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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高考的日子終於在一場暴雨中到來,匆匆的兩天半時間,事後回想恍惚得像夢一樣,但三年高中生活,所有的艱苦、緊張、忍耐、茫然也就隨著這兩天半的時間劃上的句點。高考結束的當天晚上,大多數高三畢業班都自發組織了狂歡活動。程錚他們班在學校附近的一間KTV包了一個大廂,原本能容納30餘人的廂內一下子擠進了50多人,場面蔚為壯觀,大考過後驟然的放鬆和失落感,讓這些長久以來繃緊了一根弦的高三學子們急於尋找一個感情宣洩的出口,所以,氣氛一度狂熱到了極點,成扎的啤酒源源不斷地補充進來,就連班主任老孫都在沙發上喝地東倒西歪的。
    在幾個男生抓著麥克風嘶吼完一首《真心英雄》後,《滾滾紅塵》哀婉的前奏聲開始響起,一個男生喊道:「程錚,你點的歌。」程錚從座位上站起來,剛接過麥克風,就有識趣的幾個男同學就開始怪叫道:「情歌對唱哦……女主角呢,快有請女主角……。」坐在角落的蘇韻錦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無數雙手從暗處推搡著擠了出來,最後不知哪個促狹的男生更是在她背後使勁推了一把,她頓時失去重心,昏天暗地地撞到一個人的身上,被她撞到的人眼明手快地一把撈住她,晃了一晃才穩住身子,然後鋪天蓋地的口哨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韻錦顧不得額頭被撞得生疼,窘得不知道該說「對不起」還是「謝謝」,手忙腳亂地就想立即從那個人身上掙脫出來,卻感覺到慌忙間一隻手趁亂握住了她的手,即使是在剎那間,她也感覺得到那雙手帶著緊張的汗濕,微微抖著,像要用盡所有的力氣抓緊她。韻錦像被施了咒語般,定定地任他捏痛了她的手,其實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的幾秒鐘,她卻感覺到時間宛若靜止。然後那雙手同樣快速地鬆開,韻錦一抬頭,看到了程錚好像若無其事的面容,他一言不發地將手裡的另一個麥克風遞到韻錦面前。
    韻錦的右手動了一動,又緊握成拳置於腿側,隨後,她避開他的眼神,稍有歉意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這首歌我不會唱。」包廂裡搖曳的光影滑過程錚清朗剛毅的面頰,一次次地在他的臉上變幻著明與暗的交替,他的表情卻看不出一絲變化,就連遞出麥克風的手也定格在半空,沒有要收回的意思。周圍已經有人看出了氣氛的不對勁,只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化解這略帶尷尬的場面。
    「正好,這首歌我最喜歡。」從程錚身後伸出了只纖細的手,不由分說奪下他遞出的那個麥克風。只見孟雪手持麥克風,微微側著頭,笑吟吟地看著大屏幕,仿若渾然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
    韻錦低低說了聲:「借過,我去一下洗手間。」她側身匆匆從程錚和茶几間走過,他完全沒有為她讓路的打算,她的肩膀撞在他的僵硬的手臂上,身上有個地方悶悶地疼。
    走出了沸騰喧嘩的包廂,外面像是另一個世界。「……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紅塵中的情緣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著,想是人世間的錯,或是前世流傳的因果,終身的所有也不惜獲取剎那陰陽的交流……」透過掩上的門,包廂裡的歌聲隱隱傳了出來。這是韻錦平日裡最喜歡的一首羅大佑的歌,她從來不敢唱出聲,只是偶爾輕輕地哼,原來他記得。
    她深深吸了口氣,既然出來了,就索性真的朝洗手間走去。在快到洗手間的那個拐角處,韻錦再次被一個莽撞的身子撞得低呼一聲,她揉著肩膀抬起眼,正好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周子翼那張時常帶著壞笑的臉上此刻帶著點驚魂未定的神態,明知撞上了同學也沒說抱歉,飛也似地跑過韻錦身邊,那背影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韻錦疑惑地走過那個轉角處,只見莫郁華的身影半掩在燈光的死角處。
    韻錦心裡當下明白了八九分,她試著走上前幾步,「郁華,你一個人在這幹嘛?」
    莫郁華聞聲轉過頭來看著韻錦,一雙眼睛在暗處閃著盈盈的光亮,「你都看見了吧?他的樣子……看見洪水猛獸也莫過於此。」
    韻錦在心裡歎了口氣,靜靜走到舍友的身邊。沉默了片刻,還是開口道:「你跟他說了?」
    莫郁華看著別處,彷彿失笑道:「真蠢是吧。」
    「如果哭出來的話會不會更好一點。」韻錦打心裡感到難受。
    「不,我不想哭。」莫郁華緩緩說道,「我早料到會是這樣,其實我沒有奢求過有什麼結果,明知道不可能。真的,我只是想去洗手間,正好在這裡遇到了他,他喝了不少啤酒。我跟自己說,也許這是老天給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告訴他,有一個女孩子在這三年裡一直偷偷地在注視著他,儘管她不漂亮也不聰明,也許他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他,但是,她喜歡一個人的跟別的女孩子是沒有區別。於是,我說了,他跑了。」她頓了一頓,對著韻錦努力微笑,「我只是不想一直背著這個秘密,畢業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見,以後也許都沒有說出來的機會。現在他知道了,我的目的也達到了,求仁得仁,我為什麼要難過?」
    韻錦心亂如麻,那時斷時續的歌音也不放過她「……來易來去難去……本應屬於你的心,它依然緊護我胸口……」她的歌聲真好,遠遠地聽著,也有動人之處。莫郁華已經先回去了,韻錦急急進洗手間,直到再也聽不見那歌聲。
    站在洗手台的鏡子前,韻錦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後細細地看著鏡子裡那張濕漉漉的面孔。她沒有莫郁華的勇氣,所以必須保護好自己,哪怕縮在殼裡面,也好過□裸地被傷害;她也沒有莫郁華的清醒,沒有能力強迫自己抽離,她一旦放開自己向他走去,就會沉溺,所以只有讓自己不要靠近。她從不提起,但並不表示不記得,那天晚上他的那個吻,帶著獨有的蠻橫的熱度,很久以後一直在還灼痛她。沒有人的心是鐵打的,何況是她這樣豆蔻年華的少女。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都在反覆地想,那麼多女孩子,他為什麼唯獨糾纏著她,憑什麼會是她?當然,可以解釋說愛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她也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接受他,就像灰姑娘接受王子。可是問題的關鍵恰恰在於--她不願意做灰姑娘。是誰規定了灰姑娘必須被王子拯救?童話裡只說灰姑娘和王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沒有人深究過,那幸福是多麼的卑微,沒有人問過灰姑娘原不願意,好像只要她的腳合適地穿上了水晶鞋,就理該感激涕零地跟王子回宮,然後永遠在幸福中誠惶誠恐,如果沒有他的拯救,她至今在冰冷的河邊浣紗。可是,假如灰姑娘遇上的是一個普通的漁夫呢?他們相愛,然後她脫離後母的家與他相守,那世界上就沒有了灰姑娘,只有一個漁夫心目中永遠寵愛的公主。而她--蘇韻錦,也許是沉默而卑微的,但是她是自己心裡的公主。所以她不要程錚居高臨下的感情,不要做別人羨慕的灰姑娘,不要再聽見有人說,看呀,蘇韻錦多麼幸運,被程錚愛著,為什麼從沒有人說過,程錚多麼幸運,能愛著蘇韻錦。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程錚誠然是天之驕子,然而,她就算是路旁的的一棵野草,也自是獨一無二。
    後來,爸爸的去世,家裡的困境更讓她明白了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她感激他,就像感激所有伸出援手的同學,但是當孟雪將那個沉甸甸的信封交到她手中,然後用她甜美的聲音說著:「蘇韻錦,我們都很同情你的遭遇,我和程錚都把一整個月的零花錢捐給了你」的時候,韻錦就知道她與程錚沒有了可能,她可以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謙恭地接受一片好意,但是不可以在自己愛著的人面前低下頭,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