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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5章

  天煞雄主第十三章唇槍舌劍
  「那是,」孟扶搖微笑,「在下直到目前還算是無極的臣子,自然無權過問皇太子伉儷婚期,只是……」
  她話說半句,隨即停下仰首而笑,佛蓮靜靜看著她,居然不問,孟扶搖崩潰——這女人咋就這麼能裝呢?
  好在還有個雅蘭珠,可愛的珠珠立即眨著大眼睛可愛的問:「只是什麼啊?」
  真是瞌睡遇上了熱枕頭,孟扶搖歡欣鼓舞,立即道:「只是我怎麼聽說,無極太子和佛蓮公主的婚約,早在十年前,就取消了呢?」
  「真的啊!」雅蘭珠代表群眾發出驚呼,「我們怎麼沒聽說過?」
  全殿的人都齊刷刷轉過眼睛來,驚愕的看著孟扶搖,連一直靜觀其變的戰南成都向前傾了傾身子。
  長孫無極和鳳淨梵早已取消了婚約?這消息實在太過驚悚,眾人此時都不肯相信,一是畢竟從未聽說過這種風聲,二是因為佛蓮的態度,如果取消了婚約,佛蓮怎麼可能當著七國貴賓的面再度提起?當真絲毫身份和臉面都不要了?
  八成是這個孟將軍,被佛蓮公主詰問得無言可對,情急之下胡言亂語吧。
  諸國貴賓目光灼灼,鳳四皇子卻忍無可忍,霍然站起,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怒聲道:「豈有些理!實在太過放肆!陛下,這個孟扶搖滿嘴厥詞辱我一國公主在先,又胡言亂語捏造流言中傷於後,請您將這狂妄無禮之徒,逐出此皇家尊嚴華貴之地!」
  戰南成皺眉看著孟扶搖,他也覺得孟扶搖太過大膽,就算和佛蓮公主有宿怨,也不能在這樣的場合胡亂攻擊,只是他先前和孟扶搖談得合契,又知道孟扶搖其實不是無極人氏,去掉心中一塊大石,心中實在也先存了籠絡之心,猶豫少頃遂道:「孟將軍,你大抵是喝醉了,還是早些回府吧。」
  「陛下打算就這麼輕輕提起淡淡放過麼?」孟扶搖還沒回答,佛蓮先開口了,她端坐如常,平靜微笑,笑容裡卻難得的生了寒意,柔聲道:「佛蓮是半個出家人,帶髮修行,清靜無為,不知怎的得罪了這位孟將軍,平白受他侮辱,這也罷了,如今竟當著七國貴賓面,暗指佛蓮欺騙世人不知羞恥——凡事可一不可再,便是佛祖也有一怒獅吼,佛蓮素日與人為善,今日事關名節,事關我璇璣一國國體尊嚴,卻不得不和孟將軍計較個明白——孟將軍,你說兩國婚約取消,證據何在?」
  「是啊,證據何在?」鳳四皇子大聲接口,目中怒火熊熊,「你若拿不出證據,便是辱我公主,辱我璇璣,敝國上下,誓不與你干休!」
  「哎呀,我不過就區區一人,螻蟻之力,閣下用舉國戰車來碾壓我,不是殺雞用牛刀嗎?」孟扶搖微笑,搖頭,「我好生害怕,璇璣,一國咧!」
  「孟將軍難道只有一張利口足以逼人麼?」佛蓮一抬袖,拉住了憤然欲起的鳳四皇子,淺笑道,「還是答正題罷,證據呢?拿出來罷。」
  「還是公主厲害,永遠不偏不倚直達中心,不會被憤怒沖昏頭腦。」孟扶搖微笑看她,手一攤,在眾人緊緊盯隨的目光中,漫不經心的道:
  「證據,沒有。」
  「什麼?沒有?」
  「這事也由得你胡謅亂言的?」
  「當真找死!竟然於金殿之上,七國來賓之間,公然污蔑佛蓮公主!」
  「公主善名,舉世皆知,今日竟被你這心思平陋的宵小所辱!」
  轟然一聲,輔天蓋地的責罵聲立時淹沒了孟扶搖——佛蓮在七國的名聲可比新進崛起的孟扶搖好聽多了,她廣結善緣常有善舉,又經常借拜佛之名遊走各國拜會宮眷,今日她大殿受辱,委屈中依舊不改尊貴鎮定風範,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看得部分王公心中著實心疼憐惜,更添敬重,反觀孟扶搖,一介剛剛發跡的草莽將軍,傳言中男寵級的曖昧人物,無緣無故對尊貴公主發難,咄咄逼人言辭如刀猶自不罷休,竟然意圖污蔑公主,將她置入萬劫不復之境,實在太太太太太過分了!
  「你無故辱我公主清名,璇璣定不與你干休!」鳳四皇子一拍案幾,脖子上青筋綻起老高,連戰南成都皺眉盯著孟扶搖,考慮要不要先把這個混世魔王給請出去,這小子太會惹事兒了。
  群情憤然的當口,當事人卻十分冷靜,孟扶搖斜倚桌案剔牙,佛蓮則巋然端坐,輕輕拉了拉兄長袖子,巧笑嫣然道:「哥哥,無須動氣,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七國王公、五洲武林高人都在場,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一些人小人得志,肆意傷人,諸家叔伯們都心中有譜,自會為侄兒侄女們尋個公道,你急什麼。」
  「是呀你急什麼,」孟扶搖大力鼓掌,「瞧你妹妹,多厲害啊,輕輕巧巧,七國貴族就被綁上了她的戰車,以後我孟扶搖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七國之下,誰會容我?你拍桌子打板凳一跳三丈,不抵你妹妹坐那兒上下嘴皮子一翻,鳳四皇子啊鳳四皇子,難怪你成不了皇儲,玩弄心計的把戲,你得和你妹妹多學學!」
  「孟將軍不必在這裡東拉西扯挑撥生事。」佛蓮瞟一眼被戳著痛處面色鐵青的鳳四皇子,又抬眼撩她一眼,冷然道,「更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宮不懂你那許多七拐八彎的心思,也不須懂,本宮只知道,凡事憑公義說話,憑證據說話,今日你拿不出證據,便舌燦蓮花也是無用。」
  「我燦不出蓮花,你燦得出。」孟扶搖味味笑,「公主不僅舌燦蓮花,全身上下都是蓮花套兒,連根頭髮絲都恨不得用蓮花水給泡了,務求從每個毛孔裡都能散發出極度聖潔的蓮花味兒來,好讓天下人記得您是含蓮而生的聖品,這蓮花一詞,就是專為您設的,可別扯到我身上。」
  「論起胡扯,沒人比得孟將軍。」佛蓮手擱在案几上,平靜的端詳自己晶瑩纖長的五指,淡淡道:「還是那句話,沒有證據,你便是璇璣永遠的敵人,是這殿中所有人不齒的賤人,你說到現在,就一句話說對了,從此後,七國之下,無人容你。」
  孟扶搖不笑了,她身子向後一仰,盯著佛蓮,森然道:「我沒證據,你有?大家都沒證據,憑什麼委屈的就是你?」
  「你怎麼知道我沒證據?」佛蓮一抬眼,目光剎那亮如閃電。
  「你有?」孟扶搖怔了怔,眼色變幻,又問了一句,「你有?」
  「我有又如何?我沒有又如何?」佛蓮並不正面回答,靜靜看著孟扶搖,「孟將軍不覺得應該就此給個說法麼?」
  「你有,我任你處置。」孟扶搖揮揮手,滿不在乎的道,「你沒有……我覺得已經用不著我處置你了,你看著辦。」
  佛蓮似乎等這句話等了許久,目光裡那種只有孟扶搖看見的針尖般的利的幽火再次一閃,立即微笑道,「很不幸,我有。」
  「你有??」
  「我自然有。」佛蓮垂下眼睫,恰到好處的露出一分小女兒嬌態,面向殿中柔聲道,「本來本宮羞於提起,只是今日之事逼到這等地步,說不得也只好和諸位叔叔伯伯承認……」她似是鼓足勇氣抬起頭,環視周圍一圈,眼波流轉含羞帶怯地道,「諸位想必都知道,當初無極和璇璣聯姻時,聘禮是太子親手繪製的璇璣圖。」
  眾人都點頭,這是五洲大陸人人皆知的事兒,至今各國皇宮裡,還以擁有這著名的璇璣圖副本為榮,當初太淵宮變時齊尋意就曾用這圖吸引了齊太子注意力,內藏兵法三十二策的璇璣圖,向來是宮藏的珍品。
  「佛蓮心思愚拙,極為仰慕太子才華。」佛蓮聲音越說越低,羞不自勝,連脖子都紅了,「是以,自得贈璇璣圖之日,日日……帶在身邊……」
  她這一說,眾人都露出恍然大悟心領神會的神情,佛蓮公主傾心無極太子,這事各國也多有耳聞,本就不是秘密,再說人家是早早定親的未婚夫妻,喜歡有什麼錯?難得人家性情坦蕩親口承認,想到這裡又覺得佛蓮可憐,這等女兒家最隱秘難言的心事,今日被這惡毒宵小逼得當著天下英傑的面自認,她貴為一國公主,又是何等難堪?轉念又想到長孫無極遲遲不大婚,年近二十的公主苦苦等待,還要被這傳言中以男色勾搭太子的男寵當面欺辱,這等淒慘遭遇,這金尊玉貴的人兒,是怎生承受得下來的?
  眼見佛蓮公主從懷中取出一方明黃重錦,上面以淡墨色、孔雀藍、深紅、明紫四色繡著靈逸灑脫若有仙氣的字跡,眾人中有人隱約聽說,當初無極太子作璇璣圖,由天下第一繡娘蘊娘親手繡制,蘊娘善繡字,筆意勾連,清雋超撥,往往能得原作者精髓,如今眾人一看便知是蘊娘真品,何況諸國宮中有的也藏有些圖,雖然不得其神韻,卻字跡相同,自然瓣得出真假。
  最關鍵問題是,蘊娘早夭,她的所有作品都已成為絕品,再也無人能仿造。
  佛蓮撫著那璇璣圖,盈然欲泣,一言不發,只默然將圖捧在手中,起身高舉而起,向著眾人緩緩繞圈一示,話未出口,眼淚已經一滴滴落在圖上,將那鮮艷繡字,染得越發明艷驚心。
  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殿中濟濟一堂,除了冷笑的雅蘭珠和皺眉不豫的戰南成,其餘眼光齊刷刷帶著敵意盯過來:不平、憤怒、譏嘲、鄙視、厭惡……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所謂美人受辱,怯怯不勝,向來看在男人眼底,是最能激發不平之氣和保護欲的,滿殿憤然騷動裡,一個畢衣少年突然站起,大聲道:「孟扶搖,你今日欺人太甚,見公主柔弱便想肆意妄為,視滿殿王公豪傑於無物麼?本侯今日便代公主教訓教訓你!」
  孟扶搖斜眼看著他,一言不發,認出他好像是天煞皇族遠支的一個什麼什麼小侯爺,她蹺著腿,看著那少年赤手空拳衝過來——金殿之上是不得攜帶武器的,大聲讚:「好!有膽氣,此乃孤勇也!」
  她坦然坐著,滿面微笑,伸出雙手狀如懷抱——等你自找苦吃也。
  可惜那小侯爺衝出一半,被其及時趕出的中年男手喝止:「鴻智!陛下御前,不得放肆!」那中年人看來是這少年的長輩,一邊拉他回去一邊道,「有些人狂妄無知,自有該收拾的人收拾,要你多什麼事!」
  他將人拉了回去——開玩笑,孟扶搖再無恥放肆,也是此次真武大會的魁首,贏的是真功夫,在她面前強出頭,找死麼。
  孟扶搖悻悻歎口氣,唉,真可惜,不能將事情鬧得更大些。
  此時璇璣圖已經傳過一周,眾人都頻頻點頭,這般絕品精繡,奧妙深藏,不是傳說中的兩國聘禮璇璣圖,還能是什麼?
  佛蓮執著那璇璣圖,轉身,遙遙對著孟扶搖一展,笑得雍容高貴:「孟將軍,你說本宮該如何處置你好呢?」
  「公主,無須你處置,那小子早就該羞愧自裁了!」
  「孟扶搖,要不要天煞之金借劍給你?」
  「他便腆顏不死,日後也是行屍走肉,有臉再見世人麼?」
  「呸!」
  ……
  「珠珠啊……」孟扶搖彷彿什麼都沒聽見,撫摩著雅蘭珠的衣袖垂淚道,「真是人至賤則無敵……」
  雅蘭珠皺眉盯著那璇璣圖,此刻她側有些不安了,拉了拉孟扶搖袖子,低聲道:「喂,那好像真的是真貨,你有沒有證據啊,今天鬧成這樣,那死女人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珠珠,我突然覺得,人和人真是天差地遠。」她看了看雅蘭珠,想起這孩子說起來也算她「情敵」吧?怎麼這心性區別就這麼大呢?
  此時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先前那個欲待出手卻被半路拉回的某侯爺再次衝了出來,取過一個天煞之金護衛的刀,嗆啷一聲往孟扶搖面前一扔,冷笑抱胸看她。
  連鞘的刀滑過來,在光潔如水的金磚地面上滑過一道流麗的火花,孟扶搖一腳踩住,腳尖一挑掂在手中,彈了彈劍鞘,鏗然清越聲響裡她點頭笑道:「留著,你用得著。」
  她也不說那個「你」是誰,只睨視著微笑看她等她回答的佛蓮,淡淡道:「公主,你說你這個是璇璣圖,但是,誰能證明,它就是呢?」
  眾人被孟扶搖一語驚得霍然一怔,這才想起一個大家都忽略的問題,是啊,璇璣圖真本誰也沒見過,誰就敢肯定這個就是真品呢?
  「你又在大放厥詞混淆視聽!」這回說話的是個來自軒轅的男子,看那衣著,好像是軒轅長生劍派的掌門,一張清的臉滿是憤怒之色,大聲道:「這圖我曾經在宮中見過拓本,和這個一模一樣,難道這各國拓本,也是假的?」
  「你真相了!」孟扶搖盤膝而坐大力鼓掌,「都是假的!你們的圖,都是從這位各國亂竄的無極未來皇太子妃的手中悄悄拓印下來的吧?知道不,她是造假工廠,你們就是不明真相購買群眾,她是三鹿總公司,你們就是各大奶粉經銷商。」
  「孟將軍,璇璣圖四百四十一字,縱橫兩列皆二十一字,縱、橫、斜、交互、正、反讀或退一字、迭一字讀均可成句,句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分戰陣、為將、使兵、謀局四章,本宮相信,普天之下,除了本宮,再無人能更熟悉此圖,不過,正如本宮說璇璣圖真未必是真一樣,你說假,也未必就是假,還是那句話,證據呢?」佛蓮不去理孟扶搖的怪話,還是淺笑,「圖窮匕見,垂死掙扎,是不是就是拿來形容孟將軍此刻言行的呢?」
  「拿來形容你也一樣。」孟扶搖冷笑,從懷裡慢吞吞掏出個東西,往桌上一扔,道,「我的證據就在這裡!」
  那一卷舊兮兮的布散開,淡紫色,不現則,邊沿還帶著毛邊,皺皺巴巴,布上很隨意很潦草的寫著極小的字,倒也確實是璇璣圖的內容,卻沒分顏色,更沒那般絕品的刺繡精緻的筆意,別說是世所轟傳的名品璇璣圖,倒像是從某件衣服的衣襟上撕下來,隨便抄襲璇璣圖內容的破布。
  這東西拿出來,說那是璇璣圖,實在沒有任何說服力,眾人安靜了一瞬,都轟然一聲笑了起來,有人前仰後合,有人笑得直拍桌子,還有人笑出眼淚。
  「媽呀……這也敢說是璇璣圖真品,當咱們都是瞎子不成?」
  「大哥,俺撕副袖子下來,你給照抄下璇璣圖,咱也可以扯出去和七國王公們說,這就是璇璣圖!」
  「這要是璇璣圖,我家滿月小兒昨晚尿的床,也可以說是『破九霄』圖譜了,哈哈……」
  「小子,男子漢大丈夫,爽快些,別在這繼續丟醜了!你若現在自裁,大傢伙兒還瞧得起你些!」
  一片轟然聲裡,孟扶搖腦袋也有些大了,她盯著那塊布,滿臉黑線,娘地,摸著了錦囊裡的東西是布,她想這一定是長孫無極的璇璣圖,十分拉風的拋出來,不想居然是這麼塊沒有說服力的破東西,長孫無極那混蛋,這玩笑也是開得的?
  她恨恨的攥著錦囊,將之當成長孫無極的腦袋椽啊椽,突然覺得手底有東西,再一看,錦囊裡還有張紙條,她抽出來,眼光一溜,隨即笑了。
  她這一笑,倒把正笑得開心的眾人看愣了,一直淺笑看著眾人譏諷孟扶搖的佛蓮最先把目光轉了過來,嘴唇一撇,道:「孟將軍是準備要寫絕筆詩了嗎?要不要佛蓮也送你一副輓聯呢?」
  「輓聯啊,」孟扶搖抓著那璇璣圖站起來,慢悠悠的晃過去,道:「留著你自己用吧。」她走近佛蓮身邊,佛蓮立即警惕的退後一步,其餘王公貴族都起身過來,叱道:「你要做什麼?離公主遠些!」
  孟扶搖在佛蓮身側三步遠處停住,手一攤,笑道:「我能做什麼?我雙拳難敵四手,不會蠢到冒天下之大不韙對公主動手,我只是在告別這個美好的世界之前,突然對一切美的事物發生了極大的興起,比如……我好喜歡公主身上這件衣服的質料,想知道這是什麼衣料,也許可以買來裝裹我自己——公主願意滿足一個將死者的最後願望嗎?」
  她滿臉艷羨的看著佛蓮,盯著那月白色閃著淡藍暗光,華貴厚重的裙裾,好像真的十分喜歡,佛蓮皺眉看著她,心底絕不認為孟扶搖這個小流氓會突然對她的衣服感興趣,然而卻又想不出孟扶搖這麼問到底用意何在,她還沒想請楚怎麼回答,鳳四皇子已經冷笑搶先道:「你這無恥之尤,此刻前倨後恭也無用,不過我們璇璣國人素來寬容,便讓你死個明白——這是我璇璣月華錦,取光華如月之意,是我璇璣獨產,一等一的上等錦緞,怎樣,你知道了?就怕你想用這個裝裹,你也沒處買去!」
  「哦……」孟扶搖點頭,彷彿沒聽出他語氣的惡毒,又很好奇的問,「這錦很特別啊,行動間有幽光閃爍,隱約還似有圖案,只是看不出什麼圖案來。」
  鳳四還要回答,被佛蓮一拉,卻有一個璇璣國長空幫的幫主冷笑接道:「自然是圓月圖案,否則怎麼會叫月華錦?」
  他大概極其不忿公主被辱,忍不住要多說幾句,便道:「我們璇璣的月華錦,和另外兩大名錦一樣,出產極少,向來不對他國出售,便是本國,也只有皇室宗親才偶爾得主上賜予,能這般裁成衣物使用的,也只有公主才配,你算什麼東西?敢問這個?」
  「哦……」孟扶搖又是長長一聲,道:「買不到啊,真的除了你們皇室,誰也沒見過?」
  「沒!」那幫主答得斬釘截鐵。
  佛蓮突然笑了笑,道:「孟將軍,你也算明白你用這錦裝裹無望了,今日之事,也就這樣了吧,本宮不打算處置你,但望你自己能堅持著活下去。」
  她在一片齊聲歌頌其大度雍容的贊語聲中保持著從容微笑,接著便要收起手中璇璣圖,孟扶搖突然低低一哼。
  她哼聲自丹田起,自舌端出,沉而有力,利劍般直達中心,別人聽起來沒什麼,聽到佛蓮耳中卻是霹靂般狠厲猝然,驚得她手一抖,璇璣圖落地。
  圖落地,她眼神微變,伸手便撈,可惜她動作再快也比不得孟扶搖,幾乎她剛伸出手,另一雙白皙的手伸過來,指尖一拈,將那璇璣圖拈在手中。
  佛蓮一抬眼,正遇上孟扶搖笑吟吟卻殺氣凌然的眼神,她將那璇璣圖拈在指尖,輕輕對佛蓮面門一扔,看似要將那圖還給她,佛蓮下意識伸手去接,那方錦布卻飛快滑走,如流水覆過她的臉,再滑過她指尖,她甚至感覺到那一刻月華錦的滑潤和冰涼,像一方在深淵裡浸透了寒氣的月亮,沉入了心底。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抓了個空,像個痙攣的手勢,她突然間想到了什麼,尖叫起來:
  「她要毀圖!她要毀圖!」
  眾人大嘩,立即有人來勢虎虎的衝上來,還有人衝得過急,絆倒了宮廷御案,菜品湯水濺了一地,卻因為憤怒,也忘記了請罪,直奔孟扶搖而來。
  這狼崽子太過分了,撕裂他!
  孟扶搖退後一步,雙手扯平璇璣圖,高舉過頭,大喝:「都他媽的別過來,誰過來我就真撕了!」
  眾人吃了一驚,都遲疑的停了腳步,互相看了看猶豫不決,身後佛蓮的尖叫聲猶自迴盪,看得出她將這圖當做命根子寶貝一般心愛,真要害這圖被撕了,豈不是要了她的命?
  「孟扶搖,你不要欺人太甚!」天煞一個三品武官怒喝,「使詐奪圖,撕毀證據,這事你也做得出來!!」
  「我嘶圖做什麼?蘊娘絕品,撕一件少一件,你們不可惜我還可惜呢,」孟扶搖高舉著那圖,笑嘻嘻道,「乖娃,莫衝動,將軍我取圖,只是為了要你們都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這圖是個什麼質料而已!」
  眾人怔了一怔,下意識抬頭去看那圖,那一方明黃錦布被孟扶搖高擎手中,在滿殿明燭宮燈照耀下,華光璀璨,暗影流動,在那些細密的字跡間,有一圈一圈的滿月般的暗紋,似一輪輪飽滿月華,若隱若現。
  月華錦!
  人群後的佛蓮突然輕微的晃了晃,扶住了殿柱,人群中一些反應特別快的人已經開始皺眉沉思,大部分人還不解其意,此起彼伏的呼叱:「那又怎樣?」
  「還看什麼,不剛才已經看過了嗎!」
  「你這廝不要想再拖延時辰,速速受死!!」
  「你們這些廝,真是白癡。」孟扶搖歎氣,高聲道,「剛才我都白問了?月華錦是什麼東西?是他們璇璣獨產的名貴重錦,從不對外售賣,只能皇室自己用,那麼無極國太子向她下的騁禮,怎麼會用月華錦?他無極太子,給別國女子下聘禮,自己國家的名錦不用,去用那個『拒絕對外售賣的絕品月華錦』?」
  她微笑問:「諸位大多有老婆,沒老婆的也遲早會有老婆,敢問諸位,假如你在天煞,要娶一個太淵女子為妻,你打算以一把精鋼鍛造的好劍為騁禮,那麼你是用你們天煞的烏鐵去鍛造該劍呢,還是千里迢迢奔到太淵,尋找太淵明鐵,再帶回天煞,找人鍛造,再送去太淵下聘?」
  眾人沉默下來,仍有一部分人大聲道:「那也有可能是璇璣國主贈的,太子拿去制了璇璣圖再來下騁,以示對公主的愛慕和尊重。」
  「哎喲,閣下真是心思細膩,想必是泡妞高手。」孟扶搖笑瞇瞇,「我知道,你一定是那種奔到太淵找明鐵再用太淵明鐵送給太淵老婆的傻帽,但是無極太子和你不同,人家是正常人,人家沒你這麼強大的邏輯和彪悍的思維。」
  她手一抖,收回璇璣圖,展開一直握在手中的自己那方舊布,同樣迎著光展開,大聲道:「給你們看一個正常人會有的選擇——世人皆知,璇璣月華錦、軒轅煙錦、無極銀錦,是馳名五洲大陸的三大名錦,也是俗稱的『皇錦』,基本都是只有本國皇族才可以使用,以無極太子身份,下聘所用繡品,自然用的是代表本國的銀錦——也就是你們現在看見的,和月華錦形似而神不似的這幅衣襟!」
  衣襟展開,發舊的布料本不起眼,然而燭光燈光一照,那般淡紫的色澤背後,突然生出連綿的淡淡的銀光,銀光星星點點,如灑滿蒼穹的星子,閃爍躍動,瞬間提亮有些過淡的布料顏色,普通的一幅舊布,立時光華流動,優雅魅人。
  無極,銀錦。
  立時有人聯想到前幾日真武大會上,身為仲裁的長孫無極穿的淡紫錦袍,那衣服就是這樣,銀光暗隱水波般流動,和月華錦無時無地不月華照人不同,那衣料,似乎在某些特定的角度才會顯現暗銀微光,低調而不奢華,和這副衣襟,完全一致。
  人群安靜了大半,很多人回身向佛蓮看去,她臉色白如霜雪,頸項雖然昂著,梳得一根髮絲都不亂的發髫上金步搖卻在微微顫抖,卻仍舊端端正正立著,冷笑:「便是你這寫了璇璣目的衣襟是銀錦,那又能證明什麼?誰又能證明,無極太子的璇璣圖,用的是銀錦不是月華錦?太子特立獨行,誰又能肯定,他不會選擇別國名錦?」
  「我看你才是不見黃河心不死。」孟扶搖一笑搖頭,「好吧,就算太子用的是月華錦,是你父皇贈予的,但兩國交往,禮物互贈之類的事兒,各國禮部和皇史館都會有詳細記載,咱們要不要去查查?你璇璣不提供,無極國是一定樂於提供的。」
  不待佛蓮回答,她步步緊逼,「再好吧,提供這史料一來一回的好生麻煩,咱不要那麼浪費國家人力物力,就在這裡現場解決,佛蓮公主,據你說,你對璇璣圖熟悉得天下無人能及,那麼請問,璇璣圖有多少解?」
  「四章,一百一十五句。!」佛蓮立刻答,隨即冷笑道:「你若能多解一句,那我服你。」
  「我不需要你服,不過大抵你是必須要服的。」孟扶搖彈彈掌中璇璣圖,微笑,「很不幸,是一百一十六句。」
  「怎麼可能!此圖我精研十年,再無任何讀法成句,你又在大放原詞,當真視這天下飽學之士無物麼……」
  「你又來了,」孟扶搖頭痛不勝的截斷她的話,「這回把全天下飽學之士都拉來做我的敵人了,你累不累,不過這可不是我說的。」
  「誰?」佛蓮聲音都變了。
  「你說呢?」孟扶搖拉長聲音,斜睨她笑。
  佛蓮一直蒼白的臉色瞬間漲紅,紅如鮮血,那血色突突的湧上臉,甚至濺上眼底,她用那樣帶血的眼神看著孟扶搖,森然的,恨毒的。
  孟扶搖視若不見,將圖對著殿下一揚,道:「第一百一十六句為:斜讀圖中第一行,第一字;第十行,第十字,第六行,中間六字,此句八字,非兵法戰策,而是一個人的生辰八字!」
  「戊午、乙丑、辛未、癸巳!」
  她微笑著,問:「敢問佛蓮公主八字幾何啊?」
  她問:「按年日來算,圖中所示的生辰八字,和公主殿下的年紀好像不甚相符?」
  她問:「公主殿下精研璇璣圖十年,可惜,最重要的一句,怎麼偏偏就沒看出來呢?」
  滿殿靜默,甚至聽得見燭身上燭淚緩緩流淌的聲音,空氣中多了種尷尬無措的靜默,衝在最前面的一些人鬆開了拳,一些人在無聲緩緩退後,還有一些人,惶然的看看孟扶搖,再看看佛蓮。
  佛蓮立在那裡,只是這八字報出的剎那之間,這個一直拚命尊貴的、平靜的、慈和的、聖潔的公主殿下,那些尊貴平靜慈和聖潔統統如被那八個字引起的無聲颶風給掃個乾淨,連同臉上所有的表情,眼底所有的情緒,全身所有的血色,和一個人全部的精神氣,都統統被席捲而去。
  她立在那裡,還是那個佛蓮,卻突然成了死的、僵的、凍結的、麻木的、行屍走肉的。
  如果一刻鐘前她還是美麗端靜,完美無瑕的公主,現在她不過是具著了公主冠冕的草人。
  然後她突然直直倒了下去。
  孟扶搖立即一聲大喝:
  「昏啥!」
  那個「啥」字,破音如霹靂,風一般的捲過大殿,震得滿殿宮燈齊齊跌落,燭火剎那一振又熄,殿中光線立時黝黯深沉,那些隱在暗處的層層帳幔,被風聲驚動,輕輕飛起,恍如無數幢幢鬼影,在其中蠕動。
  這樣的雷霆喝聲,刺激得所有人都忍不住抬手捂耳,佛蓮也不例外——於是她昏不成了。
  她抬手,捂耳,手還沒抬起,身側突然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好純真的對她笑,道:「蓮花,我被你逼了這麼長時間都沒昏,你這麼急著昏做啥?好歹把事情說完再昏嘛,做人要厚道,要對得起你的粉絲,你看看你這一昏,讓你的擁躉們多尷尬呢?」
  佛蓮極慢極慢的放下手,死死盯著孟扶搖,眼神裡彷彿爬出無數條蛇,每條都死死纏住了孟扶搖,她用那樣帶著毒氣的膩滑的眼神在孟扶搖身上絞了一遍,突然慘然一笑,道:「不過如此,誰愛誰輸。」
  孟扶搖不語,半晌道:「你到現在還覺得你那是愛?你不過是佔有慾,說實在的,佛蓮,你若是個正常點的女人,誰高興費那閒工夫和你作對?寧毀十座廟,不拆一場婚,讓太子殿下有個好老婆,誰不開心?可惜,你讓人忍無可忍。」
  她一拂袖,大步離了她身邊,殿上戰南成此刻才緩緩笑道:「不知道孟將軍,手中怎麼會有璇璣真本?」
  「回陛下。」孟扶搖一俯身,琅琅道:「敝國太子和佛蓮公主取消婚約,璇璣圖早已收回一事,我無極朝臣人人皆知,並甚為不齒某公主對此絕口不提之行為,太子前日離開天煞前,曾和草民說,當年婚約取消之時,應璇璣國主之請,答應等公主成年之後再對天下公佈,然而不曾想公主至今以太子未婚妻自居,此舉不僅令太子為難,也傷公主清譽,草民當時就自請勸說公主,只是覺得以草民身份,所言所行難服悠悠眾口,太子便給了草民此圖,並道除非公主再次在七國王公之前提起,不可當眾出示,免傷公主尊嚴……陛下,草民實在是聽見她那句『一殿君臣』,怒從心起才致失禮朝堂,還請恕罪。」
  戰南成歎息一聲,默然半晌,才神色為難的輕輕道:「公主也是愛之深切……來人,送公主回——」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被一聲淒厲的高呼切斷,那聲音帶著絲絲血氣突兀撥地而起,夾雜著一聲挨劍出鞘的厲響,如銳利的冰晶般,戳破飛龍舞鳳的大殿藻井,戳破這一刻尷尬的寂靜。
  「長孫無極,你好狠!鳳淨梵做鬼也不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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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淚汪汪滴(其實是重感冒感滴)滴說:欺負是暫時滴,牛逼是永久滴。
  天煞雄主第十四章愛之真義
  叫聲未畢,劍光嚓的一聲拉開一道白虹,照得黝黯的大殿都亮了一亮,驚呼聲隨之響起,鳳四皇子顫聲大呼:「妹妹!」隨即有人大叫:「公主不可輕生!」有人滑步上前,劈手奪劍,厲喝聲驚呼聲惋惜聲救援聲亂七八糟響在一起,接著,噹啷一聲,長劍落地。
  鋼鐵之質敲擊上金磚地面,聲響清脆,激得人們都顫了顫,孟扶搖背對佛蓮,卻連頭也沒回,只在眉間浮起一抹譏誚的笑容。
  真要想死,會在人堆裡自刎?
  公主殿下真是連死都不會忘記做戲。
  佛蓮倒在鳳四皇子懷裡,哀哀哭泣,不住泣問:「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
  鳳四皇子抱住她,熱淚漣漣,連聲道:「我也不知道這事……父皇母后定是怕你身子禁受不住,想等你好些再慢慢說的……誰知道會出這事……」
  他霍然扭頭,怒視孟扶搖,厲聲道:「孟將軍,你現在滿意了麼?將佛蓮逼到傷心自刎欲待求死地步,你現在開心了?」
  「我有什麼開心不開心的?」孟扶搖抱著臂,環視周圍面露不忍之色的人們一圈,慢吞吞道:「我看見各位在為撒謊者唏噓,就覺得這人生真他媽的不公平,剛才我被人逼著要自刎,怎麼就沒人為我唏噓一聲?我若是剛才拿不出璇璣圖被逼自盡,諸位只怕都會拍掌叫好吧?說真話的被千夫所指,說假話的被人人憐惜,原來這就是七國王公,這就是真理公義?」
  被她目光掃到的人,都不禁面露尷尬之色的低下頭去,有人低低道:「公主也是被蒙在鼓裡的嘛,誰叫無極太子秘而不宣呢?」
  「放你媽的屁!」孟扶搖勃然大怒,「你腦子裡灌的是泥漿還是豬糞?居然怪到太子殿下身上?要不是你們璇璣國主請求太子等佛蓮那永遠都好不了的身子好了再對七國公佈,他犯得著秘而不宣?太子殿下是有錯,他唯一的錯,就是當初對你們偽善做作的璇璣,太心軟!」
  她齜牙咧嘴的笑著,大步跨了過去,嚇得剛才說話的那個璇璣人士退後一步,孟扶搖不理他,從地上撿起那柄佛蓮自刎未成的長劍,虛虛往自己脖子上一擱,作勢一劃。
  「啊呀!我要自刎了啊!」
  雅蘭珠立即撲過來,大叫:「孟將軍不可輕生!」伸手奪劍,孟扶搖立即撒手,抱住雅蘭珠,假哭:「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
  雅蘭珠沉痛的撫摸著她的背脊:「告訴你你會對月流淚對花吐血的……」兩人相擁在一起哈哈大笑,雅蘭珠捂著肚子,一步三搖的撲到牆上大呼:「哎喲媽呀,不成了不成了……」孟扶搖將長劍一扔,一腳踩裂,輕蔑的道:「瞧,人堆裡自刎,我也會!」
  滿殿冠冕楚楚的貴族掌門愕然,看孟扶搖大笑著,對戰南成彎了彎腰,誰都不看的挽了雅蘭珠出去,跨出高高的正殿門檻,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長的漢白玉階上,唯有邊走邊笑的對話聲,遠遠傳來:
  「長孫無極,我做鬼也不饒你——」
  「孟將軍不可輕生!」
  「哎呀,你干毛搶我劍啊?讓我死,讓我死——」
  「不是你自己遞過來的嗎……」——
  「長孫無極,我鳳淨梵做鬼也不饒你——」
  「拜託,我胃納不好,吃夜宵時聽見你說這個更沒胃口。」宗越端起飯碗,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公主不可輕——」「啪」一聲,元寶大人一揚爪,一根雞骨頭精準的空投進了誇誇其談者的嘴,正好卡在她上下牙之間。
  孟扶搖憤怒,重重將碗一擱:「話都不給我說囫圇了!這還讓人活嗎?」
  雲痕歎口氣,道:「我們已經聽你說了三遍了。」
  孟扶搖沮喪,鼓著嘴將碗一推:「不吃了!」抬腿就走,從頭到尾,都沒看某人一眼。
  某人安靜的吃著餛飩,若有所思,元寶大人蹲在他面前,用一種「主子你有麻煩了」的表情同情的瞅著他。
  長孫無極笑笑,摸了摸元寶大人,元寶大人立即歡欣鼓舞,獻上自己啃了一半的果子,諂媚「麻煩都是孟扶搖的,主子是永遠勝利的。」
  長孫無極將那半個果子塞回元寶嘴裡以示嘉獎,起身拎著它直奔某人閨房去了,雲痕默默看著他背影,半晌,撇過頭去。
  雅蘭珠烏溜溜的大眼睛瞟著他,突然含著半口湯嗚嗚嚕嚕的問:「雲痕,什麼感受?」
  雲痕回首看她,清冷的眼眸裡星火一閃,沒回答也沒發怒,推開椅子行到窗邊,負手看著窗外漸濃的夜色。
  他青竹也似挺直的背影鍍在那一窗蒼青的夜色裡,看起來孤冷而亮烈,然而縱然是那般帶著堅硬力度的亮,依舊不可避免的抹上一道黯色,浮著淺淺光暈般憂傷著。
  身後,雅蘭珠鍥而不捨的跟過來,偏頭看著他的背影,突然道:「其實我知道是什麼感受。」
  雲痕回身看她,雅蘭珠笑一笑,這一刻這花花綠綠的女孩兒不再是絢爛的花俏的張揚的快活的,反而突然多了幾分淡淡的,和雲痕相似的憂悒。
  她道:「我喜歡戰北野,我追了他五年。」
  她臉上並無絲毫羞赧之色,很坦然的,認認真真看著雲痕,道:「五年,從十二歲到十七歲,從扶風追到天煞到太淵到無極再到天煞,追到最後追成習慣,追到最後,我成為扶風的笑柄,父皇母后一次次責罵我,關我在宮裡不給我出宮,我一次次砸窗戶挖地道裝死上吊收買丫鬟逃出去,父皇母后又沒收了我的月供采邑,想讓我沒銀子出去混,我便賣了首飾扭了金盤敲了鑲珍珠的梳妝盒,連寶座上的寶石都給我挖了下來,全扶風都知道雅公主是個花癡,追男人追得迷了心竅——他們越不讓,他們越笑話我,我越不想放棄,他們懂什麼?他們給自己娘洗過頭?他們為自己部下流過血?他們在沙漠裡不吃不喝死追敵兵只為了給當地百姓一個安定日子?他們腦滿腸肥睡在榻上一腳蹬翻給自己洗頭的女人——他們是世人承認的男人,是爺們,卻不是我承認的。」
  雲痕震了震,轉身看她,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開口。
  雅蘭珠突然有點迷離的笑了笑,道:「我追他五年,追到我成習慣,追到他也習慣,很多時候,當我覺得很累很累,當我想家的時候便在想,哎,再等等,再堅持,戰北野現在逃避我,可是終有一天他會將這習慣變成自己生活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麼那時候他便再也離不開我雅蘭殊,五年了,五年的時間,漸漸讓戰北野會因為我的追逐而無奈,為偶爾看我追得狼狽笑一笑,於是,我覺得這個日子越來越近了……然後,出現了孟扶搖,然後,他一眼就喜歡上了她。」
  她偏了偏頭,大眼睛在夜色中烏光閃閃,她問雲痕:「你說,我應該是個什麼感受?」
  雲痕怔了怔,突然覺得難以啟齒,半晌才道:「不是她故意的……」
  「瞧你,瞧你們,第一反應都是替她解釋,好像生怕我吃了她。」雅蘭珠打斷他的話,格格的笑起來,笑容裡卻生出淺淺無奈,「孟扶搖很苦,可是她又真的很好命,她遇見的,都是懂她愛她維護她守護她的人,和她比起來,我經常覺得自己貧瘠得一無所有。」
  她坐下去,手攏在五顏六色的裙間,微微晃著身子,悠悠看著天邊閃爍的星子,慢慢道:「今天在殿上,我看著佛蓮,看她自墮陷阱醜態百出,想,她也不過是因為愛,因為想得到而已,說到底,我和她是一樣的,然而看她那個樣子,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我不要變成她,太可憐了。」
  「我喜歡戰北野,喜歡他的堂堂正正正大光明。那麼我也要做一個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人,才能配得上他,否則,我自己要先瞧不上自己,戰北野又怎麼可能瞧上我?」
  雅蘭珠站起來,扒著窗沿,將一隻爬在窗欞上的螞蟻放在掌心,看著它張皇的四處奔逃,似是想起被她追逐得狼狽逃竄的戰北野,忍不住脆脆的笑起來。
  她道:「第一次見孟扶搖。她對我說,珠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哎,多有意思的話啊,我一聽我就喜歡上她了。」
  她道:「在華州客棧的時候我睡在她床上,後來不知怎的就到了外間,早上醒來發現被子蓋得嚴嚴的,我的被子早上從來都是落在地下的,於是我就奇怪,被子怎麼沒掉啊。」她轉頭看雲痕,「你猜,你猜猜,被子怎麼沒掉的?」
  雲痕想了想,道:「她給你攏著的?」
  雅蘭珠皺了皺鼻子:「攏著的我也能蹬掉,是她搬了椅子來,死死壓住了被角,那時我在想,這人真滑稽,還管我掉被子,我母后都沒管過這個,哎,真多事,難怪我覺得那麼熱。」
  雲痕看著她,眼睛裡漸漸生出笑意。
  「後來長孫無極傳了死訊來,」雅蘭珠對著那只螞蟻咪咪笑,湊近去聞它的泥土味,「她什麼動靜都沒有,安靜得讓我害怕,我就蹲在她面前看她,想著假如是我接著了戰北野死訊,我會是什麼反應?我肯定不會像她那樣,明明都在笑,卻整個人都空了,我會瘋會鬧會拿把刀出去宰人,再在戰北野墳前自刎,可是孟扶搖,她那個樣子,我第一次想為別人哭。」
  雲痕晃了晃身子,手按住窗欞不語,雅蘭珠笑嘻嘻看著他,道:「難受了吧?就是這個感覺,我也是人,我也一樣會嫉妒會吃醋會在戰北野拚命追逐她的時候想宰了她,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戰北野就真的永遠不是我的了。」
  她慢慢的在木質窗欞上用指甲畫了道長而筆直,沒有盡頭的線:「孟扶搖教會了我,要堅持。」
  她將那只螞蟻送回原路,撥了披它的觸鬚糾正它錯誤的方向,輕輕道:「送你回家。」然後爬上窗子,雙臂張開,迎風大聲道:「要堅持!」
  她玲瓏的身影爬在高處,五顏六色的小辮子散開,一隻紫色一隻金色的褲腿灌滿了風,整個人向是迎風扯起的一道彩色的風帆,雲痕微微退後一步,仰頭看著這個孩子——他一直覺得她只是個孩子,甚至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在孟扶搖閃亮彪悍的光環下,這個和她有點類似的孩子的光芒被掩蓋,然而今日他才發現,愛玩愛鬧孩子般的雅蘭珠,她的內心有著不遜於任何人的成熟和智慧,也許她終生不能達到孟扶搖的成就,然而從人性的光輝與豐滿來說,她是孟扶搖的並行者。
  這個小小的養尊處優的公主,這個背負著天下笑柄不斷追逐自己所愛的公主,這個眼看追逐有望卻被人橫刀一插滅失希望的公主,她有一萬個理由去恨孟扶搖。
  然而她選擇抬起眼光,去看更遠的地方。
  有人多自私,就有人多寬廣。
  他看著她,就像看見層雲低壓的深黑蒼穹裡,極遠處一抹魚肚白般的光,那般的細微不可見,卻又那般光芒璀璨予人振奮的力量,只是那一抹光,便無聲告訴所有人,天將亮。
  雅蘭珠回過頭來,她吼了一嗓子,頗有些激動,臉頰紅撲撲的氣息起伏,突然跳下來,拽著雲痕就走。
  「咱們這一對倒霉蛋兒在這傻看著幹嘛?走,喝酒去!」——
  「元寶大人我警告你,你丫再跟著我我就把你煎了蒸了煮了炸了做滿漢全席!」孟扶搖踢踢踏踏的走著,頭也不回的對後面吼。
  元寶大人委屈,丫的誰要跟著你呀,跟著你的明明是俺那無良主子,俺不過是個被他拎著的陪襯品,你丫專撿軟柿子捏!
  拎在主人手中的元寶大人,抱臂哀怨的望天,思考著一個嚴肅的命題:自己是不是和孟扶搖八字犯沖,自從遇見了她,堂堂穹蒼享受供奉的「天機神鼠」,便淪為保鏢護衛附贈品陪襯品,地位江河日下,前景暗淡無光。
  主子突然低頭看看它,讀出它心底的竇娥冤,安撫性的摸摸它大腦袋,安撫性的將它——換個手拎著。
  孟扶搖一回頭,便看見某人依舊怡然的微笑,頓時小宇宙蹭蹭冒煙,也不回房了,直直站住,一臉假笑的道:「太子殿下,我突然覺得我有必要和你道歉。」
  「嗯?」長孫無極淺笑,笑容如月華流溢,「說出來我決定要不要原諒你。」
  孟扶搖磨牙,嘶嘶道:「我拆了你的美滿婚姻,然而我發現我錯了,我不該拆的,你倆實在太配了!」
  「哦?」
  「都是撒謊高手!」孟扶搖想起那朵蓮花就覺得反胃,「一個沒有璇璣圖偏說自己有,一個明明有璇璣圖偏說自己沒有!」
  長孫無極看著她,眼神似笑非笑,半晌道:「扶搖,煩請你自己仔細回想一下,從認識你到現在,也許我有沒對你說明的事情,但是但凡我說出口的話,有過假話?」
  孟扶搖翻翻白眼,仔細思索一下,發現好像……真的沒有。
  「從現在開始,出現了!」她振振有辭,強詞奪理。
  長孫無極笑了笑,突然一伸手拉住她,大力一拽,身子往上一縱。
  「哎呀你做什麼!」
  孟扶搖嚷完,發現自己呼的一聲已經坐在牆頭,這座院子牆頭較高,坐在上面,眼前是一覽無餘的磐都大街小巷,簡單有序的道路、沉樸厚重的建築、鱗次櫛比的民房,遠處氣勢沉雄的皇宮,午夜的涼風連同未熄的萬家燈火撲面而來,激得人心神一爽。
  「人在高處呆著,因為看見的東西更多更複雜,心思也就更加清明。」長孫無極話中若有深意,聽得孟扶搖心中一動,隨即便氣歪了鼻子,「所以帶你上牆頭吹吹風,好醒醒你的腦子。」
  「我一向清醒明智,智慧無雙。」她轉頭,惡狠狠推長孫無極,「下去,下去,牆頭窄,你妨礙我視野。」
  「和你平行的人,永遠不會妨礙你視野,很多時候妨礙你的,只是你自己。」長孫無極今晚特別哲學,「扶搖,你是在討厭我撒謊嗎?」
  「自然。」孟扶搖轉頭看他,目光亮得像一對貓眼寶石,「我沒那麼矯情,不喜歡還不肯承認。」
  微微笑了笑,長孫無極不知從哪整出件披風,披在她身上,道:「風大,小心著涼。」隨即才道:「我送出去做聘禮的那份璇璣圖,確實沒有拿回來。」
  「嗯?」
  「璇璣圖世人都以為只有一份,其實卻是兩份。」長孫無極微笑,「它來自一件披風的兩副衣襟,各寫了一半內容,真正的璇璣全圖,八百八十二字,共八章,我給你的,是其中另一半。」
  「既然你拿出來的只是你那一半,那送出去的那一半,為什麼不在佛蓮手中?」孟扶搖疑惑,「她甚至拿貌似銀錦的月華錦冒充璇璣圖,而且甚至好像根本沒見過真品?」
  「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退婚的理由。」長孫無極看著她,笑容深深,「所遇非人。」
  「你是說,你未婚妻另有其人?」孟扶搖霍然轉頭看他,「誰?」
  「不,我只是懷疑而已,鳳淨梵拿出假圖,也有可能是真圖真的遺失,她無奈之下作假替補。」長孫無極似在思索,含笑的眼角瞟過她,道,「有些事遲早會水落石出,不過扶搖,我得感謝你,你終於幫我解決了那個女人。」
  「不是應該覺得可惜嗎?」孟扶搖笑吟吟看她,「那麼美麗那麼高貴聲名那麼完美,連氣質都學得和你很像,真是苦心營造的天生佳偶,哎,被我活活拆了,好缺德。」
  「還有更缺德的事。」長孫無極折了枝草根閒閒嘗著,淡淡道,「聽說他們連夜離開了天煞,我讓人在邊境線上等著,戰南城試圖對我做的事,我原樣奉還。」
  「你派人暗殺佛蓮——」孟扶搖剎那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驚的身手往上竄了審,瞪大眼睛,「嫁禍天煞?」
  「嫁禍不嫁禍不重要,關鍵是鳳淨梵得死。」長孫無極轉過眼來,輕輕撫了撫她的發,「得很快的死。」
  孟扶搖咬著唇,不說話,她有點說不出話來,長孫無極雖然沒有明說,她何嘗不知道他是為她才要殺佛蓮的?以長孫無極的心性,他其實根本不屑暗殺,更不屑殺佛蓮那樣的女子,但他依舊選擇違背自己原則最快速度的出手,純粹只是因為,不想讓恨透了她的佛蓮,再有機會搞出任何對她不利的變數罷了。
  而以長孫無極的手段,完全有很多辦法不動聲色不枝不蔓的解決掉和佛蓮的婚事,他卻縱容她採取了最激烈的一種,造成兩人間不可調和的深仇大恨,然後再出手為她收拾爛攤子。
  做對他而言這麼蠢的事,只是因為,他想她活得更隨心、更痛快些。
  孟扶搖怔了半晌,掉過頭去,紅著鼻頭道:「對不定……我總是不夠相信你。」
  「你不夠相信我,有我自己的原因。」長孫無極又在試圖給她編辮子,他好像對她的頭髮特別感興趣,「我總是諱莫如深,不夠坦白明朗,這樣的性子,怨不得你不信我。」
  「不會了,以後不會了。」孟扶搖一懷慚愧,覺得長孫無極真是好人哇,被冤枉了還記得替她解釋,她一激動一熱血,頓時覺得自己良心不足,正在思考著要以什麼樣的方式報答下這樣的君子,忽聽身後那君子湊近她耳側,輕輕道:「唔,扶搖,你貼身的穿的那件是什麼東西?怎麼還有兩根帶子的?」
  貼身……帶子……正想著報答的孟扶搖腦子轉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在說她的自製罩罩!
  而她穿著單衫,單衫外還有披風,他是怎麼看見罩罩的?
  這見鬼的君子!
  孟扶搖一聲怒喝,抬腳就踹——無恥之尤,早知道還是讓你和佛蓮配成雙!
  腿剛抬起就被長孫無極按住,他一手按在她腿上,一手豎在唇間:「噓——」
  孟扶搖直覺的要罵他故弄玄虛,隨即隱約聽得牆下對面小巷有步聲一路傳來,便也回過頭去。
  夜色淺淡,小巷深深,前方誰家苦讀的士子夜深不寐,深黑的剪影映在窗紙上,窗間透出一線昏黃微光,月牙般的灑在小巷深處。
  深處,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漸漸剝離著一個人形輪廓,有人慢慢的,從巷子尾的暗色裡走了出來。
  他走得很慢,懷中似乎抱著什麼東西,一邊走一邊低低的呼喚,那語聲被風帶過來,隱約聽出幾句:「……魂兮歸來……」
  是個半夜為亡人招魂的。
  孟扶搖輕輕歎一口氣,看那影子,對方很年輕,在這夜半踽踽獨行,一路呼喚,想必是個為長輩招魂的孝子吧。
  她不欲打擾這陰陽間的溝通,轉身意圖下牆,一轉頭突然看見那人走進了那月牙般的昏黃亮光中,光線映亮了他的眉眼,清秀,溫潤,淡淡憂傷。
  燕驚塵!
  孟扶搖怔在牆頭,忘記離開。
  她坐在長孫無極身邊,看著燕驚塵孤寂的身影自巷子深處慢慢浮出,看著他懷裡那個光滑的青玉罐,看著他慢慢的,輕輕念著魂兮歸來,將手中的紙錢一點一點的撒開,那些灰白色的薄紙,如蝶般旋轉著飛離他的指尖,再被風,無聲無息的帶過牆頭,消失不見。
  一個人在世間的所有痕跡,如風箏斷線飛遠。
  一張紙錢似乎猶在念棧不去,浮游漂移,冉冉撲上孟扶搖掌心。
  孟扶搖伸手拈住,那薄而軟的觸覺剎那傳入心底,在心上刷刷掃過,掃出些柔軟的疼痛來,她抬起眼,看著專心招魂的燕驚塵,突然想起,今天是裴瑗的頭七之日。
  按照太淵風俗,亡者頭七之日,親人要在她走過的地方再走上一遍,為其招魂。
  孟扶搖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青玉罐上,那個紅衣的,艷麗張揚如牡丹,走到哪裡都要無限度彰顯自己的存在感的女子,如今真的化為這沉默簡撲的小罐裡,一抔灰白的粉末了麼?
  她那不甘的靈魂,是會安於這樣的窄小的棲身之地,還是會掙扎著欲待掙脫?
  而燕驚塵,這個玉堂金馬的貴介公子,公侯之家的繼承人,這個一生順利光亮卻在遇見她之後步步嗟跌的少年,他要如何走剩下的路?
  有些相遇,天生不公,如她和燕驚塵,玄元山那一場遇見,從頭到尾,只為了造就她前行千里的路,然後她離開,頭也不回走遠,他卻不肯承認那一場無緣,原地蹉跎,因為失去而不停的做著錯誤選擇,然後再度失去。
  想起戰北恆別業裡自己聽見看見的一切,孟扶搖指尖微涼,為這命運的冷酷而默默無言,隨即覺得掌心一暖,有人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怔怔捏著的那張紙錢抽去,再用自己的五指,包住了她的手指。
  他溫暖的掌心有著光滑的觸感,如絲緞般從指尖拂到心底,熨帖而柔和,像一場擁著輕盈羽被進入的沉酣。
  他總是在任何時辰都能及時讀見她心底的感觸,並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我陪你一起。
  孟扶搖抬頭看著他,想著自己終究是幸運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這般溫暖的,不求索取的陪伴,而那些人,燕驚塵、裴瑗、佛蓮、他們依然是愛著的人,只是,有的人錯在愛的過程,有的人錯在愛的方式。
  她遇上過程和方式,都最正確的人。
  然而命運總要和她開玩笑——她好運的遇見,卻不能好運的擁有。
  眨眨眼,拚命眨下眼底泛起的酸澀之意,孟扶搖看著燕驚塵被燈光拉長的孤獨而蕭索的影子,抿著嘴,在長孫無極掌心寫:我想殺了煙殺。
  長孫無極頓了頓,答:好。
  無聲的吸口氣,孟扶搖笑了笑。
  燕驚塵——我殺了你妻子,只好殺你師傅做補償了。
  燕驚塵不知道這一刻高踞牆頭看他為亡妻招魂的那一對人,在這瞬間做了個關係他一生的決定,他安靜的撒著紙錢,冰涼的青玉罐抱在懷裡,被他的體溫梧得微熱——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的抱裴瑗。
  那個高傲的女子,終究以這樣的方式,靜靜蜷在了他的懷中。
  手底的罐口,霜雪一般的涼,像是去年冬的雪,紛紛揚揚降在燕京城郊的孤山上,他在雪地裡喝著悶酒,滿地裡堆著亂七八糟的罐子——那時他剛剛遇見煙殺不久,「有幸」被他看中收為弟子,最初的歡喜過後,到來的便是噩夢,更糟的是,這事還隱約被幾個素來和他明爭暗鬥的貴介子弟猜著,燕京貴族間漸漸流傳著一些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玩笑——用曖昧的語氣、狎暱的眼神、竊笑的暗示、猥褻的動作來表達。
  那樣的玩笑,是橫在他面前一堵無形的牆,看不見摸不著,卻那般森冷的矗立在他面前,他因此遍體鱗傷,卻沒有任何力量來打破它——世人的口舌,本就是世間最陰冷的陷阱,殺人無算,越掙扎越添傷。
  然後,她出現了。
  繼太淵宮變,上淵建國後,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
  他以為她要來譏諷他嘲笑他,便用袖子懶懶遮住臉,卻聽見她在他身側坐下來,也抓過一壺酒,以平日裡她這尊貴郡主絕不會有的粗魯姿勢拍開泥封,毫不猶豫的喝了乾淨。
  酒罈喝空後,她將罈子遠遠拋出,看那一線青光穿雲透霧墜入深谷,聽那碎裂聲在崖下回聲尖銳的傳出,然後她道:「我嫁給你。」
  他霍然回首,她不看他,輪廓精緻的側面平靜而堅定,這一生的大事她一錘定音,然後她起身,道:「三天後你來下聘。」
  他羞於再登裴家門下聘,怕再次遭受一番羞辱,煙殺卻高興,道:「難得有個自願的幌子,其實老夫不在乎這個,你卻臉皮薄,她肯嫁你,你這一生也就完整了,老夫親自給你提親去。」他去了,高高興興回來,說:「準備成親吧。」
  後來他才知道,裴瑗用那三天,說服了憤怒的裴大將軍,也和煙殺談過,至於她付出了什麼才得到了這樣的結果,這一生他再也尋不著答案了。
  他也永遠不知道,那些名為夫妻卻分住兩院,她獨守空閨就一盞孤燈,看著他院子裡的燈火時的心情。
  在那之後,那些流言便散盡——裴瑗的下嫁,是對那些猜測最有力的駁斥口
  她犧牲了多少,他便負了她多少。
  她愛著他,他愛著那個她,那個她卻愛著那個他。
  人生裡多少滑稽的連環套兒,套住了一生的糾纏和情孽。
  燕驚塵緩緩的撫摸著那個青玉罐,將臉緩緩貼了上去,那般微涼,有點咯人,像她的氣質,帶刺般的張揚著,冷而傲,不溫良,甚至帶毒,然而只有他知道,她一生的熱度,都只給了他一人。
  只是從此以後,那點飄搖的溫暖他的燈火,便被森涼的命運「撲」的一聲,吹熄了。
  燕驚塵抱緊了那個青玉罐,慢慢的,蒼涼的回身,牆頭上的人,默然凝視著他的背影,眼神裡也生出淡淡的悲涼,連元寶大人都鑽出長孫無極袖子,擠在兩人中間看著燕驚塵撒著紙錢離去,圓溜溜的黑眼睛少少的濕潤了些,想著:想當年,在穹蒼,那只美艷的黑珍珠……——
  燕驚山拉得長長的背影,嵌在孤清的夜色裡。
  夜色裡卻有喧鬧的聲音傳來。
  有兩個人,大聲的唱著笑著,搖搖晃晃進了巷子,清脆的聲音,敲破這一霎憂傷的寂靜。
  「哥啊,再喝……再喝三罈!」
  「我沒醉……呃……我沒醉!」
  「別……躲我……你這死鬼……姑娘我花似的,你偏躲!」
  「呸呸!呸呸!」
  花姑娘大聲的唱著笑著,走著歪歪斜斜的「之」字步,眉開眼笑樂在其中,苦了她那個倒霉酒友,極有分寸的小心攙著她手臂,一路歪歪扭扭碰碰撞撞過來。
  牆頭上孟扶搖黑線——雅蘭珠什麼時候和雲痕跑出去喝酒了?醉成這德行?
  雅蘭珠開始唱歌。
  「哥哥你大膽地向前走,妹妹我死追著不回頭,哥哥你跑死了三匹馬,妹妹我累死了九條牛……」
  孟扶搖「呃」的一聲,一個猛子扎到長孫無極肩上,拚命堵住自己的笑聲,哎喲我地媽呀,這丫篡改歌詞的本領著實太高超了,俺就哼了一遍,到了她嘴裡,怎麼就死了馬又死了牛呢?
  她笑得肩膀直顫,微光下像一隻無聲振翼的蝶,長孫無極微笑著將她順勢攬在懷裡,仰起頭,心想著這歌詞其實挺撲實貼切的,用在自己身上也合適。
  元寶大人蹲在主子肩上,鄙視的盯著孟扶搖——你好意思笑?不是你,我們這些貴族哪懂什麼叫粗俗?
  巷子裡那對醉酒夜歸的不知道這牆頭把戲,猶自一路砰砰乓乓撞過來,他們和燕驚塵對面而行,燕驚塵皺了皺眉,怕他們撞壞自己懷中的罐子,趕緊將蹲子換個手抱著,身子一側等他們過去。
  雅蘭珠經過他身側時,卻突然身子一歪便要吐,吐也便罷了,偏偏她是個公主,習慣對著漱盂吐,昏頭漲腦的眼珠子四處亂轉,一眼瞥到燕驚塵懷中有個疑似漱盂物體,伸手就去抓。
  燕驚塵眉毛一豎,劈手就要去推她,雲痕閃電般將雅蘭珠一拉,抬手一架,怒道:「她喝醉無心,閣下怎可出手如此之重!」
  兩人胳臂一架,一抬頭,燈光下互相一看,都「啊」了一聲,道:「是你。」
  燕驚塵沉著臉,瞟了雲痕一眼,放下手一言不發便走,雲痕看著他,眼神裡幽光閃動,雅蘭珠突然又歪歪倒倒撞過來,眼看要撞上牆,雲痕只好去抓她,正好雅蘭珠也在手腳亂舞,「哧拉」一聲,雲痕半幅袍子被酒鬼撕了下來,一件東西叮聲落地。
  雲痕卻沒聽見那聲墜落聲,他手忙腳亂的去扶醉成爛泥的雅蘭珠,扶在哪裡都不是,只好拎著她衣領拖了便走,忽聽身後燕驚塵道:「站住。」
  雲痕回身,一眼看見燕驚塵手裡抓著一個小小的青金石的燕子,臉色頓時變了,將雅蘭珠往牆邊一放,便要撲過來。
  燕驚塵將手一縮,沉聲道:「這東西你從哪裡來的?」
  「還我!」
  「哪來的?」
  「我叫你還我!」
  燕驚塵將那燕子往自己懷裡一塞,冷聲道:「這是我燕家子弟一出生就擁有的標記,非燕家直系子孫不能有,你今日說不出這來歷,我便不能還你。」說完抱著罐子轉身便走。
  雲痕立即撲了過去。
  他身子未到,燕驚塵半回身,一道劍光已經銳電般拉出,雲痕冷哼一聲,手底白光一振,鏗然便是一陣大響。
  兩人竟然打了起來。
  牆頭上孟扶搖直著眼,喃喃道:「咋打起來了?」她離得遠,聽不清楚兩人低聲對話,只隱約看見燕驚塵撿起一件東西,雲痕討要,然後便上演了全武行。
  長孫無極拉著她的手,看著那個方向,悠悠道:「有此事,縱然被時間掩蓋了很久,終究要被命運捅破的。」
  小巷裡風聲呼叱,雲痕和燕驚塵的打鬥,卻很快到了尾聲。
  燕驚塵單手使劍,根本不會是雲痕對手,雲痕卻無心作戰,只想速速逼他將東西還回,十幾招一過,雲痕的劍光已經全數壓倒了單手作戰的燕驚塵。
  燕驚塵抿著唇,看著雖然劍氣縱橫卻處處容讓的雲痕,眼底閃過一絲疑色,突然將手中青玉罐向前一遞,疾聲道:「我妻子的骨灰!」
  雲痕劍光快如流電,剎那奔前,燕驚塵話音未畢他劍光已經抵達罐身,聽見這一句雲痕大驚失色,猛力向後一挫,劍上真力反湧,頓時被撞得向後一退。
  然後一柄秋水般的劍,便輕輕擱上了他的咽喉。
  牆頭觀戰的孟扶搖,本以為雲痕必勝,不防這戰局瞬間顛倒,大驚之下喃喃罵一聲「卑鄙」便要掠下去,卻被長孫無極拉住。
  隨即她看見了燕驚塵的眼神。
  那浪滾波翻、洶湧無限、充滿震驚疑問不解困惑的眼神。
  她也看見了他的口型。
  他在說:
  「弟弟。」
  天煞雄主第十五章為我珍重
  那聲「弟弟」的呼喚,飄在晚風中,聲音雖低,聽在耳中卻如此驚心。
  雲痕宛如剎那間被那聲呼喚擊倒,突然就僵硬在了燕驚塵的劍下,他站在那裡,明明是未動的站姿,不知怎的便給人感覺他在那一線昏黃的微光裡一寸寸凍結下去,結成冰。
  燕驚塵卻在微微喘息,驚疑不定的看著雲痕,從他的眉目一直細細看下去,直到看出淺淺的激動來。
  遠處高踞牆頭的孟扶搖,這時才發覺,雲痕和燕驚塵,分開來看的時候很難將兩人聯繫到一起去,然而這樣面對面站著,便覺出形貌上一衣帶水血脈相近的相似來,一般的頎長而清瘦,一般的白得有些透明,能夠看出淡青血管的肌膚,一般的高而挺,特別直的鼻,以前沒發覺,只不過是因為這兩人氣質太迥異了。
  雲痕卻似乎不願意接受燕驚塵這樣打量的目光,他突然轉過頭,好像沒看見脖子上架著的劍,就這樣從燕驚塵因為震驚忘記收回的鋒利劍身旁擦了過去,這一擦便在頸項上拉出一道血痕,燕驚塵吃了一驚趕忙撤劍,雲痕已經不管不顧鮮血涔涔的頸項漠然走開,拽起扒著牆嗚嗚嚕嚕唱歌的雅蘭珠就走。
  燕驚塵還劍入鞘,急急追上,一把拽住雲痕衣袖,「雲痕!你是不是安姨的那個孩子?」
  雲痕的肩顫了顫,從孟扶搖的角度能看見他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青氣,他霍然回首,道:「滾開!」
  燕驚塵接觸到他的眼神,驚得手都顫了顫,他下意識一讓,雲痕已經直直揮開他的手,寒聲道:「我警告你,你不許提那個名字,你,和你們燕家,誰都不配提!」
  「雲痕!」燕驚塵向前一衝,「當年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只是隱約聽說過……但是……但是……其中是不是有誤會?你跟我回去,我們問個明白。」
  「回去?回哪兒去?」雲痕半側臉,清俊側面漠然如冰雕,連眉目都似凍結了霜花般的寒意逼人,「燕掌門,請你搞清楚,你是上淵列侯,我是太淵臣子,我的父親叫雲馳,你的父親叫燕赤,我為什麼要跟你回去?」
  燕驚塵猶不死心,還待勸說,雲痕目光一冷,橫劍一拍,竟然是拍向那青玉骨灰罐的,這回換燕驚塵嚇了一驚,連忙飄了出去,雲痕已經大步走開,他行出幾步,半回身,不看燕驚塵,只看著那黑暗的牆角,森然道:「燕掌門,今天的事,你若再對誰提起,或者妄想認親什麼的,不要怪我的劍不客氣!」
  他的身影很快沒入巷子盡頭的暗色中,只留燕驚塵怔怔立在當地,用疑問和無奈的目光,送別這次相遇——
  孟扶搖怕雲痕尷尬,在他出巷子前翻下牆頭,她一路沉默著飄進院子,飄回房間,飄到自己床上,坐下來才發覺某人竟然也不自覺的跟了進來,立即回魂,將他往屋外推,嚷嚷:「出去,出去,我的床上只能有一個男的!」
  長孫無極含笑問:「哦?」
  元寶大人目光亮亮不知死活的探出頭來,對著主子指了指自己鼻子——這個男滴,就是玉樹臨風區區不才在下我哈。
  長孫無極依舊在微笑,突然喃喃道:「要不要閹了你呢?」
  元寶大人立即伸爪一引,謙恭滴做退讓狀:這個唯一的男的,自然只能是驚才絕艷舉世無雙主子您哈。
  孟扶搖立刻彈指神通將元寶大人彈開了出去,大罵:「丫的,從此以後你這個男滴也別想再睡我的床!」
  「扶搖,我來不是想睡你的床。」長孫無極淡定如斯,打斷某人猥瑣且自戀的猜想,道:「我只不過是來借你那剩下的半個月魄練氣之寶一用而已。」他自顧自的找到那泡著的半顆寶貝,開門飄了出去,臨走前還回眸一笑,道:「我可沒興趣和一隻耗子兩個人睡一張床,何況還有一個人是個酒鬼。」
  「唔……誰是酒鬼?這裡明明只有一人一鼠啊?」孟扶搖悻悻,接著便見雲痕拖著雅蘭珠匆匆而來,這才想起,雅公主喝醉了,照顧這個酒鬼的重任除了自己還有誰?
  果然照顧酒鬼著實不是人幹的活,孟扶搖忙了一夜,也聽了一夜的「哥哥你大膽的向前走……」天快亮時,雅蘭珠突然翻個身,抱著她,口齒不清的喃喃道:「我們永遠不要做孟扶搖和鳳淨梵。」
  她說得沒頭沒腦,孟扶搖卻立即聽懂了,她伸出欲待拍她睡覺的手停了停,再落下時手勢輕柔,她輕輕撥開雅蘭珠汗濕的鬢髮,低低道:「好,永遠不做孟扶搖和鳳淨梵。」
  之後她攥著個毛巾睡著了,醒來時天光大亮,雅蘭珠扒在她肚皮上,元寶大人扒在雅蘭珠肚皮上,而正門外悠長的傳報聲傳來——戰南成邀她御苑打獵。
  自從真武奪魁,孟扶搖便搬了家,戰北野那個苦心經營的秘密據點,她可不願暴露在天煞皇族面前,反正她有錢——姚迅在無極做生意做成了大款,尤其那個半路被孟扶搖綁上自己船的江北總督家的李公子,居然是個天生做生意的料兒,兩人狼狽為奸,大賺女人錢,但凡絲綢首飾服裝鞋帽胭脂水粉之類統統包圓兒,這幾天姚迅也過來了,送銀子來,順便打算在天煞推廣孟扶搖的高雅娛樂,於是孟扶搖腰包鼓鼓,連元寶大人的馬桶都換成了金子的。
  孟扶搖的新宅子很招搖,她硬生生買下三個大戶院子,聯成裡外七八進,一進比一進裝潢騷包,尋常人只能進她的第二進,其實她只是為了將附近這塊地面都圈入自己勢力範圍,從她的院子的第六進一個房間的暗道下去,走出不多遠,便是戰北野那處秘密據點。
  戰南成邀請,不過是雙方的又一輪試探,孟扶搖顛兒顛兒換了衣服準備過去,在花園裡被宗越攔住,毒舌男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勁裝,道:「又要去騙人了?」
  孟扶搖望天,這娃什麼時候能一開口說句好聽的呢?真是白瞎了那麼好的氣質。
  「既然要騙,乾脆幫你騙得更徹底些。」宗越遞過來一個小小的蠟丸,「找機會掰開,灑在戰南成袖子上。」
  「哦。」孟扶搖接了,也沒問什麼用途,突然若有所思道:「其實我很想什麼時候殺了戰南成算了,省得忍著嘔吐和他周旋,可惜戰南成自從上次被挾持,現在越發小心,誰也近不得他身了。」
  「你現在殺他也沒有用,戰南成有太子,在外還有有權調動皇營的中樞三大臣,他死了,會有動亂,但未必能動搖大局。」宗越一口否定,又趕她,「盡囉嗦什麼,擋著我的藥圃陽光了!」
  孟扶搖憤怒,一腳踩爛一株月見草,趁愛花如命的宗越殺人之前狼奔而出,百忙中還對蹲在窗台上看好戲的元寶大人做了個暗示——等到宗越離開,元寶大人會代替她去好好「照顧」那些寶貝藥草的,撒撒尿啊施施肥啊什麼的。
  戰南成派出迎接她的車馬在門口等候,一路到了天煞皇宮之南嶽山御苑,皇家儀仗一路排開,半山坡上紮了好些帳篷,拱衛著正中的金頂大帳,好些人聚在帳外侯傳,孟扶搖仔細一打量,笑了——都熟人咧。
  那誰,不是前幾天大殿上扔劍給她叫她自裁的某某侯爺嘛?那誰,不是在某公主「自刎」時大叫「公主不可輕生」,很善解人意的救下某公主的某將軍嘛。
  孟扶搖笑瞇瞇的過去,正聚在一起談論的眾王公貴族見她立即三緘其口,各自摸鬍子的摸鬍子望天的望天扯話題的扯話題——「啊,張小侯爺,今日這天氣著實是好,著實是好哈哈……」「呵呵王將軍,你今天這袍子足夠精神啊哈哈哈……」
  「啊,張小侯爺,今日這天氣著實是好,烏雲蓋頂蜻蜓亂飛——啊,有只蜻蜒落在你冠上了,我給你撣——啊,不用客氣,馬上就好——啪!」
  孟扶搖一巴掌撣掉了張小侯爺的髮冠,順腳一踩將髮冠踩碎,對披頭散髮滿臉鐵青的張小侯爺微笑道:「總算把那該死的蜻蜓撣掉了……」張小侯爺眉毛一豎便要發怒,孟扶搖又尖叫:「哎呀,小侯爺這劍真漂亮,那天您要是扔這劍給我,保不準我一喜歡,就拿這劍自殺了,絕世劍下死,做鬼也風流……借我看看成不成?……哎呀不要這麼小氣嘛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嚓!」
  「絕世名劍」一折兩斷,孟扶搖滿臉無辜的掂著那劍:「原來是個假貸!」
  她謙恭的將劍塞回僵住的張小侯爺手裡,微笑:「只好委屈侯爺,當鴛鴦雙劍來用了。」
  拍拍那青筋暴起想動手卻又被她輕鬆折劍那一手震住的張小侯爺的肩,孟扶搖哈哈一笑,一轉身,剛才圍成一圈的王公們早已做鳥獸散。
  聳聳肩,孟扶搖大步跨向主帳,戰南成在帳門前看著,剛才一幕盡收眼底,卻沒任何表示,只和藹笑道:「孟將軍真愛開玩笑,只是這般縱情心性,容易得罪人。」
  「草民是個粗人,」孟扶搖一攤手,咧咧嘴,「在哪裡都一樣,看不慣那些揖讓恭謙裝模作樣的德行,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得罪我,我揍!」
  戰南成哈哈一笑,看出來心情愉悅,親自挽了孟扶搖的臂,道:「孟將軍千鈞力氣,還是去揍那些野獸比較合適!」兩人各自上了馬,戰南成一抖韁繩,道:「孟將軍,御苑之西有猛獸,以你武功,想必獵殺那些畜生比較痛快,去吧!」
  「草民還是陪著陛下。」孟扶搖笑,「草民太淵獵戶出身,打獵這事兒,還是給各位王侯將軍們玩個痛快!」
  此時參加御苑狩獵的王公將相們都放了馬撒了鷹一路煙塵滾滾馳向各個方向,呼哨聲歡呼聲不斷響起,孟扶搖老老實實跟在戰南成護衛身後,在御苑之南獵些小獸,將那些兔子獐子掛了一馬,天色將昏時戰南成回頭笑道:「回去吧,也累了。」
  孟扶搖點了點頭,正要撥馬,突然身子一定,隨即一揚鞭快馬馳回戰南成身邊,道:「風中氣味似有不對,陛下快走,草民殿後!」
  「這裡會有什麼危險?」戰南成失笑,「孟將軍小心太過——」
  他的話聲突然僵住。
  身後,突然起了一陣帶了腥氣的風,樹木搖撼山林低伏,林木間各色小獸都在驚惶逃竄,在一色蔭翠間劃出一、條條白紅褐黃的光,所有人的坐騎都開始瑟瑟發抖,腿軟著往地下栽,任憑主人連喝帶拉也不起作用,隨即樹葉一陣簌簌大動,隱約間黃光一閃,一聲低沉兇猛的低吼,自戰南成身後響起。
  「嗷——」
  腥氣越發濃烈,樹葉大片倒伏,躍出斑斕猛虎,碩大的頭顱一搖,一雙凶睛怒目已經盯住了近在咫尺的戰南成。
  戰南成坐騎一聲長嘶,雙腿一軟跪了下去,登時將還在驚怔此地怎麼會出現猛獸的戰南成拋下馬背,直直滑向虎口!
  血盆大口就在眼前,腥臭的涎水幾乎要滴上戰南成的臉,戰南成驚惶的拔刀,刀卻壓在身下拔不出,眼看著猙獰的虎首就在眼前,利齒如無數小匕首般寒光閃爍,戰南成眼前一黑,絕望的大叫一聲。
  「護駕!」
  一聲清越的厲喝刀子般擲出來,連同那個深色人影飛躍長空,剎那落在戰南成身前,來者身形快如流光,落地後絕不停息,黑光一閃,一刀已經劈在猛虎眉間!
  血光爆裂,濺了一身虎血的孟扶搖頭也不回大喝:「蠢貨!護駕!」
  驚呆了的護衛此時才知道趕緊奔上前,將戰南成護在當中,戰南成驚魂未定,青著臉色看孟扶搖一刀劈入猛虎眉間,順勢橫肘一頂,嚓一聲瘆人裂骨聲響,刀尖硬生生穿裂猛虎鼻骨,自鼻樑穿進,右眼穿出!
  猛虎「嗷」一聲仰頭狂吼,震得林中地面都在微微顫抖,它拚命甩頭,甩出粘膩濃稠的血漿,滴滴答答濺得滿地都是,戰南成盯著那插著黑刀的血肉模糊的可怖虎頭,一邊在護衛護持下後退,一邊餘悸猶存的勉強笑道:「多虧了孟將軍……」
  他話說到一半,忽聽身後又是一聲山搖地動的大吼,林木一分,又是一條斑斕黃影,挾著濃厚的腥風撲出!
  居然還有一條!
  那虎毫無預兆自身後撲出,一躍數丈,瞬間越過侍衛結成的人牆,蒲扇般的巴掌左右一拍,便將兩個守在戰南成的侍衛拍開,直撲戰南成!
  戰南成只覺得眼前一黑,那熱烘烘的氣味濃厚的虎身已經當頭壓下!
  他這次拔出了刀,刀光一閃也是不錯的刀法,一刀砍在那虎腰上,只換得那虎身子一扭,尾巴一剪已經將他掃了出去,隨即那虎一個猛撲,高高撲下。
  戰南成跌在地下,心底只覺今日休矣,流年不利竟至如此程度,南苑從無猛獸,不想今日竟然出現,並且一出現就是前後夾擊的兩條!
  而唯一能救自己的孟將軍,武器還留在那隻虎的眼骨中,卻又如何來得及!
  「陛下莫怕,我來救你!」
  聲到人到,黑影一晃,一人風般的從戰南成身邊掠過,二話不說,一拳擊出!
  「砰!」
  肉體和肉體猛烈相擊的聲音沉悶而懾人,僅是那一聲碰撞便能聽出彼此用力的兇猛和殺氣悍然,撞擊聲之後又是「嗷」的一聲虎吼,這一聲卻低沉壓抑,宛如吞著血嚥著肉,生生悶在了嗓子裡。
  劫後餘生的戰南成和侍衛們齊齊抬頭看去,齊齊「啊」了一聲。
  孟扶搖竟然一拳直直打入大張的虎口,赤手空拳從鋒利的利齒間穿了過去,不僅頂住了那虎欲待咬住戰南成的上顎,甚至直接打裂了那只吊晴猛虎的咽喉,拳心從猛虎後頸穿出!
  只一拳,虎死!
  這種殺虎手法,這種凶悍拳勢,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而孟扶搖情急之下赤手入虎口的悍勇,更令戰南成感激並震驚。
  孟扶搖收起拳頭,手臂在虎口中穿過,衣袖早已撕破,更因為先前衝出出拳時動作太快,臂上被利齒深深擦出幾道血槽,她若無其事整了整袖子,將臂上血跡在虎身上擦了擦,又回身去另一隻虎屍上取回自己的刀,轉身對臉色青白的戰南成躬身:「陛下受驚了。」
  「孟、孟將軍……多謝你……」戰南成目光自兩具死得極慘的虎屍上掠過,又看了看孟扶搖血跡殷然的手臂,語氣極為感激。
  「陛下言重,草民分內之事。」孟扶搖莞爾,十分高興今天天煞之金只是擔任外圍和大帳警戒,陪著戰南成的是一大批武功不低實戰經驗卻一般的御林侍衛,哎,真是成全她表現自己的機會,瞧她剛才多騷包啊。
  在成功的收穫了戰南成飽含感謝的目光之後,孟扶搖以「傷勢未癒用力過度有些脫力」為由,甩著她功臣般的劃滿齒痕的胳膊,在眾人既羨又妒的眼光中打道回府,一進門就揮著手臂咋呼:「獸醫,獸醫,多謝你啦——」
  眼前白光一閃,某道圓球飛快竄過她身邊,獸醫隨即白衣飄飄的出現,神情平靜目光卻殺氣隱隱,恁眼神不像個光明清潔的大夫倒像個暗夜潛行的殺手,孟扶搖「啊」的一聲,立即想起自己走之前幹的好事,趕緊拎起被追殺的元寶大人落荒而逃,一邊逃一邊問元寶大人:「你做了什麼好事,獸醫竟然要宰你?」
  元寶大人指手畫腳的答:「吱吱!」
  孟扶搖默然,開始考慮要不要和它主子學元寶語,一雙手卻突然伸了過來,抓了她胳臂往房中一拖,道:「孟扶搖,你什麼時候可以完完整整出去,再完完整整回來?」
  孟扶搖愕然低頭看自己,再愕然抬頭,道:「哪少了?哪少了?」
  忍不住被她氣得一笑,長孫無極歎息一聲,按她在凳子上坐了,又去取櫃子抽屜裡的藥箱,低頭細細在裡面翻找合適的金瘡藥,從孟扶搖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長長睫毛垂下,在眼下覆出一片弧度柔和的暗影,那眼神柔和而平靜,帶著淡淡的憐惜,怎麼看都不似政壇上出名的翻雲覆雨手腕高超的長孫太子,倒似某位淳和安靜的鄰家少年。
  那樣的鄰家少年——對誰的影子心有所屬,便揣了一懷的春色如歌,踏青時邂逅桃花如血的春光,於芳草如絲間有所觸動般微微的笑。
  孟扶搖心中動了動,為這一霎光影裡的長孫無極,然而立即便覺得心底一痛,與此同時臂上一涼,她輕輕吸一口氣,長孫無極立即抬眼看她:「痛?」
  痛,痛的卻不是你手指按著的地方,而是那處血脈連接著的最終端的根源,是我的心。
  孟扶搖垂下眼,臉上卻在笑,齜牙咧嘴的笑:「見鬼,你是幫我療傷還是趁機洩恨?瞧這手勢重的!」
  「這外敷的明肌膏,按摩了藥力才能更好滲入肌理,將來不留疤痕。」長孫無極不理她,執了她手臂輕輕的揉,孟扶搖只覺得他指尖似個小火爐,揉到哪哪就起了火,燒得她渾身不自在,忍不住便要掙脫,「行了行了,別揉了,你家將軍我別的什麼都沒有,就是疤痕多,以後說不准還會更多,你治不過來的。」
  「是嗎?」長孫無極突然抬眼一笑,孟扶搖盯著他那個笑容,直覺不對勁,霍地一下跳起來,可惜已經晚了一步,她手臂還在人家手中呢,長孫無極執臂的手一翻,直直滑上了她的脈門,手指一扣她立即渾身酸軟,隨即眼前天地一倒,長孫無極已經把她翻到了床上。
  孟扶搖那個大驚,直著喉嚨尖叫:「元寶,元寶,快來,再不來捍衛你家主子你這輩子就沒希望奪取他的貞操了——」
  元寶大人奔討來,長孫無極轉頭對它一笑,立即把它笑到了牆角去畫圈圈。
  「元寶,你呆在某人身邊越久,越發智慧江河日下,大腦暗淡無光。」
  元寶大人羞愧的垂下頭……修煉需千年,墮落卻只在一念之間,一失足成千古恨,鼠生不堪回首啊啊啊……
  成功的一句話滅了愛寵,長孫無極俯身看瞪大眼張著白森森牙齒隨時準備在他接近時咬上一口的孟扶搖,笑了笑,道:「聽說閣下英明神武,勇冠千軍。」
  孟扶搖「啊」一聲。
  「聽說閣下闖長斡密林,盜大鯨古墓,鬧天煞皇宮,斗雲魂月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斷一顆門齒,添滿身傷疤,英風豪俠,令人神往,在下自聽聞始,便著實仰慕,思之寐之,輾轉求之,求之不得,夢魂難安。」
  孟扶搖張大嘴,口水差點滴了出來,他他他他他在說啥?他他他他好像在生氣?他他他他好好地幹嘛生氣?他他他他早不生氣為啥到現在突然生氣?
  長孫無極繼續對她笑,笑得那個尊貴優雅和藹可親:「今日難得有機會,將軍願意給在下觀摩諸般記載將軍英勇偉績之傷疤,在下不勝感激……」
  他他他他啥意思?孟扶搖腦子呆滯的轉了三i圈才反應過來,「啊!你要脫我衣服!」
  「錯。」長孫無極繼續爾雅的笑,糾正她,「是我要親眼觀摩將軍的傷疤。」
  「那有什麼區別啊啊啊……」孟扶搖淚奔,「長孫無極你這個流氓,你要敢動我衣服我就閹了你——」
  「哧啦——」
  兇猛的、要閹人的孟將軍呆住了。
  後背涼涼地,感覺到未關的窗戶裡透過的風掠過肌膚,那種直接的觸感讓她確定——衣服真滴真滴被扒了!
  孟扶搖立刻就要放聲大嚎,某人手疾眼快的一指點了她啞穴。
  孟扶搖咬著枕頭,將之當成長孫無極——你丫的今天是吃錯藥了還是思春了,好好地光天化日之下扒我衣服……我滴春光啊,我保養了十八年沒給人看過的美背啊啊啊……
  一根微涼的手指點上來,按在了她背上,指尖似乎沾著些藥膏,涼而滑潤,抹在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疤上,一點一點細心塗過,那在背上游移的指尖輕而溫柔,如風行水上,激起肌膚的漣漪,一圈圈擴散,直入心底。
  孟扶搖微微的僵了僵,輕輕咬了咬唇,手指悄悄蜷起,揪緊了身下的被單。
  日光散漫的從窗扇中瀉進,光斑中飛舞著浮游的塵絮,迷濛中自有一種溫軟透徹,光斑下長衣輕垂的男子,手指輕柔的一一撫摸過身下女子帶著傷痕的肌膚——那肌膚晶瑩剔透,背部線條優美流暢,流線精美如絕品玉瓶,卻有些仿若裂痕的傷痕鏤於其上,那些淡紅的傷,便漸漸倒映上男子深邃渺遠的眼神,微微泛上些血色,似上心上細密的疼痛,寫上了眼底。
  空氣中有難捱的沉默,那般厚重的壓下來,孟扶搖突然有些心虛有些惶然,怔怔鬆開了嘴裡啃的被單。
  聽得頭頂的人,手指慢慢的移過那些傷疤,良久才淡淡道:「扶搖,你要痛快的過日子,我不攔你;你要淋漓盡致的拚命,我雖不願,也不攔你;但是我很不喜歡你凡事必須要做到十分的性子,不喜歡你懂得愛惜別人卻不懂得愛惜自己,不喜歡你對有些事,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卻非要以最激烈最決絕的方式去碰撞,比如今日你去打獵,要施恩於戰南成,為什麼還要讓自己受傷?只為了讓他更震驚印象更深?你告訴我,你值得?」
  孟扶搖眼淚汪汪——丫的我當時沒武器哇……丫的我沒考慮那麼多哇……
  不過……她心虛的眨了眨眼,好像是可以不必受傷的……靠,長孫無極這種生物,活得累不累啊,連她拳頭揍狠了也要操心。
  「扶搖,你可以奮勇拚命,但不應好勇鬥狠,我但忘你今後多多愛惜自己,莫要再和我說什麼頭掉了碗大一個疤之類的話,」長孫無極塗完那些新舊傷疤,將瓶子收好,慢條斯理道:「你可想過,我聽見這些話,看見這些傷疤心中的感受?」
  孟扶搖垂下眼睫,眼神四處亂閃,不去接觸長孫無極的目光……好吧,我錯了,你看了我我也不計較了,哥哥你可不可以把衣服給我穿上?
  結果那人優雅起身,將藥瓶放好,理了理衣袖,淡然道:「我知道你這人是個榆木腦袋,向來聽不進別人的話,為了讓你印象更加深刻……衣服你自己穿吧。」
  他施施然飄了出去,留下孟扶搖氣歪了鼻子——你點了我的穴道我怎麼穿衣服!
  長孫無極走到門口,突然停了停,孟扶搖大喜,以為他想起來給她解穴了,結果他扶著門框,好像方才想起來一般道:「對了,以後你若再胡亂拚命,還是照此辦理。」說完指尖一彈,毫不猶豫的揚長而去。
  孟扶搖滿面郁卒抬頭望天——他只解了她的啞穴,存心逼她向雅蘭珠求救,以雅蘭珠那性子,一定要笑話她足足半個月以上,她想要不印象深刻都不成了。
  不就是嘴快胡咧咧說了錯話嘛……悲憤!
  什麼叫真正的狠人,這就是!——
  當雅蘭珠被孟扶搖拚命喊過來,替她解了穴之後,果然捂著肚子笑了半天,笑完了卻拍拍她的肩,道:「我不得不說,你這人雖混賬,運氣卻真好。」
  孟扶搖白她一眼,看著雅蘭珠滿臉艷羨的走了,自己抱膝坐在黑暗裡,良久,悠悠的歎了口氣。
  天色將黑時她爬起來,想起雲痕昨天酒醉,這人居然是個不能喝酒的,回來後有些發燒,到現在還沒爬起來,便下廚做了蓮子八寶湯,本來只做了一碗,想著獸醫也辛苦,又加料,再想不能重色輕友,雅蘭珠好歹幫她解穴了,再加,又想元寶大人愛吃甜食,再加,最後很不肯承認的又加了料——至於加給誰?不知道!
  她端著好大一鍋湯,各房親自送去,雲痕還在睡著,臉色很難看,似乎還在隱約做著噩夢,低低喘息,不斷的微微掙扎,額頭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來,孟扶搖放下碗,取了汗巾幫他拭汗,他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搖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將手向外抽,雲痕卻攥得極緊,似乎溺水的人攥住了浮木般不肯放手,甚至用上了內力,孟扶搖怕他陷身噩夢真氣不穩,自己貿然和他角力會害他受傷,只好不動。
  此時的姿勢有些尷尬,雲痕躺著,大力將孟扶搖往自己身前拉,孟扶搖拚命抵著,身子別彆扭扭的半傾著,從某個角度看去,就像孟扶搖傾身在雲痕身前一般。
  屋子沒有點燈,月光照得房內半明半暗,他們隱身暗處,寂靜中聽得呼吸相聞,孟扶搖直覺有些不妥,空著的那隻手想去點燈,摸索了半天反將蠟燭碰掉在地上,只好無奈的一歎。
  黑暗中那人卻突然將她手靠近頰邊,輕輕摩挲,孟扶搖身子一僵,趕緊不管不顧伸手去撥,卻聽雲痕低低道:「……娘……」
  孟扶搖怔住,聽得那人微微的歎息,呼出的熱氣噴在她手上,濕濕的,那陣熱氣過去,便只剩下涼涼的水汽,像是某種久埋在心底黑暗處的,深淵般的沉黯心情。
  「……娘,你爬出來沒有?爬出來沒有?」
  什麼意思?
  「你把我推出來了……你自己怎麼就爬不出來了呢……」
  「那些泥土……好腥啊……」
  泥土?
  孟扶搖僵在黑暗中,看著蒼白的,微微痙攣的雲痕,這個清冷沉默的少年,從來都將滿懷的心思長壓心底,直到昨日,酒後小巷邂逅燕驚塵,那些深埋於記憶深處的疼痛的回憶,都似被燕驚塵那聲「弟弟」,從噩夢的深淵裡喚出,緩慢蠕動著,爬回帶著血色的疼痛的前塵往事裡。
  被活埋的母子……母親推出了兒子……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孟扶搖的手指顫抖起來,雲痕的身世,她猜想過,堂堂燕家如何會讓親生子流落在外,成為宿敵的養子,一定有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卻也不曾想到,會這般的淒慘。
  她顫抖的手指被雲痕捕捉住,他似是感覺到那份心情的微顫,更緊的抱住了她的手,五指深深扣住了她的手指,他喃喃道:「我拉你上來……我拉你上來……」突然大力一拉。
  孟扶搖正在震驚的想著雲痕的身世,冷不防這一拉,身子一斜,栽在雲痕胸前,雲痕立即將她大力抱住。
  孟扶搖立即掙扎欲起,忽然覺得身後似有微響,她在雲痕身上扭頭,便惡俗的發現——
  長孫無極正站在門口,深深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