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醉玲瓏 > 第二十三章 風月燈下一杯酒 >

第二十三章 風月燈下一杯酒

  積了終日的大雪到底紛紛揚揚落下,山川原野萬里雪飄,天地蒼茫,瞬間便將整個軍營銀妝素裹掩在了純淨的雪色之下,一眼望去風光肅穆。
  寒冷在雪的阻擋下似乎收斂了些,卿塵靠著一方紫貂銀絲墊,微帶著些笑看火盆對面兀自生著悶氣的殷采倩。
  炭火的暖意將風雪帶來的潮氣逼的如水色般浮上半空,漾著鏡花水月的迷濛,素色屏風一清如洗,微微的隨著空氣有著些許湧動。
  卿塵伸長了手指在火盆上方暖了暖,玉白的肌膚襯的火色越發艷紅。
  殷采倩抱膝坐在對面,只是盯著身前發愣,或許是累了,一言不語。
  她原本豐潤的臉龐如今尖尖削瘦,格外顯出雙眼明麗,這革甲軍服和她嬌小的身形有些奇怪的反差,自是過於沉重,但襯著那墨黑色斜飛入鬢的長眉俏然而帶英氣,加上她一臉驕傲的倔強,看起來整個人便輪廓鮮明,比起軍中男兒也不遑多讓。
  這一路雖有鄭召護持也受了不少苦,平日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混在將士之間風餐露宿行軍千里,現在輕易要被送回天都,她以沉默無聲的抗議。
  然夜天凌既下了軍令,令出必行,卿塵思索著或者該勸她。
  「王妃!」帳外有人求見。
  她將目光自殷采倩身上移開,起身步出內帳,淡聲道:「進來。」
  太醫院醫正黃文尚入帳,垂目行禮稟道:「王妃,軍中醫官三名,醫士十名已候命,請王妃示下。」
  十萬大軍只有醫者十三人,令人頗不以為然。
  天朝軍中醫官一向由太醫院選派調任,平均萬人有醫官或醫士一名,隨機行事,並無十分明確的戰中醫護機制。
  而夜天凌手下素來軍法嚴苛,自來便有戰中不得停留看顧傷者,士卒受傷不得呻吟呼救,需待戰後方可收拾調理的條列。
  卿塵一來軍中便對此提出異議,直言這會導致失去最佳的搶救時機,應有專門的救護隊隨軍作戰,保證傷者能得到及時救治,減少傷亡。
  她同夜天凌一路斟酌實情,擬定了試行的軍醫制度,黃文尚乃是此次隨軍醫正,便一直從旁協理。
  「我要你挑的人呢?」她點頭,問道。
  黃文尚躬身答道:「首批百人已選定,但需澈王爺的手令才可調用。」
  「哦。」卿塵此時記起,方才是因要手令才去找十一,便道:「你去下澈王爺那兒,就說是我要的手令,他便知道是何事,讓醫士們進來吧。」
  屏風後殷采倩悶悶坐了一會兒倍感無聊,側身抬頭去看卿塵同一干醫士談醫論藥。
  見卿塵絲毫不顧忌王妃的身份,眾人之間閒閒對坐時問時答,白袍舒散身後神情素淡,髮絲輕挽在一色的束帶中垂著疏朗的閑雅。
  她週身似是籠著清雋的書卷氣,平和而柔靜,卻在一顰一笑中攜著清貴入骨的姿容。淡若籠煙的黛眉下是明澈幽深的雙眸,從容如水的笑安然展現在人人面前,卻在淡定中讓你覺得無法捉摸,似是雲深不知處。
  她有些困惑的看著卿塵,不期然中想起夜天湛。
  她那風彩照人的七哥,每次談到這個女人的時候總是會用一種悠遠的語調,飄離的神情,意味深長而帶笑,笑中不似往日的他,但又說不出有什麼不同。
  她曾聽七哥坐在王府的荷塘邊反覆的吹奏一首曲子,玉笛斜橫,臨水無波。那笛音落在碧葉風荷之上仿似月光,恍惚柔亮,婉轉多情。
  她好奇追問七哥,他笑而不語,目光投向高遠的天。
  然而在七哥大婚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聽到那首曲子,確切的說,是再未見七哥的玉笛。
  她很懷念那笛聲,後來靳妃告訴她,那是一首古曲《比目》。
  卿塵同醫士們參詳各種外傷救治,那不急不徐的語調閑雅文靜。她時而會親手為醫士指出一些穴位脈絡,玉色指尖如蘭,纖白透明,似是比語言神態更能表現她的從容和安然。
  隔著屏風如霧,殷采倩久久看著,她似乎有別於自己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她對她更加好奇。
  待醫士們散去後,卿塵亦覺得有些累了,便只讓黃文尚留了醫護兵的名冊下來,重新回到火盆前靠著靜靜翻看,卻見殷采倩欲言又止,她抬眸以問。
  殷采倩對上她的目光,略經猶豫:「我聽說你的醫術很好。」
  卿塵點頭:「還好。」說話間眸色平澈,帶著淡靜的自信。
  殷采倩睫毛微抬,說道:「那你有沒有好些的傷藥?」
  卿塵明淨的目光似是能看透她的心思,笑問:「你想給鄭召他們治傷?」
  殷采倩點頭,頗有些懊惱:「我並不知軍中會有如此重的責罰,是我連累了他們。」
  卿塵道:「我已經命人將藥送去了,這個你倒不必擔心。」
  兩人似乎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可說,都沉默了稍許。卿塵斟酌片刻,婉轉問道:「你此次是私自溜出天都的?」
  一提到這個話題,殷采倩頓時帶了幾分戒備,不悅道:「我不回天都。」
  「難道還能此生不回天都?」卿塵將目光落回名冊之上,笑說:「殷尚書豈會不擔憂?」
  殷采倩言語冷冷:「他們逼我嫁人我便不回去!」
  不知這算不算逃婚,卿塵微微抬眸,見她明妍的臉上寫滿了不服氣的神色,漫不經心卻又若有所指的道:「你的父親並沒有什麼錯,他只是為自己的家族考慮罷了,你是族中嫡女,自當多擔待些。」
  殷采倩一眼橫來,卿塵不急不徐又道:「當然,我也不想你嫁給澈王爺,同樣包括十二王爺。」
  殷采倩眼中似是帶出些嘲諷:「族中嫡女,你和衛妃嫂嫂說的一樣,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嫁給七哥嗎?七哥對你一片深情!」
  卿塵聞言,半空中目光與她相遇,靜然無波。
  夜天湛的名字在她心中帶來幾分楚澀,她說不清,總有著不能釋懷的歉疚。半垂眼簾,她嘴角仍舊噙著幽長的笑意,說道:「我嫁的,是我想嫁的人。」
  「我也只嫁我想嫁的人。」殷采倩未假思索,說道。
  「那你想嫁給誰?」卿塵淡聲相問,眸色幽遠,略帶一絲清銳的笑,看往她眸心。
  殷采倩神情一窒,杏眸略抬,卻在那道從容潛靜的目光下立刻避開一旁,卿塵笑而不語,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殷采倩竟幽幽問道:「你不怕他嗎?」
  卿塵修眉淡舒,了然而澄明:「你怕他。」方才在夜天凌杖責軍將時,她的惱怒中驚懼的情緒透過眼睛穿入心底,洩漏在緊緊收握卻輕顫的手上。
  殷采倩並沒有像她預料的那樣不豫或是矢口否認,反而望向他處的目光透出迷茫的色澤,然而很快有執意衝破了那瞬間低黯,她直言說道:「我喜歡他。」
  「哦。」卿塵不動聲色的淡笑,並無驚怒半分:「我不介意你在軍中多留些時日,只要你能違拗他的命令。」
  殷采倩深深呼吸,壓下不期加快的心跳,她看著卿塵好整以暇的將名冊翻過下頁,容顏淡雋半透在水色微濛後,如隔了一道琉璃世界。
  她挫敗於她的無動於衷,甚至生出惱意,她的不可捉摸像無底的深湖,帶著稍嫌冷冽的冰紋,靜靜陳列於面前,風清月霽。
  然而就在她微覺不快的同時,卿塵抬眸,展開一笑,清流恬適緩過碧野山林,微風帶醉,碧空如洗。
  白雲過境,她的衣袖輕輕一拂,合上手中所閱,含笑說道:「你不防多瞭解他,再言喜惡。軍中皆是男子多有不便,今晚你便在這帳中歇息吧。」
  天幕入夜,冷月半上東山。
  夜天凌議畢諸事回到帳中,低頭將落在肩上的輕雪微拂,看到卿塵正以手支頤看著那張展於案上的軍機圖。
  案前燃了熟悉的擷雲香,輕雲出岫,絲縷淡霧在略顯空曠的大帳中盤旋,眷然沉散。
  帳外寒光清照鐵馬冰劍,關山河渡萬里,浸著蒼遠而豪邁的深涼。
  這幽長的夜色如同漫漫歲月,流淌於春秋來去,他已記不清曾有有多少個獨宿軍帳的夜晚,此時帳中安然的暖意仍舊多少讓他有些不適應,軍營中怎麼會有家的感覺?
  家的感覺,這想法讓他驀然詫異。
  卿塵抬頭對他淡淡一笑,他走至案邊坐下,見她眼中略有些倦意,低聲說道:「在看什麼,不是要你先睡嗎?」
  他的身上仍帶著未散的雪意,浸在裘袍中有冰冷的氣息,卿塵微笑道:「虞呈現在急於求勝,已經耐不住了吧,我在想他會自何處攻城。」
  近來燕州形勢微妙,頻頻傳出些不利於虞呈的變數。
  湛王與幽州互通消息,調兵遣將虛晃一槍,適時讓虞夙次子虞項小勝了兩場兵,推波助瀾。
  虞呈這邊頻繁調動兵馬,再不復之前一味拖延。
  幽州大營外鬆內緊,嚴陣以待,靜候君來。
  那軍機圖早已爛熟於胸,夜天凌也不再看,說道:「剛剛正和十一打了個賭,一賭斷山崖北,一賭白馬河,你怎麼看?」
  「斜風渡。」
  「哦?為何?」
  「因為你們倆都不想此處,」卿塵笑說:「如果我是虞呈,便走常人難料之處,斜風渡雖險灘急流,極難行軍,但地形隱蔽,易於偷襲。」
  夜天凌微微點頭,表示她的話亦有道理,復又一笑:「不管他自何處來,後果都一樣」
  卿塵手指抵上嘴唇,示意他小些聲音。
  夜天凌沿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是為何?」屏風重重幕簾如煙,他淡淡回頭,語中微有不豫。
  卿塵抬眸以笑,溫柔看著他,燈影疏淺,如水的煙嵐清柔映上他眸色中星冷的光,「既知道她在軍中,總不能再讓她和那些將士混在一起,但也不好張揚著另支行帳,便將就一晚,委屈王爺去十一那兒了。」
  他靜靜凝視她一會兒,並未表示不妥。
  「明天真的送她回天都?」卿塵輕聲問道。
  「嗯。」
  「只怕她不肯。」
  「軍中不是尚書府花園,豈由得她?」他淡淡道。
  卿塵抿嘴微笑,他在那煙波淡渺後看到一絲輕巧的靈光,微帶些別有深意狹促的神情。
  他唇間突然勾起一個輕笑的半弧融化冰峰雪色,無聲的漾在蕭疏燈影中,抬手輕撫卿塵總是略帶消瘦的肩頭,柔聲說道:「早點兒歇息。」
  卿塵安靜的點頭答應,他便拿了外袍起身。
  兩帥營帳相隔不遠,十一見夜天凌過來,兩人談起沒完沒了的軍務,一時都無睡意,不覺夜入中宵。
  營外不時傳來將士走動的聲音,輕微的深入在雪中。
  整個大軍如同隱於黑暗深處的猛獸臥守幽州城一側,似寐實醒,隨時可能給予侵犯者致命的一擊。
  這場精心策劃的戰事一旦結束,西路大軍將徹底調轉守勢,同中軍齊頭並進,攻取叛軍中腹,合州、業州、燕州、薊州,都將近在眼前。
  如今天都之中,人人都將目光放在北疆平叛的戰況上。上次整頓虧空後,朝中悄無聲息重布棋局。
  北疆之戰,便是這局新棋的關口。
  夜天凌眼中頗有興味的一笑,此次的征戰,似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趣的多。
  雪中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和十一同時抬頭,厚厚垂簾微動,帶出一片月光映雪冰寒,卻是卿塵掀帳而入。
  夜天凌見她蹙著眉,起身問道:「怎麼了?」
  卿塵極無奈的歎口氣:「我方才去看一個情況突然惡化的傷兵,回來殷采倩人便不見了。」
  大帳之中,三人相對看了看,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