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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向遠那天離開葉秉文的辦公室,直接到財務部將那可供她支配的四千塊業務招待費預支得一分不剩。聽說要出差,早已混熟的前台小妹問她需不需要預定飛機票,她有如聽到了一個絕妙的冷笑話,最後票是定了,最便宜的普快列車,幸而還有硬座。
    G市到昆明,中午出發,次日可到,距離會議報到時間正好還有兩天,不可去的太早,當然也不可太晚。晚上回到住處,行李簡單明瞭得經不起收拾,向遠想起她的前任,江源實行市場銷售人員費用包干制度,西南區一年的業務招待費含差旅費總共是一萬八,那個人在她接手之前的前八個月就用去了一萬四,而整個雲南、貴州、川渝市場全年的回款額只有九千塊,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這個素未謀面的前任西南區銷售經理也算是有才。她在燈下一張張地看著下午才從財務手中接過的鈔票,點鈔機驗過,然而經過了自己的手才是真的。
    點到第三十七張,手機接到葉騫澤的來電。那天葉叔叔病房外的一席話,關於那杯水,也許是話說得太明白,讓認識了一輩子的兩人為對方的選擇悄然寒了心,所以直到向遠答應葉秉林的要求進入了江源,舊時的好友又成了同事,朝夕相見,面上卻也並不太熱絡。想想也是,他家裡五口人,除了葉昀,剩下的病的病,弱的弱,公司一大攤子事,他就像被逼著挑上擔子往一條不情願的路上走,她則是初換環境,處處留心,每天有做不完的事,私下的聯絡越來越少似是免不了的。
    而這天晚上他卻在電話那頭說:「我在你門外,向遠。」
    向遠放下了錢去開門,他沒想到她住的地方如此開門見山,除了一張凳子就是一張床,走進來的前一刻微微遲疑,向遠明白他,笑道:「房東出國一段時間了,再說,現在很少人認為所有的孤男寡女都是乾柴烈火。」
    葉騫澤坦然一笑,「我是沒有關係,你一個女孩子,在外多注意總是好的。」
    向遠明白他是好意,懶得爭辯,轉身去找水杯,「你隨便坐,我給你倒杯水,葉昀常用的杯子沒有關係吧。」
    葉騫澤輕輕推開了向遠手裡的杯,「不用了向遠。」
    他把手裡的一個牛皮紙信封遞到她的手裡,「拿著,出門在外有用得著錢的地方。」
    向遠低低地吹聲口哨,將未拆非的信封在手裡掂了掂,「你把明年的招待費都帶來了吧。」
    他說,「去昆明的事我聽說了,四千塊辦不成什麼事,別讓自己辛苦一場卻白跑一趟。本來應該讓我二叔給個說法,這樣明擺著是刁難,只可惜這幾天我爸狀況不好,我不希望他為這些事煩心。你先拿去用,如果有需要就跟我說。」
    向遠笑嘻嘻地把錢賽到葉騫澤懷裡,「用不著這樣,一萬兩萬的我自己也有,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出趟公差,沒理由用自己口袋裡的錢啊。再說,你給我這些,算是我欠你的,還是欠公司的?」
    「你跟我需要算得那麼明白嗎?」葉騫澤歎了口氣。
    「親兄弟尚且要明算賬,何況是我們?」
    「你這個人,唉,你啊!」
    不知道為什麼,葉騫澤無可奈何的責怪讓向遠心裡沒來由地劃過一陣微薄的喜悅,更甚於她看到錢時的歡欣。
    「你既然知道,就不用再多說了。騫澤,我感激你的好意。」
    「我來不是要你感謝的,昆明這次會議的規格高,去的人級別都不低,那幫人的做派我知道,廠家想靠近不容易,沒錢更是寸步難行。我是……擔心你。」
    向遠低頭喝了口水,繼而笑了起來,「我怎麼用這個杯。」
    「阿昀他現在還常來嗎?」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他現在除了去醫院看爸爸,家都回得少了,不過也是,這個家成了現在的樣子,不想回來的正常的。」
    「他小孩子一個,沒你那麼多顧忌。」
    「小孩子嗎?我們一年一歲地增加,他也長大了,跟我說話都是個大人的腔調……阿昀,他比我幸運,也比我更清楚自己。」
    向遠看了他一眼,笑著把他往外推,「回去吧,別提醒我在變老。」
    他執意不讓她送,兩人門口揮別,向遠關上房門,靜靜地握著一杯水站在燈光下,過了幾秒,她輕輕旋開了門,彷彿是感應到她的動靜,只到長廊盡頭的葉騫澤回望一眼,兩人各踞一頭沉默相對,他們似乎都以為對方有話要說,自己卻無言相對。
    這些年,他們想著不同的事,說著不同的話,心都在不同的兩岸,只有記憶捨不得丟棄,仍在猶豫地遙遙相望。
    感應式的走道燈亮了又滅。
    「晚安。」向遠平靜無瀾的道別問候打破僵局。
    葉騫澤點了點頭,「晚安。」
    次日向遠獨自登上開往昆明的列車,11個小時的車程,春運前期的客流小高峰,車廂裡擠滿的大多是返鄉的民工,旅途枯燥,鄰座的幾個人吵著要玩牌打發時間,向遠連番得贏,換回一個靠窗的位置,頭抵在窗沿的車廂壁上得以小憩一陣,昆明眼看在望。
    這次建築企業年會由國家建設主管部門主辦,雲南當地一個大型建築單位承辦,會址選在了翠湖之畔的一間掛牌五星級酒店,按照事先安排,向遠抵達的當日是報到,接下來一天半正式安排會議,從第四天開始承辦方組織會議代表「考察」,也就是盡地主之誼款待來賓暢遊雲南。為顯東道主財力雄厚和熱情待客之道,受邀參會單位人員是不需要繳納會務費的,但像向遠所在的江源這樣的供應廠家,僅可列席,並不能作為參會代表,說白了,就是一切費用需要自掏腰包。
    向遠到酒店的第一件事,用入場券在簽到處換了列席證,就馬上到前台咨詢房價,聽說最便宜的便宜的房間每日折後780元,她二話沒說走出酒店大廳另找住處,她還要在昆明停留至少三天,四千塊啊四千塊,她越來越欣賞葉秉文的黑色幽默。
    圍繞酒店四周轉了一圈,向遠在百米開外的小賓館找到了安身之所,很不起眼的一棟小樓,勝在離會場近,不過由於地處繁華地帶,每晚也近300元。她簡單收拾好東西,就回到會議所在酒店大堂找了個視野頗佳的角落沙發,點了瓶礦泉水,便一直靜靜看著人來人往的簽到桌。
    正如葉騫澤所說,這次會議的規格頗高,來的看樣子都是全國各大建築企業的老總級人物,大概是因為會議日程安排比較從容,冬天又是昆明旅遊的旺季,不少代表攜偶而來。
    能與這些平時一面難求的建築商高層近距離接觸,對哪個廠家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但現實總是殘酷的,向遠觀察了大半個下午,那些領導到來,往往一行隨從人員和會務接待人員浩浩蕩蕩,來去匆匆,縱使她插上翅膀,也難有近身的機會,接下來的會議過程中,就算她進得了會場,只怕也只能隔岸看花。要是散會後代表各自回到房間,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且別說她不知道什麼房間裡住著何方神聖,就算朝著一個目標而去,那些平時居於高位的領導眼高於頂,懷揣金磚都未必叩得開一扇門,何況她只有笑掉大牙的三千來塊。
    等待的過程中,向遠也跟其他幾個廠家的來人打過照面,能接到入場券受邀列席的都是國內知名的大型建材供應企業,以江源這幾年江河日下的局面,只怕拿到這張券,靠的都是病床上的葉秉林這二十幾年的人脈。
    都說同行相輕,幾個廠家的人一籌莫展地一隅觀望良久,也不由生出幾分同病相憐,向遠是他們中惟一的女性,又是個年輕的女孩子,那些大廠的代表對她自然沒有太多戒心,從他們的話裡,向遠得知本次會議期間,承辦單位派來的會務組對所有會議代表的食宿行程統一安排,代表外出一概由會務組專人專車接送,並且為保證參會人員不受打擾,拒絕一切廠家或私人的饋贈。
    其實所有廠家的人眼巴巴地來開這個與己無關的會議,最大的意圖就是找機會跟東家們套套近乎,略表略表一下「心意」,與客戶聯絡聯絡「感情」,正如坐在向遠身邊那個南京廠家的銷售總監所說,要是像往年那樣,年會來的都是各建築企業的職能部門人員倒還好,級別不用太高,縣官不如現管,機會也多;今年會議規格一高,老總雲集,戒備森嚴,反倒斷了獻慇勤的念想,而且這些領導平時高高在上,天高皇帝遠,也管不到材料採購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向遠心裡苦笑,這樣一來也罷,至少有個好處--她不用再為除去吃住行開支後的四千塊還能表達多少心意而頭痛,更不用跟那些腰包鼓鼓,有備而來的同行們在這條她已絕對輸在起跑線上的賽道上爭奪。
    簽到的人直到晚上九點之後才少了下來,中途向遠在附近潦草解決了晚飯,再回來的時候那幾個廠家的同行應該已經回房休息,他們都和會議代表一樣住在這間酒店。
    酒店已被本次會議包場,那些經過的來客中,有向遠聽說過的,有行業內刊上見過的,也有不認識的。她甚至從簇擁著的隨行人員中認出了中建集團的總經理歐陽啟明。
    中建的總部就在G市,走到外省,聽起來像一家人,實際上,同在一個城市的江源只在三年前承接過中建這一建築行業巨頭的一單零星生意,後來據說還因為交貨期延遲而導致工地大為不滿,從此再也沒能搭上這艘順風的大船。包括葉秉林在內的江源市場經營人員在今年來竭力想要和中建搞好關係,它們工程任務量大,就算在其材料招投標中投中一個標,也足夠讓江源的生產更為飽滿,若能建立長期關係,則更是葉秉林病倒前的最大心願之一。無奈中建有它成熟的材料供應渠道,偏好使用江浙一帶的私營大廠產品,這些年聽說還成立自己下轄的三產鋼構架生產基地,江源想要中標是難上加難。
    葉秉林之前跟中建的前任總經理何緒山有些交情,往來幾回,情面上的話都說通了,無奈老何又下了台,中建是國企,領導國家任命,走馬燈似地換,養不熟。歐陽啟明上台後,在材料招投標這塊看得尤其謹慎,公私分明,界限劃得很清,人又不似他的前任隨和,向遠聽說葉秉林幾次親自到他辦公室登門造訪,連前台那一關都過不了,後來才漸漸死了心。
    向遠坐在這好幾個小時,各大建築企業老總,竟沒有比歐陽啟明排場更大的,雖然除了夫人陪同外,他只帶了兩個隨行人員,但酒店門口夾道歡迎的十來號人應該是中建雲南分公司的管理人員,就連酒店的大堂經理也在接待人員的授意下手持鮮花相贈。跟在歐陽身後挽住他脫下來的外套的,是中建的副總,拖著他的行李年青男人向遠就認不出來了,不過前方引路的她記得是東道主在會務方面的負責人。
    如此聲勢,除了因為中建這幾年如日中天外,向遠總結出來的原因是--往往一個企業的領導人偏愛什麼,他的下屬才會響應什麼。比方說喜愛低調的領導,下屬自然不張揚,但像歐陽這樣的,從剛才經過時的小細節來看,他應該是個權勢慾望濃厚、重視威嚴、愛面子、在下屬中有絕對權威的人。此外,向遠還留心到,歐陽自己的外套由副手拎著,夫人脫下的大衣他卻親自挽在手裡,走過大堂有裝飾階梯處,他很自然地看夫人的腳下,如果沒有猜錯,他們夫妻感情相當之好,並且非常重視自己的另一半。
    向遠的視線一路跟隨歐陽一行直到他們拐進電梯入口,她盼望得知他所在的樓層,無奈眾目睽睽之下不能尾隨過去看個究竟。夜深了,她回到下榻的小賓館,躺在不太平整的彈簧床上,奔波了一天的她卻異常的清醒,中建和歐陽是她此行的關鍵所在,她需要一個機會,並且一定要好好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