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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千古江流百回瀾

  大江東流,波瀾千古。
  蜀中平原天府之國,田疇萬頃,沃野千里,中有大小江河一千五百二十六道,東蜀壅水匯三江之流一路開闊,接滄瀾江而貫通南北,乃是入川重要水路。
  天晴萬里,雲淡,風冷。
  深秋寒濃,迎面江風拂來吹得裘袍獵獵,涼意襲人。卿塵隨夜天凌踏上壅水大堤一側,江岸數十萬征夫往來挑抬,以竹籠裝石截水築堤,數月之中壅水漸緩,十二道陡門分佈江上,將這滔滔江水扼與指掌之間。
  斯惟雲自堤頭回身,迎上前去見禮道:「王爺、王妃!」
  夜天凌微微點頭,沿江放眼望去,讚許說道:「不過數月之間,如此工程完工在際,惟雲,我沒有看錯你。」
  斯惟雲深深一揖,笑道:「惟雲幸不辱命,更要多謝王妃奇思妙想,若無這十二道陡門,屆時要毀堤放水,損失也不小。」
  卿塵迎著江風往遠處極目能見之處看去,青州郡城立於壅水下游,隱約可見,她淡淡一笑,說道:「築堤不易,能省自然要省。這陡門我不過信中這麼說說,誰知你竟真的造成了,若不是親眼看到,還真不敢相信。」
  斯惟雲沿卿塵目光看去,突然眉頭一皺:「王爺,惟雲尚有一事……」
  「說。」夜天凌淡淡道。
  斯惟雲遲疑一下,說道:「壅水攔壩截流將在分水塘中逐漸蓄水,水量不可小覷,陡門一開洪峰洩下,將使江中水位陡增,恐怕……青州、封州及沿岸各郡將有半數成汪澤一片,惟雲斗膽,請王爺三思。」一邊說,一邊看往卿塵。
  卿塵自前些日子斯惟雲的來信中早知道他有此顧慮,另有原因便是築堤的百萬工匠多數是來自青、封兩州郡屬,若親手截江水淹家園,恐怕民憤難平。她曾試著與夜天凌提過此事,卻並無結果。
  夜天凌負手靜立前方,眉峰微鎖,眸間一片深沉,遠望蜀中平原江河山野,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深冷的氣度,叫人不敢逼視,久久不語。
  卿塵知他心中思量,西岷侯的勢力與北晏侯不相上下,蜀中天險,易守難攻,不出其不意剿滅東蜀軍,則極有可能是將這天府平原拱手讓與西岷侯自立稱王。即便是戰而不能一舉毀其主力,整個蜀中早晚亦將淪為殺場戰地,若容他與北晏侯叛軍的勢力合而為一,比起水淹兩州或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她看著斯惟雲,斯惟雲的眼中略有忐忑,但又透出堅定。與她的目光對上,卿塵輕輕搖頭,示意他暫且不要再說。
  事關行軍大事,斯惟雲清楚夜天凌做此決斷之前是經歷深思熟慮,也不能再枉自開口,只得靜候身旁。
  夜天凌轉身看了他一眼,於此事未置一詞,只說道:「回行館吧。」
  走了幾步,卻見卿塵立在原地望著聳立壅水兩岸的高山不動,叫道:「卿塵!」
  「啊!」卿塵回過神來,舉步跟上,對斯惟雲道:「稍安毋躁,我們再想辦法。」
  方入別館,夜天凌的親衛統領衛長徵入內送上前方軍報。
  幾乎每日十一同南宮競等人都有密信快馬送至,夜天凌雖人在蜀地,卻對北疆戰況瞭如指掌。
  連日兵馬交鋒,十一大軍迎擊北晏侯之子虞呈所率西路叛軍,拒敵於幽州,鐵馬橫槍封鎖西線。
  南宮競先鋒軍增援肅州,與叛軍主力遭遇黃嶺谷。短兵相接,南宮競兵鋒精銳,以少敵多巧計周旋,突破敵軍防守抵達肅州。
  肅州守將何沖率軍出城接應,內外夾擊迫虞夙退守城外三十里。雙方連日血戰多次,肅州兵士死守城池,終於侯得湛王大軍殺至。
  北晏侯虞夙久攻肅州不下,轉走景州,取定州。湛王趁機揮軍北上,收復合州。隨即整頓大軍,兵分兩路成合圍之勢,於墨勒原大敗叛軍,俘敵一萬四千人許。
  平叛大軍士氣高漲,勢如破竹一路北上。如今北晏侯且戰且退,回軍臨安關據守不出,已與湛王相持多日。
  夜天凌接過軍報隨手拆看,唇角微微一凌,卿塵抬頭:「怎麼了?」
  夜天凌將軍報遞給她,卿塵看了看笑道:「夏步鋒又斬了敵軍一名將軍,還真是員猛將,無怪你如此器重他。」
  負手閒步立於窗前,夜天凌眉峰一揚,神情倨傲:「如此猛將我麾下豈止夏步鋒一人,虞夙此番損兵折將,倒知道收斂些了。」
  「相持著也好,這邊能騰出時日來。」卿塵看著案前的軍機圖道:「四哥,惟雲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青州封州兩處壅水河段狹窄,必定會釀成水禍的。」
  陽光微閃,在夜天凌眼中映下一道機鋒凌厲,他看著窗外風捲落葉淡淡說道:「兩害相較取其輕。」
  卿塵知道他說的在理,輕歎一聲站起來:「不如我去惟雲那裡看看吧。」
  夜天凌回身看著她:「惟雲對你佩服的緊,你便同他聊聊也好,否則他總是難以釋懷。」
  卿塵點頭道:「我知道,這也在所難免,不能怪他。」
  世事總難全,卿塵心中倒對斯惟雲極為賞識,他雖多有顧慮卻深明大局,日夜監工修築大堤無有絲毫懈怠。夜天凌識人用人非但各盡其才,亦能使他們忠心不二令出必從。
  秋陽自高遠長空鋪灑而下,卿塵微微轉身看著夜天凌清拔的身影沐浴在陽光中,淡淡金光灑落在他墨色長衫之上,那逆著光陰的深邃輪廓如若刀削,沉峻鋒銳,堅毅如山。
  眼前這個使天下賢能者俯首稱臣的人是自己的夫君,卿塵眸底淡淡轉出一笑,沒有什麼能動搖他的心志,一個同樣讓自己臣服的男人,或者,這便是她情願一生隨他的因由吧。
  獨坐軒中,埋首層圖長卷,斯惟雲撫額皺眉,忍不住心生煩躁,推案而起。
  封州,那是故鄉所在。
  少時嘻戲江畔猶在眼前,不想如今此處竟要親手毀在自己引以為傲的壅江水壩之下,事出情非得以,卻亦情何以堪!
  躑躅良久,喟然抬頭,猛的看到卿塵白衣輕裘,面帶微笑站在身前,看著那一案凌亂的圖紙。斯惟雲急忙一整衣衫,低頭恭聲道:「王妃,惟雲失禮了。」
  卿塵習慣了陸遷的少年瀟灑,杜君述的瘋癲不羈,總覺得斯惟雲工整嚴謹,憑空多出許多禮數,倒還有些不習慣。此次入蜀,夜天凌將陸遷、杜君述等留在天都委以重任,看來十分放心信任。
  「在想壅水蓄洪之事?」她對斯惟雲一笑,步到案前俯首看去。
  字如其人,斯惟雲的字瘦長有力一絲不苟,正如他的人,削瘦似有文人之風,卻處處透著風骨嚴整。若不是這樣的人,如何能將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一手策劃,心智奇巧,當世之中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斯惟雲無意一瞥,眼前秋陽穿窗,淡映在卿塵秀穩的白衣之上,明光澄透風華從容,那週身透著的潛靜氣度如清湖深澈,竟叫他一時掉不開眼,滯悶胸口的那股鬱悶在她明淨一笑中煙散雲淡,心底便無由的安靜下來。
  見他久不做聲,卿塵奇怪抬眸,斯惟雲忙將目光一垂,不敢與她對視,說道:「王妃,惟雲知道此事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仍不甘心。」
  卿塵微微點頭,細長的手指在斯惟雲精巧的水利圖上劃過,思慮片刻,問道:「我記得日前信中曾與你商討過,開山鑿渠,支分壅水,穿定嶠嶺饒兩州而過的構想,你有沒有想過?」
  這數月來書信頻繁,斯惟雲自那日天機府中與卿塵笑談算數到如今共商水利構建,早已深深為之折服,幾乎凡事必與她商討。俯身抽出另外一張圖紙,指於卿塵看:「此法確可使壅水分流避開青、封兩州,原本為平衡水量趨避洪峰,亦會在此設築分水壩相連南北二渠調節江水,使之枯季不竭,漲季不溢。但北渠雖早已動工卻進程緩慢,只因定嶠嶺岩石堅硬,整個水道才開鑿了小半,即便日繼夜趕也來不及。」
  卿塵注目看察,而後笑了笑:「王爺其實也希望你能設法築成此渠,方才在堤上看到定嶠嶺那邊一直沒停工,不是也一言未發嗎?」
  斯惟雲撫過手下圖紙點頭道:「惟雲追隨王爺這麼多年,人人都說王爺肅冷無情,卻不知跟王爺辦事是最為輕鬆,只要不動根本,王爺會盡予我們臨機專斷之權。如此信任,惟雲豈能辜負?壅江水壩絕不會耽擱王爺大計,只惜乎事到如今難以兩全其美罷了。」
  卿塵轉身問道:「你對蜀中甚為熟悉呢。」
  斯惟雲神情悠遠,似帶著些懷念,卻隱著深深痛惜:「我自己便是封州鄄城人氏,此處民風淳樸風景怡人,是極美的地方,加之物產富饒,年有豐余,若眼下這築堰引渠的構想完成,則蜀地水旱從人,便更不枉天府之國的美稱。」
  「所以王爺才必取蜀中。」卿塵抬眼遠望,別館臨江不遠,耳邊依稀傳來江水浪聲:「蜀中乃天下糧倉,至關重要,絕不容失。」
  「惟雲知道。」斯惟雲凝重答道,「惟雲可以只想一個封州,王爺卻要兼顧四域,惟雲並無怨言。」
  卿塵自他清瘦的臉上看到一絲清遠的篤定,壯士斷腕豪情在,她心下佩服讚許:「水利乃農耕之本,農耕乃民之所倚,民生即是天下。你手中實是繫著我朝根本,待蜀中安瀾,尚有大正江流域水患待整,王爺對你甚為倚重。至於青、封兩州,王爺也已有安排,調百萬之資重建兩郡,或可略為補救吧。」
  斯惟雲疑惑看來,百萬之資,即便是國庫徵調也要大費周折,卿塵卻只是淡笑,不再多言。離京之前她已將蓮妃所贈的紫晶串珠交於莫不平,開寶庫取黃金,不但暗備軍資糧草以防戰中不測,更要以此善後蜀中。
  「何不相信王爺?」她揚眉舉步:「走,陪我去江邊看看,這功在千古的水利構築只聽你在信中頻頻提起,既然來了,我倒真想仔細見識一番。」
  斯惟雲自愣愕中回過神來,即刻命館內侍從備馬。
  一路指點說談,卿塵同斯惟雲到了江岸之前。
  定嶠嶺山高險峻,如削銳屏峰直插雲際,截擋大江。山風江水料峭而來,撲面冰寒,幾乎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卿塵扶著風帽策馬緩行,嶺前北渠並不甚廣,只約有一人之深,十餘步寬,較迂曲小沖積平原而過的南渠而言,只能容三分江水。然就是這三分江水,盡可將良田化做澤國,房屋毀為廢墟。
  臨山涉水,有不少征夫正在鑿山穿渠,抬挑艱辛,卿塵深深的皺起眉頭。
  自古以來,民所知政情不過了了,生死變遷無不是掌於當政者手中。這江畔近百萬民眾,有幾人知道家園將毀,甚至性命堪危,他們不過是靠勞力養家餬口,期求豐年盛世,能安度生活。
  高高在位者玩弄權術覆雨翻雲,自己雖有幸處於施政一方,心底又豈能不生悲哀?若無堅硬如山的心志,所謂天下,不過只是苦累折磨罷了,不苦自己則毀蒼生。
  斯惟雲隨卿塵並羈而行,見她仍往深處走去,出言阻止道:「王妃,前面開山鑿嶺甚為危險,莫要再行了。」
  卿塵微勒馬韁,舉目遙看,耳邊已能聽到「叮噹」不絕的斧鑿之聲,她看了會兒,突然問道:「這開山鑿渠用的是什麼法子?」
  斯惟雲道:「此乃蜀中古法,在山巖之上架柴灼燒使之炙熱,而後取冷水或醋猛澆其上,則岩石淬裂,再以鐵鑿開剝。如此逐層燒鑿,週而復始,則貫通山嶺。」
  「那豈不是很慢?」卿塵詫異抬頭。
  「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斯惟雲道:「這已是最省時省力的法子了。」
  「為何不以炸藥開山?」卿塵再問。
  斯惟雲一愣:「什麼?」
  卿塵恍然,火藥一物雖在現代極為普通,此時卻並沒大為應用。心中電念飛轉,催馬道:「走,回去!」揚鞭轉回行館。
  斯惟雲路上相詢,都被卿塵抬手阻止,只對他道:「你去給我找些煉丹的書來,還有,把冥執叫來。」
  不過一會兒,冥執同斯惟雲來到卿塵住處,見她正在案前翻書查找,夜天凌卻不在。
  「王妃!」
  卿塵抬頭,對他們一笑問道:「冥執,江湖上可有火雷彈之類的東西?」
  冥執說道:「有,王妃何故此問?」
  「你可會制?」
  「雖不精通,略知一二。」
  卿塵在紙上抄了些什麼,她記得火藥乃是古時道士煉丹求仙的無意發現,果然在這種書上查到了蛛絲馬跡,拿給斯惟云:「書中自有千般計,惟雲,看我設法保你一個完好無損的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