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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六章

    合州,白雪厚蓋大地掩不住兵戈殺氣,高高的城牆之上火把燃照,在闃黑的深城邊緣投下半明半暗的影子,大戰在際的緊張亦在火光的深淺下若隱若現。
    將軍府前凌亂殘雪泥濘一片,方有部將策馬離去,此時深冷的冬夜中倒顯得寂靜無聲。
    凌王大軍兵臨城下,李步已有數日未曾正經合眼,一燈未滅,獨自撐在席案前皺眉沉思,忽爾抬頭長歎,含著無盡的寥落。
    府中侍衛入內遞上一張名帖,李步微有詫異,如此深夜,是何人來訪?
    將名帖展開一看,他猛然自案前站了起來:“快請!”一邊大步迎了出去。
    侍衛引著一名灰衣中年人步入將軍府,李步人已至中庭,遠遠便抱拳道:“不想竟是左先生!李步失迎!”南陵左原孫,軍中智囊,天下聞名的謀士,若能得他相助,便是如虎添翼。
    左原孫亦笑著還禮:“李將軍,在下來的唐突!”
    讓進屋中,侍從奉上香茶,掩門退出,李步道:“多年不見,左先生風采依舊,叫人佩服。”
    左原孫搖頭笑道:“逝者如斯,兩鬢見白,人已老了。李將軍倒是勇猛不減,合州精兵猛將勝似當年,左某一路看來,當真感慨啊!”
    李步長歎一聲:“先生說笑了,如今合州的形勢想必先生也知道,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左原孫托盞抿了口茶,說道:“凌王其人心志堅冷,用兵如神,玄甲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此次定川蜀、斬虞呈,攜幽州勝勢兵臨祁門關,順依天時,與合州勢在必得。但將軍手握祁門天險,深溝絕壑,城堅糧足,佔盡地利,兩相比較,只剩一個人和。”他抬眼看了看李步:“合州之軍將,當年曾有不少隨凌王征戰過突厥,想必將軍也清楚。”
    李步眉間皺紋一深,卻聽左原孫再道:“我來此途中,聽說自幽州北上一路城郡,百姓祈盼戰亂消弭,見凌王大軍夾道迎送,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依先生之見,合州此番敗多勝少。”李步面無表情:“但能與凌王一戰,無論成敗,也不枉此生為將!”
    左原孫悠然一笑:“話雖如此,但在下有一處不明,將軍卻又為何要與凌王對戰?聖武二十年,將軍曾配合凌王出擊突厥,大獲全勝。聖武二十四年,凌王上表保薦,自鹿州偏遠苦寒之地調將軍鎮守祁門關,委以重任。將軍從虞呈叛逆,難道便是為了與凌王一戰?”
    李步眼中精光一現,掃視左原孫,左原孫不慌不忙,平靜對視。
    “左先生是為凌王做說客來了?”李步聲音微寒,亦略覺心驚,左原孫何時竟投了凌王帳下。
    左原孫神情淡定,適然品嚐香茗,說道:“在下正是受四爺之托,前來與將軍一敘。”
    李步起身踱步庭前,望向中宵冷月,猛然回身,語言憤懣:“左先生難道忘了景王殿下的舊恨?當今天子即位,晉為儲君的德王,以及睿王、景王先後不明不白的亡故,我李步深受先儲君大恩,怎嚥得下這口氣!”
    左原孫抬手,對李步緩緩一揖:“李將軍說的好,我左原孫便是為此,絕不會任虞呈叛亂得逞。當年陷害景王殿下的柯南緒如今效忠虞呈,不取其首級,左原孫無顏以對舊主。不能平這場叛亂,亦對不住四爺的知遇賞識。”他語中冷冷,氣定神閒中透著無形的凌厲。
    “如此我二人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李步目下神情複雜,此時只要一聲令下先將左原孫擒押,便斷了凌王一條臂膀。
    左原孫似是對他透出的殺機視而不見,起身說道:“話亦未必,有人想見將軍,不知將軍是否願意一見?”
    李步疑惑看向他閒適的微笑,心中忽然一動,左原孫做了個請的手勢,不急不徐,舉步先行。
    別雲山北麓,山勢略高,巨石平坦,青松壓雪。
    月懸東山,薄映深雪幽暗,一人負手立在石前,山風微起,吹得他襟袍飄搖,卻不能撼動如山般的峻拔身影,黑夜中有種淵臨嶽峙的氣勢。而他卻只是抬頭,放眼山間月華雪色,神情閒朗。
    李步踏上巨石,看到此人時身子猛然一震,那人聽到腳步聲回頭,左原孫抱拳施禮,退下迴避。
    一道如若實質的目光掃向李步眼底,那人淡淡說道:“怎麼,不認得本王了?”
    李步與之對視,目光垂過,穩攝心神,手卻不由自主的撫上劍柄,遲疑之中卻又終於俯身拜下:“李步……見過四爺。”
    這一舉一動映在夜天凌眼中,他嘴角笑意微勾:“本王上次過合州還是二十四年自漠北回師,如今看來合州城變化不小,你這督使做的不錯。”言語淡然,竟仿似過境巡查,隨口褒賞。
    李步此時已恢復了平靜,眼中精光一閃:“四爺好膽量,難道不怕末將調兵追殺嗎?”
    夜天凌面如平湖,深眸之中沉冷無波:“你方才不是正有此意,為何又改變主意?”
    木然立了片刻,李步身上緊著的一股殺氣緩緩散去,鬆懈全無,出聲歎道:“四爺多年來暗中對末將提拔回護,末將豈會全然無知,此次與四爺兵鋒相對已是無奈,豈能再做那等不義之事?”
    夜天凌頗不讚賞的搖頭:“以你現在的氣勢,心中毫無戰意,城中將士意志鬆散,明日如何能與我大軍一戰?”
    李步震驚,夜天凌此言豈不是將行軍計劃相告?他心中電念飛閃,信疑雜陳,疑惑的看著夜天凌。
    夜天凌似是能看透他諸般心念,洞徹一切,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冷淡著:“本王明天將會自祁山垛口處攻城,你小心了,莫讓本王失望。”
    不攻而示之以攻,欲攻而示之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
    兵中之道,向來是虛中實,實中虛,然而夜天凌此時句句予以實話,反讓深知兵法的李步無所適從,頓時陷入迷潭。
    兵者,詭道也。
    李步眉間深皺,說道:“四爺冒險入城,難道是來告知這些?”
    夜天凌負手隨步,走至他身前:“本王沒那個閒情,今夜來此,是有幾件事情要問你,明日大戰一起,怕你便沒機會再回答了。”
    李步心中傲氣被他激起,冷哼抬頭:“勝負難料,四爺此話未免有些早。”
    “好。”夜天凌劍眉一帶:“這還像是當年斬了突厥渾日王的將軍。”
    李步愣愕時他言語微冷,道:“本王問你,聖武十年之時,衍昭皇兄是否當真是自盡身亡?你當初身為東宮府前親將,其中始末原委可曾清楚?”
    “四爺何故問到此事?”李步聲音微有顫抖,其中隱著莫大的憤恨。
    “還有,衍暄皇兄暴病身亡,本王不信你沒有派人查過,當年澄明殿侍宴的宮女內侍,曾為衍暄皇兄診脈的御醫如今全無蹤,此事你又知道多少?”
    “四爺!”李步失聲叫道。
    “如實說來。”夜天凌語中淡淡。
    李步抬頭迎上的是一雙深無情緒的眸子,然而那其中卻壓來居高臨下的威嚴,在清冷的深處像一刃無聲的劍。
    “先儲君確是自盡身亡。”李步咬牙,擠出一句壓抑的話。
    “原因。”
    “四爺難道不知道?先儲君為我等所受不平據理力爭,遭了當今天帝斥責,一時想不開,此事宮裡宮外人盡皆知,天帝還後悔莫及,痛悼不已。”李步冷笑。
    “究竟斥責了什麼?”夜天凌依舊平聲相問。
    “朕不如將這皇位讓給你做更好。”李步一字一句的道。
    夜天凌眼中寒光深閃:“衍暄皇兄呢?”
    李步默默回憶了稍許,說道:“那病來的極為蹊蹺,拖了數日便不治了,我雖沒查出具體,但或者是……毒。那幾個侍從御醫不是失蹤,而是用不同的法子悄然處死了。”
    夜天凌背在身後的手指節蒼白緊握成拳,他仰頭靜看山間冷月,自齒間迸出一字:“好。”
    隻言片語如磨出利刃的冰,一轉身,他對李步道:“明日本王絕不會手下留情,你當全力應戰,若戰死祁門關,衍昭皇兄的血債亦不會沉默落空,本王自會還出公道。”
    李步心神巨震,上前一步:“四爺究竟是為何如此,還請給李步一個明白。”
    夜天凌目光似與黑遠的深山融成一片,沉如深淵,他微微側首,在李步身旁用一種漠然冰冷的聲音說道:“只因本王身上流著文仁皇帝的血脈。”
    李步如遭雷擊,呆立雪中,似有千軍萬馬自心底狂奔而過,踩的血脈欲裂,他啞聲道:“四爺此話……當真?”
    夜天凌眸鋒微銳,掃入他眼底,他驀地驚醒,凌王言信如山,豈容人置疑?
    卻見夜天凌袖袍一拂,不再逗留,舉步往山下走去。
    他看著夜天凌堅冷的背影,突然往前大踏一步,跪入雪中叫道:“四爺!”
    夜天凌足下微緩,停下腳步,凌厲的唇間慢慢的,逸出一絲似笑的鋒芒。
    離開合州,夜天凌回到大營,甫一入帳,錯愕止步。帳中不少人,十一、唐初、衛長征、冥執等全都在,看到他回來似乎同時鬆了口氣。案前一人背對眾人面向軍機圖,聽到他的腳步聲回頭,修眉飛揚,鳳眸微吊,其中一絲清凌的鋒芒與他的目光相觸凝注半空。
    夜天凌夜入合州是瞞著卿塵去的,此時在軍帳中見到她略吃了一驚,抬眸往十一那邊掃去:“出什麼事了?”
    十一輕咳一聲,說道:“四哥平安回來便好,我們就先回營帳了。”說罷一擺手,諸人告退,他走到夜天凌身邊回頭看了看,丟給夜天凌一個眼神。
    夜天凌眉梢微動,卻見卿塵淡眼看著他,突然也逕自舉步往帳外走去。
    “清兒!”夜天凌及時將她拉回:“幹什麼?”
    卿塵微微一掙沒掙脫,聽他一問,神情微凜,回頭氣道:“四哥,你竟然一個護衛都不帶,孤身夜入合州城!兩軍大戰在即,合州數萬叛軍人人欲取你性命,你怎能輕易冒這樣的險?”
    夜天凌料到卿塵必定對此事不滿,但見她既然已經知道了,只好問道:“我吩咐過嚴守此事,誰這麼大膽告訴了你?”
    白裘柔亮的光澤此時映在卿塵臉上靜靜一層光華逼人:“怎麼,查出是誰讓我知道要軍法處置嗎?”
    夜天凌道:“不必查,定是十一。”
    卿塵擰著眉心:“他們都不知你為何定要在此時獨自去合州,又除了遵命別無他法,全擔著一顆心,怎麼瞞得過我?”
    夜天凌不管她正滿面薄怒,心中倒泛起如許柔情,硬將她拉近身前環在臂彎裡,說道:“那你可知道我為什麼去?”
    “你去找李步不光是為現在的合州,還有些舊事吧。”卿塵抬了抬眼眸。
    夜天凌道:“既然清楚,你深夜把我軍前大將都調來帳前,做什麼呢?”
    卿塵黛眉一剔,冷顏淡淡:“天亮前你若不回來,揮軍踏平合州城。”
    夜天凌不由失笑,攬著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徐緩說道:“這麼個嬌柔的美人,怎麼偏生了比男兒還強的性子。幸好我回來的及時,否則合州今日危矣!”
    卿塵抬眸看夜天凌眉宇間真真實實的笑意,原本惱他瞞著自己孤身犯險,此時見人毫髮無損,怒氣便也過去了,但忍了半夜的擔心害怕卻突然湧上心頭,眼底微微酸澀,扭頭說了句:“你以為十一他們不這麼想?”
    夜天凌道:“李步此人我知之甚深,即便給他機會,他也不敢對我動手。何況這兩日大軍猛攻之下,合州將士軍心早已動搖,連李步自己都在忐忑之間,城中看似是險地,其實並不足為懼,我心裡有數。”
    卿塵輕聲歎道:“你冒險總有你的理由,但我是你的妻子,你是驚是險是生是死我都有權利知道,即便擔驚受怕又如何,難道我還會受不住?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你的命中既然有了我,拿你的命冒險和拿我的命冒險有什麼區別?你不該瞞著我。”
    夜天凌唇角帶笑,挽著她的手臂輕輕收緊,卻淡淡將話題轉開:“景州和定州你喜歡哪個?”
    卿塵側頭看他,有些不解,隨口答道:“定州吧。”
    夜天凌漫不經心的說道:“好,那咱們今晚就先襲定州,明天把定州送給你以為補償,如何?”
    卿塵驚訝:“定州景州都在祁門關天險之內,合州未下,”她忽爾一頓:“難道李步真的……”
    夜天凌從容道:“我從來不白白冒險,李步降了,合州留三萬守軍,剩餘五萬隨軍平叛,我們襲定州,景州交給他。”
    “李步竟肯回心轉意?祁門關一開,取下定州,我們即日便可與中軍匯合。”
    “不錯。”夜天凌轉身揚聲道:“來人,傳令主營升帳,三軍集合待命!”
    帳前親兵領命,卿塵卻輕聲一笑:“四哥,三軍營帳早已暗中傳下軍令,所有將士今夜枕劍被甲,此時即刻便可出戰。”
    夜天凌笑道:“如此節省我不少時間。”
    卿塵卻沉思一會兒,又問道:“李步雖說終於棄暗投明,但畢竟曾經順逆,軍中有不赦叛將的嚴令,你打算怎麼辦?”
    夜天凌返身更換戰甲,說道:“所以我才要命他助我們取景州、定州,而後隨軍親自討伐虞呈,將功補過。”
    卿塵點了點頭,上前替他整束襟袍,但覺得此事終究是個麻煩。
    寅時剛過,天色尚在一片深寂的漆黑中。定州城已臨邊關偏北一線,祁山北脈與雁望山在此交成一支形成橫嶺,地勢險要,是北疆抗擊突厥重要的關隘。黑夜中城外關山原莽天寒地凍,城中各處都安靜如常。北疆雖在戰火之中,但人人都知道只要祁門關不破,定州便高枕無憂,所以並不多見調兵遣將的緊張。
    南門城頭哨崗上,塞外吹來的寒風刮面刺骨,守城的士兵正在最疲累的時分,既困且冷,不時閉目搓手,低聲抱怨。
    終於熬到一崗換防,替班的巡邏兵登上城頭,“兄弟辛苦了!”
    “天冷的厲害啊!”先前一隊士兵呵氣說道。
    隨便言笑幾句,新上來的士兵在北風中亦打了個哆嗦,按例沿城頭巡防一圈,四處無恙,鐵甲發出輕微的磨擦聲伴著軍靴步伐橐橐,漸行漸遠往下走去。走在最後的士兵猛的眼角光閃,瞥到黑暗中一抹冷芒,尚未來得及出聲,頸間“哧”的輕響頹然倒地,即時斃命。前面幾個士兵察覺異樣,回身時駭然見方才走過的城頭影影瞳瞳出現敵人,藉著深夜的掩護鬼魅一般迅速殺來。
    方才換崗的士兵尚未走遠,便聽到身後同伴慘叫夾雜著“有敵人!”的示警,原本靜然無聲的黑夜被突如其來的殺氣撕裂,城頭火把似經不住風勢紛紛熄滅,四周驟然陷入混亂之中。
    夜天凌和卿塵駐馬在不遠處一道丘陵之上,起初定州城只在前方依稀可見,似乎並無任何不妥。不過半盞茶時分,城中一處突然亮起驚人的火光,緊接著火勢迭起,燒紅半邊天空。定州城如同迎來了詭異的黎明,瞬息之間又被濃煙烈火籠罩。
    隨著火光的出現,城外無邊的黑暗裡喊殺聲潮水般湧起,悄然而至的玄甲戰士不再如先鋒營般靠飛索潛入,當前三營架起雲梯,強行登城。定州守軍尚未摸清是何人攻城,倉促抵抗,陣腳大亂,城頭之上刀光寒目,貼身肉搏,廝殺慘烈,遠遠看去不斷有人跌墜下來,不是早已喪命便也被城下亂石鐵蹄踐踏身亡。
    隨著守城之軍防禦匆忙展開,利箭叢叢如飛蝗般射下,竭盡全力企圖阻止玄甲軍攻勢。
    定州巡使劉光余睡夢中聞報,駭然大驚,根本無法相信是玄甲軍殺至。祁門關固若金湯,白天尚有軍報西路大軍仍被阻於關外,怎會半夜攻至定州!而此時定州軍營已有半數陷入火海,神機營的火雷每發必燃,四處生亂,竟叫人覺得定州已然合城淪陷。
    劉光余驚駭之餘戰甲都未及披掛,立馬點將集兵,增援南門。營中之兵尚未趕出行轅,便聽東面轟然一聲巨響,震的城牆亂晃,一響之後不曾間斷,連連震撼。東門守軍疾馳前來,滾瓜一般掉下馬,“大人!澈王大軍強攻東門,城門已經無法抵擋!”
    話音未落,南門來報,“大人!南門失守!玄甲軍攻進來了!”
    劉光余心神巨震,大聲疾喝:“撤往內城!調弓箭手死守!快!各營士兵不得慌亂,隨我拒敵!”
    定州城中一道道血光於火影之中交織成遮天蔽日的殺伐,血濺三尺給雪地添加了觸目驚心的猩紅,瞬間便在冰冷的寒風下凝固成堅硬的一片,卻又被隨之而來的無情鐵蹄馳掠粉碎。強者的剛冷和弱者的消亡不需太多的修飾,冷鐵、熱血、長風、烈火,在天地間淋漓盡致的劃開濃重的一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黎明逐漸迫近,定州守軍根本沒有能夠抵擋多少時候,四門淪陷,內城隨即失守,全軍敗潰。
    玄甲軍一旦入城,迅速撲滅各處火焰,掌控要道,安撫平民,收編敗軍,井然有序中不過一個多時辰,定州易主,重入天朝統治。
    太陽的升起並不因任何原因而改變,天邊徐徐放亮,露出魚肚樣的顏色,一絲絲微光隱約可見,緩慢塗染,黑夜低眉順目退避開來。
    夜天凌同卿塵並騎入城,面色淡冷,唐初正指揮士兵清理戰場,上前請示道:“四爺,定州巡使劉光余負傷被擒,如何處置他?”
    夜天凌下馬審視城中情形,說道:“帶來見我。”
    他與卿塵舉步登臨城頭,越走越高處,延伸於殘雪的血跡,斷劍冷矢,硝煙余火都遺留在身後,舉目所見層層開闊。腳下大地莽原無盡,鋪展千里,長河一線,遙嵌蒼茫,四野城皋依稀可見,祁山與雁望山雄偉的峰脈蜿蜒壯闊起伏,越嶺而過便是漠北民族縱橫馳騁的的草原大漠,天穹高廣,遠而無所至極。
    便在這天際遙遠的地方,耀目的太陽破雲而出,金光萬丈灑照四方,將整個大地籠罩在光明的晨曦之中。雲海翻湧,冷風烈烈,夜天凌傲然站在城頭遙視天光,他的腳下是剛剛跪拜臣服定州城,身前可見大漠萬里茫茫無際,身後抬手處城池險關錯落,江山連綿如畫。
    劉光余在玄甲侍衛的押送下登上城頭,看著眼前沐浴在晨光中夜天凌堅冷的背影身心俱震,玄甲軍令人聞風喪膽的力量便是來自此人,輕而易舉攻取定州使數萬守軍瞬間兵敗至此的亦是此人。
    夜天凌聽到腳步聲回頭,目光之中幽然深邃,“給他鬆綁。”他吩咐了一句。
    侍衛遵命而行,劉光余活動了一下疼痛的手臂,僵立在幾步之外,不知夜天凌將他帶來此處是何用意。他衣袍之上雖血跡斑斑,但神情倒還平靜。
    夜天凌緩步至他身前,“定州巡使劉光余,我以前好像並未見過你。”
    劉光余自嘲苦笑道:“久仰王爺丰神,卻一直無緣相見,今日得見,不曾想是這般情況。”
    夜天凌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麼打算?”
    劉光余道:“請王爺給我個痛快,如此感激不盡。”
    “你的意思是求死?”夜天凌淡淡道。
    劉光余道:“平叛大軍不赦叛將,眾所周知,我早有準備,只求王爺寬待其他將士。”
    “哦。”夜天凌喜怒不形於色,叫劉光余摸不清他究竟要怎樣,他隨即聽到一個清柔的聲音說道:“劉大人,你應該算是‘北選’的官員吧。”
    劉光余扭頭,見卿塵正淺笑問他。他方才便見夜天凌身邊站著一人,城頭長風飛揚處同夜天凌並肩卓然而立,神情明澈,氣度飄凌,轉身時幽靜從容,卻有一股清逸之氣叫人恍然錯神。如果說夜天凌是肅然而剛冷的,那麼他旁邊這人渾身散發出的便是一種極柔的氣質,彷彿天光下清水淡渺,無處可尋而又無處不在。
    所謂“北選”的官員,是因北晏侯屬地向來都有自薦官吏的特權,遇到官員出缺、調動、陞遷等事,往往由北晏侯府挑選合適之人擬名決定。日久以來,北疆各級官員、將領幾乎都由虞呈一手指派,連吏部兵部也難以插手。甚至虞呈之影響深入天都,安插朝臣,遍植黨羽,這些官員往往被便稱為“北選”。
    劉光余確實是經虞呈選調之人,雖不知卿塵是誰,但對她的問話還是點頭承認。
    卿塵淡淡一笑,說道:“但如果我沒記錯,你之前是以文官之職入仕,聖武九年參加殿試,金榜之上是欽點的二甲傳臚,御賜進士出身,當年便提為察院監察御史。可是不到半年你便因一道彈劾當時尚書省左僕射李長右的奏本遭貶,左遷為長樂郡使,四年任滿後雖政績卓著,卻並未得到陞遷,直到聖武十七年才平調奉州。不過你在奉州卻因剿匪之功而聲名大震,其後被虞呈選調定州,聖武二十三年居定州巡使之職至今。這樣說起來你又不能完全算是北選的官員,你在北選之中是個異數,而且文居武職,這在戍邊的將領中似乎也是第一人。”
    劉光余詫異卿塵如此瞭解他的履歷,信口說來分毫不錯,但之前為官的經歷並不讓他感到愉悅,只說道:“那又如何?”
    卿塵目光落至他的眼前:“我記得你的幾句話,‘興兵易,平亂難,靖難易,安民難,安民之道在於政合其情,在於一視同仁,如此則匪絕,則邊患絕’,你現在還是這樣認為嗎?”
    劉光余越發吃驚,問道:“你怎會知道此話?”
    卿塵道:“我在你述職的奏章上見過,大概是你自奉州離任時寫的吧。”
    能隨意瀏覽官員奏章的女子,天朝唯有修儀一職,劉光余恍然道:“原來你是清平郡主。”
    卿塵微笑道:“凌王妃。”
    “哦!”劉光余看了夜天凌一眼,夜天凌目光自定州城中收回來:“你兵帶的倒還不錯,但要以此絕邊患,卻還差得遠。”
    劉光余道:“絕邊患並不一定要靠武力,定州雖不是邊防一線兵力最強的,但卻向來很少受漠北突厥的侵擾,兩地居民互為往來各尊習俗,長久以來相安無事。”
    夜天凌唇角微帶鋒冷:“百姓決定不了雙方戰和,即便他們能和平相處,突厥的可汗卻不可能放棄入侵中原的野心。你期望以仁道定邊疆,但所謂仁義必定要依侍武力的前提才可能得以實施。要想邊疆長治久安,就必須先讓突厥王族俯首稱臣,你才有機會去施合其情的政,或者一視同仁。”
    劉光余著眼一方之民,夜天凌看得是天下之國,卿塵淡笑問道:“且不說邊疆外患,眼前內患荼毒,劉大人又怎麼看?虞呈興兵,四爺平亂,都容易,但最難的還是安民,定州百姓怕是還需要有人來安撫,劉大人難道能置之不理?”
    劉光余心中疑竇叢生:“平叛軍中人才濟濟,難道還在乎我這一名叛將?王爺令出如山,哪有赦叛將的道理?”
    夜天凌似是不露聲色的笑了笑,此時衛長征帶著個士兵登上城頭,將一封信遞上:“四爺,有李將軍自景州的消息。”
    夜天凌接過來,卿塵在旁邊見李步信中寫道,“四爺,昨晚兩萬士兵詐入景州,各處都順利。只是巡使錢統臨陣頑抗不服,叫囂生事,被我在府衙裡一刀斬了,還有兩名副將是虞呈的親信,不能勸降,也處死了,如今景州已經不足為慮……”她莞爾一笑,李步是如假包換的武將,和眼前的劉光余可完全不同。
    夜天凌看完信,竟抬手交給劉光余:“你也看看。”
    劉光余愣愕著接過來,一路看下去出了一身冷汗,祁門關中合州、定州、景州三大重鎮,一夜之間盡數落入夜天凌的掌握,頃刻天翻地覆。他被眼前的事實所震驚,感覺像是踩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根本不知道接著還會發生何事。
    夜天凌將他臉上神色變幻盡收眼底,說道:“李步用兵打仗是天朝少有的將才,但行政安民比你劉光余就差些,若如錢統一般殺了你似乎有些可惜。”
    劉光余抬頭道:“王爺是讓我看清楚錢統抗命不從的下場嗎?”
    夜天凌皺了皺眉,卿塵說道:“四爺的意思是,他連李步都能如此重用,何況是你劉光余?錢統為官貪佞殘暴,素有惡名,即便此時不殺之後也容不得他,你要和他比嗎?”
    劉光余一時無語,再扭頭看定州城中,昨夜一場混戰現在各處仍透著些緊張氣氛,幾處大火雖燒的是軍營,但依然波及了附近民居,玄甲軍中將士除了肅清各處,已經開始在著手幫受累的百姓修整房屋,或暫且安排他們到別處避寒。陽光之下,有個年輕士兵抱起一個正在無助哭啼的孩子,不知說了什麼竟逗的那孩子破涕為笑。
    卿塵正和劉光余一樣微笑看著這一幕,而夜天凌的目光卻倨傲的投向內城之中,再一抬,與漸盛的日光融為一體,不知看往何處。感覺到劉光余的注視,卿塵轉身說道:“定州畢竟近鄰漠北,此時亦要防範著突厥才是。”
    劉光余道:“漠北冰雪封地,突厥人主要靠騎兵,在冰雪之上行軍艱難,所以很少在冬天興起戰事,應該不會趁機侵擾。”
    卿塵微微點頭:“非常之時小心為上。昨夜定州戰死兩名副將,軍中四爺會親自安排,府衙之中官員哪些能留哪些不能留,你要謹慎處置。”
    劉光余心中電念百轉,這樣的話是示意要他繼續鎮守定州,並且予以了極大的信任,他目光在定州城和眼前兩人之間遲疑,胸口起伏不定。卿塵始終目蘊淺笑,淡靜自如的看著他,劉光余突然長歎,後退一步拜倒:“四爺、王妃,我劉光余敗的心服口服,願意效命身前!”
    夜天凌並不十分意外他的決定,淡淡道:“你去吧,先去接管昨晚投降的士兵,安置妥當,其他事宜我們稍候再議。”
    劉光余再拜了一拜,轉身退下,直覺現在烽火四起的北疆早晚會在夜天凌的神出鬼沒的用兵之道和深威難測的馭人之術前盡數落入其掌控,他甚至生出了一個更加驚人的念頭,或者整個天朝都將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