不答,伸展雙臂由她們為我換上禮服,蕊紅繡刻絲瑞草雲雁廣袖雙絲綾鸞衣拖擺至地,織金刺繡妝花的霞帔上垂下華麗的珍珠流蘇,整件長衣繡一隻極長的七綵鸞鳥圖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迤邐至裙尾散開如雲。袖口亦有繁複的捻金穿珠刺繡,作成一寸來闊的真珠穿花織繡花邊,微微露出十指尖尖的白皙。腰間繫青紅雙色的華麗綬帶,又在臂上纏上銀朱色的鏡花綾披帛。
  這樣對鏡自照,也有了端肅華貴的姿態。
  冊貴嬪與往日冊封不同,以往冊封不過是玄凌口諭或是發一道聖旨曉諭六宮即可。貴嬪及以上的妃子在宮中才算是正經的高貴位分,需祭告太廟,授金冊、金印,而正一品四妃的金印則稱之為「金寶」。只是太廟只在祭天、冊後和重大的節慶才開啟。平日妃嬪冊封,只在宮中的太廟祠祭告略作象徵即可。
  吉時,我跪於敬妃馮氏身後,於莊嚴肅穆的太廟祠祭告,聽司宮儀念過四六駢文的賀詞,冊封禮正副史戶部尚書李廉箕和黃門侍郎陳希烈取硃漆鏤金、龍鳳文的冊匣,覆以紅羅泥金夾帕,頒下四頁金冊,敬妃為八頁金冊。然後以錦綬小匣裝金印頒下,金印為寶篆文,廣四寸九分,厚一寸二分,金盤鸞紐。敬妃與我三呼「萬歲」,復又至昭陽殿參拜帝后。
  皇后穿著廣袖密襟的紫金百鳳禮服正襟危坐於玄凌身邊,袖口與衣領微露一帶金紅絹質中衣的滾邊,杏黃金縷月華長裙卓然生色,雪白素錦底杏黃牡丹花紋的錦綾披帛寧靜流瀉於地,愈加襯得她儀態高貴端莊。
  皇后的神色嚴肅而端穆,口中朗聲道:「敬妃馮氏,莞貴嬪甄氏得天所授,承兆內闈,望今後修德自持,和睦宮闈,勤謹奉上,綿延後嗣。」
  我與敬妃低頭三拜,恭謹答允:「承教於皇后,不勝欣喜。」
  抬頭,見玄凌的明黃色緙金九龍緞袍,袍襟下端繡江牙海水紋,所謂「疆山萬里」,綿延不絕。再抬頭,迎上他和暖如春風的凝望我的眼眸,心頭一暖,不禁相視會心微笑。
  四十八、梨花(1)
  四月初本是海棠初開的時節,棠梨地氣偏寒,這個時候堂後庭院的梨花恰恰盛開。因著臉頰傷口還未癒合不宜走動,又有了近兩月的身孕,身體越發慵懶,成日憩於榻上,或坐或眠以打發漫長時光。玄凌時來和我做伴,不過是說些有趣的事搏我一笑罷了,為著太醫的叮囑,並不在我宮裡留宿。金玉綾羅各色玩器卻是流水介不斷地送來我宮中,小允子常常玩笑:「皇上的東西再賞下來,別說咱們奴才搬得手軟,就是宮裡也放不下了。」於是揀出特別喜愛的幾樣留著賞玩,把賞賜按位分贈送皇后妃嬪,餘下的特意開了飲綠軒暫時作為儲物的地方。
  是日,天氣晴朗明麗,新洗了頭髮還未干,隨意挽一個鬆鬆的髻,只用一對寸許長的水晶燕子髮釵。用陵容所贈的舒痕膠輕拭傷疤,照舊用鮫綃輕紗蒙了面,鮫綃輕密軟實,可擋風塵,又不妨礙視物清晰,用作面紗再好不過。
  我命人把貴妃榻搬至堂後梨樹下,斜坐著繡一件嬰兒所穿的肚兜,赤石榴紅線杏子黃的底色,繡出榴開百子花樣,一針一線儘是我初為人母的歡悅和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繡了幾針,不自覺地嘴角噙一抹愉悅安心的微笑……
  繡的乏了,舉目見梨花盛開如綿白輕盈的雲朵,深淺有致的雪白花朵映著身上華麗的嫣紅羅裙,紅白明艷。有風偶爾吹過,瑩潔的花瓣輕盈落在衣上,像潔淨霜雪覆蓋身體,連心境也是潔淨平和的了。
  有了這個小小的未成形的孩子在腹中,內心歡悅柔軟,連穿衣的色澤也選的鮮艷。從前的我喜歡清淡雅致的顏色,如今卻喜歡純粹的紅色,那樣不掩飾的快樂。質地輕柔的絲羅衣袖長長地自貴妃榻流於地下,似被霞光染紅的一道薄霧。
  酒能解愁,此時於我卻是助興,我喚槿汐,「去拿酒來——」
  槿汐端來「梨花白」,笑吟吟道:「知道娘娘的酒癮上來了,前幾日手上帶傷禁沾酒,如今好了鬆一鬆也不妨——這是去年摘的梨花釀的,埋在青花甕裡到前日正好一年,娘娘嘗嘗罷。」
  對著滿目冰清玉潔的梨花飲「梨花白」,實在是非常應景,我舉杯一飲而盡。
  槿汐含笑離去,余我一人自斟自飲,獨得其樂。
  宮院寂靜,花開花落自無聲,是浮生裡難得的靜好。幾杯下肚,方才喝得又急,酒勁緩緩湧上身來。慵懶一個轉身,閉目養神。
  有輕淺的腳步聲靠近我,是男子的腳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除了他,後宮還有哪個男子可以長驅直入我宮中。故意不起身迎接,依舊睡著,想看他如何。
  他噤聲槿汐的請安,揮手讓她退下,獨自坐與我身畔。輕風徐來,吹落梨花陣陣如雨。恍惚間有梨花正落在眉心。聽他輕輕「咦」了一聲,溫熱的氣息迎面而下,唇齒映在我眉心,輕吻時銜落花瓣無聲。
  他掀開我臉頰覆著的面紗,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將花瓣吞吐入我口中,咀嚼後的梨花,是滿口宜人的清甜芳香。他低頭吻上裸露的肩胛和鎖骨,隔著花瓣的微涼,鬍渣刺刺得臉上發癢。我再忍不住,睜開眼輕笑出聲:「四郎就愛欺負人家——」
  玄凌滿目皆是笑意,刮我的鼻子道:「早知道你是裝睡,裝也裝不像,眼睫毛一個勁的發抖。」
  我嬌嗔:「知道我是個老實人罷了,四郎也只欺負老實人。」
  他仔細瞧我臉上的傷疤,笑:「好像淡了些了。」
  我忙用手掩住,轉頭嗔道:「如今變成無鹽、東施之流了,四郎別看。」
  玄凌笑道:「朕賜你的藥膏用了嗎?等過些日子就完好如初了。嬛嬛絕世容光,不知這世上有誰堪相比?」
  我心中頓起頑皮之意,笑說:「嬛嬛有一妹妹名叫玉嬈,堪稱國色,絕不在臣妾之下。」
  「哦?」玄凌流露出頗有興趣的神色,問道:「還有能和嬛嬛不相上下的人?朕可要看看。」
  我假裝情急:「那可不許,四郎見到妹妹姿色,肯定會迫不及待將她納為妃子!到時心中便無嬛嬛了。」
  他見我著急,臉上玩味之色更濃:「能讓你有如此醋意,一定是絕代佳人,看來朕真的要納新妃了。嗯,你說封你妹妹做什麼好呢?婕妤?貴嬪?還是立刻封妃吧?」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說:「嬛嬛的妹妹今年芳齡七歲,望陛下也能笑納。」
  玄凌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把把我抱在膝上,咬著我的耳垂說:「你這個促狹的小東西!」
  我笑著蜷成一團躲他:「別鬧,太醫說要養著不許隨意動呢。」
  他把我橫放在貴妃榻上,俯下身將臉貼在我的小腹,流露出認真傾聽的神氣。這樣家常而溫暖的情景,他只像是一個愛護妻兒的夫君。我情不自禁撫摩他露在衣裳外的一截脖頸。花開靜綿,我想,歲月靜好,大抵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我的嘴角不覺含了輕快的微笑,輕輕道:「現在哪裡能聽出什麼呢?」
  他忽地起身,打橫將我抱起連轉了幾個圈,直旋得我頭暈,他放聲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們的孩子,你曉不曉得朕有多高興!」
  我「咯咯」而笑,笑聲震落花朵如雪紛飛,一壁芬芳。我緊緊挽住他脖子:「好啦,我也很高興呢。」
  他隨手拾起落與枕榻上的梨花花瓣,比在我眉心道:「梨花白透可堪與雪相較,花落眉間恍若無色,可見嬛嬛膚光勝雪。」
  我微笑倚在他胸前,抓了一把梨花握在手心,果然瑩淡若無物,遂微笑道:「南朝宋武帝的女兒壽陽公主日閒臥於含章殿,庭中紅梅正盛開,其中一朵飄落而下附在她眉心正中,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狀甚美,宮人拂拭不去,三日之後才隨水洗掉。由此宮中女子見後都覺得美麗,遂紛紛效仿,在額間作梅花狀圖案妝飾,名為『梅花妝』。只是梨花色淡不宜成妝,真是遺憾了。」
  玄凌道:「若要成妝其實也不難。」說著牽我的手進後堂,坐於銅花鏡前,比一朵完整的梨花於眉心,取毛筆蘸飽殷紅胭脂勾勒出形狀,又取銀粉點綴成花蕊,含笑道:「嬛嬛以為如何?」
  我對鏡相照,果然顏色鮮美,綽約多姿,勝於花鈿的生硬,反而添柔美嫵媚的姿態,遂笑道:「好是好,只是梨花色白,以胭脂勾勒,卻像是不真了。」
  他端詳片刻,道:「那朕也無法了,只得如此。只是若真為白色,又無法成妝,可見難以兩全。」
  我微笑:「世事難兩全,獨佔一美已是難得了。」
  四十八、梨花(2)
  玄凌亦道:「既然美麗就好,妝容本就擬態而非求真。這個妝,就叫『姣梨妝』如何?」
  我顧盼生色,笑容亦歡愉:「四郎畫就,四郎取名,很風雅呢。」
  他也是歡喜自得之色,道:「那就命你念一句帶梨花的詩來助興。」
  午後宮門深閉,我凝視窗外梨花,未及多想,信口捻來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1)
  言甫出口,我立時驚覺,難免有些不自在,暗暗自悔失言,君王面前怎能談論這樣自怨自艾的詩句,何況是失寵嬪妃的傷情自況,這樣突兀念來,實在是有些不吉的。
  然而玄凌並未覺得,只是道:「是春日的季節,宮門緊閉,梨花又開得多,只是朕與你相伴而坐,怎能說是寂寞呢?雖然應景卻不應時,該罰。」他轉頭見窗前案几上有一壺未喝完的「梨花白」,遂取來道:「罰你飲酒一杯。」
  我信手接過,笑盈盈飲下一口,看著他雙目道:「宜言飲酒……」
  他立刻接口:「與子偕老。」說著挽手伸過,與我交手一同飲下。
  他臉上帶笑,問我:「是喝交杯酒的姿勢。」
  深宮寂寂,原也不全是寂寞,這寂寞裡還有這樣恬靜歡好的時光。我滿心恬美,適才的酒勁未褪,現又飲下,不覺臉頰發燙,映在鏡中如飛霞暈濃,桃花始開。
  我半伏在案上,笑著向他道:「臣妾已經念過詩句,該四郎了。切記要有『梨花』二字啊。」
  他想了一想,臉上浮起不懷好意似的笑容,慢慢道:「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2)
  我一聽羞得臉上滾燙,笑著啐他道:「好沒正經的一個人!」
  他強忍著笑道:「怎麼?」
  「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方算是一樹梨花壓海棠啊。」
  他道:「朕願與子偕老,嬛嬛容顏不改,朕鶴髮童顏,不正是蒼蒼白髮對紅妝麼?」他一把把我高高抱起,輕輕放於床上,我明瞭他的意圖,搖開他的手道:「不許使壞!」
  他低頭,笑意愈濃,「才剛拿你妹妹來玩笑朕,現在看朕怎麼收拾你這個小壞東西……」
  我邊笑邊躲著他道:「噯噯!四郎你怎麼這樣記仇啊?」
  他捉住我的雙手擁我入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錦簾紗幕半垂半卷,正對著窗外潔白月光一般的梨花。點點繁花與柳絮輕綿無聲的糾纏飛舞。我模糊的記得梨花花蕊的樣子,花瓣中間的淡淡紅暈的花心的模樣,如冰玉般清爽宜人的姿態,其實和那一日我與玄凌相遇時的杏花是很像的。
  淺金的陽光自花樹枝椏間和緩流過,潔白的花朵開得驚心動魄。窗外風過無聲,梨花飛落無聲,窗內亦是無聲,他的動作輕柔而和緩,生怕傷到腹中幼弱卻蓬勃的生命。暖暖的陽光寂靜灑落,習習清風,花瓣靜放,我在擁抱他身體的一刻幾乎想安然睡去,睡在這春深似海,梨花若雪裡。
  是日玄凌下了早朝又過來,我剛服了安胎藥正窩在被窩裡犯懶,房中夜晚點的安息香甘甜氣味還未褪去,帳上垂著宮樣帳楣,密密的團蝠如意不到頭的繡花,配著茜紅的流蘇綃絲帳,怎麼看都是香艷慵散的味道。
  玄凌獨自踱了進來,剛下了朝換過衣裳,只穿一件填金刺繡薄羅長袍,越發顯得目如點漆,器宇軒昂。他見我披頭散髮睡著,笑道:「越發懶了,日上三竿還躺著。」
  我道:「人家遵您和太后的旨意好好安養,卻派起我的不是來了。我還閒成日躺著悶得慌呢。」說著作勢起身就要行禮,他忙攔著笑:「算了,還是安靜躺著吧。」
  我忍俊不禁,「這可是慌神金口說的,回頭可別說臣妾不是了。」
  他捏一捏我的鼻子,踢掉足上的靴子,露出藍緞平金繡金龍夾襪,掀開被子笑嘻嘻道:「朕也陪你窩一會兒。」
  我把一個用玫瑰芍葯花瓣裝的新荷色夾紗彈花枕頭墊在他頸下,順勢躺在他腋下,看著那襪子道:「這襪子好精細的工夫,像是安妹妹的手藝。」
  他低頭仔細看了一會,方道:「朕也不記得了,好像是吧。她的針線功夫是不錯的。」
  我無言,於是問:「皇上方才從哪裡來?」
  他隨口道:「去看了沈容華。」
  我微笑:「聽說姐姐身子好些能起床了,一日兩趟打發人來看我。」
  他有些詫異:「是嗎?朕去的時候她還不能起身迎駕呢?」
  我心下狐疑不定,昨日采月來問安的時候已說眉莊能夠下床走動了,只是不能出門而已。想來為了禁足一事還是有些怨恨玄凌,遂道:「姐姐病情反覆也是有的,時疫本也不易好。」
  他「唔」了一聲也不作他言,半晌才道:「說起時疫,朕就想起一件惱人事來。」
  我輕聲道:「皇上先別生氣,不知可否說與臣妾一聽。」
  他拇指與食指反覆捻著錦被一角,慢慢道:「朕日前聽敬妃說江穆煬、江穆伊兩人醫治時疫雖然頗有見效,但私下收受不少宮女內監的賄賂,有錢者先治,無錢者不屑一顧,任其自生自滅。委實下作!」
  我沉思片刻,道:「醫者父母心,如此舉動實在是有醫術而無醫品。臣妾十分瞧不起。」我靜一靜,道:「皇上還記得昔日他們陷害沈容華之事嗎?」
  玄凌雙眉暗蹙,卻又無可奈何:「朕沒有忘——只是如今時疫未清,還殺不得。」
  我微微仰起身,道:「臣妾像皇上舉薦一人,太醫溫實初。」
  他「哦「了一聲,饒有興味道:「你說下去。」
  「溫太醫為姐姐治療時疫頗有見效,而且臣妾聽聞,江穆煬、江穆伊兩人的方子本出自溫太醫之手。」我輕聲道:「皇上細想,江穆煬、江穆伊兩人所擅長的是嬰婦之科,怎麼突然懂得治療疫症,雖說學醫之人觸類旁通,可是現學起來也只能入門而不能精通啊。而溫太醫本是擅長瘟疫體熱一症的。」
  四十八、梨花(3)
  玄凌靜靜思索良久,道:「朕要見一見這個溫實初,果然如你所言,江穆煬、江穆伊二人是斷斷不能留了。」
  我伏在他胸前,輕聲道:「皇上說得極是。只是一樣,如今宮中時疫有好轉之相,宮人皆以為是二江的功勞。若此時以受賄而殺此二人,不僅六宮之人會非議皇上過因小失大不顧大局,只怕外頭的言官也會風聞,於清議很不好。皇上以為呢?」
  「他們倆到底是華妃的人,朕也不能不顧忌華妃和她身後的人。」他微微冷笑,「若真要殺,法子多的是。必定不會落人口舌。」
  身為君王,容忍克制越多,爆發將愈加強大,因為他們的自負與自尊遠遠勝過常人。我目的已達,淺淺一笑,用手遮了耳朵搖頭嗔道:「什麼殺不殺的,臣妾聽了害怕。皇上不許再說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啦,咱們不說這個,四月十二是你十七歲的生日,西南戰事連連告捷,你又有了身孕,朕叫禮部好好給你熱鬧一番好不好?」
  我婉轉回眸睇他一眼,軟語道:「皇上拿主意就是。」
  他又沉思,慢慢吐出兩字,「華妃……」卻又不再說下去。
  我心思忽然一轉,道:「皇上這些日子老在華妃處,怎麼她的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呢?」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裡,隨口道:「她不會有孩子的。」
  我詫異,道:「臣妾聽聞華妃曾經小產,可是為此傷了身子麼?」
  他似乎發覺自己的失言,對我的問詢不置可否,只一笑了之,問了我一些起居飲食。
  玄凌靜靜陪了我一晌,又去看杜良娣。我目送他走了,方笈了鞋子披衣起身,槿汐服侍我喝了一盞青梅汁醒神,方輕輕道:「娘娘這個時候挑動皇上殺二江,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冷笑:「不急了。我已經對你說過,上次在皇后宮中就有人想推我去撞杜良娣,雖不曉得是誰,可見其心之毒。如今我有身孕,更是她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時疫一事這姓江的兩人撈了不少好處,在太醫院一味坐大。溫大人又在沈容華那裡,章彌是個老實的,萬一被這姓江的在藥裡作什麼手腳,咱們豈不是坐以待斃。不如早早了結了好。」長長的護甲碰在纏枝蓮青花碗上玎然有聲,驚破一室的靜靄甜香,慢慢道:「其實皇上也忍耐了許久,要不是為著用人之際,早把他們殺了。」
  槿汐嘴角蘊一抹淡淡的笑:「敬妃娘娘對皇上的進言正是時候。不過也要江穆煬、江穆伊二人肯中圈套。」
  我微笑:「這個自然,像這種貪財之人只要有人稍加金帛使其動心即可。皇上只是暫時忍著他們,這樣得意忘形,實在是自尋死路。」
  兩日後,宮外傳來消息,江穆煬、江穆伊兩人在出宮回家途中被強盜殺害,連頭顱也被割去不知所蹤,皇帝念其二人在時疫中的勞苦,為表嘉恤特意賜了白銀百兩為其置辦喪事,又命太醫溫實初接管時疫治療之事。一時間宮內外皆傳當今聖上體恤臣子,仁厚有加。
  消息傳來時,我正在窗下修剪一枝開得旁枝過多的杏花,聞言不過淡然一笑。於此,溫實初在這場時疫中功成名就。
  註釋:
  (1)、出自唐代劉方平《春怨》,全詩為: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是一首十分出新的宮怨詩。雖被寵愛過,卻落得萬般淒涼。
  (2)、出自宋代蘇東坡嘲笑好友詞人張先(990-1078,字子野)的調侃之作。據說張先在80歲時娶了一個18歲的小妾,東坡就調侃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梨花指白頭新郎,海棠指紅妝新娘。之後,「一樹梨花壓海棠」成為老夫少妻的委婉說法。
  四十九、芳辰(1)
  四月十二日是我的生辰,自玄凌要為我慶生的消息傳出,棠梨宮的門檻幾乎都要被踏破,尊貴如皇后,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無一不親自來賀並送上厚禮。華妃固然與我不和,這點面子上的往來也是做得工夫十足,連宮中服侍的尚宮、內監,也輾轉通過我宮中宮人來逢迎。後宮之人最擅長捧高踩低,趨奉得寵之人,況我剛封貴嬪,又有孕在身,自然風光無限。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的得意,大抵如是。
  這樣迎來送往,含笑應對不免覺得乏悶勞累,幾次三番想去太液池泛舟散心,流朱與浣碧都攔住了不讓,口口聲聲說湖上風大,受了風寒可不好。想想也是,四月池中不見荷花,惟有有雕欄玉砌起自芳池,再精美也失了天然神色。這樣幾次,我也懶得再出去了。
  生辰前一日,玄凌特意親自領了賀禮來,金屑組文茵一鋪,五色同心大結一盤,鴛鴦萬金錦一疋,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綠毛狸藉一鋪,龍香握魚二首,精金筘環四指,若亡絳綃單衣一襲,香文羅手藉三幅,碧玉膏奩一盒。各色時新宮緞各八匹,各色異域進貢小玩意一。
  我到底年輕,君王所給的榮寵尤隆,生活在金堆玉砌中,觸目繁華,虛榮亦不會比別的女子少幾分,這樣從未見過的珍貴之物照耀得我的宮室瑩亮如白晝,心裡自然是欣喜的。而更讓我欣喜的,是玄凌的用心。他欣喜道:「朕很久前讀《飛燕外傳》,很好奇成帝是否真賜給飛燕這些寶物,朕想成帝給得起飛燕的,朕必定也給得起你。所以命人去搜羅了來,只為博卿一笑。」
  我笑靨甜美如花,俏然道:「這些東西的名字臣妾也只在史書上見過,只以為是訛傳罷了,不想世間真有此物。」
  他把絳綃單衣披在我身上,含情道:「明日就穿這個,必然傾倒眾生。」
  銀紫色鳳尾圖案的絳綃單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閃爍著孔雀藍的光澤。光澤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奪目。我輕笑出聲:「何必傾倒眾生,嬛嬛不貪心,只願傾倒四郎一人而已。」
  他佯裝絕倒之狀,大笑道:「朕已為你傾倒。」
  到了夜間清點各宮各府送來的賀禮,槿汐道:「獨清河王府沒有送來賀禮。」
  很久以來,我並未再聽到這個名字,也不曾刻意想起。如今乍然聽到,已是和我的生辰有關,我不以為意,繼續臨帖寫字,口中道:「六王灑脫不拘,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俗禮。」
  槿汐亦笑:「奴婢聽聞王爺行事獨樹一幟,不做則已,一做便一鳴驚人,大出人意料之外。」
  我取筆蘸墨,回想前事果覺如此,不覺微笑,道:「是嗎?」於是也不過一笑了之。
  生辰的筵席開在上林苑的重華殿,此處殿閣輝煌、風景宜人,一邊飲酒歡會一邊賞如畫美景,是何等的賞心樂事。唯一不足的是重華殿離太液池甚遠,無水景可看。
  這一日,簡直是我的舞台,周旋於后妃、命婦之間,飛舞如蝶。滿殿人影幢幢,對著我的都只是一種表情,漫溢的笑臉。我無心去理會這笑臉背後有多少是真心還是詛咒。真心的必能和我一同分享這歡樂,而詛咒的,我的榮光與得意只會讓她們更難受,這於我,已經是對她們一種極好的報復。
  冠冕堂皇的祝語說完,便是箜篌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歌伎擊節而唱,眾人享受佳餚美酒,無一不樂。今日的歌舞美姬皆是新選入宮的,個個不滿十六,面孔嬌小單純,並無妖艷之態,方不喧賓奪主,奪了歌舞的真意。如此穿著整齊的七彩絹衣的妙齡少女歡唱舞蹈,格外地賞心悅目。
  這是眉莊病癒後第一次出席這樣盛大的宴會,她的身體恢復的甚好,只是人略微消瘦了一些,容色也更沉靜,如波瀾不驚的一湖靜水,默默坐於席間獨自飲酒。
  如今的眉莊,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得意光景。榮寵僥倖,亦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般時事遷移,並無穩固之說。想來她亦明白,所以縱使復起,性子也越發內斂低調,像是不願再引人注目。
  只有我知道,她內心那股憤懣抑鬱的怒火是如何在熊熊燃燒。
  酒至半酣,歌舞也覺得發膩。見過眾人,獨不見清河王玄清在座,亦無人知曉他去向。玄凌也只是付之一笑:「這個六弟又不曉得去哪裡了。」
  我亦不願意去留心,他於我,不過是叔嫂之份,縱然惟獨他目睹開解我隱藏的心傷,縱然他有一星半點的不可言說的情意於我,我亦只能裝作無知無覺,如同對待溫實初一般。
  山中人兮芳杜若,我並非是山中幽谷間寂寞開放的杜若,而是帝王瑤池天邊一枝被折在手中的海棠。名花有主,何況人哉!都是不可改變的;亦無力、無需去改變。
  只是在宮闈紛飛的傷心和失落處,總會輾轉憶起桐花台一角皎潔的夕顏和夏夜湖中最後一季的荷花,那種盛放得太過熱烈而即將頹敗的甜香,彷彿依舊在鼻尖凝固。
  神思恍惚間,見眾人的熱鬧間汝南王的正妃賀氏偏坐一隅神色鬱鬱卻一言不發。我迎上前低聲相問:「王妃身子不適麼?」
  她見是我,微顯尷尬,極力壓低聲音道:「妾身失儀,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
  我點頭會意,借口更衣拉了她的手至偏殿無人處扶她歇下。賀妃歉然道:「娘娘芳誕,妾身掃娘娘的興了。」
  我含笑,溫和道:「王妃勿要這樣說,誰沒有三災六病呢,吃了藥好了就是了。」又問:「王妃平日是吃天王保心丹麼?」她點頭稱是。我旋即招手命流朱回去取藥,道:「王妃稍耐片刻,藥馬上就拿來。」說著親自倒了溫水與她服下。
  她半是感激半是惶惑,「勞動娘娘玉手,實在不敢當。」
  我道:「在外本宮與王妃是君臣,在內卻是至親,哪裡說得上勞動不勞動這樣見外的話呢。王爺征戰在外,王妃應該善自珍重才是。」
  我忽然被她眉心吸引,葳蕤一點淺紅,正是與我眉心如出一轍的「姣梨妝」,不由好奇:「宮外也盛行此妝麼?」
  她和靜微笑:「如今宮中與各地都風行以『姣梨妝』為美,不僅可效仿娘娘美貌,亦以此求夫妻和順,可是一段佳話呢。」
  我縱然自矜,聽得這樣的話,自然也高興自得的。
  很快藥就拿來了,賀氏服下後果然臉色好轉。她微笑道:「常聽說娘娘最得皇上寵幸,不想竟是這樣隨和,難怪皇上這樣喜歡。」汝南王生性狷介陰冷,王妃卻是極和善溫柔的一個人,倒叫我刮目相看。
  就這樣絮絮說起,賀妃身子原本壯健,只是生下世子時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所以纏綿反覆久不得愈。我也是有身孕的人,說起子嗣一事,不由談得興起,嚦嚦說了許久,兩人十分投緣。
  四十九、芳辰(2)
  汝南王是華妃身後最強大的勢力,我一向十分忌憚,不料今日機緣巧合得了賀妃的人緣,竟也投趣。然而再投緣,她終究是汝南王的正妃,我的親近便也悄然無聲的隱匿了幾分保留。直到玄凌派人來請,又約定了時常來我宮中閒坐說話,這才散去。
  再度入席,有宮人來請:「六王爺在太液池邊備下慶賀貴嬪娘娘芳誕的賀禮,請皇上與娘娘一同觀賞。」
  玄凌笑:「老六最心思百出,這次不知又打什麼主意。咱們就同去看看。」
  於是眾人眾星拱月往太液吃池邊行走。遠遠見太液池邊圍了高高的錦繡帷幕,隨風輕舞,十分好看。只是帷幕遮住了太液池的景觀,只是華麗而已,實在也瞧不出什麼。
  四周異樣的寧靜,我疑惑著看玄凌一眼,他也是十分不解的樣子,只是笑吟吟觀望。忽然天空中多了成千上百隻風箏,千彩百色,漫天飛舞,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周圍驚叫聲、讚歎聲、歡呼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玄凌如此為我盡心,我亦心中歡悅。
  正自目不暇接觀賞,忽然槿汐上來請安,盈盈道:「娘娘大喜,請放風箏祈福。」說著把線遞到我手中——不過是作個樣子罷了,自然有內監早早扯好了線,我只消牽上一牽即可。笑吟吟一牽,風箏遙遙飛上天去,竟是一個極大的色彩斑斕的翟鳳,文彩輝煌,錦繡耀目。合著我身上銀紫色鳳尾圖案的絳綃單衣,相映成輝。歡聲喝彩盈滿雙耳,我也不覺含笑。
  忽而一個清脆的哨聲,圍在太液池周圍的錦繡帷幕「霍啦」一聲齊齊落地。眼前的景象太過出人意外,原本被風箏所驚動所有人齊齊都沒有了聲息。如斯美景,大抵是叫人傾心屏息的。
  四月的時節,原本連蓮葉也是少見,往日的太液池不過是一潭空曠碧水而已。而此時此刻,碧水間已浮起了滿湖雪白皎潔的白蓮,如一盞盞羊脂白玉,輕浮其上。朝日輝輝,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美如雲霞燦如錦繡。風荷曲捲,綠葉田田,波光碎影裡倒映著的雙雙人影,亦是不輸花朵的光灩的,何況又有著盛世華章的陪襯。
  遠遠舉目,玄清緩緩走來,手中別無器樂,只是以手為扣抵於唇間,吹奏一曲《鳳凰于飛》。鳳凰于飛,和鳴鏗鏘(1),大約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夢想。他的吹奏與曲調也是簡單清澈,彷彿上湖上徐徐而來的清風,在寂靜的驚歎裡一轉一轉扣入人心。鳳凰于飛,於他,那是簡單而執著追求的事,於我,那只是一個少女時代綺麗的夢,不適宜在深宮中繼續沉迷下去。在眉莊身上,我已經看到破滅的一角。
  他的哨音吹奏漸漸迴環低落,音止時已徐緩踱至我與玄凌身前,朝我的微笑也是清淡無虞,花費的心思已經足夠多,所以賀我的只是再平淡不過的施施然一句:「清以滿湖蓮花恭賀莞貴嬪芳誕。」
  我見他如此隆重為我慶生,回轉想起那一日他矜纓中的小像,心下早自不安,然而終究在人前,神色亦是客氣得體,「王爺費心了,本宮很是感謝。」
  話音甫落,玄凌爽朗大笑:「朕只是囑托你想新奇點子為莞貴嬪賀生,不想你辦得這樣好,連朕也大為吃驚。」如是他言,我才放心。
  玄清的笑甚是溫和,眼中卻是一片疏落:「臣弟不過是個富貴閒人罷了,也只通曉這些。皇兄是知道的,否則也不囑托臣弟去做了。」
  玄凌自然笑的得意,我不覺動容,玄清這樣不拘,其實內心也是在意的吧,玉厄夫人的兒子征戰沙場,而自己作為先皇最疼愛的兒子只是寄情於政務之外,於兄長寵妃的生辰上用心。不是不悲涼的。
  我的容顏遮蔽在輕薄的鮫綃之後,嘴角噙一抹清淺而懂得的微笑:「只是不知如何在這天氣裡使蓮花開放?」
  他望向我,目中泛著一星不易察覺的淡淡溫情:「蓮藕早就埋下,引宮闈外最近的溫泉水至太液池,花可盡開。」
  我的眼光拂過他的身影,落在玄凌身上,我說:「多謝皇上。」聲音是歡悅的,笑靨亦是嫵媚。此刻,彷彿我的人生,一切遂意。
  謝的是玄凌。自然,我也明白,玄凌不過是一句囑咐,而玄清才是真正用了心思的那個人。今日的風箏也就罷了,而蓮花。驀地記起去年八月末的時候,那一攏開到最末的荷花。
  他自然是記得的。
  而我並能多說什麼,亦不能做什麼。在旁人眼中,他不過是一個和我只在宮廷宴會時見過的天潢貴胄,種種用心,也不過是因為玄凌。而我所明白和懂得的,別人絕不可以知曉和明白。於是我只是在目光如風的影子一樣掠過他時,淺淺點頭。他亦回望著我,對著滿湖蓮花微笑。
  我們毫不相干。
  其實我的心底,也是害怕的。我無時無刻不牢記自己的身份,因為牢記,因為在無意間窺破了玄清若有似無的秘密,因為明白我所難以期望的情意是他可以輕易付與他的未知的妻子的。所以悲憫自己,刻意與他隔閡。
  玄清不同於溫實初,對於溫實初的感情,因為一直瞭然,一直不放在心上,於我而言不過是如同樹上普通的一片樹葉,知道在哪裡就是了。何時葉落葉生都不甚關心,哪怕有一天他不見了呢。所以無謂害怕,只是不想他浮想太多,於人於己都無好處。
  而玄清,他是我夫君的弟弟,日後相見的餘地和機會太多。更因為他懂得我,也懂得不給我困擾。只於我傷懷難禁時,開解一二。如此而已。
  他這樣自製與瞭然,反叫我有些惺惺相惜。
  今日的玄凌志得意滿,朗朗道:「西南戰事告捷,大軍已經班師回朝。朕自然要論功行賞,大封諸將。」他回頭看我,笑容滿面道:「你兄長甄珩回朝之日朕便封他為奉國將軍,賜他與薛氏成婚,如何?」這樣的殊榮,我自然是要謝恩。玄凌說得極大聲,在場人人聽見,只是我眼風一轉,已然看見坐於劉慎嬪身邊陵容神色一震,旋即亦只是無聲無息的木然。
  也許陵容是能夠明白的吧,她與哥哥之間那些微妙的連我也不可探知的少年情愫終究是要了斷在後宮的四面紅牆之內的。淒淒復淒淒,各自嫁娶,不須哀啼。
  心中大是不忍,然而皇后含笑說下去,「你已是貴嬪,父親又是朝中大員,家中女眷自然也要有封誥,本宮已下了鳳諭,封你母親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說話間目光橫掃過華妃精心妝飾的臉龐。
  華妃的母親亦是正三品河內郡夫人,華妃曾恃寵向玄凌邀封,請封自己母親為正二品府夫人,那是四妃家眷才有的殊榮,因此皇后一力反對,終究也未能成封。為此華妃大失顏面,才與皇后格格不入。如今我母親這樣輕易得了封誥,她自然更是要怨懟於我了吧。
  而於我,這一日的風光與榮耀已經達到極點。
  揚首望去,一池滿滿的蓮花,蓮葉接天無窮碧,芙蕖映日別樣潔,水波輕軟蕩漾間,折出萬千靡麗光彩,映出流光千轉百回。
  於此,我的人生奼紫嫣紅、錦繡無雙。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好日子大抵就是這樣的。
  註釋:
  (1)、鳳凰于飛,和鳴鏗鏘:形容夫妻情深意篤
  五十、風箏誤(1)
  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在腹中,生命的新奇與蓬勃總是叫我歡喜而驚奇,靜日無事,總愛把手放在小腹上,輕輕的,小心翼翼,生怕手的重量也會壓迫到他。漸漸養成這樣習慣的姿勢,半是疼惜半是保護。
  春日的陽光自薄如蟬翼的明亮雲絲窗紗照進屋裡,這窗紗輕薄如冰,彷彿凝聚了無數金光,瑩心殿中因這光亮顯得格外寬闊敞亮。日光悠悠照在案幾上汝窯聳肩美人觚裡插著的幾枝新開的淡紅色碧桃花上,那鮮妍的色澤令人見之傾心。
  我用過桌上的幾色糕點,隨手撿了卷書看。
  淳兒巴在窗台上勾著手探頭看窗外無邊春景。她看了半日,忽然嘟嘴嘟噥了一句:「四面都是牆,真沒什麼好看的。」
  她見我也悶坐著,興致勃勃道:「今天日頭這樣好,姐姐陪我去放風箏吧?前兩天姐姐生辰時的風箏我留了兩個好看的呢。」
  我把書一擱,笑道:「你的性子總靜不下來,沒一天安分的。聽說昨兒在你自己那裡『捉七』(1)還砸碎了一個皇上賞的琺琅畫屏。」
  淳兒吐一吐舌頭,「皇上才不會怪我呢。」嬉笑著扭股糖兒似的纏上來道:「姐姐出去散散心也好,老待著人也犯懶,將來可不知我的小外甥下地是不是個懶漢呢?」
  我忍俊不禁,瞧著窗外的確是春和景明,便道:「也好,我成日也是悶著。」春色如畫,我何嘗不想漫步其中,只是傷口怕沾染塵灰,加之杜良娣一事叫我心有餘悸,於是多叫了人跟著,取了面紗覆臉,才一同出去。
  在上林苑中選了個空曠的所在,淳兒的風箏放得極好,幾乎不需小內監們幫忙,便飛得極高,想來幼時在家中也是慣於此技的。芳草萋萋之上,只聽得她清脆的笑聲咯咯如風鈴在簷間輕晃。她見風箏飛得高,又笑又嚷,十分得意。
  她自然是得意的,得寵的妃嬪中她是最年輕的一個,玄凌對她一向縱容,加之我有孕不宜經常服侍玄凌,為著就近的緣故玄凌也時常在她那裡逗留。近日玄凌還說起,待淳兒滿十六歲時就要冊她為嬪。
  我仰首看著晴空中已經如烏黑一點的風箏,想起幼年春天的午後,在家中練習女紅無聊得幾乎要打瞌睡,腦袋像啄米一樣一下一下地晃,哥哥忽然從閨房的軒窗外探進半個腦袋來,笑嘻嘻道:「妹妹,咱們溜出府去放風箏吧?」
  春風拂綠了楊柳一年又一年,孩提的時光,總是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從指縫間飛走。似乎只是隨哥哥放了一場風箏,在庭院裡拿鳳仙花染了幾根指甲,在西席夫子眼皮下偷偷打了個盹兒,葡萄架下眼巴巴數著喜鵲看牛郎織女過了七夕,這無憂無慮的歲月便悄然過去了。
  而今,我也即將為人母。我含笑看向淳兒,後宮的妃嬪之中,惟有她是這樣明快,如春日明媚燦爛的一道陽光,而我,逐漸隱忍成一彎明月,縱然清亮,也是屬於黑夜的,也是隱晦。
  我低手撫摩自己微微有隆起之狀的小腹,其實還是很不明顯的,如果我的孩子有淳兒這樣的活潑明朗也是很好的,只是不要太天真。帝姬也就罷了,若是皇子,天真是絕對不適合的。
  這樣含笑沉思著,忽然聽見淳兒驚呼一聲,手裡的風箏現已經斷了,風箏遙遙掙了出去。淳兒發急,忙要去尋,我忙對小利子道:「快跟上你小主去,幫她把風箏尋回來。」
  小利子答應了個「是」忙要跟上,淳兒一跺腳,撅嘴喝道:「一個不許跟著!姐姐,他們去了只會礙手礙腳。」淳兒不過是小孩心性,發起脾氣來卻也是了得,所以幾個宮人只得止步,看著我遲疑。我遠遠看著風箏落下的地方並不很遠,也拗不過她,只得隨了她去,見她拔腳走了,囑咐幾個小內監遠遠跟在後頭去了。
  太液池畔遍種楊柳,這時節柳條上綻滿了鵝黃嫩綠的柔葉,連空氣亦被薰成了煙綠。細柳垂入誰中,伴隨清風挑動平靜無瀾的湖面,柳絮紛飛如雪子,一株碧桃花如火如荼倒影池邊。風吹落碎紅入碧波,水光瀲灩間儘是暗香盈袖。遠遠有宮女划著小舟嬉笑優遊,折了柳枝做了花環戴在頭上,笑聲遙遙就傳了過來。我看了一會兒覺得倦了,便在碧桃樹下的長石上坐著歇息。
  春光如斯醉人,卻不知這醉人裡有幾多驚心動魄。我陡地憶起那一皇后宮中賞花的險境,在我背後推我出去的那雙手。
  事後明察暗訪,竟不知查不出那人的痕跡。也難怪,當時一團慌亂,誰會去注意我的身後是哪雙手一把把我推入危險之中。
  然而我並非真的不曉得是誰,事後幾度憶及,衣帶間的香風是我所熟悉,她卻忘卻了這樣的細節。然而我如此隱忍不發,一則是沒有確鑿證據,二則,此人將來恐怕於我頗有用處。
  我的餘光忽然卷觸到一抹櫻桃紅的浮影。還未出聲,身邊的槿汐已經恭敬請安:「曹婕妤安好。」目光微轉,正好迎面對上那雙幽深狹長的眸子。
  曹琴默只著了件銀白勾勒寶相花紋的裡服,外披一層半透明的的淺櫻紅縐紗,只手持著一條月白的手絹,盈盈含笑朝我請下安去:「莞貴嬪金安。」
  我伸手虛扶她一把:「曹姐姐起來吧,何須這樣客氣。」
  她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其實她的姿色不過是中上之姿,只是笑意憑添了溫柔之色,這樣素淨而不失艷麗的服色也使得她別有一番動人心處。她微笑道:「不想在這裡遇見貴嬪娘娘。」
  我與她一同坐下,示意槿汐等人遠遠守侯,不許聽見我們說話,我笑道:「姐姐與我生疏了呢,還是喚我妹妹吧。」
  她見我撇開眾人與她獨坐,笑容若有似無:「妹妹自懷胎以來似乎不大出門,格外小心,現在怎麼放心把人都撇開了呢?」
  我雙眸微睞,輕輕笑道:「曹姐姐說笑呢,我怎麼會不放心呢?姐姐與我在一起我要是有什麼閃失自然是姐姐的不是啊,姐姐當然會全力照顧妹妹的。何況……」我微微一笑,目光似無意掃過她,「這裡又不會有人來推我一把。」
  曹婕妤微微一愣,竟是毫不變色,笑靨如花道:「妹妹真會說笑,誰敢來推你一把呢,怕是伸一指頭也不敢啊?」她驚奇道:「難道妹妹什麼時候被人推了一把嗎?」她把手撫在胸口,作受驚狀道:「做姐姐的竟不知道,妹妹告訴皇上了嗎?」
  她這樣滴水不漏,有一剎那我竟然以為自己是懷疑錯了人,然而轉念還是肯定,玄凌賞我的東西我私自送給了她,她怎敢再送與別人,蜜合香的味道我是不會聞錯的。
  念及此我也不置可否,只如閒話家常一般,閒閒道:「溫儀帝姬近來身體可好?」
  她立刻警覺,如護雛的母鳥,道:「貴嬪妹妹費心,溫儀只是有些小咳嗽,不礙事的。」
  我恍若無意般道:「是啊。只要不再遇上弄錯了木薯粉之類的事,帝姬千金之體必然無恙。
  她的神情猛地一凜,不復剛才的鎮靜,訕訕道:「皇上已經處置了弄錯木薯粉的小唐,想來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吧。」
  我寧和微笑道:「但願如此吧。如今我也即將為人母,特別能體會身為人母的心情。曹姐姐撫育帝姬也是萬般不易啊,聽說姐姐生帝姬的時候還是難產,驚險萬分呢。」
  五十、風箏誤(2)
  她微微動容:「為人母的確十分不易,時時事事都要為她操心,她若有一點半點不適,我便如剜心一樣難受,情願為她承擔苦楚。」
  我點頭,平視她雙目,「曹姐姐是個極聰明的人,自然知道怎麼養育帝姬。這個不需妹妹多言。只是妹妹叮囑姐姐一句,得人庇佑是好,也要看是什麼人是不是?否則身受其害反倒有苦說不出了。」
  她怔一怔,臉色有些不悅,道:「姐姐愚鈍,貴嬪妹妹說的我竟十分不懂。」
  我用手絹拂落身上的落花,慢慢笑道:「姐姐既然不懂,妹妹就更不懂了。只是妹妹懂得一樣,華妃娘娘當日搜存菊堂而不得是有人順水推舟,雖不是為了幫我,我卻也領她這一份情。」見她臉色大變,我笑得更輕鬆:「妹妹還懂得一件事,為虎作倀沒有好下場,而棄暗投明則是保全自己和別人最好的法子——姐姐自然懂得良禽擇木而棲。」
  她的神色陰晴不定,幾番變化,終於還是如常,「是明是暗到底還是未知之數。」她沉默片刻,似是有遲疑之色,終於吐露幾字道:「你快去看看吧。」說著匆匆離開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眼見日色西斜,驀地想起過了這麼久去陪淳兒撿風箏的人卻還一個也沒回來。其時夕陽如火,映照在碧桃樹上如一樹鮮血噴薄一般,心裡隱隱覺得不祥,立刻吩咐了人四處去尋找。
  淳兒很快就被找到了。
  入夜時分槿汐回來稟報時滿臉是掩飾不住的哀傷與震驚,我聽得她沉重的腳步已是心驚,然而並未有最壞的打算——頂多,是犯了什麼錯被哪個妃子責打了。
  然而槿汐在沉默之後依舊是悲涼的沉默,而旁邊淳兒所居住的偏殿,已經響起宮人壓抑的哭聲和悲號。
  我重重跌落在椅上。
  槿汐只說了一句,「方良媛是溺斃在太液池中的。找到時手裡還攥著一個破了的風箏。」
  我幾乎是呆了,面頰上不斷有溫熱的液體滾落,酸澀難言。叫我怎麼能夠相信,下午還歡蹦亂跳的淳兒已經成為溺斃在太液池中的一具冰涼的沒有生命的屍體,淳兒,她才十五歲!叫我怎能夠相信?怎能夠接受?!
  不久之前,她還在上林苑放風箏;還鬧著「捉七」玩兒打碎了畫屏;還等著滿十六歲那年歡天喜地地被冊封為嬪;還吃著我為她準備的精巧糕點說著笑話;她還對我說要做我腹中孩兒的姨娘,作為定禮的玉珮還在,她卻這樣突然不在了……
  槿汐見我臉色不對,慌地忙來推我,我猶自不肯相信,直到外頭說淳兒的遺體被奉入延年殿了,我直如刺心一般,「哇」地哭出聲來,推開人便往外頭奔去。
  槿汐眼見攔我不住,急忙喚人,我直奔到殿門外,小允子橫跪在我面前攔住去路,急得臉色發白道:「娘娘!娘娘!去不得!皇上說您是有身子的人見不得這個才奉去了延年殿!娘娘!」
  說話間槿汐已經追了出來,死命抱住我雙腿喊道:「娘娘三思,這樣去了只會驚駕,請娘娘顧念腹中骨肉,實在不能見這個!」
  夜風刮痛了我的雙眼,我淚流滿面,被他們架著回了寢殿,我再不出聲,只是緊緊握著淳兒所贈的那枚羊脂玉珮沉默流淚。玄凌得到消息趕忙來撫慰我不許我出去,他也是傷心,感歎不已。我反覆不能成眠,痛悔不該與她一起出去放風箏,更不該縱了她一人去撿風箏只讓內監遠遠跟著。玄凌無法,只好命太醫給我灌了安睡的藥才算了事。
  玄凌允諾極盡哀榮,追封淳兒為嬪,又吩咐按貴嬪儀制治喪。
  勉強鎮定下心神,不顧玄凌的勸阻去延年殿為淳兒守靈。昏黃的大殿內雪白靈幡飛撲飄舞,香燭的氣味沉寂寂地薰人,燭火再明也多了陰森之氣。淳兒宮中的宮人哀哀哭著伏在地上為她燒紙錢,幾個位份比淳兒低的宮嬪有一聲沒一聲的乾哭著。
  我一見雪白靈帳帷幕,心中一酸,眼淚早已汩汩地下來。含悲接了香燭供上,揮手對幾個宮嬪道:「你們也累了,先下去吧。」
  她們與淳兒本就不熟絡,見她少年得寵難免嫉恨腹誹,只是不得已奉命守著靈位罷了,早巴不得一聲就走了,聽我如此說,行了禮便作鳥獸散。
  靈帳中供著淳兒的遺體,因為浸水後的浮腫,她臉上倒看不出什麼痛苦的表情,像是平日睡著了似的寧靜安詳。
  我心內大悲,咬著絹子嗚咽哭了出來。夜深,四周除了哭泣之外靜靜的無聲,忽然有個人影膝行到我跟前,抱著我的袍角含悲叩頭:「請娘娘為我家小姐做主。」
  我定睛一看,不是淳兒帶入宮的侍女翠雨又是誰?忙拉起她道:「怎麼回事?你慢慢說!」
  翠雨不肯起來,四顧左右無人方大膽道:「回娘娘的話,我家小姐是被人害死的!」
  淳兒死得突然,我心中早存了極大的疑惑,對翠雨道:「這話可不是胡亂說的。」
  翠雨雙目圓睜,強忍悲憤,狠命磕了兩個頭道:「我家小姐是自幼在湖邊長大,水性極熟的,斷不會溺死。奴婢實在覺得小姐死得蹊蹺!」
  原本只一味傷心淳兒的猝死,哭得發昏,漸漸安定下來神志也清明些,始覺得中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召了那日去跟著淳兒的內監來問,都說淳兒撿了風箏後跑得太快,過了知春亭就不見了蹤影,遍尋不著,直到後來才在太液池裡發現了她。
  人人都道她是失足落水,如今看來實在大有可疑,我陡然想起曹婕妤那句類似提醒的話,眼前的白蠟燭火虛虛一晃,心裡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她是知道什麼的!
  更或許,她在上林苑的出現只是為了拖住我的腳步不讓我那麼快發現淳兒的遲遲未歸。
  我心頭大恨,調虎離山——然而也心知責問曹婕妤也是問不出什麼來的。
  強按住狂熱的恨意,問翠雨:「你有什麼證據沒有?」
  翠雨瞬間雙眼通紅,終究不甘心,忿忿切齒道:「沒有。」
  我黯然,黯然之下是為淳兒委屈和不甘。她才十五歲,如花蕾那樣幼小的年紀,原本是該在父母膝下無憂無慮承歡嬉笑的。
  我靜默半晌,努力壓制心中翻湧的悲與恨,扶起翠雨,緩緩吸一口氣道:「現在無憑無據一切都不可妄言,你先到我宮中伺候,咱們靜待時機。」翠雨含淚不語,終究也是無可奈何。
  殿外是深夜無盡的黑暗,連月半的一輪明月也不能照亮這濃重的黑夜與傷逝之悲。巨大的後宮像墳墓一樣的安靜,帶著噬骨的寒意,是無數冤魂積聚起來的寒意。連延年殿外兩盞不滅的宮燈也像是磷火一樣,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我眼中泛起雪亮的恨意,望著淳兒的遺體一字一字道:「你家小姐若真是為人所害,本宮一定替她報仇,絕不讓她枉死!」
  發喪那日,皇后及各宮妃嬪都來到延年殿。我強忍悲痛取過早已備好的禮服為死去的淳兒換裝。
  五十、風箏誤(3)
  皇后見我為淳兒換好衣裳,站在我身邊不住掉淚,感歎著輕輕說:「方良媛髫齡入宮,到如今不過才幾年呢?正當好年華又頗得皇上憐惜,怎麼好端端就這樣驟然去了?真當令人痛惜啊!……」
  華妃亦歎息:「這樣年輕,真是可惜!……」
  華妃,愨妃、敬妃和曹婕妤等人都在抹眼淚。我已經停止了哭泣,冷冷看著遠遠站著殿門一邊抹淚啜泣的華妃,只覺得說不出的厭煩和憎惡。
  這時,玄凌的諭旨到了,那是諭禮部、抄送六宮的:「良媛方氏懿範聿修,四德斯備,虔恭蘋藻之訓,式彰珩璜之容。今一朝薨逝,予心軫惜。特進崇禮,以昭素日賢良德慧,故追封為淳嬪……一切喪儀如貴嬪禮。(2)」又命七日後將梓宮移往泰妃陵與先前的德妃、賢妃和早歿的幾個妃嬪同葬。
  斯人已逝,玄凌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不斷有位分低微的宮嬪們竊竊私語,為淳兒慶幸:死後哀榮如此之盛,也不枉了!而於我,寧願淳兒沒有這些虛名位分,只要她好好活著。
  一個恍惚,好似她依然在我宮中,忽然指著那一樹海棠,歪著頭笑嘻嘻道:「姐姐,我去折一枝花兒好不好?」,那樣鮮活可親。
  我知道是她,轉眸逼視華妃,握緊手指,這是我身邊死去的活生生的生命,如果真有任何手腳使淳兒殞命,我一定、一定要全部討回來!
  註釋:
  (1)、捉七:一種閨閣遊戲
  (2)、修改自《冊涼王張妃文》
  五十一、花落(1)
  西南的戰事終於以大周的勝利告終,收復失去已久的疆土於一個王朝和帝王而言都是極大的榮耀。班師回朝之日,玄凌大行封賞,即是哥哥功成名揚的時候。武將一戰名揚,哥哥被封為奉國將軍,又予賜婚之榮,也算得少年得志。自然,更是汝南王玄濟和慕容一族聲勢最煊赫的時候。
  玄濟享親王雙俸,紫奧城騎馬,華妃之父慕容迥加封一等嘉毅侯,長子慕容世松為靖平伯、二子慕容世柏為綏平伯。而華妃生母黃氏也被格外眷顧,得到正二品平原府夫人的封誥,例比四妃之母。而後宮之中華妃亦被冊封為從一品皙華夫人,尊榮安享,如日中天。娘家軍功顯赫,手掌協理六宮的大權,又得玄凌寵愛,這樣事事圓滿,唯一所憾的只是膝下無子而已。
  自身體復原以後眉莊漸漸變的不太愛出門,對於玄凌的寵愛亦是可有可無的樣子,非召幸而不見。如今情勢這樣逼人,眉莊再克制隱忍,終於也沉不住氣了。
  那日眉莊來我宮中,來得突兀。門外的內監才稟報完她已徑直走了進來,連宮女也沒扶著。我見她臉色青白不定,大異往常,心知她必有話說,遂命所有人出去。
  眉莊緊咬下唇,胸口起伏不定,臉色因憤怒和不甘而漲得血紅。
  我斟了一盞碧螺春在她面前,柔聲道:「姐姐怎麼委屈了?」
  眉莊捧了茶盞並不飲,茶香裊裊裡她的容色有些朦朧,半晌方恨恨道:「華妃——」
  我婉轉看她一眼示意,輕聲道:「姐姐,是皙華夫人——」
  眉莊再忍不住,手中的茶碗重重一震,茶水四濺,眉莊銀牙緊咬,狠狠唾了一口道:「皙華夫人?!只恨我沒有一個好爹爹好兄弟去征戰沙場,白白便宜了賤人!」
  我悠悠起身,逗弄金架子上一隻毛色雪白的鸚鵡,微微含笑道:「姐姐勿需太動氣。皙華夫人——這樣炙手可熱,我怎麼倒覺得是先皇玉厄夫人的樣子呢?」
  眉莊不解,皺眉沉吟:「玉厄夫人?」
  我為鸚鵡添上食水,扶一扶鬢角珠花,慢慢道「玉厄夫人是汝南王的生母,博陵侯幼妹,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鬱鬱而死。」我淡淡一笑:「為了這個緣故,玉厄夫人連太妃的封號也沒有上,至今仍不得入太廟受香火。」
  眉莊苦笑:「慕容家怎麼會去謀反?」
  我微微冷笑:「何需謀反呢?功高震主就夠了。何況他們不會,保不齊汝南王也不會。」
  眉莊這才有了笑容,道:「我也有所耳聞,近幾年來汝南王漸有跋扈之勢,曾當朝責辱文官,王府又窮奢極欲。朝野非議,言官紛紛上奏,皇上卻只是一笑了之,越發厚待。」
  我微笑不答,小時侯念《左傳》,讀到《鄭伯克段於鄢》,姜夫人偏愛幼子叔段,欲取莊公而代之,莊公屢屢縱容,臣子進言,只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等叔段引起公憤,惡貫滿盈,才一舉殺之。雖然後人很是鄙薄莊公這樣對同母弟弟的行徑,然而於帝王之策上,這是十分不錯的。
  日前玄凌只作戲言,於汝南王狷狂一事問我意下如何,我只拿了一卷《左傳》將莊公故事朗朗念於他聽,玄凌含笑道:「卿意正中朕懷。」
  如今一切烈火澆油,亦只為一句「子姑待之」。
  我含笑低首,「潰瘍爛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好動刀除去。由著它發作好了,爛得越深,挖得越乾淨。」見眉莊微微沉思,於是顧左右而言他:「姐姐近來彷彿對皇上很冷淡的樣子。」
  眉莊淡漠一笑:「要我怎樣婉媚承歡呢?皇上對我不過是招之即來,揮之則去而已。」
  我慢慢沉靜下笑容,只說了一句:「沒有皇上的恩寵,姐姐怎麼扳倒皙華夫人?——越無寵幸,越容易被人輕賤。姐姐是經歷過的人,難道還要妹妹反覆言說麼?」
  她妙目微睜,蘊了一縷似笑非笑的影子,道:「你很希望我得寵?」
  四月末的天氣風有些熱,連花香也是過分的甜膩,一株雪白的荼蘼花枝斜逸在窗紗上,開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就這樣要過去了。屋中有些靜,只聞得鸚鵡腳上的金鏈子輕微的響。眉莊盞中碧綠的茶湯似水汪汪的一汪上好碧玉琉璃,盈盈生翠。我心下微涼,片刻才道:「我難道希望看你備受冷落麼?」我靜一靜,「姐姐近日似乎和我生分了不少,是因為我有身孕讓姐姐傷心了麼?」
  眉莊搖頭:「我並沒有,你不要多心。」她說:「我和你還是從前的樣子。你說的話我記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莊至儀門外,春光晴好,赤色宮牆長影橫垣,四處的芍葯、杜鵑開的如錦如霞,織錦一般光輝錦簇,眉莊穿著胭脂色刻絲桃葉的錦衣走在繁麗的景色中,微風從四面撲來,我無端覺得她的背影憑添了蕭索之姿,在漸老的春光中讓人傷感幾多。
  歷年五月間都要去太平行宮避暑,至中秋前才回宮。今年為著民間時疫並未清除殆盡恐生滋擾,而戰事結束後仍有大量政務要辦,便留在紫奧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懷胎之中的車馬勞頓。
  淳兒的死讓我許久鬱鬱寡歡,眉莊除了奉詔之外不太出門,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願見人,鮮少來我這裡,惟有敬妃,還時常來坐坐。
  玄凌怕我這樣鬱鬱傷了身子和腹中孩兒,千方百計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鮮玩意兒來,又命內務府尋了一隻白鸚鵡給我解悶,並允了我三日後讓新婚的哥哥帶了嫂嫂來宮中相見。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這日一早哥哥見過了駕,便帶了嫂嫂薛茜桃來我宮中。
  哥哥與嫂嫂知我新晉了莞貴嬪,所以一見面便插燭似的請下安去:「貴嬪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熱,迅速別過臉去拿手絹拭了,滿面笑容,親手攙了他們起來,道:「難得來一回,再這樣拘束見外豈不是叫我難過。」接著又命人賜座,我問:「爹爹和娘親都還好嗎?」
  哥哥道:「爹與娘都安好,今日進宮來,還特意囑咐為兄替兩位老人家向娘娘問安。」
  我眼圈兒一紅,點點頭:「我在宮中什麼都好,爹娘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囑咐爹娘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請了個安:「都是托娘娘洪福。爹娘聽說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娘在家中日夜為娘娘祝禱,願娘娘一舉得男。」
  我仔細打量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縷金百蝶穿花桃紅雲緞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紅艷艷的桃花。並不是出奇的美艷,只是長得一團喜氣,宜喜宜嗔,十分可親。
  五十一、花落(2)
  我暗暗點頭,凌容的性情隱婉如水,我這位嫂嫂卻是爽朗的性子,顧盼間也得體大方,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想來可以主持甄府事宜為娘分憂。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親薛從簡大人為官很有清名,我雖在深宮中,也素有耳聞。皇上時常說若人人為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無恙了。」
  嫂嫂忙謙道:「皇上高恩體恤,父親必當盡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著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為官,可要好好學一學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猶不怎樣,嫂嫂卻是回頭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齒如玉。如斯情態,哥哥反卻臉紅了。
  哥哥來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從未見過面的,只怕夫妻間不諧,將來失了和睦。我當時於眾人之中擇了她,一是她父親頗有清名,二是在閨中時也聽過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處的人。但這樣未曾謀面而擇了人選終究是有些輕率的。如今看來,卻是我白白擔心了。這樣一個愛笑又會言談的女子,縱使起初無什麼情意,長久下來終是和諧的。
  哥哥指著桌上食盒道:「娘說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沒胃口,這些菜是家裡做了帶來的,都是妹妹在家時喜歡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廚房。
  正說著,陵容遣了菊清過來,說是贈些禮物給我兄嫂做新婚賀儀,是八匹上用的宮緞素雪絹和雲霏緞。這些宮緞俱是金銀絲妝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寵,這些表禮想是她傾囊所出,心裡很是感慰。
  菊清道:「我家小主本要親自過來的,可是身子實在不濟,只好遣了奴婢過來。小主說要奴婢代為祝賀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貴子;又請兩位問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哥哥、嫂嫂俱知能送賀儀來的均是妃嬪面前得臉的人,又這樣客氣,忙扶起了菊清道:「不敢受姑娘的禮。」
  我心中微感慨,陵容似乎對一直哥哥有意,如今要說出這「百年好合、早得貴子」這八字來,是如何不堪。
  哥哥似乎一怔,問:「安美人身子不好麼?」
  菊清含笑道:「小主風寒未癒……」菊清原是我宮裡出去的人,見我靜靜微笑注目於她,如何不懂,忙道:「沒有什麼妨礙的,勞大人記掛。」
  哥哥只道:「請小主安心養病。」
  嫂嫂見禮物厚重,微露疑惑之色,我忙道:「這位安美人與我一同進宮,入宮前曾在我家小住,所以格外親厚些。」
  少頃眉莊也遣人送了表禮來,皆是綢緞之物,物飾精美。
  留哥哥與嫂嫂一同用了午膳,又留嫂嫂說了不少體己話,將哥哥素日愛吃愛用的喜好與習慣一樣樣說與她聽,但求他們夫婦恩愛。我又道:「哥哥如今公務繁忙,但求嫂嫂能夠體諒,多加體貼。」
  半日下來,我與嫂嫂已經十分親厚,親自開妝匣取了一對夜明珠耳鐺,耳鐺不過是宮中時新的樣子,無甚特別,唯夜明珠價值千金,道:「嫂嫂新到我家,這明珠耳鐺勉強還能入眼,就為嫂嫂潤色妝奩吧。」又吩咐取了珠玉綢緞作為表禮,讓兄嫂一同帶回家去。
  入夜卸妝,把流朱與浣碧喚了進來,把白日兄嫂家中帶來的各色物事分送給她們,餘者平分給眾人。又獨獨留下浣碧,摸出一個羊脂白玉的扳指,道:「那些你和流朱都有,這個是爹爹讓哥哥帶來,特意囑咐給你的。爹爹說怕你將來出宮私蓄不夠豐厚。」我親自套在她指上,微笑:「其實爹爹也多慮了。只是爹爹抱憾不能接你娘的牌位入家廟,又不能公開認你,你也多多體諒爹爹。」
  浣碧雙眼微紅,眼中淚光閃爍:「我從不怪爹爹。」
  我歎口氣:「我日後必為你籌謀,了卻你的心事。」浣碧輕輕點頭。
  我念及宮中諸事,又想到淳兒死後屋宇空置,心下愀然不樂。推窗,夜色如水,梨花紛紛揚揚如一場大雪,積得庭院中雪白一片。春風輕柔拂面,落英悠然飄墜。
  我輕聲歎息,原來這花開之日,亦是花落之時。花開花落,不過在於春神東君淺薄而無意的照拂而已。
  日子這樣悠遊的過去,時光忽忽一轉,已經到了乾元十四年五月的辰光。宮中的生活依舊保持著表面的風平浪靜,眉莊漸漸收斂了對玄凌的冷淡,頗得了些寵愛,只是終究有皙華夫人的盛勢,加之我與杜良娣的身孕,那寵愛也不那麼分明了。
  我靜心安胎,陵容靜心養病,眉莊一點一滴的復寵,敬妃也只安心照管她該照管的六宮事宜,任憑皙華夫人佔盡風頭,百般承恩,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去招惹她。後宮在皙華夫人的獨佔春色下,維持著小心翼翼的平靜。
  而在這平靜裡,終於有一石,激起軒然大波。
  杜良娣是個很會撒嬌撒癡的女子,何況如今又有龍裔可以倚仗。依例嬪妃有身孕可擢升一次,產後可依生子或生女再度擢升,而五月中的時候,玄凌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再度晉杜氏為恬嬪。因有孕而連續晉封兩次,這在乾元一朝是前所未有的事,難免使眾人議論紛紛。私下揣測恬嬪懷孕已有四月,難道已經斷出腹中孩子是皇子,而玄凌膝下子息微薄,是而加以恩典。
  這樣的恩遇,皙華夫人自然是不忿的。然而她膝下空空,出言也就不那麼理直氣壯。又因著玄凌對杜良娣的嬌縱,她也只能私下埋怨罷了。
  後宮諸人本就眼紅恬嬪的身孕,如此一來更是嫉妒,謹慎如愨妃也頗有微詞:「才四個月怎能知道是男是女,臣妾懷皇長子時到六月間太醫斷出是男胎,皇上也只是按禮制在臣妾初有喜脈時加以封賞晉為貴嬪,並未有其他破例。」
  而皇后伸手拈了一枚櫻桃吃了,方慢慢道:「恬嬪幾次三番說有胎動不安的症狀,皇上也只是為了安撫她才這樣做。為皇家子嗣計,本宮是不會有異議的。」
  皇后這樣說,別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麼。而皙華夫人的抱怨,皇后也作充耳不聞。等聽得不耐煩時,皇后只笑吟吟說了一句,「皙華夫人如今恩寵這樣深厚,也該適時為皇上添一個小皇子才是。怎麼倒叫新來的兩位妹妹佔了先了呢?」皙華夫人瞬間變色神傷,啞口無言。
  而恬嬪晉封之後更加得意,益發愛撒嬌撒癡。
  是夜,我微覺頭暈,玄凌就在我的瑩心殿陪我過夜。剛要更衣歇息,外頭忽然有人來通報,說是恬嬪宮裡的內監有要事來回稟,回話的人聲音很急,在深夜裡聽來尤為尖銳:「恬嬪小主才要睡下就覺得胎動不適,很想見皇上,請皇上過去看看吧。」
  玄凌的的寢衣已經套了一個袖子,聞言停止動作,回頭看我。我本已半躺在床上,見他略有遲疑之色,忙含笑道:「皇上去吧,臣妾這裡不要緊。」
  他想一想,還是搖頭,「你也不舒服呢,讓太醫去照顧她吧。」
  五十一、花落(3)
  我微笑:「恬妹妹比我早有身孕,最近又老覺得胎動不安,她第一次懷孕想來也很害怕,皇上多陪陪她也是應該的。」
  他的眼中微有歉意,笑道:「難為你肯這樣體諒。」
  我捋一捋鬢邊碎發,低眉道:「這是臣妾應該的。」
  他囑咐槿汐:「好好照顧你家娘娘,有什麼不舒服的要趕快回報給朕。」
  槿汐送了玄凌出去,回來見我已經起身,道:「娘娘不舒服麼?」
  我道:「沒什麼,只是有些胸悶罷了。」
  槿汐端了盞鮮奶燕窩來,勸道:「娘娘別為恬小主這樣的人生氣,不值得。」她把燕窩遞到我手上,「這是太后娘娘上回賞的燕窩,兌了鮮奶特別容易安睡,娘娘喝了吧。」
  我舀了一口燕窩,微笑搖頭:「皇上破格晉封,她已經遭人嫉妒。如今還這樣不知眼色,真不知叫人笑她愚蠢還是無知,可見是個扶不上牆的阿斗。我自然不會為了這樣沒用的人生氣。」
  槿汐笑言:「娘娘說的是。只是奴婢想,自恬小主有孕以來,已經是第三次這樣把皇上請走,也太過分。」
  我整整衣衫,打了個呵欠道:「她一而再再而三隻會用這招,用多了皇上自然會心煩,不用咱們費什麼事。不說她了,咱們睡吧。」
  第二天玄凌過來,我見他面有倦色,不免心疼,便問:「恬妹妹胎動得很厲害麼?皇上是不是陪她太晚沒有好好睡,連眼圈也黑了。」
  他苦笑,「哪裡是什麼事,左不過是耍小性子,怨朕去得晚了,又嚷噁心,鬧得朕頭疼。」
  我心中有數,只是勸慰道:「有了身孕難免煩躁,臣妾也愛使小性子,皇上不也都體諒了麼。那麼太醫有沒有說恬妹妹是怎麼不適呢?」
  他皺眉:「太醫說有些胎動也是正常,只是她晚膳貪吃才會噁心。」
  又這樣三番五次,玄凌再好心性兒終於也生了不耐煩。
  後宮人多口雜,恬嬪連著幾次從我宮中把玄凌請走,宮人妃嬪見她張狂如斯,背後詆毀也越發多,連皇后也不免開口:「恬嬪就算身子不適,也不該如此不識大體,即便不顧莞貴嬪也要養胎休息,也該顧著皇上要早起早朝,不能夜深還這麼趕來趕去。」
  皇后想了想道:「找個人去教教她道理吧,皙華夫人和敬妃要協理六宮事宜自然是不得空了。這樣吧,愨妃你性子溫和,就你去慢慢說給她聽吧。」又囑咐愨妃:「她是有身子的人,經不得重話。本宮知道你是個軟和的人,就好好跟她說罷,就說是本宮的意思。」
  愨妃本不願意,然而皇后開了口,自然不能推托,只好應允了。於是眾人也就散去。
  玄凌對恬嬪生了嫌隙,無事自然不願意往她宮裡去。這日夜裡便在我宮裡睡下。睡至半夜,忽然有人來敲殿門,起先不過是輕輕幾下,逐漸急促。
  我驚得醒轉,忙披衣坐起身,問:「什麼事?」
  槿汐進來,蹙眉低聲道:「是恬小主宮裡的人來稟報,說小主入夜後就一直腹痛難忍,急著請皇上去瞧一瞧。」
  佩兒跟在槿汐身後,撇一撇嘴不屑道:「又來這個?她不煩咱們也煩了,回回這麼鬧騰還讓不讓人睡了!」
  槿汐無聲瞥她一眼,佩兒立刻噤聲不敢多說。
  我睡眼朦朧,原也想打發過了算了,忽然覺著不對,今日下午皇后才命愨妃去教導她,就算恬嬪再無知,也不至於今晚又明知故犯,難道真有什麼不妥?雖然玄凌叮囑過我不要再理會,若我知情不報,恬嬪真有什麼事,我也難辭其咎了。
  於是推醒玄凌,細細說了。他夢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翻了個身衝著來殿外來稟報的內監怒道:「怎麼回回朕歇下了她就不舒服,命太醫好生照看著就是!」
  那內監在門外為難,答應著「是……」又道:「小主真的十分難受,因今日愨妃娘娘來過,所以一直忍著不敢來稟告……」
  玄凌動怒,隨手把手邊靠枕抓起來用力一揚,喝道:「滾!」那內監嚇得不輕,慌慌張張退了下去。
  我見玄凌這樣生氣,也嚇了一跳,忙斟了茶水給他,玄凌猶未息怒,道:「她若是少動些歪心思,自然也少些腹痛噁心。」
  我不敢深勸,重又在香爐裡焚了一把安息香,道:「皇上睡吧,明日還有早朝呢。」
  我也一同睡下,不知怎的心中總是有不安的感覺,很久沒有下雨,空氣也是乾燥難耐的,我輾轉反側良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
  正朦朧間,隱約有一聲極淒厲的尖叫刺破長夜。
  我猛地一震,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翻身抱住玄凌。他猶自好睡,呼吸沉沉。
  然而安靜不過一晌,急促凌亂的腳步已經在殿外響起,拍門聲後傳來的不是內監特殊的尖嗓,卻是一個女子慌亂的聲音。
  這下連玄凌也驚醒了。
  來人是恬嬪宮裡的主位陸昭儀,那是一個失寵許久的女子,我幾乎不曾與她打過交道。她攪著夜涼的風撲進來,臉色因為害怕而蒼白,帶來消息更是令人驚惶——她帶著哭腔道:「恬嬪小產了!」
  玄凌近乎怔住,不能置信般回頭看我一眼,又看著陸昭儀,呆了片刻幾乎是喊了起來:「好好的怎麼會小產?!不是命太醫看顧著嗎?」
  我心中陡地一震,復又一驚。一震一驚間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下意識地撫住自己的肚子。陸昭儀被玄凌的神態嚇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臣妾也不曉得,恬嬪白天還好好的,到了入夜就開始腹痛……現在出血不止,人也昏過去了。」她抬眼偷偷看一眼玄凌充滿怒意與焦灼的臉,聲音漸漸微弱,「恬嬪那裡曾經派人來回稟過皇上的……」
  玄凌胸口微有起伏,我不敢多言,忙親自服侍他穿上衣裳,輕聲道:「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皇上趕緊過去看看吧。」
  玄凌也不答我,更不說話,低呼一聲「佩筠!「,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慌的一干內監宮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我怔怔站在門邊,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覺微涼的夜風襲人。槿汐默默把披風披在我身上,輕輕勸道:「夜來風涼,請娘娘進殿吧。」
  我靜靜站住,聲音哀涼如夜色,緩緩道:「你瞧,皇上這樣緊張恬嬪——」
  槿汐的聲音平實而溫暖,她掩上殿門,一字一句說:「皇上緊張的是子嗣,並不是恬嬪小主。娘娘這樣說,實在是太抬舉恬嬪小主了。」
  五十一、花落(4)
  我瞬間醒神,不覺黯然失笑:「瞧我糊塗了。見皇上這樣緊張,我也胡思亂想了。」
  槿汐扶我到床上坐下,道:「那邊那種場面,娘娘有身孕的人是見不得的,會有衝撞。不如讓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哪裡還能睡,前前後後鬧騰了一夜,如今都四更了,天也快亮了。只怕那邊已經天翻地覆了,皇后她們應該都趕去了吧。」我復又奇怪,感歎道:「好好的恬嬪怎麼會小產了呢?她也是,來來回回鬧了那麼多次不適,皇上這一次沒去,倒真出了事。」
  槿汐見我睡意全無,沉思片刻,慢慢道:「娘娘入宮以來第一次有別的小主、娘娘小產的事發生在身邊吧,可是咱們做奴婢的,看見的聽見的卻多了,也不以為奇了。」她見我神色驚異,便放慢了語速,徐徐道:「如今的恬嬪小主、從前的賢妃娘娘、華妃娘娘、李修容、芳嬪都小產過;皇后娘娘的皇子生下來沒活到三歲,純元皇后的小皇子產下就夭折了;曹婕妤生溫儀帝姬的時候也是千辛萬苦;欣貴嬪生淑和帝姬的時候倒是順利,愨妃娘娘也是,可是誰曉得皇長子生下來資質這樣平庸。」她歎氣:「奴婢們是見得慣了。」
  我聽她歷歷數說,不由得心驚肉跳,身上一陣陣發冷,拿被子緊緊團住身體。門窗緊閉,可是還有風一絲一絲吹進來,吹得燭火飄搖不定。我脫口而出:「為什麼那麼多人生不下孩子?」
  槿汐微微出神,望著殿頂樑上描金的圖案,道:「宮裡女人多,陰氣重,孩子自然不容易生下來。」
  我聽她答得古怪,心裡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著,雙膝曲起,不自覺地圍成保護小腹的姿勢。
  她靜靜陪著我,我亦靜靜坐著。我呆了一晌,忽然問:「槿汐,你以前是服侍哪個主子的?」
  她道:「奴婢是伺候欽仁太妃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記得了,左不過是服侍主子們的,只是這個宮那個宮的區別。」
  我不再言語,環顧週遭錦被華衣,幽幽長歎了一聲。
  槿汐道:「娘娘不要難過。」
  我神情悲涼如夜霧迷茫,低歎:「你以為我只是為自己難過麼?恬嬪這一小產,我只覺得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啊!」
  這樣稟燭長談,不覺東方已微露魚肚白的亮色。我方才覺得倦了,躺下睡著。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我乍一醒來,忽見玄凌斜靠在我床頭,整個人都是吃力疲憊的樣子,不由一驚,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皇上。」他只是不覺,我再度喚他:「四郎——」
  他朝我微笑,笑容滿是沉重的疲倦,他說:「你醒了?」
  我「恩」了一聲,正要問他恬嬪的事,他的語氣卻哀傷而清冷地貫入,他說:「恬嬪的孩子沒有了。」玄凌把臉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臉很燙,鬍渣細碎地紮著我的手,聲音有些含糊,「太醫說五個月的孩子手腳都已經成形了。孩子……」他無聲,身體有些發抖,再度響起時有獸般沉重的傷痛,這一刻,他不是萬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朕又失去了一個孩子,為什麼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活下來?難道是上天對朕的懲罰還不夠麼?!」
  我想他是難過得糊塗了,我無比難過,心酸落淚。無聲地軟下身子,靠在他胸前,輕輕環住他的身體。我貼著他的臉頰,輕聲溫言道:「四郎一夜沒有睡,在臣妾這裡好好睡會兒吧。」
  他「唔」一聲,由著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緊緊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熱迫切,他道:「嬛嬛,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朕會好好疼他愛他。嬛嬛!」
  我溫柔凝望他憔悴的臉龐,伏在他胸口,道:「好。嬛嬛一定把孩子生下來。四郎,你好好睡吧,嬛嬛在這裡陪你。」
  他攥著我的手睡去。我看著他,心中溫柔與傷感之情反覆交疊。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終沒有一字半句提起恬嬪,這個同樣失去了孩子的女子的安危。
  我心底感歎,玄凌,他終究是涼薄的。
  五十二、漁翁(1)
  過了兩日,玄凌精神好了些,依舊去上朝。他的神情很平靜,看上去已經沒有事了。前朝的事那樣多,繁冗陳雜,千頭萬緒。容不得他多分心去為一個剛成形的孩子傷心。況且,畢竟他還年輕,失去了這一個孩子,還有我腹中那一個。再不然,後宮那麼多女子,總有再懷孕,再為他產子的。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恬嬪也自昏迷中醒來。然而她醒來後一直哭鬧不休,說是自己的孩兒是被人陷害才沒了的。直鬧得她宮裡沸反盈天,雞犬不寧。
  皇后本以為她是傷心過度,著人安慰也就是了。然而這日下午敬妃在我殿中閒坐,談論了一會兒我養胎的情形,又說及恬嬪小產的事。
  她見四周並無閒人,壓低了聲音道:「恬嬪這次小產很是奇怪呢。」
  敬妃從不是饒舌的人,她這般說,自是有些把握的了。我本就疑心,聽她如此說,心裡「咯登」一跳,面上只作若無其事,依舊含笑:「怎麼會呢?恬嬪不是一直說胎動不安麼,小產也不算意外了。」
  敬妃的縑絲繁葉衣袖寬廣,微微舉起便遮住了半邊臉頰,她淡淡一哂,不以為意道:「她說胎動不安其實咱們都清楚,不過是向皇上爭寵撒嬌罷了。我常見她在宮裡能吃能睡,哪裡有半分不適呢?」敬妃再度壓低聲音:「聽為恬嬪醫治的太醫說,她一直是好好的,直到小產那日。服下的藥也沒有事,只是在吃剩的如意糕裡發現了不少夾竹桃的花粉。」
  我不懂,疑心著問:「夾竹桃?」
  敬妃點頭,「太醫診了半天才說這夾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想來恬嬪吃了不少才至於當晚就小產了。」敬妃歎氣,「宮中不少地方都種了夾竹桃,誰曉得這是有毒的呢?還拿來害人,真真是想不到啊。」
  我的心一度跳得厲害,遲疑片刻,方問:「那……如意糕是御膳房裡做的麼?」
  敬妃微微遲疑,搖了搖頭:「是愨妃送去的。」
  我抬頭,對上她同樣不太相信的目光。敬妃的聲音有些暗啞,慢慢述說她所知曉的事:「本來恬嬪有孕,外頭送進去的東西依例都要讓人嘗一嘗才能送上去。可是一來是愨妃親自做了帶去的,二來愨妃的位分比恬嬪高出一大截,且是皇后要她去教導恬嬪的,她這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實謹慎,誰會想到這一層呢。而且聽那日在恬嬪身邊伏侍的宮女說,是愨妃先吃了一塊如意糕,恬嬪再吃的。」敬妃頓一頓,道:「宮中種植夾竹桃的地方並不多,而愨妃自己宮苑外不遠就有一片。若說不是她做的,恐怕也無人相信。」
  我依照她說的細細設想當時情景,以此看來在當時的確是無人會懷疑愨妃會加害恬嬪的。然而我疑惑:「就算愨妃下了夾竹桃的花粉,她又何必非要自己也吃上一塊?恬嬪愛吃如意糕人人皆知,就算她不吃,恬嬪也會吃下許多,這樣做豈不矯情?愨妃動了殺機,可是因為皇長子的緣故麼?母親愛子之心,難道真是這樣可怖?」
  敬妃道:「究竟如何我們也只是揣測,皇上自然會查。也不能全怪愨妃,恬嬪因孕連封兩次本就已經遭人非議,她還這樣不知檢點,半夜從你宮裡把皇上請去了好幾次。妹妹你可知道,不止你這裡,連愨妃、曹婕妤那裡她都讓人去請過。你是大度不說什麼,可是難保外面的人不把她視作了眼中釘——你也知道,皇上本來就少去愨妃那裡,難得去一次就讓她請走了,能不惱她麼?加之皇上現在膝下只有愨妃的這一個皇子……」敬妃不再說下去,只是用手指捋著團扇上垂下的櫻紅流蘇。
  敬妃所說也在情理之中,何況後宮眾人大概也都是這樣看的。我本還有些懷疑,驀地想起那一日在皇后宮中,撲出傷人的松子即是來自愨妃懷中,不由得也信了八分。
  我低頭默默,道:「恬嬪是也太張狂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別說愨妃了。如今她的孩子還沒生下來就這樣目中無人,萬一生下皇子,愨妃與皇長子還有好日子過麼?可見為人還是平和些好。」
  敬妃深以為然,「何況她這次能晉封為嬪,聽陸昭儀說是恬嬪自己向皇上求來的,說的是懷著男胎所以胎動才如此厲害。」
  我微微吃驚:「果真麼?那也太……」
  敬妃杏眼微闔,長長的睫毛微微覆下,她的語氣低沉中有些輕鬆:「說實話,其實恬嬪這一胎除了上面,沒有人真心盼她生下來。愨妃使她小產,不知道多少人暗地裡拍手稱願呢,也是她為人太輕狂了。」
  敬妃很少說這樣露骨的話,她沒有孩子,恬嬪也不會與她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今朝這樣說,大抵也是因為平日裡不滿恬嬪為人的緣故。
  然而她的話在耳中卻是極其刺耳。彷彿在她眼中,我也是盼著恬嬪小產的那一個。可是暗地裡捫心自問,聽到恬嬪小產是那一刻,我竟是也有一絲快意的。我甚至沒有去關心她的生死,只為玄凌關切她而醋意萌發。或許我的潛意識中,也是和敬妃她們一樣厭惡著她,甚至提防著她的孩子降生後會和我的孩子爭寵。
  我黯然苦笑,難道我的心,竟已變得這樣冷漠和惡毒?
  半日我才醒過神來,道:「皇上已經知道了麼?」
  「晌午才知道的,皇上氣得不得了,已經讓皙華夫人和我去查了。皙華夫人最是雷厲風行的,想來不出三日就會有結果了。」
  敬妃依舊歎息:「那如意糕上灑了許多糖霜,那顏色和夾竹桃的花粉幾乎一樣,以致混了許多進去也無人發現。這樣機巧的心思,真難想像會是愨妃做的。她平日裡連螞蟻也不會踩一隻,可見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正說話間,小允子進來,見敬妃也在,忙擦了擦額頭的汗,規規矩矩請了個安,這才說話:「愨妃娘娘歿了!」
  我一愣,與敬妃飛快對視一眼,幾乎是異口同聲:「什麼?」
  小允子答:「剛剛外頭得的消息,皙華夫人去奉旨去愨妃宮中問恬嬪小產的事,誰想一進內殿竟發現愨妃娘娘一脖子吊在樑上直晃蕩,救下來時已經沒氣兒了。聽說可嚇人呢,連舌頭都吐出來了……」
  小允子描述得繪聲繪色,話音還未落下,敬妃已經出聲阻止:「不許瞎說,你主子懷著身孕呢,怎麼能聽這些東西?!揀要緊的來說。」
  小允子咋了咋舌,繼續道:「聽愨妃身邊的宮女說,愨妃娘娘半個時辰前就打發他們出去了,一個人在內殿。如今皙華夫人回稟了皇上,已經當畏罪自裁論處了。」
  我心下微涼,歎了口氣道:「可憐了皇長子,這樣小就沒有了母親。」
  敬妃看著從窗外漏進地上的點點日光,道:「當真是可憐,幸好雖然沒有了生母,總還有嫡母和各位庶母,再不然也還有太后的照拂。」
  我微微頷首,略有疑惑,「只是雖然件件事情都指向她,愨妃又何必急著自裁。若向皇上申辯或是求情,未必不能保住性命。」敬妃明白我的疑惑。這事雖在情理之中,然而終究太突兀了些。
  五十二、漁翁(2)
  她道:「即便皇上肯饒恕她,但是必定要貶黜名位,連皇長子也不能留在身邊撫養。」她的語調微微一沉:「這樣的母親,是會連累兒子的前程的。」
  我的心微微一顫,「你是說——或許愨妃的死可以保全皇長子的前程。」
  敬妃點頭,不無感歎,「其實自從上次在皇后宮中松子傷了人,愨妃被皇上申飭了之後回去一直鬱鬱寡歡。愨妃娘家早已家道中落,只剩了一個二等子爵的空銜。真是可憐!為著這個緣故她難免要強些,可惜皇長子又不爭氣,愨妃愛子心切見皇上管教得嚴私下難免嬌縱了些,竟與皇上起了爭執,這才失了寵。現在竟落得自縊這種地步,真叫人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團著手中的絹子,慢慢飲著茶水不說話,心頭總是模糊一團疑惑揮之不去,彷彿在哪裡聽過想起過,卻總是不分明。敬妃見我一味沉默,便叮囑我:「恬嬪的事是個教訓,妹妹你以後在飲食上萬萬要多留一個心眼兒。」
  我想了半晌,終於有些蒙昧的分明,於是悄聲道:「姐姐曾經跟我說皙華夫人曾經小產,還是個成了形的男胎,是麼?」
  敬妃靜靜思索片刻,道:「是。」
  「是因為保養不慎麼?」
  敬妃的目光飛快在我面上一掃,不意我會突然問起這些舊事,道:「當時她雖然還是貴嬪,卻也是萬千寵愛在一身,又怎麼會保養不慎呢?」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宮中傳言是吃了端妃所贈的安胎藥所致。」
  我的睫毛一爍,耳邊忽忽一冷,脫口道:「我不信。」後宮這樣的殺戮之地,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憑什麼不信,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起昔日與端妃僅有的幾次交往,她那種憐愛孩子的神情,我便不能相信。
  敬妃的神情依舊和靖,說的是別人的事,自然不會觸動自己的心腸。她不疾不緩道:「別說你不信,當時皇上與皇后也不怎麼信,終究還是不了了之。只是此事過後,端妃便抱病至今,不大見人了。」
  這其中的疑竇關竅甚多,我不曾親身經歷,亦無關眼下的利益,自然不會多揣度。只覺得前塵今事,許多事一再發生,如輪迴糾結,昨日是她,今日便是你,人人受害,人人害人,如同顛撲不破的一個怪圈,實在可怖可畏!
  愨妃的喪事辦得很是潦草,草草殮葬了就送去了梓宮。皇后為此倒很是歎息,那日去請安,玄凌也在。
  說起愨妃死後哀榮的事,玄凌只道:「湯氏是畏罪自裁,不能追封,只能以『愨』為號按妃禮下葬,也算是朕不去追究她了。她入宮九載,竟然糊塗至此,當真是不堪。」
  皇后用絹子拭了拭眼角,輕聲糾正道:「皇上,愨妃入宮已經十一載了。」
  玄凌輕輕一哼,並不以為意,也不願意多提愨妃,只是說:「湯氏已死,皇長子不能沒有人照拂。」
  皇后立刻接口:「臣妾為後宮之主,後宮所出之子如同臣妾所出。臣妾會好好教養皇長子,克盡人母之責。」
  玄凌很是滿意,微笑道:「皇后如此說朕就放心了。太后年事已高,身體又多病痛,皇長子交與皇后撫養是最妥當不過了。」
  如此,眾人便賀皇后得子之喜。皇長子有人照顧,皇后亦有了子嗣,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玄凌走後,眾人依舊陪皇后閒話。
  皇后含淚道:「愨妃入宮十一年,本宮看著她以良娣的身份進宮,歷遷順儀、容華、貴嬪,生子之後冊為昭儀,再晉為妃。就算如今犯下大錯,但終究為皇家留下血脈,也是大功一件。現在她下場淒涼,雖然皇上不樂意,但是咱們同為後宮姐妹,也不可太過涼薄,何況她到底也是皇長子的生母,服侍皇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宮會去叫人戍守她的梓宮,希望愨妃在地下好好懺悔自己的過錯,得以安寧。」
  皇后的宮女剪秋在一旁勸道:「娘娘不要太傷心了。為了愨妃娘娘的緣故您已經傷心好幾日了,如現在皇長子有了您的照顧,愨妃娘娘也可以安息了。娘娘這樣傷心只會讓生者更難過呀。話說回來,到底也是愨妃娘娘自己的過失。」
  皇后拭淚道:「話雖這樣說,可是本宮與她一起服侍皇上多年,她這樣驟然去了,叫本宮心裡怎麼好受呢。唉——愨妃也當真是糊塗啊!」
  皇后如此傷心,眾人少不得陪著落淚勸說。過了半日,皇后才漸漸止了悲傷,有說有笑起來。
  我的身子漸漸不再那麼輕盈,畢竟是快四個月的身孕了。別人並沒有覺出我的身段有什麼異樣,自己到底是明白,一個小小的生命不斷汲取著力量,在肚子裡越長越大。
  已經是初夏的時節,我伏在朱紅窗台上獨自遙望在宮苑榴花開盡的青草深處,鳳凰花在空氣裡烈烈的綻放燃燒,似有燒不完的激情和紅艷一般,連陽光也被熏得熱情了許多。青翠樹葉暫時隔開了幾分炎熱,清涼之意落在小徑的鵝卵石上,蔭蔭如水。
  連日發生的事情太多,樁樁件件都關係生命的消逝。淳兒、恬嬪的孩子以及愨妃。這樣急促而連綿不斷的死亡叫我害怕,連空氣中都隱約可以聞到血腥的氣息和焚燒紙錢時那股淒愴的窒息氣味。
  她們的死亡都太過自然而尋常,而在這貌似自然的死亡裡,我無端覺得緊張,彷彿那重重死亡的陰影,已經漸漸向我迫來。
  寂靜的午後,門外忽然有孩童歡快清脆的嗓音驚起,撲落落像鳥翅飛翔的聲音,劃破安寧的天空。
  自然有內監開門去看,迎進來的竟是皇長子予漓。
  我見他隻身一人,並無乳母侍衛跟隨,不免吃驚,忙拉了他的手進來道:「皇子,你怎麼來了這裡?」
  他笑嘻嘻站著,咬著手指頭。頭上的小金冠也歪了半個,臉上儘是汗水的痕跡,天水藍的錦袍上沾滿了塵土。看上去他的確是個頑皮的孩子,活脫脫的一個小泥猴。
  他這樣歪著臉看了我半晌,並不向我行禮,也不認得我。也難怪,我和他並不常見,與他的生母愨妃也不熟絡,小孩家的記憶裡,是沒有我這號陌生人存在的。
  小允子在一旁告訴他:「這是棠梨宮的莞貴嬪。」
  不知是否我腹中有一個小生命的緣故,我特別喜愛孩子,喜愛和他們親近。儘管我眼前不過是一個髒髒的幼童,是一個不得父親寵愛又失去了生母的幼童,並且在傳聞中他資質平庸。我依然喜愛他。
  我微笑牽他的手,「皇子,我是你的庶母。你可以喚我『母妃』,好不好?」
  他這才醒神,姿勢笨拙地向我問好:「莞母妃好。」
  我笑著扶起他,流朱已端了一面銀盒過來,盛了幾樣精巧的吃食。我示意予漓可以隨意取食,他很歡喜,滿滿地抓了一手,眼睛卻一直打量著我。
  五十二、漁翁(3)
  他忽然盯著那個銀盒,問:「為什麼你用銀盒裝吃的呢?母后宮裡都用金盤金盒的。」
  我微微愕然。怎麼能告訴他我用銀器是害怕有人在我的吃食中下毒呢?這樣諱秘的心思,如何該讓一個本應童稚的孩子知曉。於是溫和道:「母妃身份不如皇后尊貴,當然是不能用金器的呀。」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並不在乎我如何回答,只是專心咬著手裡松花餅。
  我待予漓吃過東西,心思漸定,方問:「你怎麼跑了出來,這個時候不要午睡麼?」
  予漓把玩著手裡的吃食,答:「母后和乳母都睡了,我才偷偷跑出來的。」他突然撅了嘴委屈:「我背不出《論語》,父皇不高興,她們都不許我抓蛐蛐兒要我睡覺。」他說的條理並不清楚,然而也知道大概。
  我失笑:「所以你一個人偷偷溜出來抓蛐蛐兒了是麼?」
  他用力點點頭,忽然瞪大眼睛看我,「你別告訴母后呀。」
  我點頭答應他:「好。」
  他失望地踢著地上的鵝卵石,「《論語》真難背呀,為什麼要背《論語》呢?」他吐吐舌頭,十分苦惱地樣子,「孔上人為什麼不去抓蛐蛐兒,要寫什麼《論語》,他不寫,我便不用背了。」
  週遭的宮人聽得他的話都笑了,他見別人笑便惱了,很生氣的樣子。轉頭看見花架上攀著的凌霄花,他又被吸引,聲音稚氣而任性,叉腰指著小連子道:「你,替我去折那枝花來。」
  我卻柔和微笑:「母妃為你去折好不好?」我伸手折下,他滿手奪去,把那橘黃的花朵比在自己衣帶上,歡快地笑起來,一笑,露出帶著黑點點的牙。
  我命人打了水來,拭盡他的臉上的髒物,拍去他衣上的塵土,細心為他扶正衣冠。他嘻嘻笑:「母親也是這樣為我擦臉的。」
  我一愣,很快回神,勉強笑:「是麼?」
  他認真地說:「是呀。可是母后說母親病了,等她病好了我才能見她,和她住一起。我就又能跑出去抓蛐蛐兒了,母親是不會說我的。」言及此,他的笑容得意而親切。
  傷感迅速席捲了我,我不敢告訴這只有六七歲的孩童,他的母親在哪裡。我只是愈發細心溫柔為他整理。
  他看著我,指了指自己:「我叫予漓。」
  我點頭:「我知道。」
  他牽著我的衣角,笑容多了些親近:「莞母妃可以叫我『漓兒』。」
  我輕輕抱一抱他,柔聲說:「好,漓兒。」
  他其實並不像傳聞只那樣資質平庸,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的貪玩愛吃。或許是他的父皇對他的期許太高,所以才會這樣失望吧。
  槿汐在一旁提醒:「娘娘不如著人送皇子回去吧,只怕皇后宮中已經為了找皇子而天翻地覆了呢。」
  我想了想也是。回頭卻見予漓有一絲膽怯的樣子,不由心下一軟,道:「我送你回宮,好不好?」
  他的笑容瞬間鬆軟,我亦微笑。
  回到皇后宮中,果然那邊已經在忙忙亂亂地找人。乳母見我送人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滿嘴念著「阿彌陀佛」。皇后聞聲從帳後匆匆出來,想來是午睡時被人驚醒了起來尋找予漓,因而只是在寢衣外加了一件外衣,頭髮亦是鬆鬆的。予漓一見她,飛快鬆了我的手,一頭撲進皇后懷裡,扭股糖耳似的在皇后裙上亂蹭。
  皇后一喜,道:「我的兒,你去了哪裡,倒叫母后好找。」
  我微覺奇怪,孩子都認娘,皇后撫養予漓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從前因有生母在,嫡母自然是不會和皇子太親近的,何以兩人感情這樣厚密?略想想也就撇開了,大約也是皇后為人和善的緣故吧。
  然而皇后臉微微一肅,道:「怎的不好好午睡,一人跑去了哪裡?」說話間不時拿眼瞧我。
  予漓彷彿嚇了一跳,又答不上來,忙乖乖兒站在地上,雙手恭敬垂著。
  我忙替他打圓場,「皇子說上午看過的《論語》有些忘了,又找不到師傅,就跑出來想找人問,誰知就遇上了臣妾,倒叫皇后擔心了,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聽予漓這樣好學,微微一笑,撫著予漓的頭髮道:「莞貴嬪學問好,你能問她是最好不過了。只是一樣,好學是好,但身子也要休息好,沒了好身子怎能求學呢。」
  予漓規規矩矩答了「是」,偷笑看了我一眼。
  皇后更衣後再度出來,坐著慢慢抿了一盅茶,方對我說:「還好漓兒剛才是去了你那裡,可把本宮嚇了一跳。如今宮中頻頻出事,若漓兒再有什麼不妥,本宮可真不知怎麼好了。」
  我陪笑道:「皇子福澤深厚,有萬佛庇佑,自然事事順利。」
  皇后點頭道:「你說得也是。可是為人父母的,哪裡有個放心的時候呢。本宮自己的孩兒沒有長成。如今皇上膝下只有漓兒一個皇子,本宮怎能不加倍當心。」皇后歎了口氣,揉著太陽穴繼續說:「今年不同往常,也不知傷了什麼陰鷙,時疫才清,淳嬪就無端失足溺死,恬嬪的孩子沒有保住,愨妃也自縊死了。如今連太后也鳳體違和。聽皇上說宮外也旱災連連,兩個月沒有下過一滴雨了,這可是關係到社稷農桑的大事啊。」
  她說一句,我便仔細聽著,天災人禍,後宮與前朝都是這樣動盪不安。
  有一瞬間的走神,恍惚間外頭明亮灼目的日光遠遠落在宮殿華麗的琉璃瓦上,耀目的金光如水四處流淌。這樣晴好的天氣,連續的死亡帶來的陰霾之氣並沒有因為炎熱而減少半分。
  我見皇后頭疼,忙遞過袖中的天竺腦油遞給她。皇后命侍女揉在額角,臉色好了許多,道:「皇上和本宮都有打算想至天壇祈雨,再去甘露寺小住幾日為社稷和後宮祈福。」皇后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後宮的事會悉數交與皙華夫人打理,敬妃也會從旁協助。」
  我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低頭道:「臣妾會安居宮中養胎,無事不會出門。」
  皇后微微點頭:「這樣最好。皙華夫人的性子你也知道,能忍就忍著,等皇上和本宮回來為你做主。」她略沉一沉,寬慰我道:「不過你有孕在身,她也不敢拿你怎樣的,你且放寬心就是。皇上與本宮來去也不過十日左右,很快就會回宮。」
  我寧和微笑,保持應有的謙卑:「多謝皇后關懷,臣妾一定好生保重自己。」
  皇后含笑注目我面頰上曾被松子抓破的傷痕,道:「你臉上的傷似乎好了許多。」
  我輕輕伸手撫摩,道:「安妹妹贈給臣妾一種舒痕膠,臣妾用到如今,果然好了不少。」
  皇后雙眸微睞,含笑道:「既然是好東西,就繼續用著吧。傷口要全好了才好,別留下什麼疤,那就太可惜了。」皇后似有感觸:「咱們宮裡的女人啊,有一張好臉蛋兒比什麼都重要。」
  我恭謹聽過,方才告退。
  五十三、子嗣(1)
  六月初七,炎熱的天氣,玄凌與皇后出宮祈雨,眾人送行至宮門外,眼見大隊迤儷而去。皙華夫人忽然輕笑出聲:「這次祈福只有後宮皇后娘娘一個人陪著皇上,只怕不止求得老天下雨,恐怕還能求來一個皇子,皇后才稱心如意呢。」
  眾目睽睽之下,皙華夫人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來,眾人皆不敢多說一句。白晃晃的日頭底下,皆是竊竊無聲。
  她忽然轉過頭來看我,精緻的容顏在烈日下依舊沒有半分瑕疵。她果然是美的,並且足夠強勢。她似笑非笑看我,繼續剛才的話題:「莞貴嬪,你說呢?」
  我的神思有一絲凝滯,很快不卑不亢道:「祈雨之禮本應只由皇后伴隨,這是國禮。何況皇后若真有身孕自然是大周的喜事,夫人也會高興的,不是麼?」
  她微笑:「當然。本宮想貴嬪也會高興。」
  我平穩注目於她:「皇后娘娘母儀天下,除了居心叵測的人自然不會有人為此不快。」
  她舉袖遮一遮陽光,雙眼微瞇,似乎是自言自語:「你的口齒越發好了。」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目光無聲而犀利地從我面頰上刮過,有尖銳而細微的疼痛。最後,她的目光落在我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複雜迷離。
  玄凌和皇后離宮後的第一次挑釁,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退了。
  而皙華夫人對我的敵意,人盡皆知。
  以為可以這樣勢均力敵下去,誰知風雨竟來得這樣快。
  那日晨起對鏡梳妝,忽然覺得小腹隱隱酸脹,腰間也是酸軟不堪,回望鏡中見自己臉色青白難看,不覺大大一怔。
  浣碧有些著慌,忙過來扶我躺下,道:「小姐這是怎麼了?」
  我怕她擔心,雖然心裡也頗為慌張,仍是勉強笑著道:「也不妨事,大概是連著幾日要應付皙華夫人,用心太過了才會這樣吧。」
  浣碧到底年輕不經事,神色發慌,槿汐忙過來道:「娘娘這幾日總道身上酸軟疲累,不如先喝口熱水歇著,奴婢馬上就去請章太醫來。」
  我勉力點一點頭。
  槿汐前腳剛出門,後腳皙華夫人身邊的一個執事內監已經過來通傳,他禮數周到,臉上卻無半分表情,木然道:「傳皙華夫人的話,請莞貴嬪去宓秀宮共聽事宜。」
  我驚詫轉眸:「什麼共聽事宜?」
  他皮笑肉不笑一般:「如今皙華夫人替皇后代管六宮大小事宜,有什麼吩咐,各位娘娘小主都得去聽的。」
  流朱在一旁怒目道:「沒見我家小姐身子不適麼?!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還說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連每日的請安都能免則免,這會子皙華夫人的什麼事宜想來更不用去聽了!」
  流朱話音未落,外頭又轉進一個人來,正是皙華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內監周寧海。他一個安請到底,再起來時口中已經在低聲呵斥剛才來的那個小內監:「糊塗東西!讓你來請莞貴嬪也那麼磨蹭,只會耽誤工夫,還不去慎刑司自己領三十個嘴巴!」
  我何嘗不明白,他明著罵的是小內監,暗裡卻是在對我指桑罵槐。不由蓄了一把怒火在胸口,只礙著胸口氣悶難言,不由瞟一眼流朱。
  流朱正要開口,周寧海卻滿臉堆笑對著我畢恭畢敬道:「咱們夫人知道貴嬪娘娘您貴人體虛,特別讓奴才來請您,免得那些不懂事的奴才衝撞了您。再說您不去也不成哪,雖然按著位份您只排在欣貴嬪後頭,可是只怕幾位妃子娘娘都沒有您尊貴,您不去,那皙華夫人怎樣整頓後宮之事呢?皙華夫人代管六宮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可不能違了皇后娘娘啊!」
  他雖然油腔滑調,話卻在理。我一時也反駁不得,正躊躇間,他很快又補充:「恬嬪小主和端妃娘娘身子壞成那樣自然去不了,其他妃嬪都已到了,連安美人都在,只等著娘娘您一個呢。」
  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推脫,明知少不了要受她一番排揎,但禮亦不能廢。何況皇后臨走亦說過,叫我這幾日無論如何也要擔待。掙扎起身更衣完畢,又整了妝容撐出好氣色,自然不能讓病態流露在她面前半分,我怎肯示弱呢?
  這樣去了,終究還是遲了。
  皙華夫人的宓秀宮富麗,一重重金色的獸脊,樑柱皆繪成青鸞翔天的吉慶圖案,那青鸞繪製得栩栩如生,彩秀輝煌,氣勢姿容並不在鳳凰之下。
  我在槿汐的攙扶下拾階而上,依禮跪拜在皙華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著極大的冰雕,清涼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裡焚著不知名的香料,香氣甜滑綿軟,中人欲醉,只叫人骨子裡軟酥酥的,說不出的舒服。
  皙華夫人端坐座上,長長的珠絡垂在面頰兩側,手中泥金芍葯五彩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一雙眼睛碧清深邃,那精心描繪的遠山眉更添了她許多姿色。我的來遲使原本有些凝滯的氣氛更加僵硬,聽我陳述完緣由,她也並不為難我,讓我按位坐下。這樣輕易放過,我竟是有些疑心不定。
  說了幾句,到了點心的時候,眾人也鬆弛一點,陵容忽然出聲問道:「夫人宮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麼香料?」
  皙華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飛揚的得意,道:「安美人的鼻子倒好!這是皇上命人為本宮精心調製的香料,叫做『歡宜香』,後宮中惟有本宮一人在用,想來你們是沒有見過的。」
  這樣的話當眾說來,眾人多少是有點尷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貴如她,自然是不會理會的。
  陵容微微輕笑,低頭道:「嬪妾見識淺薄,不如夫人見多識廣。」
  於是閒話幾句,六宮妃嬪重又肅然無聲,靜靜聽她詳述宮中事宜。
  我身體的酸軟逐漸好轉,她的話也講到了整治宮闈一事:「恬嬪小月的事愨妃已經畏罪自裁,本宮也不願舊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見,這宮裡心術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宮女內監拌嘴鬥毆的不少,一個個無法無天了。宮裡也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雖然敬妃亦有協理六宮之權,可是皙華夫人一人滔滔不絕地說下來,她竟插不上半句嘴。眾人這樣諾諾聽著,皙華夫人也只是撫摩著自己水蔥樣光滑修長的指甲,淡淡轉了話鋒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寵而驕些。」說著斜斜瞟我一眼,聲音陡地拔高,變得銳利而尖刻:「莞貴嬪你可知罪?!」
  我本也無心聽她說話,忽然這樣一聲疾言厲色,不免錯愕。起身垂首道:「夫人這樣生氣,嬪妾不知錯在何處?但請夫人告知。」
  五十三、子嗣(2)
  她的眉眼間陰戾之色頓現,喝道:「今日宮嬪妃子集聚於宓秀宮聽事,莞貴嬪甄氏無故來遲,目無本宮,還不跪下!」
  這樣說,不過是要給我一個下馬威,以便震懾六宮。其實又何必,皇后在與不在,眾人都知道眼下誰是最得寵的,她又有豐厚家世,實在無需多此一舉,反而失了人心。
  我不過是有身孕而已,短時之內都不能經常服侍玄凌,她何必爭這朝夕長短。
  然而皇后和玄凌的叮囑我都記得,少不得忍這一時之氣,徐徐跪下。
  她的怒氣並未消去,愈發嚴厲:「如今就這樣目無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樣呢?豈非後宮都要跟著你姓甄!」
  我也並不是不能啞忍,而是一味忍讓,只會讓她更加驕狂,何況還有淳兒,她實在死得不白。一念及此,我又如何能退避三舍?
  我微微垂頭,保持謙遜的姿勢:「夫人雖然生氣,但嬪妾卻不得不說。愨妃有孕時想必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這不是為了愨妃,而是為了宗廟社稷。嬪妾今日也並非無故來此,就算嬪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為皇嗣嫡母,夫人所說的後宮隨甄姓實在叫嬪妾惶恐。」
  雲鬢高髻下她精心修飾的容顏緊繃,眉毛如遠山含黛,越發襯得一雙鳳眼盛勢凌人,不怒自威。她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紈扇「啪嗒」一聲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嚇得眾人面面相覷,趕緊端正身子坐好。
  敬妃趕忙打圓場:「夫人說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盞茶歇歇再說。莞貴嬪呢,也讓她起來說話吧。」
  眉莊極力注目於我,回視皙華夫人的目光暗藏幽藍的恨意,隱如刀鋒。皙華夫人只是絲毫未覺,一味逼視著我,終於一字一頓道:「女子以婦德為上,莞貴嬪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宮……」她微薄艷紅的雙唇緊緊一抿,怒道:「罰於宓秀宮外跪誦《女誡》,以示教訓。」
  敬妃忙道:「夫人,外頭烈日甚大,花崗岩堅硬,怎能讓貴嬪跪在那呢?」
  遠遠身後陵容亦求情道:「夫人息怒,請看在貴嬪姐姐身懷皇嗣的份上饒過姐姐吧,若有什麼閃失的話皇上與皇后歸來只怕會要怪責夫人的。」陵容嗓子損毀,這樣哀哀乞求更是顯得淒苦哀憐,然而皙華夫人勃然大怒:「宮規不嚴自然要加以整頓,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樣,愨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難不成你是拿皇上和皇后來要挾本宮麼?」
  陵容嚇得滿臉是淚,不敢再開口,只得「砰砰」叩首不已。
  皙華夫人盯著我道:「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我讓人扶你一把?」
  小腹有間歇的輕微酸痛,我蹙眉,昂然道:「不須勞動娘娘。」
  周寧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我道:「貴嬪請吧!」
  我端然走至宓秀宮門外,直直跪下,道:「嬪妾領罰,是因為娘娘是從一品夫人,位分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執六宮事。」我不顧敬妃使勁向我使眼色,也不願顧及周圍那些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微微抬頭,「並非嬪妾對娘娘的斥責心悅誠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罰可定。」
  她怒極反笑:「很好,本宮就讓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蘭手裡,還是在你所謂的人心!」她把書拋到我膝前,「自己慢慢誦讀吧!讀到本宮滿意為止。」
  眉莊再顧不得避諱與尊嚴,膝行至皙華夫人面前,道:「莞貴嬪有身孕,實在不適宜——」
  皙華夫人雙眉一挑,打斷眉莊的話:「本宮看你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既然你要為她求情,去跪在旁邊,一同聽訓。」
  我不想此事搭上眉莊,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頭下陪我長跪,不由看一眼眉莊示意她不要再說,向皙華夫人軟言道:「沈容華並非為嬪妾求情,請夫人不要遷怒於她。」
  她妝容濃艷的笑,滿是戲謔之色:「如果本宮一定要遷怒於她,你又能怎樣?!」她忽地收斂笑容,對眉莊道:「不是情同姐妹麼?你就捧著書跪在莞貴嬪對面,讓她好好誦讀,長點兒規矩吧!」
  眉莊已知求情無望,再求只會有更羞辱的境遇。她一言不發拾起書,極快極輕聲地在我耳邊道:「我陪你。」
  我滿心說不出的感激與感動,飛快點點頭,頭輕輕一揚,再一揚,生生把眼眶中的淚水逼回去。
  時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驟然從清涼宜人的宓秀宮中出來,只覺熱浪滾滾一掃,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襲而來。
  我這才明白皙華夫人一早為什麼沒有發作非要捱到這個時候,清早天涼,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輕薄綿軟的裙子貼在腿上,透著地磚滾燙的熱氣傳上心頭,只覺得膝下至腳尖一片又硬又燙十分難受。
  皙華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滿了冰雕,她猶覺得熱,命了四個侍女在身後為她扇風,卻對身邊的內監道:「把娘娘小主們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讓她們好好瞧著,不守宮規、藐視本宮是個什麼好處!」
  宮中女子最愛惜皮膚,怎肯讓烈日曬到一星半點保養得雪白嬌嫩的肌膚,直如要了她們的性命一般。況且她們又最是養尊處優,怎能坐於烈日下陪我曝曬。然而皙華夫人的嚴命又怎麼敢違,只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如此一來,眾人皆是哭喪著臉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覺內心苦笑,皙華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寵還嫌不夠,讓那些嬌滴滴的美人曬得烏黑,惟獨自己嬌養得雪白。玄凌回來,眼中自然只有她一個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處漸漸靜下來,太陽白花花的照著殿前的花崗岩地面,那地磚本來烏黑珵亮,光可鑒人,猶如一板板凝固的烏墨,烈日下曬得泛起一層剌眼的白光。
  已知是無法,我和眉莊面對面跪在那一團白光裡。她把書舉到我面前讓我一字一字誦讀。反光強烈,書又殘舊,一字一字讀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還想再勸,皙華夫人回頭狠狠瞥她一眼:「跪半個時辰誦讀《女誡》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宮就讓你也去跪著。」敬妃無奈,只得不再做聲。
  一遍誦完,皙華夫人還是不肯罷休,陰惻惻吐出兩字:「再念。」
  我只好從頭再讀,擔心眉莊的身子和腹中孩兒的安危,我幾度想快些念過去,然而皙華夫人怎麼肯呢,我略略念快一兩字,眉莊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責打頑童的,到了皙華夫人宮裡,竟已成為刑具。那擊打的「劈啪」聲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便是一條深紅的印記。眉莊死死忍住,一言不發地捱住那痛楚,她的汗沉沉下來。我知道,一出汗,那傷口會更疼。
  皙華夫人到底是不敢動手打我的,但是看著眉莊這樣代我受過,心中焦苦難言,更比我自己受責還要難過。我只能這樣眼睜睜看著,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讀著,熬著時間。
  五十三、子嗣(3)
  不知過了多久,腿已經麻木了,只覺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從臉龐流下,膩住了鬢髮。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濕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來。
  我一遍又一遍誦讀:
  「鄙人愚闇,受性不敏,蒙先君之餘寵,賴母師之典訓。……聖恩橫加,猥賜金紫,實非鄙人庶幾所望也。男能自謀矣,吾不復以為憂也。但傷諸女方當適人,而不漸訓誨,不聞婦禮,懼失容它門,取恥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默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默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夫婦第二: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人倫之大節也。……」
  是蟬鳴的聲音還是陵容依舊在叩頭的聲音,我的腦子發昏,那樣吵,耳朵裡嗡嗡亂響。
  「敬慎第三: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
  似乎是太陽太大了,看出來的字一個個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螞蟻般一團團蠕動著。
  「婦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墜,口乾舌燥,身體又酸又軟,彷彿力氣隨著身體裡的水分都漸漸蒸發了。
  眉莊擔憂地看著我,敬妃焦急的聲音在提醒:「已經半個時辰了。」
  「專心第五:禮,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曲從第六:夫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
  皙華夫人碗盞中的碎冰丁零作響,像是簷間叮噹作響的風鈴,一直在誘惑我。她含一塊冰在口,含糊著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鐘再說。」
  「萬一出了什麼事可怎麼好?只怕夫人也承擔不起呀。哎呀,莞妹妹的臉都白了!夫人!」
  皙華夫人不屑:「她這樣喬張作致是做給本宮看麼?本宮瞧她還好的很!」
  「和叔妹第七:婦人之得意於夫主,由舅姑之愛己也;舅姑之愛己,由叔妹之譽己也。……謙則德之柄,順則婦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詩云:『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其斯之謂也。」
  身體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樣的疼痛如蛇一樣開始蔓延,像有什麼東西一點一點在體內流失。日頭那麼大,我為什麼覺得冷,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徹骨。
  我好想靠一靠,是眉莊在叫我麼?「嬛兒?!嬛兒?你怎麼了?!」
  對不起,眉莊,不是我不想回答你,我實在沒有力氣。
  為什麼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邊出現?啊?玄凌,是你回來了麼?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對,他身上並沒有明黃一色,那服制也不是帝王的服制。我吃力地抬頭,絳紗平蛟單袍,白玉魚龍扣帶圍——是,是親王的常服。是他,玄清!我想起來了,太后日前臥病,他是住在太液池上的鏤月開雲館以方便日夜問疾的,也是為了他尚未成婚的緣故,要和後宮妃嬪避嫌,所以居住在湖上。然而去太后宮中,皙華夫人的宓秀宮是必經之所。
  他的突然出現,慌得妃嬪們一如鳥獸散,紛紛避入內殿。
  清河王,你是在和皙華夫人爭執麼?傻子,那麼多女眷在,你不曉得要避嫌麼?你一定是瘋了,擅闖宮闈。皙華夫人身後是汝南王的強勢,而諸兄弟中,汝南王最厭惡的就是你,你又何必?!
  唉!我是顧不得了!腹中好疼,是誰的手爪在攪動我的五內,一絲絲剝離我身體的溫熱,那樣溫熱的流水樣的感覺,汩汩而出。
  我的眼睛看出來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霧,眼睫毛成了層層模糊的紗帳。玄清你的表情那樣憤怒和急切,你在和她生氣?唉!你一向是溫和的。
  眉莊,陵容?你們又為什麼這樣害怕?眉莊,你在哭了。為什麼?我只是累而已,有一點點疼,你別怕。四郎、四郎快回來了!
  你瞧,四郎抱著我了,他的衣衫緊緊貼在我臉上,他把我橫抱起來,是那一日,滿天杏花如雨飄零,他抱著我走在長長的永巷。他的手那麼有力氣,帶我離開宓秀宮。皙華夫人氣得冷笑,可是她的臉色為什麼也這樣惶恐?……啊!是四郎責罵她了……眉莊你在哭,你要追來麼?我好倦,我好想睡一下。
  可是……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臉怎麼長得那麼像玄清?我笑不出來……一定是我眼花了。
  「貴嬪!……」最後的知覺失去前,四郎,我只聽見你這麼叫我,你的聲音這樣深情、急痛而隱忍。有灼熱的液體落在我的面頰上,那是你的淚麼?這是你第一次為我落淚。亦或,這,只是我無知的錯覺……
  五十四、蓮心(1)
  彷彿是墮入無盡的迷夢,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麗貴嬪、曹婕妤、皙華夫人她們都在。掙扎、糾纏、剝離,輾轉其中不得脫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過來,怎麼那麼疼呢?!有苦澀溫熱的液體從我口中灌入,逼迫我從迷夢中甦醒過來。
  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紅羅復斗帳,皆聞著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紋,是在我宮中的寢殿。身體有一瞬間的鬆軟,終於在自己宮裡了。
  眼風稍稍一斜,瞥見一帶明黃灼灼如日,心頭一鬆,不爭氣地落下淚來。
  他見我醒來,也是驚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終於醒了!」
  皇后在他身後,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暈了三日了。」
  呼吸,帶著清冷鋒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細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漸喚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幾百年沒有說話,開口十分艱難,「四郎——你回來了……」未語淚先流,彷彿要訴盡離別以來身受的委屈和身體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腳亂來揩我的淚:「嬛嬛,不要哭。朕已經對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滿是深深痛惜和憂傷。無端之下,這眼神叫我害怕和驚惶。
  心裡一時間轉過千百個恐懼的念頭.我不敢,終於還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撫到我的小腹上,那裡面,是我珍愛的寶貝。
  然而幾乎是一夜之間,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變回了平坦的樣子。
  我惶恐地轉眸,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樣哀傷的表情。確切地,我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洶湧著的暗紅色的血腥氣味,連濃重的草藥氣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縮起來——我不信!不信!它沒有了!不在我的身體裡了!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幾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來。眾人著了慌,手忙腳亂地來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麼傻事來。
  滿心滿肺儘是狂熱的傷心欲絕。我幾乎是號啕大哭,狠狠抓著他前胸的襟裳。玄凌緊緊攬住我,只是沉默。幾日不見,他的眼裡儘是血絲,發青的鬍渣更顯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著淚,極力勸說道:「妹妹你別這樣傷心!皇上也傷心。御駕才到滄州就出了這樣大的事,皇上連夜就趕回來了。」
  玄凌的眼裡是無盡的憐惜,絞著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那樣望過我,抱過我。那樣深重的悲哀和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是這識見他最珍視和愛重的一切。接二連三的失去子嗣,這一刻他的傷心,似乎更甚於我。玄凌緊緊抱住我,神情似乎蒼茫難顧,他迫視著皇后,幾乎是沮喪到了極處,軟弱亦到了極處:「是上蒼在懲罰朕嗎?!」
  皇后聞得此言,深深一震。不過片刻,她的目光變得堅定而強韌。皇后很快拭乾淚痕,穩穩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後含握在自己的雙手之間。皇后鎮定地看著玄凌,一字一字鄭重道:「皇上是上蒼的兒子,上蒼是不會懲罰您和您的子嗣的。何況,皇上從來沒有錯,又何來懲罰二字。」她頓一頓,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對玄凌道:「如果真有懲罰,那也全是臣妾的罪過,與皇上無半點干係。」
  這話我聽得糊塗,然而無暇顧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彷彿受了極大的安慰,臉色稍稍好轉。我哭得聲堵氣噎,髮絲根裡全是黏膩的汗水,身體劇烈地發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莞貴嬪失子,並非天災,而是人禍。」
  皇后一提醒,我驟然醒神,宓秀宮中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我悲憤難抑,恨聲道:「皇上——天災不可違,難道人禍也不能阻止麼?!」
  玄凌面色陰沉如鐵,環顧四周,冷冷道:「賤人何在?!」
  李長忙趨前道:「皙華夫人跪候在棠梨宮門外,脫簪待罪(1)。」
  玄凌神情凝滯如冰,道:「傳她!」
  我一見她,便再無淚水。我冷冷瞧著她,恨得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殺意騰騰奔湧上心頭。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頭顱方能洩恨!然而終是不能,只緊緊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華夫人亦是滿臉憔悴,淚痕斑駁,不復往日嬌媚容顏。她看也不敢看我,一進來便下跪嗚咽不止。玄凌還未開口,她已經哭訴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貴嬪頂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懲以做告誡,並非有心害莞貴嬪小產的。臣妾也不曉得會這樣啊!請皇上饒恕臣妾無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氣,額頭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無知——嬛嬛有孕已經四個月你不知道嗎?!」
  皙華夫人從未見過玄凌這樣暴怒,嚇得低頭垂淚不語。敬妃終於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說貴嬪妹妹已經有四個月身孕,胎像穩固,才不怕跪。」
  皙華夫人無比驚恐,膝行兩步伏在玄凌足下抱著他的腿泣涕滿面:「臣妾無知。臣妾那日也是氣昏了頭,又想著跪半個時辰應該不要緊……」她忽然驚起,指著一旁的侍立的章彌厲聲道:「你這個太醫是怎麼當的?!她已有四個月身孕,怎麼跪上半個時辰就會小月?!一定是你們給她吃錯了什麼東西,還賴在本宮身上!」
  章彌被她聲勢嚇住,抖擻著袖子道:「貴嬪是有胎動不安的跡象,那是母體孱弱的緣故,但是也屬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貴嬪用心太過,所以脈象不穩。這本是沒有大礙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聲朝皙華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過還不是你處處壓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於此!」
  皙華夫人的聲音低弱下去:「臣妾聽聞當年賢妃是跪了兩個時辰才小月的,以為半個時辰不打緊。」
  那是多麼遙遠以前的事情,玄凌無暇去回憶,皇后卻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賢妃當日對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罰她下跪認錯,何況先皇后從不知賢妃有孕,也是事後才知。而你明知莞貴嬪身懷龍裔!」他頓一頓,口氣愈重:「賤婦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並論?!」皙華夫人深知失言,嚇得不敢多語。
  玄凌越發憤怒,厭惡地瞪她一眼:「朕瞧著你不是無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貴嬪若真有錯你怎麼不一早罰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頭最毒的時候!可見你心思毒如蛇蠍,朕身邊怎能容得你這樣的人!」
  皙華夫人驚得癱軟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來,死死抓著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認是不喜歡莞貴嬪,自她進宮以來,皇上您就不像從前那樣寵愛臣妾了。並且聽聞朝中甄氏一族常常與我父兄分庭抗禮,諸多齟齬,臣妾父兄乃是於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輩的氣!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說愈是激憤,雙眼牢牢迫視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歎息:「你真是糊塗!朝廷之中有再多爭議,咱們身處後宮又怎能涉及。何況你的父兄與貴嬪父兄有所齟齬,你們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還推波助瀾,因私情為難莞貴嬪呢?枉費皇上這樣信任你,讓你代管六宮事宜。」
  皇后說一句,玄凌的臉色便陰一層。說到最後,玄凌幾乎是臉色鐵青欲迸了。
  五十四、蓮心(2)
  皙華夫人一向霸道慣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訴道:「臣妾是不滿莞貴嬪處事囂張,可是臣妾真的沒有要害莞貴嬪的孩子啊!」她哭得傷心欲絕,「臣妾也是失去過孩子的人,怎麼會如此狠心呢!」
  聞得此言,玄凌本來厭惡鄙棄的眼神驟然一軟,傷痛、愧疚、同情、憐惜、戒備,複雜難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也是身受過喪子之痛的人,又怎麼忍心再加諸在莞貴嬪身上……」玄凌連連擺手,語氣哀傷道:「就算你無心害莞貴嬪腹中之子,這孩子還是因為你沒了的。你難辭其咎。你這樣蛇蠍心腸的人朕斷斷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喚皇后:「去曉諭六宮,廢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奪封號,去協理六宮之權,降為妃。非詔不得再見。」
  皇后答應了是,略一遲疑:「那麼太后那邊可要去告訴一聲?」
  玄凌疲倦揮手:「恬嬪的孩子沒了太后本就傷心,如今又病著,未免雪上加霜,先壓下別提罷。」
  皇后輕聲應了,道:「太后那邊臣妾自會打點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華夫人如遭雷擊,雙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腳踢開她的手,連連冷笑道:「莞貴嬪何辜?六宮妃嬪又何辜?要陪著莞貴嬪一同曝曬在烈日下?!你也去自己宮門外的磚地上跪上兩個時辰罷。」轉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們先出去罷,朕陪陪貴嬪。」
  皇后點點頭,「也好。」又勸我:「你好生養著,到底自己身子要緊。來日方長哪。」於是攜著眾人出去,殿內登時清淨下來。
  他輕輕抱住我,柔聲歎道:「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宮,又遣了人及時來稟報朕,事情還不知道要糟到什麼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帶我離開宓秀宮的堅定懷抱,心地驀地一動,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回過神來,凝視玄凌流淚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經壞到了這般田地,還能怎麼樣呢!」
  玄凌溫柔勸慰道:「也別難過了,你還年輕呢,等養好了身子咱們再生一個就是了。」
  我默默不語,半晌方道:「敢問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麼?」我停一停,骨子裡透出生硬的恨意:「怎麼不殺了賤婦以洩此恨?!」
  他目中儘是陰翳,許久歎息:「朝政艱難,目下朕不能不顧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裡一涼,彷彿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頭,不及思慮便脫口而出:「她殺了皇上的親生孩子!」我靜坐如石,惟有眼淚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來,連綿成珠。
  眼淚滿滿地浸濕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攬著我,目中儘是怔忡悲傷之態,幾乎化作不見底的深潭,癡癡瞧住我,隔了許久,他道:「朕留不住咱們的孩子——我……對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邊這些年了,我第一次聽他這樣和我說話,以九五至尊之身與我說一個「我」字自稱,用這樣疲憊傷感的口氣和我說話。他是天下最尊貴的人,可是此刻,他這樣軟弱和傷心,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失了孩子的父親一般難過。那樣癡惘深情的眼神,那樣深刻入骨的哀傷與痛惜,瞬間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沒有自稱一個「朕「字,可見他傷痛之深。我不忍再說,伏在他懷中搜腸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淚,亦是我無盡的恨與痛……
  玄凌撫著我的背脊道:「當日你又何必那麼聽她話,叫你跪便跪,罰便罰。」他頓一頓,頗有些怨懟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時也在場,你何不求助於她?」
  「皇上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勸得下?又豈死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對抗的。何況當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順從,否則更給她借口逼迫臣妾。」我悲澀無力:「那麼皇上,您又為何要給她這樣大的權力讓她協理後宮?您明知她心思狠毒,當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玄凌被我的問勢迫得頹然,片刻道:「你是怨責朕麼?」
  我搖頭:「臣妾豈敢。」哭得累了,筋疲力竭。玄凌一淚未落,然而亦是疲憊。
  寢殿中死氣沉沉的安靜。他肅然起誓:「朕發誓,咱們的孩子不會白白死去!——朕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麼要什麼時候?請皇上給臣妾一個准信。」
  他默默不語,道:「總有那麼一天的。」
  我愴然低首:「失子之痛或許會隨時間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嚥?而皇上,未必會不念昔日情誼!」
  他無言以對,只說:「嬛嬛,你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時候——別為難朕。」
  滿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輕輕轉過身子,熱淚不覺滑落。枕上一片溫熱潮濕。我,枕淚而臥。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幾乎這樣一直沉浸在悲傷裡,無力自拔。那種逼灼的暑氣和著草藥苦澀的氣味牢牢印在我的皮膚和記憶裡,揮之不去。
  我的棠梨宮是死寂的沉靜,不復往日的生氣,所有象徵多子多福的紋飾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觸景傷情。宮女內監走路保持著小心翼翼的動作和聲音,生怕驚擾了我思子的情思。
  後宮也是寂靜。皇后獨自處理著繁重的後宮事務,偶爾敬妃也會協助一二,但是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著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還要打理愨妃和淳兒的梓宮以及平日的祝禱。華妃,不,現在應該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經的三妃之首成為後宮唯一屈居於皇后之下的從一品夫人,如今卻要排在敬妃之後,居三妃之末,甚至連封號也無,這令她顏面大失,深居內宮很少再見人,一如避世的端妃。
  而玄凌雖然不理她,卻也不再處置她,依舊錦衣玉食相待。我小產一事,就這樣被輕輕一筆帶過。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宮中為何不能奴顏婢膝,向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饒,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為何要如此強硬,不肯服輸?我甚至痛悔自己為何要得寵,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宮嬪,默默無聞,她又怎會這樣嫉恨我,置我於死地?這樣的痛悔加速了我對自己的失望和厭棄。
  最初的時候,玄凌還日日來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淚洗面使他不忍卒睹。這樣相對傷情,困苦不堪。終於,他長歎一聲,拂袖而去。
  槿汐曾經再三勸我,「娘娘這樣哭泣傷心對自己實在無益,要不然將來身子好了,也會落下見風流淚的毛病的。聽宮裡的老姑姑說,當年太后就是這樣落下的病根。」
  五十四、蓮心(3)
  我中氣虛弱,勉強道:「太后福澤深厚,哪裡是我可以比的。」說著又是無聲落淚。
  槿汐替我拭去淚跡,婉轉溫言說出真意:「娘娘這樣哭泣,皇上來了只會勾起彼此的傷心事。這樣下去,只怕皇上都不願再踏足棠梨宮了。於娘娘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這孩子不過一月,百日尚未過去,難道我這做娘親的就能塗脂抹粉、穿紅著綠地去婉轉承恩麼?」
  槿汐聞言不由愣住,「娘娘這樣年輕,只要皇上還寵愛您咱們不怕沒有孩子。娘娘萬萬要放寬心才是,這日後長遠著呢。娘娘千萬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裡團著一件嬰兒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歡歡喜喜繡了要給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紅線杏子黃的底色,繡出榴開百子花樣,一針一線儘是我初為人母的歡悅和對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猶在,而我的孩子卻再不能來這世間了。
  我怔怔看著這精心繡作的肚兜,唯有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不由得十分爭強好勝的心也化作了灰。
  這樣纏綿反覆的憂鬱和悲憤,我的身體越發衰弱。
  我小產一事後,章彌以年老衰邁之由辭了太醫院的職位。這次來請脈的是溫實初,他一番望聞問切後,瞬間靜默,神色微有驚異。
  我揮手命侍奉的宮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宮的身子還有什麼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過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醫說本宮孕中禁忌此物,本宮又怎麼會用?即便如今,本宮又哪裡還有心思用香料。」
  他緊緊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貴體的確有用過麝香的症狀,只是份量很少,不易察覺而已。」他驀然抬頭,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裡一陣陣發緊,思索良久,搖頭道:「本宮並沒有。」然而說起香料,我驟然想起一事,這些日子來,我只在一處聞到過香料的氣息。於是低低喚了流朱道:「你去內務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時用的『歡宜香』來。」
  流朱一去,溫實初又問:「娘娘是否長久失眠?」我靜靜點頭,他沉默歎氣道:「貴嬪娘娘這番病全是因為傷心太過,五內鬱結,肝火虛旺所致。恕微臣直言,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憫的溫情和關懷:「喝太多的藥也不好。不如,飲蓮心茶罷。」他為我細細道來:「蓮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熱,有降熱、消暑氣、清心、安撫煩躁和祛火氣的效用,可補脾益腎、養心安神、治目紅腫。」
  我恍然抬頭,澀澀微笑:「蓮心,很苦的東西呵。」
  他凝視我片刻,道:「是。希望蓮心的苦,可以撫平你心中的苦。」
  我轉頭,心中淒楚難言。
  溫實初低聲呢喃道:「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為誰苦?雙花脈脈相問,只是舊時兒女。你可還記得這首曲子?」我點頭,他繼續說:「小時甄兄帶著你去湖裡盪舟,你梳著垂髫雙鬟站在船頭,懷裡抱滿了蓮蓬,唱的就是這支歌。」他的聲音漸漸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遠美好的回憶中:「那個時候我就想,長大後一定要娶你為妻。可是你有著鳳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個太醫可以束縛住的?」他轉眸盯著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著你如今這個樣子,我寧願當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縛住你,也不願見你今日的樣子。」
  我原本靜靜聽著,然而他越說越過分,忘了我與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騰,忽然伸手一揮,床前擱著的一個絲緞靠枕被我揮在了地上。
  落地無聲,他卻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氣,道:「溫太醫今日說得太多了。今時今日你以什麼身份來和本宮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是太醫,本宮是皇上的妃嬪,永遠只是如此而已。本宮感激溫太醫的情意,但是溫太醫若再讓本宮聽到這樣的話,就別怪本宮不顧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氣說得多,我伏在床邊連連喘息不止。溫實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頭,忽然停住不言。錦簾邊,不知何時,眉莊已經亭亭玉立在那裡,面孔的顏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鐲一般雪白。
  我見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陣陣發暈。溫實初對我的情意我從來不說與人知,何況今時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宮妃,這樣的話更是忌諱。這樣貿貿然被眉莊聽去,雖然我素來與她親厚,也是尷尬窘迫之事。不覺脫口喚道:「眉姐姐——」
  眉莊微微咳嗽一聲掩飾面上神色,然而她臉色還是不大好看,想來也不願撞見這樣情景,道:「你好生歇息養著才是要緊。」說完轉身便走。
  我曉得眉莊要避嫌疑,回頭見溫實初垂頭喪氣站立一旁,越發氣惱,勉強平靜了聲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宮,這樣的渾話大可日日拿出來說,等著拿本宮把柄的人多著呢。溫大人,你與本宮自幼相交,本宮竟不曉得你是要幫本宮還是害本宮。」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別生氣,您現在的身子禁不住氣惱,微臣不再說就是了。」
  我本就病著,又經了氣惱,腦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醒來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經回來了。她服侍我吃了藥,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聽說是咱們要才給的,還說皇上囑咐了這香只許給宓秀宮裡,別的宮裡都不能用。」說著拿了裝著「歡宜香」的小盒子給我瞧。
  我聽了這話,心中更有計較。遂打開盒子瞧了一眼,復有合上,道:「去請安美人來,就說我身子好些了,想請她過來說說話。」
  流朱很快回來,卻不見陵容身影,流朱道:「菊清說安美人去皇后宮中請安了,等下便過來。」
  我微微詫異,隨口道:「她身體好些了麼?難得肯出去走動。」
  夜來靜寂,連綿聒噪的蛙聲在夜裡聽來猶為刺耳鬧心。陵容坐於我面前,用指甲挑一點香料出來,輕輕一嗅,閉目極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雞骨香……」她細細再嗅,不再說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驚忡不定。
  我忙問:「怎麼?」
  她微有遲疑,很快說:「還有一味麝香。」
  五十四、蓮心(4)
  果然,我一顆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寵多年,久久不孕,這才是真正的關竅。看來玄凌打壓慕容一族與汝南王的勢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難為他這樣苦心籌謀。
  然而心底的淒楚與怨恨愈加瀰漫,起初不過是薄霧愁雲,漸漸濃翳,自困其中。一顆心不住地抖索,我為何會在慕容妃宮中驟然胎動不安,為何會跪了半個時辰便小產。固然我身體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沒有玄凌賞賜的這味「歡宜香」的緣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豈知亦是傷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這個東西是從慕容妃宮裡得來的麼?當日在她宮中我就覺得不對,然而當時只是疑心,未能仔細分辨出來。何況妹妹人微言輕,又怎敢隨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貴,以妹妹看來,這個應該是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當門子(2)。這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貴,藥力也較普通的麝香更強……」
  陵容沒有再說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產死胎。所以我雖然生性喜歡焚香,麝香卻是絕對敬而遠之,一點也不敢碰的。
  我靜默良久,方告訴她:「太醫說我身上似有用過麝香的症狀,而我自有身孕以後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這種麝香力道十分強,在人身上無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宮待了半日,估計由此而來,如此便會有用過麝香的跡象。」
  我點一點頭,不作他論。隨興閒聊了幾句,陵容道:「姐姐面頰的傷痕差不多復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膠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點了。看來妹妹的舒痕膠的確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顏怎好輕易損傷呢。妹妹也是略盡綿力罷了。」
  我聽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許多,也不覺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許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麼?」
  陵容低了眉,兩片櫻唇雖盡力翹成了優美的弧度,神色卻依舊黯淡下來,「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來了。妹妹蒲柳之質,皇上又怎還會記得呢?」
  這話她本是無心,而我聽來無異於錐心之語。我病中悲愁,相對垂淚,見面也只是徒惹傷心。後宮笑臉迎玄凌的人所如過江之鯽,又何必頻頻登我這傷心門第呢?
  陵容見我臉色大變,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說的,姐姐千萬別往心裡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著含糊了過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處請安,娘娘也很是感歎,說皇上其實很喜歡姐姐。只是姐姐驟然失子,皇上怕相見反而傷心,所以才不願來多見姐姐。」
  見我悵然不語,又勸:「姐姐想開些吧。只要忘了這回事,對皇上含笑相迎,皇上也就寬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記這回事呢?心的底色,終究是憂傷陰晦了。
  註釋:
  (1)、脫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過錯請罪時的禮節。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飾,散開頭髮,脫去華貴衣物換著素服,下跪求恕。最嚴重的還要赤足,因為古代女子重視自己的雙足不能隨意裸露,所以是一種侮辱性懲罰。相當於「負荊請罪」。
  (2)、當門子:麝香的入藥,尤其以腺體上凝結的顆粒最為上品,術語叫當門子。
  五十五、長門菱歌起(1)
  七月間,暑熱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終於在帝后共同祝禱下姍姍來臨。一場暴雨,澆散了難言的苦熱和乾旱,給黎民蒼生無量福氣,亦沖淡了宮中連失兩子的愁雲慘霧。
  於是,沉寂許久的絲竹管樂再度在宮廷的紫頂黃梁間響起。這一日大雨甫過,空氣中清馨水氣尚未散盡,玄凌便曉諭後宮諸人,於太液池長芳洲上的菊湖雲影殿開宴歡慶。也許宮中,也的確需要這樣的歡宴來化解連連喪子亡命的陰詭。
  菊湖雲影殿築於十里荷花之間,以新羅特產的白木築出四面臨風的倚香水榭,水晶簾動微風起,湘妃細竹青簾半垂半卷,臨著碧水白荷,極是雅潔。殿外天朗氣清,水波初興,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邊芳芷汀蘭,鬱鬱青青,把酒臨風,喜樂洋洋。
  在座的嬪妃皆是宮中有位分又有寵的,失寵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嬪小產之後,未免觸景傷情,玄凌便不大來我們這裡,對我的寵愛也大不如前。因此,寵妃空懸的情境下,在位的嬪妃們無不使出渾身解數,為博玄凌歡心而爭奇鬥妍。而我心底,縱然明白他是為什麼寬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沒有一點怨恨的。而在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幾許自憐與感傷。
  滿座花紅柳綠間,皇后氣質高遠寧莊;敬妃姿態豐柔頤和;欣貴嬪爽朗明快,令人觀之可親;眉莊是寧靜幽雅,令人見之意遠;曹容華明眸含羞;秦芳儀纖腰如束;劉慎嬪的涵煙眉,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憐香之意;杜恬嬪的慵來妝,胭紅嬌艷,不覺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諸女,或以姿色勝,或以神態勝,各有動人心意之處。
  心境如我,一時間是無法融入這艷景中去的。而如此蒼白的心境,連擇衣都是銀白的吹絮綸平衣,只挽一個扁平簡單的圓翻髻,橫貫一支鑲珠銀簪,擇一個偏僻的座位,泯然於眾。玄凌瞧見我時,目光有含蓄的憐憫,然而我還是驚覺了,憶及我那未能來到這世間的孩子,心底淒苦,轉首悄悄拭去淚痕。
  如此鶯鶯燕燕,滿殿香風。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並未有十分動心之態。皇后見他意興闌珊,遂進言道:「雖然定例三年選秀一次,但宮中近日連遭變故,若皇上首肯,也不是不能改動,不如風月常新,再選些新人入宮陪伴皇上吧。」
  玄凌不置可否,但還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並沒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視,「何況新人雖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會意,很快微笑道:「內廷新排了一支歌曲,還請皇上一觀。」
  玄凌客氣微笑,「今日飲酒過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堅持:「歌女排練許久也是想為皇上助興。」皇后一向溫順,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這樣堅持己見倒是少有,玄凌向來對皇后頗尊重,此刻也不願違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靜悄悄的無聲,涼風偶爾吹起殿中半卷的竹簾,隱隱約約裹來一陣荷花菱葉的清香。遠處數聲微弱的蟬音,愈加襯得殿中寧靜。過不一會兒,卻聽到殿前湖面上吹來的風中隱約傳來低婉的歌聲,聲音很小,若不仔細聽很容易恍惚過去,細聽之下這歌聲輕柔婉轉,如清晨在樹梢和露輕啼的黃鶯,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味,動人心魄。
  歌聲漸漸而近,卻是一葉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緩緩盪舟而來。而那女子以粉色輕紗覆面,亦是一色淺粉的衣衫,琳琅出於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頭最嬌艷的一色櫻花,呵氣能化,讓人砰然而生心疼呵護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誰,眾人皆是面面相覷,滿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雖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容,但眾人心中俱是瞭然,如此歌聲動人的女子,遠出於當日的妙音娘子與安美人之上,如何能與之比擬,將是爭寵的莫大勁敵。然而她歌聲如此可人,那怨懟嫉恨之語,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聲越發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會唱古曲的《蓮葉何田田》。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中有雙鯉魚,相戲碧波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開冷紅顏。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間。蒙君贈蓮藕,藕心千絲繁。蒙君贈蓮實,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於夏中採蓮時時常歌唱的,亦是表達與情郎的相思愛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驚異此女的聰慧。從來簡單的物事方最顯出功底深厚,如同頂級的廚師,若要真正一展廚藝,必不會選繁複的菜式,而是擇最簡單的白菜、豆腐來做,方能顯出真章。宮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獨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這是何等絕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訴,如泣如慕,餘音裊裊,不絕如縷。一湖蓮開如雪,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來,但覺芙蓉泣淚,香蘭帶笑,風露清寒,春愁無盡,令人頓起相思之情,縈繞於心,溫軟又惆悵。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風吹動,衣袂翩翩如舉,波光天影瀲灩之間,倒映她纖弱的身影於水中,如菡萏初開,輕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飄飄不勝清風之態,風致清麗難言。
  玄凌遠遠觀望早就癡了,口中訥訥難言,轉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極輕聲道:「歌喉雖然還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轉臉專注看著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語:「已經是難能可貴了。這世間終究沒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唇邊依舊凝固著笑容,只是不再說話。我與他們隔得極遠,零星聽得這幾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問是誰。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隨手折下身畔一朵盛開的白蓮,遙遙拋向玄凌,口中只反覆唱著那一句「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如此風光旖旎,款款直欲攝人心魂。玄凌一時惘然怔住,哪還及細細思量,快走兩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蓮猶沾著清涼的水珠,舉動間濡濕他的衣袖,他卻全然不顧。
  眾人見這般,不由臉色大變,惟獨皇后唇邊含一縷柔和的笑,靜觀不語。
  玄凌接了蓮花在手,含笑反覆把玩,目光只纏綿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時舟已靠岸,雖看不見容貌,我卻清楚看見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驚,轉瞬想到她嗓音毀損並未完全復原,又怎能在此出現,不免又驚又疑,回顧眉莊容色,兩人目光交錯,亦是與我一般驚訝。
  她遙遙伸出雪白的一隻纖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雙手交會間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蓮藕。那女子輕聲微笑:「多謝皇上。」
  這一句話音如燕語,嬌柔清脆。玄凌滿面春風:「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懷?今日一見,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報之以瓊瑤了。」
  話音未落,皇后已經含笑起身,「皇上可知她是誰麼?」隨即轉頭看向那女子,「讓皇上見一見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禮,柔荑輕揮間面紗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橫掃,肌如白雪回光,腰若流紈素,齒似含貝潤,纖柔有飛燕臨風之姿。我微微屏息,心頭大震,復又一涼,剎那間五味陳雜——不是安陵容又是誰!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壞了嗎?」
  五十五、長門菱歌起(2)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色:「皇后命太醫細心治療,如今已經好了。」
  玄凌驚喜而歎:「不僅好了,而且更勝從前。」他十分喜悅,轉頭對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賢後,是朕的福氣。」
  皇后端莊的眼眸中有瞬間的感動與深情,幾乎淚盈於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並無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見皇上終日苦悶,所以才出了這個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歡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日日舒心,福壽安康。」
  這樣情意深重的話,玄凌聽了也是動容。我心頭亦是感觸,我竟從未發覺,皇后對玄凌竟有如斯深情,這深情之下竟能將他人拱手奉於玄凌懷中,只求他能歡悅便可。愛人之心,難道能寬容大度至此麼?
  未及我細想,玄凌已道:「容兒的美人還是去年此時封的。」玄凌執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緋紅的容顏,柔聲道:「就晉封為從五品小媛吧。」
  陵容的目光飛快掃過我臉龐,飽含歉意。很快別過臉,恭謹行禮如儀:「多謝皇上厚愛。」
  玄凌開懷大笑:「容兒向來嬌羞溫柔,今日再見,一如當初為新人時,並無半分差別。」
  陵容微垂臻首,嬌羞似水蓮花不勝涼風。惟見發間一枝紅珊瑚的雙結如意釵,釵頭珍珠顫顫而動,愈加楚楚動人。聽得她道:「臣妾哪裡還是新人,不過是舊酒裝新壺,皇上不厭棄臣妾愚魯罷了。」
  玄凌手掌撫上她小巧圓潤的下巴,憐愛道:「有愛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重入朕懷,應當長歌以賀。」
  陵容微微側首,極天真柔順的樣子,微笑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曲綿落,玄凌撫掌久久回味,待回過神來,笑意更濃:「花開堪折直須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讓你再枝頭空寂寞。」旋即對李長道:「取金縷衣來賜安小媛。」李長微微一愣,躬身領命而去。
  金縷衣,那是先皇隆慶帝特意為舒貴妃所制,當世只得三件。一件遺留宮中,一件為舒貴妃出宮時帶走,另一件則在清河王手中。
  這樣隆重的禮遇和恩寵,幾乎令人人都瞠目結舌,大出意外。
  欣貴嬪忽而淺笑,轉過頭不無酸意道:「越女新妝出鏡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敵萬金!(1)」
  我驀然想起,這一首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時所唱的,憑此一曲,她成為了玄凌的寵妃。那時的她羞澀緊張,遠不如今日的從容悠逸,輕歌曼聲。而時至今日,這首《金縷衣》成就的不僅是她的寵愛和榮光。
  昔日種種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終於一朝揚眉吐氣。
  我說不出此時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覺茫茫然一片白霧蕩滌心中。悄然轉首,抿嘴不語,在菊湖雲影殿極目望去,遠遠的蓮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暫居的鏤月開雲館。聽聞館外遍植合歡,花開如霧,落亦如雨繽紛。
  也許在我和眉莊都是這樣蕭條的景況下,陵容的驟然獲寵於人於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唇際泛起若有似無的笑。惠風漫卷吹起滿殿絲竹之聲,這樣的歌舞昇平會讓人暫時忘記一切哀愁。我舉杯痛飲,只願長醉。
  我想,我不願再想,也不願再記得。
  一個月後翻閱彤史的記錄。整整一月內,玄凌召幸我一次,敬妃兩次,眉莊兩次,曹婕妤一次,慎嬪與欣貴嬪嬪各一次,與皇后的情分卻是好了很多,除了定例的每月十五外,也有七、八日在皇后宮中留宿,再除去有數的幾天獨自歇息,其他的夜晚,幾乎都是陵容的名字。
  朝廷分寒門、豪門,後宮亦如是,需要門第來增加自己背後的力量。陵容這樣的出身自然算不得和宮女出身一般卑微,但也確實是不夠體面。玄凌這樣寵愛她,後宮中幾乎滿是風言風語,酸霧醋雲。
  然而陵容這樣和婉謙卑的性子,是最適合在這個時候安撫玄凌連連失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溫柔,是舔平男人傷口的良藥。
  我靜靜與眾妃坐在下首聽皇后說著這些話。也許,皇后是對的。她是玄凌的皇后,亦在他身邊多年,自然曉得要怎樣的人去安慰服侍他。
  皇后面朝南,端然坐。只著一襲水紅色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的緞裳,那繡花繁複精緻的立領,襯得她的臉無比端莊,連水紅這樣嬌媚的顏色也失了它的本意。皇后眉目肅然,語氣中隱有嚴厲:「安小媛出身是不夠榮耀,也難怪你們不服氣。但是如今皇上喜歡她,也就等於本宮喜歡她。平時你們爭風吃醋的伎倆,本宮都睜一眼閉一眼,只當不曉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你們要是敢和她過不去,便是和本宮與皇上過不去。」突然聲音一重:「曉得了麼?」
  眾人再有怨氣,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洩露,少不得強嚥下一口氣,只得唯唯諾諾答應了。
  皇后見眾人如此,放緩了神色,推心置腹道:「本宮也是沒有辦法。若你們一個個都濟事,人人都能討皇上喜歡,本宮又何必費這個心思呢。」她慨歎:「如今愨妃、淳嬪都沒了,慕容妃失了皇上的歡心,莞貴嬪身子也沒有好全。妃嬪凋零,難道真要破例選秀麼,既勞師動眾,又一時添了許多新人,你們心裡是更不肯了。皇上本就喜歡安小媛,那時不過是她嗓子壞了才命去休養的。她的性子又好,你們也知道。有她在皇上身邊,也不算太壞了。」
  皇后這樣說著,陵容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頭,渾然不理旁人的言語。闊大的紅木椅中,只見她華麗衣裳下清瘦纖弱得讓人生憐的背影,和簪在烏黑青絲中密密閃爍的珠光渾圓。
  皇后這樣說,眾人各懷著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啞口無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白,一個沒有顯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新來的如花美眷好相與些。更何況,誰知她哪天嗓子一倒,君恩又落到自己頭上呢。遂喜笑顏開,屢屢允諾絕不與陵容為難。
  皇后鬆一口氣,目光落在我身上,和言道:「安小媛的事你也別往心裡去,皇上總要有人陪伴的,難得安氏又和你親厚。本宮也只是瞧著她還能以歌為皇上解憂罷了。本宮做一切事,都是為了皇上著想。」
  我惶恐起身,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為了皇上,臣妾怎麼會委屈呢。」
  皇后的神色柔和一些:「你最得大體,皇上一直喜歡你,本宮也放心。可是如今瞧著你這樣思念那孩子,身子也不好——皇上身邊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還是好好調養好了身子再服侍皇上也不遲。」
  我如何不懂皇后話中的深意,陵容的風光得自於她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多憐惜些的,怎好叫人奪了陵容如今的風頭呢。遂恭身領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錯的。」
  臨走,皇后道:「慕容氏的事叫你委屈了。太后已經知道你小月的事了,還惋惜了很久。聽說今日太后精神好些,你去問安吧。」
  我本一心聽著皇后說陵容的事,驟然聽她提及我失子一事,心頭猛地一酸,勾起傷心事。然而面上卻流露不得,只用力低頭掩飾自己哀戚之色,低聲應了「是」。
  五十五、長門菱歌起(3)
  方走至鳳儀宮外庭園中,只覺得涼意拂面瑟瑟而來。這才驚覺已經是初秋的時節了,鳳儀宮庭院中滿目名貴繁花已落。那森綠的樹葉都已然悄然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霧靄,連帶著把那落花清泉都被染成淺金的蕭索。不過數月前,滿園牡丹芍葯奼紫嫣紅,我便在這頗含凌厲驚險的園中得知我獲得了生命中第一個孩子。短短數月間,那時一同賞花鬥艷的人如同落花不知已經凋零幾何了。
  忽聞得身後有人喚:「貴嬪娘娘留步。」回頭卻見是秦芳儀,邁著細碎的貌似優雅的步子行到我面前。聽聞她近日為博得玄凌歡心,特意學這種據說是先秦淑女最中意的步伐來行走,據說行走時如弱柳扶風,十分嬌娜。只可惜玄凌心思歡娛皆在凌容身上,看過後不過一笑了之。本來也是,秦芳儀骨骼微粗,並不適合這樣柔美的步子,反有些像東施效顰。
  我暗自轉念,或許凌容來走這樣的步子,更適合也更美罷。
  我其實與秦芳儀並不熟絡,碰見了也不過點頭示意而已。她今日這樣親熱呼喚,倒叫我有些意外。
  遂駐步待她上前,她只行了半個禮,道:「貴嬪妹妹好啊。」
  我懶得與她計較禮數,只問:「秦姐姐有什麼事麼?」
  她卻只是笑,片刻道:「妹妹的氣色好多了呀。可見安小媛與妹妹姐妹情深,她那邊一得寵,你的氣色也好看了。可不是麼,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攜提攜的呀。」
  我心頭厭煩,不願和她多費口舌,遂別過頭道:「本宮還要去向太后問安,先走一步了。」
  她卻不依不饒:「貴嬪妹妹真是貴人事忙,沒見著皇上,見一見太后也是好的。可真是孝順呢,姐姐我可就比不上了啊!」
  她這樣出言譏諷,我已是十分惱怒。她從前與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這樣明目張膽,不顧我位份在她之上,不過是瞧著玄凌對我不過而而,又兼著失子,與失寵再無分別了。我從前的日子那樣風光,她哪有不嫉妒的,自然是瞅著這個機會來排揎我罷了。
  我強忍怒氣,只管往前走。她的話,刻薄而嬌媚。聲線細高且尖銳,似一根鋒利的針,一直刺進我心裡去,輕輕地,卻又狠又快。她上前扯住我的衣袖道:「貴嬪妹妹與安小媛交好人人都知道,這回這麼費盡心思請皇后出面安排她親近皇上,妹妹可真是足智多謀。」她用絹子掩了口笑:「不過也是,妹妹這麼幫安小媛。她將來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妹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這一個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說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我心頭的大痛,怎容她隨意拿來詆毀。
  我重重撥開她的手,冷冷道:「秦芳儀見了本宮怎麼也該稱一聲『娘娘』,自稱『嬪妾』吧。芳儀在宮中久了,這些規矩還要本宮一一來教麼?還是老糊塗了!」她聞得我說她一個「老」字,幾乎是瞬間勃然變色。我哪裡能容得她說話,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芳儀何苦來著學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遠,怎能學得像呢?不如回宮好好想著,怎麼皇上現下對你是毫不眷顧了呢,一月多來連一次召幸也沒有。不過現放著安小媛呢,若你誠心誠意向她求教,想來小媛一定不吝賜教。芳儀你可就收益匪淺了。」
  這樣連珠般字字詰問下來,她連還口之力也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難看。或許也是礙著我位分終究在她之上,悻悻難言。良久臉色一變,有惱羞成怒之狀,正要向我發作,身後卻是一個極清麗的聲音,款款道:「秦姐姐可是瘋魔了嗎?連貴嬪娘娘也要頂撞了,可知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呢。」秦芳儀頗忌憚她,更忌憚皇后,只得悻悻走了。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為我受委屈,陵容來遲了。」
  我不易察覺地輕輕推開她的手,道:「沒什麼委屈,我本不該和她一般見識。」我淡淡一笑:「從前都是我為你解圍的,如今也換過來了。」
  陵容眼圈微微一紅,楚楚道:「姐姐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麼?」
  我道:「並沒有,你別多心。」
  陵容垂淚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沒有告訴你麼。這事本倉促,皇后娘娘又囑咐了要讓皇上驚喜,絕不能走漏了風聲。陵容卑微,怎麼敢違抗呢。何況我私心想著,若我得皇上喜歡,也能幫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樣辛苦。」
  我歎息道:「陵容啊,你的嗓子好了該告訴我一聲。這樣叫我擔心,也這樣叫我意外。」
  陵容淒楚一笑,似風雨中不能蔽體的小鳥:「姐姐不是不明白身不由己的事。何況陵容身似蒲柳,所有這一切,不過是成也歌喉,敗也歌喉而已。」
  我無法再言語和質疑,她這般自傷,我也是十分不忍。她是成也歌喉,敗也歌喉。那麼我呢?成敗只是為了子嗣和我的傷心麼?
  我能明白,亦不忍再責怪。後宮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於是強顏歡笑安慰道:「秦芳儀惹我生氣,我反倒招的你傷心了。這樣兩個人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呢,叫別人笑話去了。」陵容這才止住了哭泣。
  到了太后宮中請安,太后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讓我坐在她床前說話。提及我的小產,太后也是難過,只囑咐了我要養好身子。
  太后撫著胸口,慨道:「世蘭那孩子哀家本瞧著還不錯,很利落的一個孩子,樣貌又好,不過是脾氣驕縱了點,那也難免,世家出來的孩子麼。如今看來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濟。所有的事一窩蜂地全叫皇后去管著,歷練些也好。若年輕時,必不能容下這樣的人在宮裡頭!也是皇后無用,才生出這許多事端來。」
  我聽太后罪及皇后,少不得陪笑道:「宮中的事千頭萬緒,娘娘也顧不過來的。還請太后不要怪及皇后娘娘。」
  太后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頭髮長長披散在枕上,臉色也蒼白,被雪白的寢衣一襯,更顯得蠟黃了,脖子上更是顯出了青筋數條。紅顏凋落得這樣快,太后當年雖不及舒貴妃風華絕代,卻也是如玉容顏。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顏也全沒了樣子。可是在宮裡,能這樣平安富貴活到老才是最難得的福氣啊。多少紅顏,還沒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殞了。
  太后見我有些發愣,哪裡曉得我在轉這樣的心思,以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見太后也是疲憊的神態,便告辭了。
  方走到垂花儀門外,一摸繫在金手釧上的絹子不知落在了哪裡。一方絹子本也不甚要緊,只是那絹子是生辰時流朱繡了給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細細想想,進太后寢殿前還拿來用過,必定是落在太后寢殿門口了。於是不要浣碧陪著,想取了便走。
  太后病中好靜,寢殿中惟有孫姑姑一人陪著。殿外也無人守侯,皆是守在宮門口的。我也不欲打擾人,便沿著殿角悄悄進去。此時正是初秋,涼風影動,姍姍可愛。太后寢殿的長窗下皆種滿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樹,枝葉廣茂,香風細細,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間。
  五十五、長門菱歌起(4)
  才要走近,冷不防聽見裡面孫姑姑蒼老溫和的聲音道:「奴婢扶太后起來吃藥吧。」說著便是碗盞輕觸的聲響。待太后服完藥,孫姑姑遲疑道:「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穩呢,奴婢聽見您叫攝政老王爺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驚,飛快摀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驚得安息了片刻,還是裡頭真是靜默了片刻,只聽太后肅然道:「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許再提。」
  孫姑姑應了,太后倒是歎了一聲,極纏綿悱惻的一歎。孫姑姑道:「太后?」
  太后道:「沒什麼。我不過是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難過。」
  孫姑姑道:「莞娘娘的確是命苦。這樣驟然沒了肚裡孩子,皇上也不怎麼待見她,奴婢見了也心疼。」又道:「太后若喜歡莞娘娘,不如讓她多來陪陪您吧。」
  我本欲走,然而聽得言語間涉及我,不自覺地便聽住了。太后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后的聲音愈來愈輕,「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夢見她了……雖不是十分像,但性子卻是有幾分相似的,我反而難過。」漸漸聲音更低,似乎兩人在喁喁低語,終於也無聲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絹子了,見四周無人,忙匆匆出去了。
  回到宮中,便倚在長窗下獨自立著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瑩一輪如白玉盤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緒依然在日間。陵容的確是楚楚可憐。而幫我那一句話,終究是虛空的。我自然不願這個時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莊呢,也從未聽聞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許她也有她的道理,畢竟是新寵,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穩呢。
  而太后,我是驚聞了如何一個秘密。多年前攝政王掌權,國中有流言說太后與攝政王頗有曖昧。直到太后手刃攝政王,雷厲風行奪回政權,又一鼓作氣誅盡攝政王所有黨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讚太后為女中豪傑,巾幗之姿遠遠棄世間鬚眉於足下。而今日看來,只怕太后和攝政王之間終究是有些牽連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能讓太后這樣憐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來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純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這樣喚她——阿柔。親厚而疼愛。太后現在病中,難免也是要感懷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來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兒撩開玉色冰紋簾子,試探地喚著獨立窗前的我。這丫頭,八成是以為我又為我的孩子傷心了,怕我傷心太過,極力找這些話來引我高興。也難為了她們這片心思。
  月光已透過了雕刻鏤花的朱漆綺窗鋪到案几上,明瑟居的絲竹聲已隨著柔緩的風的穿過高大厚重的宮牆。現在的明瑟居裡,有國中最好的樂師和歌者,齊聚一堂。轉眸見門邊流朱已經迅速掩上了門。我暗道,在這世上,哪有那麼多是可以阻擋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擋這樣無形的歌樂。何況陵容的歌聲,又豈是一扇門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絲竹歌聲是一條細又亮的蠶絲,光滑而綿密的靜悄悄地延伸著;伸長了,又伸長了——就這樣柔滑婉郁,過了永巷,過了上林苑,過了太液池諸島,過了每一座妃嬪居住的亭台樓閣,無孔不入,更是鑽入人心。我遙望窗外,這樣美妙的歌聲裡,會有多少人的詛咒,多少人的眼淚,多少認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攤開了澄心堂紙,蘸飽了一筆濃墨。只想靜靜寫一會兒字。我的心並不靜罷,所以那麼渴望自己能平靜,平靜如一潭死水。
  太后說,寫字可以靜心。皇后亦是日日揮毫,只為寧靜神氣。
  我想好好寫一寫字,好好靜一靜心思。
  揮筆寫就的,是徐惠(2)的《長門怨》:
  舊愛柏梁台,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於我到底是矯情了一些。而觸動了心腸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
  曾幾何時,我與玄凌在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燁燁明燭,談詩論史;
  曾幾何時,他在這殿中為我抄錄梅花詩,而我,則靜靜為他親手裁剪一件貼身的衣裳;
  曾幾何時,我為他讀《鄭伯克段於鄢》,明白他潛藏的心事。
  曾幾何時呢?都是往日之時了。歌舞娛情,自然不比詩書的乏味。再好的書,讀熟了也會撂開一邊。
  新寵舊愛,我並沒有那樣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護居住長信宮;也不及徐惠,可以長得君恩眷顧。而她,自然也不是飛燕的步步相逼。寫下這首《長門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團扇之情。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如今不正是該收起團扇的涼秋了嗎?
  陵容的嗓音好得這樣快、這樣適時,我並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難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麼?寂寞宮花紅,有我和眉莊,已經足夠了。
  縱然我了然陵容所說的無奈,也體諒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當他和她的笑聲歡愉這樣硬生生迫進我的耳朵時,不得不提醒著我剛剛失去一個視如生命的孩子;還有,夫君適時的安慰和憐惜。
  沒有責怪,也不恨。可當著我如此寂寥的心境,於寂寥中驚起我的思子之慟,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來我,不過也是這深宮中的一個寂寞怨婦呵。
  筆尖一顫,一滴濃黑的烏墨直直落在雪白紙上,似一朵極大的淚。柔軟薄脆的宣紙被濃墨一層層濡濕,一點點化開,心也是潮濕的。
  註釋:
  (1)、出自張籍的《酬朱慶余》,全詩為:「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2)、徐惠:湖州長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歲通論語及詩。八歲已善屬文。一才著稱,為太宗所聞,乃納為才人,又進充容。太宗死後絕食殉情,追贈賢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