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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暫別永別1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暖暖的。
  他也倦了,微微閉上眼睛,一陣寒意襲來,他清楚地聽得遠處,雲陽樹精長長的歎息:固執的人類啊,醒醒吧,別再蠅營狗苟,忙忙碌碌了,長眠,才是你們最好的歸宿。
  朝陽透過樹縫,將拳頭大的果子染得艷紅紅的,看一眼便能嗅到芬芳的香甜之味。
  紅色黃色的小花在晨風裡抖落晶瑩的水珠,舒展最嬌憨絢爛的笑臉。
  鳧風初蕾慢慢坐起來,抱著膝頭,看到對面的風吹落金黃的葉子,很快,自己滿頭滿肩都是一片金色。
  連綿起伏的搖曳裡,漫山遍野都是金紅的果子。
  這是遠古人類時代的一個縮影。
  生活其間的人民不耕不種,不收不存,吃喝不存,富足快樂。
  可是,現代的人類,已經無法達到這裡。
  還在旅途上,便被雲陽樹精阻擋在外。
  鳧風初蕾覺得自己可以在這裡生活一輩子:和百里行暮一起。
  她微微一笑,轉眼:「嗨,百里大人,一年之美,全在於秋。」
  他靜臥在地,雪白的衣衫上已經鋪滿了金色的葉子。
  天然華麗的挽帳將他慢慢覆蓋。
  就連睫毛上都飄著一片葉子。
  鳧風初蕾想起第一次見到他,也是這樣,安靜地閉著眼睛,有世間最英俊的一張面孔,紅色馬尾就像艷麗盛開的鮮花。
  只不過,那時候,他躺在金棺裡。
  那是幾千年的死亡囚禁。
  不像現在。
  現在,她躺在他身邊。
  他自由而歡樂。
  他的手還輕輕握著她的手。
  無限的溫情殘餘。
  只是,溫度已經散盡。
  她反手,緊緊將他握住。
  傳遍她五臟六腑的是冰一般的寒徹骨髓。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感覺到,好像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被震碎了,肆虐的冰塊,囂張地填滿那些破碎的毛孔,將所有的熱和血統統趕走,只剩下無盡的麻木和冰冷,塵封著又不讓人感到疼痛。
  委蛇驚惶地看著她,可是,又不敢開口。
  她若無其事,又挨著百里行暮躺下去,伸了個懶腰:「好困呀,我們真該好好休息一段。百里大人,你說得對,能隱居周山,真是一種福分。」
  委蛇眼睜睜地看著她又躺下去,很快,又有了酣睡之聲。
  主人,你已經這樣沉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了,難道還要一直睡下去嗎?
  可是,它不敢開口。
  它只是憂慮地看著主人,擔心她變成和百里大人一樣的一具遺體。
  遺體。
  這兩個字,真是太可怕了。
  鳧風初蕾再次醒來,已近黃昏。
  周山之巔的秋意已經變成了寒意。
  風一吹來,遠處紅澄澄的果子便一堆一堆往地上墜落。
  再好的東西,無人享用,最後,也是一灘爛泥。
  只是,這土地會更加肥沃,明年的果子便會更加鮮甜。
  可是,這又如何?
  她想,自己明年又不來了。
  委蛇遞給她一大陶杯果汁,她一飲而盡。
  委蛇又遞給她一杯,她搖搖頭,說:我不渴了。
  她的另一隻手還緊緊握著百里行暮的手,這時候,才真切地發現了一個事實——他整個人已經徹底僵硬了。
  金色的葉子裡,他的臉也是一種淡金色。
  她想,呵,他睡著的樣子真是好看。
  但是,嘴裡卻罵了一句:「騙子!百里行暮,你這個騙子。你明明說了要陪我去泰山,卻居然睡著了。」
  蛇眼裡,居然有淚。
  它抽泣:「主人,我們把百里大人帶回金沙王城吧。」
  金沙王城?
  才不!
  她笑瞇瞇的:「柏灌王都不復存在了,去金沙王城幹嘛?再說,金沙王城是我的,可不是他的,我才不會讓他去我的地盤呢!」
  「可是……」
  「別可是了,百里行暮,應該睡在他自己的地方。」
  三桑樹下。
  昔日巨大的金棺早已無影無蹤。
  就連那巨大的墓穴也徹底失蹤。
  鬆軟棉厚的葉層下面,是厚厚的黑色泥土,肥沃得帶著甜腥味。
  鳧風初蕾覺得,這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沒有之一。
  天府之國,也比不上這裡。
  當年百里行暮選擇這裡作為自己的永眠之地,不可能沒有精心考慮過。
  他的墳頭,會鮮花長開。
  他的陵墓,會百果長香。
  兩米多深之後,便是厚厚的山巖,堅硬無比。
  鳧風初蕾用了金杖和雙手,委蛇用了巨蟒的蛇尾,也耗費了一整天的功夫才掘開一個方方陣陣的墓地。
  墓地很大,很平整。
  褐色的山石就像是一座天然的房子。
  墓地下面,鋪著一層厚厚的金色葉子。
  鳧風初蕾躺下去試一試,自言自語道:「不錯,還比較舒服。」
  委蛇死死盯著她十指上的血痕,心如刀割:「主人……少主……」
  十指連心,但她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是和顏悅色:「委蛇,我忽然覺得,這坑真好,勝過軟塌,我都想據為己有了。」
  「主人……」
  她長歎一聲,慢慢坐起身,茫然地抬頭看了看天空。
  那是她第一次坐在一個深深的墓坑裡,看上面的天空。
  天空變得很小。
  天空也很昏暗。
  陰沉沉地,不知道有沒有一場雨雪的降臨。
  坐井觀天,不過如此。
  參天的綠,漫天的紅,旋轉的落葉,靜止的時間。
  許久,她才慢慢爬起來。
  眼前一花,幾乎攤在墓坑旁邊。
  委蛇不等她吩咐,便將百里行暮完好無損放下去。
  他雪白的衣衫和金黃的樹葉,形成完美的絕配。
  鳧風初蕾忽然很羨慕他:「百里行暮,你瞧,我給你找了一塊多好的長眠之地啊!」
  蛇尾,席捲了泥土,金色的葉子,飄飄揚揚,就像一場死亡的暴雨。
  白衣如雪,慢慢被覆蓋。
  鳧風初蕾再次張開眼睛時,忽然大叫一聲:「且慢!」
  彼時,他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一把火紅的頭髮,一張金色的臉。
  她笑瞇瞇的:「百里行暮,你可真是幸運,現在,有我親手葬你,以後,也不知道誰會將我埋葬!對了,你到九泉之後,記得告訴我父親一聲,我會把你們的敵人全部殺絕!再者,我會全力以赴重振魚鳧國!你記住,就算我不依靠任何人,我也足以重振魚鳧國,而且,功績要遠遠超越你們這些所謂的戰神!」
  委蛇淚如雨下。
  夕陽將整個周山徹底染紅。
  三桑樹中間的巨大土包也被染紅。
  鳧風初蕾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那個巨大的土包。
  一如第一次。
  她無意中路過這裡,土包訇然中開。
  但是,她知道,這土包從今往後再也不會裂開了。
  也再不會有一個人走出來,滿臉微笑地伸出手:「嗨,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也不知為何,也不覺得悲哀,也無法哭泣,只是恐懼——我再也看不到那個人了。
  那個人,曾經發誓,永不負我。
  結果,他還是背信棄義。
  就像父王,一走了之,自己便在一次次的回憶中逐漸模糊了他的臉。
  這世界上,自己竟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
  她忽然伸出手去,要將這剛剛掩埋的土包扒開。
  不然,他會腐爛在這裡。
  於是,她真的伸出手去。
  委蛇震驚地看著她:「主人……」
  她一驚,訕訕地縮回手來。
  許久,她才開口:「委蛇,你把小狼王在陽城如何毒害我的事情如實告訴我吧!」
  委蛇不敢隱瞞,可還是面露難色:「這……我當初答應過百里大人,要保守這個秘密……」
  「百里行暮已經死了!死人是不需要任何秘密的。」
  委蛇不敢不從,只好如實道來。
  小狼王和大費、涯草如何勾結,小狼王如何上門挑釁,甚至小狼王和姬真的一番對話,當然也包括鳧風初蕾中毒時全身爆裂的慘狀,要是沒有百里行暮的換血,必將全身經脈盡斷而死……委蛇一五一十,沒有隱瞞。
  小狼王說:我就是想要鳧風初蕾跪在我腳下,誰讓她仗著魚鳧王的身份多次藐視於我?
  小狼王說:女人不就是拿來睡的嗎?再漂亮的女人,最後也會被男人騎在身上。我就是想騎她,她不從,我就下媚藥,這有錯嗎?
  末了,委蛇歎道:「小狼王這廝的確罪該萬死,可是,他畢竟救了那麼多商旅,而且,他也對厚普多次手下留情。再說,下毒之前,他並不知道這毒藥會如此可怕,更不知道這毒藥能要人命,他只以為是簡單的媚藥,事後,也曾極力彌補,而且,百里大人和我都先後懲戒過他……」
  鳧風初蕾還是默不作聲。
  原來,那媚毒竟是如此的致命。
  不光是要女人的身子,還要你的尊嚴,性命,而且,不是痛痛快快讓你去死,而是讓你受盡折磨屈辱而死。
  多可怕!
  那媚毒,最後沒能殺了自己,但是,間接把百里行暮殺死了。
  若是百里行暮當初沒有為自己換血,自己可能早就朽爛成一堆堆膿血了。
  她只是自言自語:「要是百里行暮沒有給我換血,他就不會死!」
  「可是……」
  「要是小狼王不下毒,百里行暮就不會死!」
  這是結論,而不是討論。
  委蛇不敢作聲了。
  一場秋雨,周山整個濛濛一片寒意。
  紅色的果實雪片般飄落地上,踩上去厚厚的一層果泥,在腐爛和發酵之間,散發出一陣甜膩膩的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