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扶搖皇后 > 第7——9章 >

第7——9章

  天煞雄主第七章以身事魔
  煙光散盡,卻已經換了地方,這是一處隱僻的山凹,一輛馬車在掩映的林木中等著。
  那層淡淡的煙氣也在漸漸收攏,現出黃衣的枯瘦老者,非一般的瘦,像是一把撐著人皮的骨頭架子,高突的顴骨上一雙蛇眸色澤微褐,看人時明明正視也像斜睨,目光邪氣,讓人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桀桀的笑著,打量了一下孟扶搖,道,「女人……女人都醜得不能看。」
  燕驚塵勉強笑了一下,一低頭抱著孟扶搖匆匆上車,還沒坐穩,那黃衣老者也跟著飄了上來,緊緊挨著燕驚塵坐了,手一擱,便擱在他腿上。
  燕驚塵僵了僵身子,那黃衣老者立即便察覺,轉過頭來陰測測道,「怎麼?有了這女人立刻便嫌棄師博?你當初怎麼說的?早知道你這樣,我殺了她。」
  「師博說笑了。」燕驚塵立即抬頭一笑,道,「怎麼會呢……不過是怕車伕看見……」他說到後來聲音漸低,身子卻往黃衣老者身邊湊了湊。
  那黃衣老者滿意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卻又不放開,抓了在掌心慢慢摩挲,道,「這才乖……瞧師傅我多疼你,你要這女人,我不高興也為你辦來了,你要怎麼報答我?!」
  這是他第二次問起報答,燕驚塵不敢再不答,勉強笑了笑,垂下眼睫道,「師傅對徒兒有再造之恩,徒兒……什麼都是師傅的……」
  黃衣老者又桀桀笑起來,似乎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親暱的湊到燕驚塵耳邊,悄悄道,「晚上……晚上……可憐見的……」
  他撫了撫燕驚塵的臉,喜不自勝的笑著,又道,「我不喜歡女人氣息,我先回去。」
  燕驚塵欠欠身,「是,您請便。」
  黃衣老者身形一閃,如煙光散去,燕驚塵一直繃緊的肩膀才稍稍放鬆,他怔怔看著黃衣老者消失的方向,突然一把抓起一方面巾,拚命的擦自己的臉,他擦得如此用力,以至於臉上肌膚幾被擦破,現出淡淡的血絲。
  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瘋狂擦臉的燕驚塵才彷彿驚覺自己手重,他趕緊放下面巾,摸了摸臉,想了想又從懷裡掏出一盒生肌散仔仔細細在傷口上塗了。
  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否則被那個多疑的老傢伙發覺,又是一場絮絮不休的追問,然後……
  他塗藥的手,漸漸停住,臉色漸漸慘白,呼吸漸漸急促,一些不堪回首不能面對的場景翻騰而來,那些蒼白和鮮紅,那些腐朽的氣息和無休無止的輾轉,那些在光鮮亮麗白日和痛不欲生夜晚中掙扎的日子。
  那些翻湧的東西撞得他連五臟六腑似也在震動,一陣一陣難忍的疼痛。
  燕驚塵怔怔坐著,日光的光影被車簾割碎,斑駁的落在他蒼白的臉,映得眉目模糊,他的手終於緩緩落下去,落在孟扶搖平靜的睡顏上。
  他撫過孟扶搖飛揚的眉,長睫覆起的眼,唇線優美的唇,他撫得細緻而專心,彷彿想將這睽違很久的容顏,用自己的手指,一一深刻進心底。
  扶搖,當你在七國奔行,當你在無極創功立業,當你漸漸光彩萬丈的走上七國舞台名動天下,你可曾想到,有一個人為了追上你的步伐,為了不顧一切的得到你,他……亦放棄了一切?
  自甘墮落,獻祭於魔,此生永無救贖。
  馬車在微微搖晃,竹簾簌簌作響,那鮮綠的色澤,看來似乎猶有幾分山林的綠意,那是乾淨的,清潔的氣息,生於自然水土,享受日光雨露,然而那樣的乾淨和清潔,自己此生已再不能擁有。
  燕驚塵微微的笑起來。
  少年掌門,雷動名訣,橫掃上淵,名震天下。
  那些光彩萬分的事跡和頭銜。
  誰看得見背後的放棄和掙扎?
  他笑,放肆的笑,無聲而接近瘋狂。
  那樣破碎的笑容裡,卻有一滴滴淚漸漸滾落,滴上孟扶搖臉頰——
  燕驚塵並不住在天煞為參加真武大會的武者統一安排的會館,他住在恆王戰北恆的別業,戰北恆和玄元劍派交好,玄元劍派自傳入新任掌門燕驚塵之手,更名玄元宗,由燕氏夫妻共同執掌,戰北恆素來好交往各國貴族武者,如燕氏夫妻這類人,都是他交往的對象。
  燕驚塵從後門進,直接進了一座窖藏物品的地窖,下去前他問身邊小廝,「夫人在何處?」
  小廝答,「夫人比武完畢回來過,又被恆王妃邀請了去賞花。」又道,「桑老先生吩咐,您回來就去見他。」
  燕驚塵手指僵了僵,半晌「嗯」了一聲,下了地窖,地窖裡光線暗淡,陳設卻是精緻,桌椅床帳齊全,燕驚塵將孟扶搖放下,取走了她的匕首扔在一邊,自袖裡摸出個黑黝黝的鏈子,將她手腕鎖在床柱上,又留戀的看了半晌,才一咬牙,匆匆離去。
  前院裡雅室內燭影搖紅,黃衣老者自斟自飲,喝上幾口,便瞥一眼窗外,眼神淫邪。
  燕驚塵匆匆過來,看見窗上人影,頓了頓,半晌跺了跺腳,開門進去。
  夜色沉靜,月上中天,風聲徐緩的從林間穿插而過,攪亂得木葉輕鳴,如困於夜色抵死糾纏的呻吟,池塘裡荷葉半卷,偶有水珠從光潔的翠蓋上瀉過,珍珠般滾落池心。
  半掩簾幕後,汗珠亦自玉般肌膚上悄然滾落,壓抑著低低的喘息,凌亂的床褥間伸過枯瘦的手,手的主人噴出濁臭而腐朽的,屬於垂暮之年者的難聞氣息。
  平日裡,這般的氣息不是第一次忍受,然而今日,彷彿因那女子的近在咫尺,便覺得更生了幾分淒涼和羞辱,那厭惡更多了幾分,忍不住微微一讓。
  只是極輕微的一讓,不過指甲長的距離。
  老者卻已發覺,手指霍然頓住,停在半空,半晌陰測測道,「看來老夫還是幫錯了。」
  「師傅!」燕驚塵驚慌起來,裹著被褥便靠了過去,「不是您想的這樣,徒兒……徒兒只是有點不適……」
  「是麼?」老者漠然看著他,手一伸按倒他,「既然不舒服,那就休息吧。」他自顧自穿了衣起身。
  燕驚塵避開眼光,不去看他著衣,半撐著身子看老者的背影,半晌道,「夜了……您去哪裡?」
  老者回首,笑得有幾分詭異,「沒盡興,去熄火。」
  燕驚塵臉色劇變,霍然坐起,在床上跪挪了過去,拉住他衣襟,「師傅……徒兒已經好了……您,您還是……」
  「你想到哪裡去了,」黃衣老者笑得和藹可親,親自給他蓋了被子,道,「好好休息,累壞誰也不能累壞你,你可是我的寶貝徒兒,真武大會決賽,霧隱星輝雲魂月魄的弟子都參加了,你也得給我爭氣才行,老夫當年一著之差,生生敗在霧隱星輝之手,落在十強者之末,這口氣幾十年了還沒嚥下,如今指望著你給我掙回這臉呢。」
  「徒兒……定不負師傅所望。」燕驚塵垂下頭,澀澀的答。
  「那就對了。」煙殺哈哈一笑,轉身離開,燕驚塵看著他背影,怔在床上,手中被裖,慢慢攥緊——
  煙殺一路走得飛快,直奔那地窖而去,地窖門口看守的人看見他不敢多言,都垂頭讓開,煙殺下了地窖,行到床邊,看著猶自未醒的孟扶搖,半晌,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他靜靜看著孟扶搖,眼中黃光閃爍,身周漸漸起了淡灰煙霧,將他身形裹得似有若無。
  「就是這樣的女子麼?」煙殺喃喃道,「不過就是年輕些罷了。」
  他桀桀冷笑,道,「殺了你,小崽子就安心了。」
  手指一伸,五指指甲如爪,邊緣烏黑中間微黃,指尖煙氣繚繞,直伸向孟扶搖咽喉!
  滿室幽涼,煙光快捷的散開去,殺氣森森。
  「絲——」
  指尖卻在離孟扶搖咽喉一厘處突然停住,空氣中剎那生出窒息般的沉靜,煙殺枯瘦如骷髏的臉神色不變,也不回身,緩緩道,「你果然跟來了……」
  他語氣悠悠,含著說不清的失望,聽得隨後綴來的燕驚塵神色一變,撲通向地下一跪,疾聲道,「師博,有什麼錯都是徒兒擔,與她……與她無關。」
  「你真是個死心眼的孩子,」煙殺回身,冷冷看他,「你看不出人家對你無心麼?你值得?」
  「師博……她是被我傷了……」燕驚塵垂下頭,「是我嫌棄她,傷了她驕傲,她是不愛便恨的鮮明女子,恨我是該當的,只要我向她解釋清楚,她……會原諒我。」
  煙殺沉沉看著他,半晌道,「癡兒,癡兒,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燕驚塵以手拉地,清瘦的背脊微微顫抖著,低低道,「是,我當時就後悔了,我以為我可以拋卻,然而手一放我便知道我錯了。」
  「驚塵,你和我說這個,不怕我不高興?」煙殺收回手,森然盯著燕驚塵,「我以為你只是想玩玩而已,不想你竟然真的情根深種……驚塵,你是我的人,我煙殺的人,豈能有二心?」
  「師傅!」燕驚塵霍然抬頭驚呼。
  煙殺盯著他,蛇眸寒光閃爍,冷冷道,「驚塵,我不高興,我不高興了。」
  燕驚塵顫抖著爬過去,抱住煙殺的腿,「師傅……我錯了……求你……求你……」
  煙殺俯視著他,眼底沒有任何表情,半晌沉聲道,「我終究是心疼你的,但心疼也得有個限度,否則你便越了分寸,」他桀桀笑起來,突然一指孟扶搖,道,「你不是想得到她麼?那麼我再心疼你一次,你去上她,上完之後,殺了她!」
  「師博!」
  「這是我最後的讓步,女人,上過不就是得到過了?你上過她,也算了個心願,此後死心塌地跟我,再不能有什麼花花心思,你若不肯,」煙殺冷笑,「老夫說不得也只好勉為其難一次,嘗嘗女人xx瓜滋味,再送她下地府。」
  室內再次沉寂下來,響著高高低低的呼吸,悠長沉厚的煙殺的,平靜舒緩的是渾然不知自己命運剎那被人決定的孟扶搖的,急促不安的是面臨抉擇的燕驚塵的。
  「老夫耐性有限,給你半柱香時辰決定。」煙殺一拂袖,紫銅香爐裡剛燃起的香被齊齊截去一半。
  地窖裡氣息沉悶,煙殺身側繚繞的煙氣更讓他看來幽深如鬼魅,他冷笑負手而立,每一口氣息呼出,室內光影便動盪一分。
  香柱煙氣三行,細小的紅光在香爐中明滅,像詭秘眨著的鬼眼。
  燕驚塵跪在地下,手指緊緊摳著青磚地,瞪著那半截香,滿頭汗珠滾滾而落,滴落在地上,辟啪有聲。
  香柱漸短,煙殺冷笑愈烈。
  燕驚塵突然一咬牙,霍然從地上爬起,直直向孟扶搖行去。
  煙殺露出滿意的笑意,他退後一步,蹺著二郎腿坐了下來,一副打算欣賞活春宮的模樣。
  燕驚塵在床前停住,慢慢的俯低身子,眼前少女雖經易容依然看得出輪廓秀致的容顏,平靜而安詳,胸部起伏氣息微微,似在做著一個波瀾不驚意韻優美的好夢。
  燕驚塵深深的看著她,像看著一場隔著水晶屏障的無緣參與的盛宴,又或是筆筆盛世風流令人徒自嚮往的古人畫卷。
  美麗,炫目,令人無限幢憬卻又永遠無法接近。
  他沉默著,慢慢摩挲過孟扶搖臉龐,頸項,手腕……
  身後煙殺突然冷冷道,「你打算摸她到天亮嗎?」
  燕驚塵手僵了僵,直起身子,開始脫衣。
  煙殺含著笑意看著,欣賞著愛徒漸漸剝離的優美身體,欣賞著那些凝練而有力的線條。
  然而他的笑意突然在唇間凝結,怒喝一聲,「小心!」
  一躥而起,指尖煙光一展!
  「轟!」
  床上,一直睡得安詳的孟扶搖突然跳起,頭一抬怒火爆射,被鎖在床柱上的那隻手腕大力一掄!
  床柱和半個床頭竟被巨力生生撥起,攜著劇烈呼嘯的風聲和決不猶疑的殺氣,霍地揮出!
  「砰——」
  「絲——」
  她床柱揮出的剎那,煙殺的指風也到了,兩道勁道轟然相撞,又是一聲大響,腰粗的床柱粉碎,木屑粉塵濺起人高,簌簌的飛在塵灰中,再落了人滿臉。
  正在床前脫衣的燕驚塵,正在兩股巨大力量的交接點,一個要殺,一個要救,猝不及防之下他噴出一口鮮血,向後便倒。
  孟扶搖跳起,手中已經脫離了床柱的鎖鏈還繫在手腕上,她二話不說,鎖鏈一甩銀光一閃,當頭就對燕驚塵天靈蓋抽下。
  煙殺卻已到了近前,一探爪便將昏迷的燕驚塵抓回,向後一拋,身子一飄,已經攔在了孟扶搖身前。
  孟扶搖站在床上,甩著手中鎖鏈,冷冷道,「媽的,一對噁心男人!」
  煙殺幽深的蛇眸盯著她,眼底一陣青光明滅,聲音更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煩了。」
  孟扶搖跨下床,一伸手抓過自己的匕首,掂在掌中,道,「煙殺是吧?實在浪費這麼有意境的名字。你應該叫閹殺。」
  「娃兒膽大,」煙殺還是那難聽的桀桀笑聲,「給你全屍。」
  「老狗猥瑣,」孟扶搖也笑,「亂刀分屍。」
  兩人都在笑,笑著笑著,突然便撞到一起!
  一道煙,一道狂風!
  煙殺的身形便是一道微黃的煙帶,在燈火黝黯的地窖裡迤邐飄搖,看似柔若無物不動聲色,然而那煙帶所經之處,桌椅無聲分裂,帳幔散為碎屑,連牆面上的灰泥都在不住剝落,可以想見,如果那道煙光卷近人身,又將是何等的傷害。
  而煙殺連手臂都不需動,只需呼吸控制,便可將那煙帶如臂使指,其靈動之處,又上一層。
  孟扶搖的身形卻是一道風,來勢兇猛而又暗勁深藏的大風,還有什麼能吹散濃密的煙氣?那就是風!
  她衝過來的樣子似是要將自己連頭帶腳都撲入煙殺的殺著,捲起的風不僅將那些灰泥都再次吹散,甚至連桌椅都翻了個滾,由於沖速過快,她的靴跟在地面摩擦出了一長聲「吱——」,聲音未盡她已經到了煙霧後的煙殺眼前。
  刀光一閃,黑而亮,九天之上層雲之間的閃電,直捅煙殺胸膛。
  煙殺「咦」了一聲,道,「你是大風的——」他話說到一半,孟扶搖匕首一拌,銀輝一亮,滿室裡突然一亮,彷彿新生了一輪明月,儘是那溫存而柔和的月光。
  煙殺的眼睛瞪大了,嘎聲道,「你是月魄的——」
  他連驚兩次,立即醒覺孟扶搖匕首快得超出他的想像,到那間已經奔至眼前,趕緊閃身一避,卻聽「哧啦」一聲,前胸衣服已經劃開一道長長裂口,隨即聽見孟扶搖大笑,笑聲裡她毫不停留,一扭身再次閃電一退,掠至燕驚塵那裡,手中鎖鏈一甩又是一模一樣的一抽。
  煙殺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過去,不明白孟扶搖怎麼突然對戰中又想起要殺燕驚塵,下意識就掠過去,誰知孟扶搖那完全是虛招,算準他寶貝這個徒弟,必定來救,鎖鏈一甩脫手飛出,那銀光的軌跡尚自在燕驚塵身前挪移,她人已經奔到了地窖口。
  和煙殺這變態硬拚什麼,趕緊逃先。
  她剛才奔到燕驚塵那裡時,順手撤了點無關緊要的粉末,是元寶大人最近迷上的一種花粉,該大人最近迷戀香薰,時常將自己熏得香氣襲人,還留了點在孟扶搖袖子裡,此時孟扶搖來不及從懷裡掏其餘毒藥,人在半空便已將袖子撕開,粉末飄揚灑了燕驚塵一身。
  煙殺奔過來,看見粉末臉色一變,急忙去把燕驚塵的脈,孟扶搖趁這機會,一抬腿衝出地窖,兩下踢死守在窖口的玄元宗門下,直直衝了出去。
  這一衝便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鼻端嗅到的是濃而貴氣的牡丹香氣,額頭擦到的滑潤而細膩的明光軟緞。
  真是人生處處有相逢。
  孟扶搖人還埋在人家香氣馥郁的懷中,頭還沒來得及抬起來,二話不說就是一劍。
  黑光一亮即沒。
  「哧」
  鮮血飄帶般濺開,在夜色中飛揚出去。
  裴瑗扶著肋下,踉蹌的退了出去,紅衣上鮮血盡染。
  孟扶搖卻可惜的搖搖頭,靠,裴瑗果然進境了,這種猝不及防狀態下,還能剎那扭身避開要害,白瞎了自己抽冷子的這一劍。
  她一擊未殺,毫不停留,身子一個起落間已經踩著裴瑗頭頂,直直越過後院,越牆而出。
  她這一連串的暴起、傷人、戰煙殺、偷襲燕驚塵、尋隙逃出地窖、撞裴瑗出手不中又逃,快得幾乎像是同一時間發生,也就是尋常人眨幾下眼睛的時間,她已經從恆王府別業奔出。
  恆王府之外,穿過幾條深巷便是熱鬧的民居聚集處,孟扶搖身形快如流光,自那些巷子中快速穿過。
  巷子深黑,間距狹窄,孟扶搖衣袂帶風聲瑟瑟,不斷衝破這夜色裡的黑暗和霧氣。
  而中心大街不夜的繁華就在前方,只要衝到了那裡,任煙殺如何變態,也不能當街殺人。
  前方的霧氣,卻突然似乎濃了些。
  與其說是霧,倒不如說更像煙,濃厚的,迤邐的,淡黃淺灰的煙氣。
  孟扶搖霍然停步,一翻身便要換個方向,然而那個方向依然是不變的煙氣。
  煙殺還是追來了。
  孟扶搖吃過他的虧,知道這人的功力詭異,大抵是無聲無息鎖人經脈那類,所以她不敢再像先前和燕驚塵對答時那樣靜止不動,而是不停的穿插飛越,全身真氣鼓蕩流動,試圖在那樣無處不在的煙帶中找到突破口。
  煙殺的聲音,卻從那層層煙氣後,難辨遠近的傳了來。
  「女娃子很了不得,」他的聲音水波般不住漂移,讓孟扶搖無法辨明他的方位,「你體內竟然有大風月魄的真氣,甚至還有些我沒看出來的頂級功法……你的師博到底是誰?」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孟扶搖笑,「我又不是你媽,有為你答題解惑的義務。」
  煙氣突然一蕩又收,似乎一個人被氣著了呼吸加粗的模樣,孟扶搖目光一閃,立即衝了過去。
  她早就看出煙殺的煙氣是由呼吸控制的,那麼激怒他才是找出他弱點的唯一法門,所以一直怎麼惡毒怎麼來,反正這老傢伙也沒打算留她活口。
  她人在半空,匕首已經到了剛才那煙氣縫隙處,狠狠一戳!
  「小輩狡猾!」煙氣一散,現出煙殺身形,老者衣袖一拂,勁氣滾滾而來,逼得孟扶搖身形一滑,瞬滑三丈。
  她這一滑就完全滑了開去,彷彿踩著月光乘著風,飛雲流水般倒退成一道平直的線,彷彿沒看見背後的牆,轟的一聲就直直撞上去,嘩啦一聲大響,牆上生生被撞了個洞,孟扶搖的身形立刻沒入洞中。
  洞後華光搖曳,珠簾深垂,紅羅帳內芙蓉春暖,夜半打洞驚起鴛鴦。
  當然是野鴛鴦。
  孟扶搖一回頭,看見床上驚惶爬起尖叫成一團的裸身男女,目光尤其在某些重要部位轉了轉,又飛快掠過四周擺設,迅速確認這是一家妓院,忍不住喇嘴一笑,道,「抱歉,繼續繼續。」一伸手從懷裡掏出個丸子彈過去,「沒給我嚇得倒陽吧?送上神龍壯陽丸以示慰問。」
  然後她一抬頭,對已經跟進來的煙殺一笑,唰的一下又倒彈出去。
  她不停的向後衝,撞過殊簾撞過房門撞上欄杆撞進大廳,所經之處珍珠四散房門粉碎欄杆崩開花瓶碎裂,豁啷啷砰嚓嚓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夾雜著人們的驚叫聲走避聲以及對面街上人群的蜂擁而來的詢問聲,頓時將天煞主街鬧成了一團沸騰的粥。
  孟扶搖要的就是這效果。
  和十強者打過幾次交道,她漸漸摸清了十強者武功的精華根源所在,他們都是能掌握自然規則,將自然之力與融入自身真氣法門,形成自己獨特自然真力的強者,也因此,他們在最適合自己的環境中,會有更強大的發揮,比如煙殺,黃昏前山林中山嵐升起,煙氣繚繞的時辰,他武功發揮最為強大,以至於白天自己尚未察覺,便已著了他的道。
  換句話說,紅塵濁氣,萬家燈火這種離自然較遠的環境,煙殺的武功定然受限。
  妓院當然更好,哈哈意外之喜。
  孟扶搖得意的笑著,砰砰彭彭的撞著,一直將如附骨之蛆緊緊跟隨的煙殺引到鬧市之中,煙殺已經動了真怒,一掀衣袂死追不休,勢必要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女子斃於掌下,他隱約察覺身後不知何時突然多了幾道黑影,但是那些人的武功還不在他的眼裡,無論如何,先殺了這個瘋女子再說!
  此刻,夜未深,人影花影亂如潮,燈火輝煌的鬧市裡人流如水湧來,其中不乏參加完真武大會夜行買醉尋歡的江湖客,他們盯著飛奔如電的孟扶搖,為那驚人的速度和力量驚掉了下巴,再看看追綴不休身形如煙的黃衣老者,有些見聞廣博的江湖中人立刻驚呼,「煙殺!」
  轟然一聲,群情震驚,十強者在五洲大陸早已是神般存在,別說尋常武人,便是武林各大有頭有臉的門派,等閒也見不著這些被神化了的人物,如今十強者之一的煙殺突然出現在天煞鬧市某妓院中,當眾追逐一個不起眼的少年,看那樣子,竟然是想殺人家沒殺成?
  眾人托著下巴,偏著頭,看孟扶搖身形如黑旋風滾滾一路橫撞,看煙殺灰煙繚繞如一道凝著的煙線緊綴不休,看這絕不可能卻偏偏發生在鬧市的強者巔峰之戰,早已看得呆了。
  孟扶搖卻突然回身。
  她後退得飛快,回身卻更快,只是剎那間突然便止住了那般兇猛的衝勢,絲毫不受慣性影響的唰的扭身,一抬手就是雙拳崩出!
  拳出!大風捲起,氣流如崩!
  轟然一聲,人未至而拳風至,拳風起而風聲起,大廳四面綵燈的絲穗刑那間齊齊上豎,硬生生被那超撥凌厲的拳風激起,牆上字畫被氣流一卷無聲收縮,美人圖立刻變成了老婦圖,一個膽子大遠遠躲在一邊想看清楚打架的嫖客,端著手裡的茶呆呆的忘記了喝,突然臉上一熱,杯中茶水無聲潑出,灑了他滿臉。
  孟扶搖拳已經到了煙殺前心!
  煙殺一聲冷笑,枯瘦的手一伸,手中竟然是一柄附庸風雅之極的扇子,他橫扇一擋,煙光乍起,孟扶搖的拳只差毫釐便再也遞不進去。
  煙殺撇唇一笑,正想說幾句諸如什麼「你能逼得我動用武器也算你不枉這輩子」之類的場面話,突見對面孟扶搖突然抬首一笑。
  煙殺怔一怔,心中直覺不好,這女娃子不是個好東西,笑起來肯定沒好事,下意識要揮扇,孟扶搖抵在扇面上的拳頭突然一彈,彈出一截烏黑的鋒刃!
  鐸刃烏黑,刀光卻雪亮,刀光如月光,自滄海奔來,自蒼穹飛降,剎那間迷迷濛濛而又輝光萬里,照亮丈許方圓!
  拳本就近在煙殺胸口,拳裡彈出的刀光立刻刺破扇子,無聲無息刺入煙殺胸膛!
  煙殺急退,身後卻突然傳來低喝,「聚!」隨即一股大力湧來,如鐵牆般生生阻住了他後退的腳步。
  煙殺眼風一掠,看見身後那幾個黑衣人,竟然突然縱行成列,一個手掌抵在另一個的後心,當先一人掌心如鐵,直直拍在他背後,拚命將他往孟扶搖的匕首上推。
  煙殺大怒,稱雄一世,竟然被幾個小輩逼到這等地步,乾脆也不再退,扇子一收,橫扇一劃。
  煙光如驚濤拍岸,迭浪層層,挾著無窮怒氣狂飆而起,瞬間捲向孟扶搖。
  月光卻如一線銀針,凝神聚魄,穿越廣袤卻稀薄的煙氣,直線射入。
  當煙光遇見月光。
  血濺!
  淡灰煙氣和淡白月色涇渭分明,剎那相撞,隨即兩色之間,無聲無息綻開兩朵艷紅的血花,在四面輝煌的燈火裡,色澤鮮明而詭異。
  兩道人影,各自翻跌開去。
  煙殺胸口鮮血標射,孟扶搖那一劍如此悍然,最終還是傷了他的心脈。
  孟扶搖匕首支地,死狗一樣大口喘氣,每喘一口氣便噴出一點血沫,靠,老變態含憤一擊果然不是玩的,接得她渾身骨頭都散了。
  她蹲在那裡,四面圍觀者轟然便欲湧上前,想看清楚這個居然和十強者平分秋色的少年絕頂高手,突有兩人快步而來,一人二話不說,橫劍一掣,劍氣三丈外便森寒透人,驚得人惶然後退,另一人平靜負手,漫步而來,看似走得不快,人人靠近他三尺之地,便覺得心神一窒渾身不適,不得不也向後退。
  於是人群很合作的散開,兩雙手同時攙起孟扶搖,一人道,「你——唉!」另一人卻道,「半天不見,原來你添了新愛好,喜歡在妓院打架。」
  孟扶搖抬頭,看著神色匆匆的雲痕和看似淡定、衣服上竟然有了灰塵的宗越,嘿嘿笑了笑,她血葫蘆瓢似的大嘴著實難看,看得雲痕目光一閃,撥劍就對煙殺遙遙一指。
  煙殺捂著胸,怨毒的看了孟扶搖一眼,突然衣袖一揮,一陣濃厚而微臭的灰煙騰騰升起,眾人趕緊後退,等煙氣散盡,煙殺蹤影已經不見,只地面上多了一攤鮮艷的血跡。
  人群再次意圖湧上來,宗越趕緊扶起孟扶搖就走,難得的居然沒嫌棄她又是灰又是汗又是血的髒兮兮,孟扶搖這個無恥的趕緊抓緊機會糟踐之,愣是將自己身上的灰在宗越身上蹭了個痛快,宗越明顯在忍耐,忍啊忍啊的,突然停了步。
  孟扶搖以為他終於要爆發,下意識一躲,卻見宗越的目光,盯在了對面屋簷下一個少年身上。
  月色明媚,在屋簷下打出濃濃淡淡的陰影,陰影裡少年容色明滅,依稀看出風姿清麗,個子似乎稍微矮了些,但身材勻稱,不覺蠢鈍倒覺玲瓏,他不看今日引起轟動的孟扶搖,只盯著宗越,目光晶瑩閃爍,神色複雜。
  他道,「和先生一別久矣,近來可好。」
  宗越立刻又恢復了他那拒人千里乾淨疏離的神氣,淡淡道,「托昀公子福,很好。」一轉身有些粗魯的拎起孟扶搖,道:「磨蹭什麼,還不回去療傷?」
  孟扶搖那個冤屈……拜託,磨蹭的人是你,停下來和人寒暄的是你,你丫惡人先告狀,好生無恥。
  咦,昀公子?軒轅昀公子?不是這次二輪決賽的第一個過關者麼?據說是月魄的弟子的那個?和宗越什麼關係?
  感覺到那少年依舊站在原地,默默注視著他們遠去,她好奇的從宗越臂彎裡掙扎回頭,突然看見月色星光下那少年眼底光芒一閃。
  孟扶搖怔住了。
  那是淚光——
  十強者之一的煙殺,於天煞鬧市和人拼成平手,甚至被逼逃走!
  這不啻於此次真武大會期間最為驚悚的消息,以風一般的速度在磐都傳開,真武大會的參加者都在試圖找出那晚那個神秘的黛衣少年,然而那夜鬧市紛雜,交手只在剎那之間,雙方動作又快,誰也沒看清孟扶搖的長相,眾人將真武大會的佼佼者們排了又排,連燕驚塵都排上了,愣是沒想到是孟扶搖。
  此刻轟動磐都的新番少年高手正死狗般躺在床上,哎喲喂呀的被蒙古大夫宗越下手整治,明明是內傷,蒙古大夫偏偏找到了一處比頭髮絲也粗不了多少的血口,十分嚴肅的稱:「此傷口需好生保養,用藥內服外敷,按摩加快藥效。」於是元寶大人自告奮勇,用它粘滿糖汁果汁的爪子慇勤的幫孟扶搖「按摩」,孟扶搖一掌拍飛之,大呼,「宗越你心情不好,不要拿我出氣。」
  話音未落,宗越立刻放下藥碗,直著腰頭也不回走了出去,孟扶搖和元寶大人齊齊蹲在床上,爪子含在嘴裡,一臉呆滯的看著他離開,半晌孟扶搖捅捅元寶大人,「喂,耗子,宗越是不是來大姨媽了?」
  富有大姨媽到來經驗的元寶大人十分不贊同的搖頭,它個人覺得,何止是來大姨媽?八成姨媽們一起來了。
  宗越出去,雲痕進來,他倒是一直守候在門口,對宗越的異常也看在眼裡,卻不似孟扶搖好奇心重,只將藥碗端起,道,「不喝就涼了。」
  孟扶搖鬱悶,只好悶聲喝掉,雲痕一眨不眨的看著她,道,「午後你比試完就不見了,叫我們好找,最先去的就是燕驚塵那裡,險些和恆王府護衛打了一架,誰知道你又衝了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孟扶搖笑笑,簡單說了經過,她先前被煙殺內力制住,神智卻未完全喪失,燕驚塵把她鎖在地窖之後,她漸漸清醒,大抵是月上中天的緣故,她忽覺體內漸生光明,如潮汐般漸漸湧動,一一衝開被困的經脈,煙殺進來要殺她的時候,她已經快要恢復,被燕驚塵那麼擋了一擋,終於來得及完全正常,給了煙殺一記。
  雲痕靜靜聽完,歎了一歎,道,「你現在又受傷了,第三輪怎麼辦?」他沉思著,突然伸手去把孟扶搖的脈門。
  孟扶搖立即手一縮,戒備的瞪著他,「幹嘛?」
  看著雲痕默然不語的神情,她突有所悟,道,「你想把功力渡給我,撐過第三輪?你瘋了,你萬一遇上高手,要怎麼自保?」
  雲痕說得輕鬆,「我退出就是。」
  「你退出,回太淵以後日子怎麼過?」孟扶搖盯著他,想起雲痕那位心思深沉的養父,如果雲痕半途退出真武大會,他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
  她輕輕歎息,拍了拍雲痕,道,「沒事,放心,」她笑笑道,「說不定我遇上燕驚塵,那正好,他也受傷了。」
  她沉默下來,想起地窖裡,她閉著眼,感覺到燕驚塵的手輕輕摸過她的臉、頸,正欲暴起的那一刻,突然覺得那雙手摸上了她的手腕,然後,手指使力,將鎖鏈環扣微微拉開。
  他當時……到底想做什麼?
  他為什麼……沒有先脫她的衣服?
  還有,他真的為了武功提升,和那個噁心的老男人……
  孟扶搖微微歎息,將手往眼上一遮,不想再去思考這些問題,無論他想做什麼,無論他那樣做是否打算放了她,無論他多麼委曲求全犧牲巨大,單只他請求煙殺強搶她的行為,便已不可饒恕。
  愛是成全,不是強取豪奪,可惜有的人,永遠不懂。
  她沉思著,神色不豫,雲痕看著素來明亮的孟扶搖突然黯沉的表情,有些不習慣,下意識的想說些輕鬆的話題,想了想笑道,「對了,聽聞金殿比試的仲裁已經到了天煞邊境,天煞皇帝派人去接,結果禮部的人,在那裡看到了一齣好戲……
  天煞雄主第八章思慕之深
  「哦……」孟扶搖手遮在眼上,懶懶的答了一聲,又靜了靜,才拖著聲音問,「咋……啦……」
  「是那個佛……」雲痕一轉眼,看見孟扶搖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想起她今天被擄逃生,對戰煙殺,又受了傷,著實辛苦疲憊,哪裡還有精力聽閒話,笑了笑,給她蓋上被子,吹熄了燈火。
  燈火一暗,室內陷入黑暗的沉寂,雲痕卻並沒有立即離開,他立在室中,沉靜不語,月光穿窗而入,如水般款款展開,照見他靜靜俯視孟扶搖的眼神,清亮、鮮明、星火閃爍,如玉之涼如水之深。
  扶搖,屬於你的大風終將起,也許我終究只能附著你飛舞的尾翼,然而我依舊慶幸我的幸運,使我沒被你扔下太遠。
  終有一日,我要騰空躍起,和你並行——
  孟扶搖養了兩日傷,這兩日之內她被蒙古大夫好生摧殘,宗越認為她就是個叛逆種子,關照了小心燕驚塵還是著了人家的道,現在帶傷上陣,活該,於是他一邊冷嘲熱諷一邊沒日沒夜抓著孟扶搖治傷,孟扶搖哀嚎,「我要打架,你總得給我休息好吧?」宗越毫不理會,冷然答,「你見過誰兩日內能治好內傷的?現在只能給你把傷勢趕緊鎮下去,你還得祈禱比武時不能遇見內功純陰的對手,否則傷勢引發,你別說第一,第三輪都別想過!」
  他說話時臉色如雪,毫不動容,自從那日找到孟扶搖後他就一直這德行,弄得最近幾天連元寶大人放屁都小心夾著,害怕他以污染空氣為由將它丟進茅廁,孟扶搖也不敢頂嘴,暗恨那個軒轅昀,八成和宗越八字不合,等下她要遇見他,狠狠揍之。
  三日後,第三輪比試如期開場,一大早台下便擠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五洲大陸民風好武,武者為尊,這種盛會自然人人趨之若鶩,孟扶搖到的時候,差點擠不進場,連連歎息天煞傻鳥為毛不趁機會賣門票。
  按照規則,各自抽籤,簽分紅黑兩種,按抽到的相同號數兩兩對戰,比試由戰北恆主持,在抽籤之前,戰北恆宣佈最後一輪規則修改,第三輪決出的十人先抽籤對戰,敗者落入後五名,前五名的爭奪則實行挑戰制,誰認為自己一定拿第一,上去下戰書就是,誰在比武台上呆得時間最久,誰就是真武魁首。
  規則一出底下哄然,這不等於車輪戰?第一個上去的,豈不是要面對四輪高手攻擊,不就是個輸?這賽制也太不公平,戰北恆面對群情洶湧,含笑抬手向下壓了壓,道,「各位只覺得這賽制不公,然而抽籤豈不更不公?前十高手,實力自有高下,假如第六名抽上了第一名,那自然是穩輸,但假如他遇上了第五名,誰知鹿死誰手?關係到真武前五的名次高下,差一名便天差地遠,既然是以武稱尊,我真武大會當然要擢選最具實力的高手,不論運氣,拿實力說話!」
  他又含笑看郭平戎,古凌風,軒轅昀,雅蘭珠,雲痕,燕驚塵等人,問,「幾位意下如何?」
  郭平戎沒有表情,擦著自己的劍,孟扶搖自從當初將軍府一戰後還是第一次當面看他,只覺得這位郭將軍武功沒退步,整個人的精神氣卻似乎早已洩盡,神情木然目光呆滯,只知道不停擦自己的劍,也不知道當初長孫無極對他用了什麼手法,把好好一個人搞成這樣,孟扶搖想著,不禁抿嘴一笑,大概,是當初太淵密林裡對付齊尋意的屬下時所用的手法吧,符合長孫無極那德行——斯文,優雅,惡毒得不動聲色。
  古凌風是主場代表,自然從不肯示弱,朗聲一笑道,「就是王爺說的,實力說話!!」
  軒轅國那位軒轅昀公子,不僅年輕得讓人驚訝,氣質也少見的嫻雅,容貌尤其清麗,來比武場後一直像在尋找誰,眼光轉了幾圈便浮上了一層失望之色,此時見恆王詢問,還沒開口臉先紅了紅,細聲細氣道,「聽憑王爺吩咐。」
  雅蘭珠把玩著自己的小辮子,漫不經心道,「我就是來玩咧,多幾個人打架才好玩。」
  雲痕則默然點頭,燕驚塵微笑一揖,溫文爾雅答,「王爺英明。」
  孟扶搖的眼光,在他臉上掠了掠,他臉色不太好看,眼下青灰更深了些,但那天兩力相撞他雖在其中,也只是擦著邊而已,按說傷得還沒她重,怎麼臉色難看得像半個死人,孟扶搖惡毒的想,八成是縱慾過度咧。
  幾個最有實力問鼎魁首的沒意見,別人自然沒什麼說的,戰北恆點了點頭,手一揮,小廝棒上簽盒來。
  孟扶搖目光盯著古凌風,很希望抽著他,趁此機會宰了他——規則是規定點到即止,非必要不可傷人性命,但是她一定會溫柔的點,點他到姥姥家。
  簽盒搬過來,很大的盒子,為了表示公平,兩邊開了兩道槽,大家一起同時伸手進去摸,孟扶搖盯著那兩道槽,心想天煞到底是什麼意思,何必要在這上面玩公正?反正都是閉著眼睛摸,先後有什麼區別?
  還有,搞那麼大那麼長的盒子做什麼?那麼大地方,散落二十根簽,摸還要摸一陣——拖延時間?想幹啥?
  她心裡疑感,便留了個心眼,動作慢騰騰的過去,眼光在眾人手上掃射——如果有貓膩,那一定是在手上,只有伸進盒子無人看見的手,才好做手腳。
  然後她看見了古凌風的手。
  那手上五指平短,指甲微紅,分明練過什麼毒掌,更重要的是,他的中指之上,戴著一個黑色的戒指。
  戒指像是普通的黑曜石,鑲石巨大,除此之外並無異常,可孟扶搖相信,只要那戒指一動,戒面上肯定會出來一些不太美好的東西。
  看樣子古凌風和戰北恆之間已經有了默契,對真武第一勢在必得了。
  古凌風站在她斜對面,身邊左側是軒轅昀,右側是郭平戎,正對著雲痕。
  孟扶搖手伸下去,拉了拉雲痕袖子,示意他注意古凌風的手,雲痕目光一閃,極慢極慢,不易被人察覺的點頭。
  二十個人,手都伸了進去。
  孟扶搖手伸進去後,先彈了彈自己袖子,袖子裡有某大人——孟扶搖比武不肯帶它,丫堅持要求跟來看戲,打滾撤潑裝死上吊,孟扶搖鬧不過只好帶著,原本是打算抽籤後就把它扔給台下的鐵成,現在,正好。
  元寶大人無聲無息進了簽盒,抱著個果子,坐在黑暗裡慢慢啃,目光灼灼盯著古凌風的手,然後,牽著孟扶搖的手指,慢慢靠向那方向。
  古凌風的手,正向左邊的軒轅昀靠去——月魄弟子是個勁敵,先期表現也最好,先拿他下手。
  元寶大人立即抓住孟扶搖小指,向左搖了擺,孟扶搖抬頭看看軒轅昀,有些猶豫,突然想起三天前那夜一回首時看見的淚光,心中一軟。
  她的手,慢慢靠了過去。
  黑暗中,二十雙手,除了另懷心思的三雙,其餘都在各自摸著簽。
  孟扶搖的手,突然閃電般一伸!
  指尖一彈一縷勁風飛射,驚電掠空,直射脈門!
  勁風逼近,古凌風驚覺不對,下意識縮手,橫掌一拍,然而孟扶搖的手早已更快的等在他的退路上,五指如剛,屈指節似爪,剎那間一捉一掐,古凌風豎指連彈,孟扶搖抓起一根簽唰的一抽,古凌風再退,指尖戳向孟扶搖掌心,孟扶搖卻突然縮掌成拳,拳如鳳眼,狠狠一敲!
  閃電瞬間,黑暗盒子中過手三招!
  「嚓」一聲微響,鳳眼拳突,敲在古凌風腕脈上,古凌風再也想不到有人黑盒認穴也能認這麼準,五指一軟,孟扶搖反手一撈,古凌風腕脈已在她掌中。
  古凌風一驚之下非同小可,另一隻手趕緊去救,然而一直等候著的雲痕的手已經到了,快捷如風,一叼便叼住了他的腕脈。
  兩手同時被制,古凌風臉色死灰,他抬頭看向身側,尋找是誰出的手,無意中卻碰見孟扶搖的眼光。
  含著笑意的,譏誚的,森冷的,奇異的擁有火般熱烈和冰般陰涼的,目光。
  他遇見這樣的目光,怔一怔,隨即覺得渾身如被浸入深水般的一冷,比惚間想起某個深山雨夜,自己一劍射出,對面山頭上隔著雨幕回首的朦朧影子,似乎也曾射出這般鋼鐵般堅硬的目光。
  他突然知道了她是誰。
  然而已經遲了。
  孟扶搖無聲一笑,掐住他手掌的手指一錯,一撇一掰再狠狠一折!
  「啊!」
  古凌風發出一聲驚心的慘叫,叫聲慘厲,嚎破這眾目睽睽的比武場,驚得台上台下的人齊齊跳起。
  孟扶搖不動聲色的笑著,鬆開手,就在剛才一剎那,她已經廢了古凌風整個手臂的經脈,連帶勁氣上行,鑽入了他的心脈,他不僅練毒掌的手再也無法毒別人,小命從此也就交代八成了。
  古凌風的慘叫仍在繼續——雲痕如法炮製,廢了他另一隻手,然後,元寶大人歡欣鼓舞的奔上去,每隻手都狠根咬了一口。
  咬完之後元寶大人呸呸吐掉血水,飛速鑽回孟扶搖袖子裡。
  孟扶搖微笑拈著隨便抓的紙條,抽出手來。
  這一切只發生在剎那之間,眾人只看見二十人伸手進那個長盒子的槽,人人都似乎在凝神摸簽,然後,古凌風就慘叫了,再然後,他便抖著鮮血淋漓的手抽出了盒子。
  戰北恆霍然立起,喝道,「怎麼回事?」
  其餘十九人都取了簽一臉無辜狀退開,大會仲裁飛快上來察看古凌風的手,卻驚愕的發現他的手上竟然是咬痕——動物咬的。
  戰北恆聽了回報也愣住了,原以為是其餘參賽者動了手腳,如今卻是動物咬痕,他不敢置信的親自查看,最終只得默然不語,臉色陰沉的回到主座。
  天煞的種子選手,竟然在第三輪一招未出,就莫名出局!
  眾人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些天煞國人不忿,站起來大聲道,「王爺,其中定然有鬼!請徹查其餘比武者!」
  戰北恆神色陰冷,雅蘭珠卻笑嘻嘻道,「是啊,我們都很可疑,我們剛才不僅把手伸進去了,還把嘴伸進去咬了古統領一口。」
  底下一陣哄笑,笑聲裡雲痕冷冷道,「貴國這個簽盒著實做得奇妙,大抵花樣搞多了,反咬了自己手。」
  戰北恆神色變幻,畢竟心虛不敢追究,揮手命人將古凌風送下去,冷聲道,「比武繼續——」
  孟扶搖微笑著,退後一步看自己的簽,剛才她先是拿了一根,用去抽古凌風的手,籤條掉落後順手又撈了一根。
  「黑,七!」——
  此時仲裁已經將各自的籤條讀過,其中郭平戎對燕驚塵,璇璣成安郡王華彥對雲痕,雅蘭珠抽到紅五,結果查遍所有人的簽都沒有黑五,那只簽屬於古凌風,留在了簽盒裡,於是雅蘭珠好運的輪空。
  軒轅昀作為前兩輪表現最佳的高手,一直為眾人所關注,此時出名高手都已定下對手,剩下的是第二輪中名次稍後的比武者,眾人目光輪流看著,看是哪個倒霉鬼,輪上了和這個風頭最勁的少年對戰。
  軒轅昀在眾目睽睽下小心的遞過簽,細聲細氣的道,「紅,七。」
  仲裁將目光投向剩下幾人,其餘幾個都露出釋然的笑容,一副瞬間輕鬆的模樣,仲裁一揚簽,問,「哪位黑七?」
  眾人左顧右盼間,孟扶搖微笑跨前一步,指指自己鼻子,「區區。」
  轟然一聲,又是一陣興奮的議論,有人大聲道,「哎,這場別比算了。」
  「早點認輸,換人換人。」
  「沒意思沒意思,還以為能看巔峰對決。」
  孟扶搖笑瞇瞇的轉身,揮手,「哎呀,不要趕人家嘛,重在參與重在參與。」
  她在哄笑聲中大踏步下台,等著自己的第七場,坐下沒多久,身側人影一動,宗越無聲無息的過來了,孟扶搖在他身側坐著,本來好好的,突然就開始抓耳撓腮。
  宗越淡淡道,「怎麼?長虱子了?」
  孟扶搖笑,「是啊,眼虱子,左一眼右一眼的瞅得好可憐見的,弄得我覺得我真是罪過,電燈泡似的卡在這裡,蒙古大夫,我們換個位置如何?」
  宗越眼也不抬,細細的把她的脈,道,「你如果少說幾句廢話,大抵還可以活得久些。」又道,「張嘴。」
  孟扶搖乖乖張嘴,宗越彈了顆藥丸到她嘴裡,道,「我原本不打算過來的,聽說某人運氣不好,抽著了那人,只好跑一趟,我跟你說,你好自為之」。
  說完便起身,毫不回頭的離開,他白衣如雪的背影不掠煙塵,那般慢而堅定的步伐,遠遠看去只覺得似遠山雪線之上碎雪飄舞,冷而疏離。
  孟扶搖下意識的一轉頭,果然就見那羞澀的小正太昀公子,又兔子似的眼圈紅紅了。
  「唉……」孟扶搖郁卒的捧著腦袋,和元寶大人歎,「媽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一旦相逢就抽風啊……」——
  郭平戎和燕驚塵是第三場,奇妙的是,兩人都不是最佳狀態,郭平戎內力雖然未失,但因為靈機被毀,反應和機變都遠遠不如鼎盛時期,燕驚塵雖然受了輕傷,三天將養也算差不多,他根基不如郭平戎紮實,天賦卻好,劍法靈動輕盈,起落點射煙氣繚繞,有出塵之姿,更對比出郭平戎的「拙」,兩人堪堪戰個平手,第三百招上,燕驚塵以半招險勝。
  燕驚塵比試時,裴瑗就坐在台下,他夫妻雖然號稱「雙璧」,但這種單人比試是不能雙雙齊上的,裴郡主坐姿端正,雙手疊放於膝,比起某人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憊懶姿態,氣質不知道好了幾萬倍去,某人一邊吃著零食一邊瞟她,瞟她肋下,瞟她面紗,瞟她腰身,眼珠子轉啊轉的笑瞇瞇,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
  第六場是雲痕和華彥,那位來自璇璣的少年王爺,出身成謎,不同於古凌風郭平戎軒轅昀燕驚塵,是雲魂星輝月魄煙殺之類的名家弟子,卻功力渾厚,尤善槍法,這個軒昂的男子和雲痕對面一立,都風姿颯爽如一對玉樹,看得眾人一陣叫好。
  孟扶搖跳到椅子上,大肆舉臂揮舞,「阿痕加油,阿痕加油!」
  她袖子裡的元寶大人被她揮得眼殊如三百度眼鏡,一圈一圈都是漩渦,它憤恨的爬出來,沖孟扶搖齜牙,孟扶搖連忙歉意的將它放進掌心,以示溫存。
  雲痕無奈看她一眼,擺擺手,無聲對華彥一讓,「請!」
  「請!」
  一聲「請」字尚在嘴角餘音未了,下一瞬華彥突然如一道爆破的雷般衝了出來,槍尖一擺,空氣中立即響起了連環的爆破音,氣流湧動辟啪炸響之聲不絕,捲得雲痕頭髮都向後直直豎起。
  孟扶搖怔了一怔,緊張得捏緊了手指,道,「這傢伙這實力兇猛啊……」她捏啊捏,捏啊捏,忘記元寶大人還在她掌心……
  雲痕倒面色不變,低喝,「好!」猱身撲上,兩人瞬間纏戰在一起。
  這才是真正實力相仿的一場戰鬥,和先前燕驚塵以輕靈戰拙笨的討巧相比,雲痕和華彥都是實打實的戰鬥,招數、內力、功底、技巧,一場全面而畢麗的五洲大陸貴族武者都精擅的武技展示,一個槍風如虎出林,一個劍氣似龍在天,金色的槍風和淡青的劍光糾纏在一起,劈、射、砍、穿、華光繚繞勁氣縱橫,看得眾人不間斷叫好。
  孟扶搖卻擔心的沉默了下來,因為她發覺,華彥的內力使用太猛,一旦到五百招外,必將後力不繼,但雲痕畢竟新學劍法,功底似有不足,和那華彥特別渾厚的內力比起來,他有著天生缺陷,看起來現在不落下風,卻很難支持到五百招外。
  她扭緊了手指,心中已經在想等下怎麼安慰落敗的雲痕。
  然而四百招過去,雲痕未落敗像,他只是臉色白了些,嘴唇有些發青,然而劍氣凌厲如舊,戰意熾烈如舊,縱橫飛舞的劍光,如海波逐浪濤飛雲卷,驚艷如初,他將腳下那一方比武場當成了自己的屬地和戰場,寸步,不讓!
  雲痕不讓。
  一讓,便讓出了此生的所有尊嚴和執著。
  他已經很累,累到眼前發花,累到心跳如鼓,華彥倒踩七星的步法在他眼底已經快成了真正的金星亂冒,縱橫的槍風逼住了他的呼吸,他覺得連血液都在一寸寸凝結,每一劍揮出,那些凝結的血液都似要成塊成塊的掉出來。
  於是他咬破舌尖,將血含在口中,那樣清銳尖利的疼痛和微腥微甜的氣息裡,那金光亂晃的槍尖早已幻化成那年玄元山上初見時孟扶搖的劍光,那劍光翻驚搖落,剎那間驚破東風,而那日山頂清風裡那少女眼神黝黑,冰雪般明亮,又像一朵花開在曠野,寂寥著驕傲,不肯被倫俗世事摧折。
  他記得那雙眸子,太淵皇宮再遇,匆忙之下他一時沒能認出,然而事後靜靜回思,那雙眼神便如陌上花,水底月,無時無刻不晃動在他記憶中。
  他記得她匕首反手插入腿中的流出的鮮血,記得她巧舌如簧的計謀和常人難及的鎮定。
  記得那樣一個既驕傲又散漫,既狡黠又清高的女子。
  扶搖。
  我可以輸給你,但絕不能再在你面前輸給別人!
  第五百招!
  華彥開始微微喘息,他的金槍太重,雖然威猛沉厚,但一旦使用超過限度,等於是在戕害自身,來之前他怖父特意教導,如果遇見無痕劍或雅蘭珠燕驚塵,才可以使這種戰法,一旦遇上功力同樣深厚的古凌風郭平戎,萬萬不能。
  抽到雲痕,他暗暗欣喜,大膽採用了這個戰術,卻萬萬沒想到,使劍輕靈,又沒有他因奇遇打造的深厚內力的雲痕,竟然拚命支持到了五百招。
  槍法一旦失力,威力頓時大減,雲痕深吸一口氣,忍住胸肺間欲裂的疼痛,立刻搶攻。
  第五百八十七招,他一劍如落蝶,點在金槍槍身,長槍脫飛!
  華彥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兒,武器脫手,立即不再糾纏,坦然認輸。
  他目光明朗,上前一步,誠心誠意對雲痕一揖,道,「佩服兄台。」
  佩服這等堅持的意志,這等不讓的心態,這等逆境中不輸的氣勢,屬於真男兒的勇氣和風骨,千載不滅。
  雲痕插直如昔,肅然還禮,在眾人欽佩和讚賞的目光裡下台,步伐穩當的迎著孟扶搖走來,深深注視著她,笑了笑。
  孟扶搖抱膝看著他,歎息一聲,無聲遞過一方手帕。
  雲痕接過,捂在嘴上,咳嗽,孟扶搖緩緩道,「我不想看見你連血都不肯在我面前吐,那我這輩子不如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
  雲痕笑笑,直著腰坐下去,孟扶搖從懷裡摸出藥往他手裡一塞,站起身,扭扭脖子踢踢腿,微笑道,「輪到我了。」
  雲痕拉住她,孟扶搖回首,清冷少年眼眸星火旋轉心事浮沉,干言萬語盡在眼神中,孟扶搖對著那樣的眼神怔了一秒,隨即坦然一笑,道,「放心,我不跟你學,我要輸便輸,決不偷偷嚥下自己的血。」
  她在眾人善意而又微帶嘲謔的目光中往台上走,她坐的位置需要經過第一排燕驚塵夫妻,當然也可以繞路避開,孟扶搖不讓,直直過去,位置有點窄,需要人站起相讓,燕驚塵看見她過來,渾身立刻開始發僵,木木的站起,孟扶搖卻看也不看他,她笑瞇瞇的徑直走過燕驚塵,經過裴瑗身邊,突然身子一斜,腳一勾。
  裴瑗原本沒有在意她,突然覺得腳下大力湧來,身子向後一斜,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抓可供抓住的物休,孟扶搖立即眼疾手快的將自己的手遞過去,一邊微笑大叫,「燕夫人怎麼了?」
  叫聲裡,她的手扣住了裴瑗的手,手腕一旋,裴瑗身子一個踉蹌,轉了一個半圓面對後面的看客,因為迴旋之力太過兇猛,她臉上面紗,飄飄揚起。
  全場發出了一聲意味深長尾音上揚充滿驚歎的「哦————」
  裴瑗則尖叫起來,她甚至還沒明白這剎那間發生的事,就突然發現自己眼前一亮,面紗飛起,那張掩飾許久,連親人都不曾看過的臉,暴露在天下武者面前。
  那臉上,叉叉疤痕雖已癒合,卻一直沒有完全平復,呈淡淡紅色,蚯蚓般隆起,說起來也沒猙獰到讓人看了噁心,然而她偏偏五官精美肌膚細膩,越發對比出驚心的醜來。
  燕驚塵轉頭,怔怔看著裴瑗——這許久以來她一直戴著面紗,一會說練武需要一會說長了風瘡,而他們夫妻一直分房睡,有名無實,他竟從沒親眼看見過裴瑗面紗後的臉。
  原來她的臉,已經毀了……
  他閉了閉眼,又將目光轉向孟扶搖,少年打扮的女子,眼眸寶光流動,黑如墨白如玉,易容過的肌膚淡蜜色,透出瑩潤如珍珠般的色澤,小小的一張臉,輪廓也讓人心驚——秀致得心驚。
  燕驚塵緩緩抬手——不是去攙他的夫人,他已經忘記了夫人這回事,他只是將手按在心上,那裡彷彿有無數塊被燒熱的尖利碎石在不住磨礪,所經之處「哧——」的冒起白煙,鮮血淋漓,焦土一片。
  那些因年少懵懂,因陰私貪慾而錯失掉的美好感情!
  那些無知間自作的孽,那些錯上加錯永墮地獄的傷!
  他僵在那裡,沒聽見他的「夫人」一聲慘叫,沒看見她捂臉奔出會場,他木偶般的呆立著,瞬間,老去十年——
  孟扶搖站在台上的時候,軒轅昀已經在那裡等候,這個清麗少年,使用的武器是一柄寶光燦爛的月牙鉤,孟扶搖看著這個月魄的弟子,決定不使用月魄給她的練氣之寶,哎,不能害人家打翻醋罈子。
  台下看客們開始懶洋洋磕瓜子,等著三招之內解決這場注定沒有爭議的比試。
  兩人斯斯文文對揖,「請——」
  聲音未完,孟扶搖已經撲了出去,她帶起的風聲呼嘯,震得四面空氣都動了動,「啪」一聲,台上兵器架突然倒地,長戟短勾骨碌碌滾了一地。
  台下「嘁」一聲,這孩子,想掙扎求勝也不能這麼猴急啊。
  孟扶搖其實只是想三招之內解決軒轅昀——她的內傷沒好,不能久戰。
  對面,軒轅昀羞羞怯怯笑著,指間光芒一掣,一輪新月錦帶般鋪開,月光無分邊界無處不至,剎那間將孟扶搖攻勢全數封擋。
  孟扶搖卻根本沒有近他身,一翻身鷹隼之越,呼一聲越過他頭頂,頭也不回反手一刺,掌間雪光如電,直戳他肩井。
  軒轅昀一扭身避開,他身形當真也如一抹月光,流水般無聲滑過,場中只看見他一抹月白色的影子,漂游挪移,流光渡越,輕逸靈韻之中,卻又有萬年亙古,風雷不可摧折的凝與定。
  孟扶搖卻又是另一種風格,她攜驚雷,帶烈電,卷大風,破九霄!
  她用拳,拳出如虎兕出柙,攜著山野之王的暴吼,一拳出而萬物低伏,拳風所經之處,場間鋪地的堅硬木板齊齊掀起暴開,一幅一幅如船頭般依次翹起,啪啪啪啪一陣連響,那些翹起的「船頭」因衝力和慣性依次彈飛,一個撞中下一個,漫天裡飛起橫七豎八的巨大木板,呼嘯旋轉,直罩軒轅昀當頭!
  驚呼聲起,數千看客撤了瓜子,齊齊跳起。
  滿天裡都飛著巨大的木板黑影,掩去了軒轅昀銀光燦爛的月牙寶光,孟扶搖飛身而起,擦著木板渡越長空,她黛色衣襟獵獵飛捲,彷如九天之上踏濃雲而來的操縱電光之神,那般無處著力處,她依舊能翻起,跳躍,踹、踩、踢、射、那些木板在她腳下彷彿有了生命,剎那間便上下左右毫無空隙的,包圍住了軒轅昀!
  而她自己依舊沒有放鬆的,俯衝而下,肘間黑光一閃,「弒天」已經貼在肘後,這是和宗越學的用劍方式,最快、最狠、最靈活、最一擊必中!
  她要將這一劍,擱上軒轅昀的頸項,然後,結束這場戰鬥!
  她俯衝而下,似九霄之上飛鳳狂舞,雷霆萬鈞冰雪一片,台下的鼓噪聲全數被蕩起的罡風遠遠捲開去,她只是向著目標,心無旁騖,一往無前。
  軒轅昀還在對付那些成陣的木板,月牙鉤曳出一道道雪色弧光,那光芒天生就有崩毀的力量,往往離木板還有數寸距離,那大塊的木頭便已無聲碎落,然而只是這麼一耽擱,孟扶搖已經到了。
  她黑雲罩頂無可抵擋,匕首的寒光閃在軒轅昀眼底。
  台下「哎呀!」驚歎之聲潮水般湧起。
  軒轅昀卻突然輕輕一笑。
  這個清麗的少年,手中月牙鉤突然一震,「嚓」一聲,月牙鉤上突生「雙翅」,是兩片如羽翼一般的閃亮小刀,一出現便寒意瀰漫,氣息冰雪,場中氣溫都降了十度。
  當月光插上翅膀,那是什麼樣的華麗和炫目?
  軒轅昀依舊羞怯笑著,手腕一振,掌中長了翅膀的月光速度突然快上一倍,輕輕一滑,帶上玄冰寒氣的長鉤已經到了孟扶搖面門!
  利那間寒氣逼體,連血脈都似要凝固。
  孟扶搖知道自己上當了。
  這丫和自己一樣,藏私!
  這丫甚至練的是玄陰真氣,直到現在才拿出來,早先他一分不露,誘使她真力全出想速戰速決,結果在這舊力將去新力未生的時刻,他來上這麼一手,純料是想趁機引動她的傷勢!
  難怪宗越明明不想來卻半途趕了過來,給自己送藥,原來他就是擔心這個軒轅昀。
  玄陰真氣寒氣瀰漫,孟扶搖真力使用過度,體內的內傷開始隱隱作痛。
  軒轅昀的鉤光已經飄了過來。
  他的鉤光極其燦爛,一輪皓月盈盈當空,華光輝耀間眾人都睜不開眼,都用手遮著眉努力的想要看清楚這超出期望值,瞬息萬變精彩絕倫的巔峰之戰。
  華光裡,軒轅昀靠近孟扶搖的鉤光突然在最關鍵的時刻停了停。
  他身子一偏飄到孟扶搖身邊,極其快速的道,「讓我見他,我輸給你。」
  孟扶搖一怔,差點沒嗆著。
  這孩子,真武魁首也不要,只為了能見宗越?
  毒舌男真是魅力無窮啊……
  軒轅昀的鉤光停在她面門前,等著她回答,孟扶搖只笑了笑。
  她也快速的道,「那是他的事,我沒這權利,另外……我不需要你讓。」
  「讓」字還停留在她舌尖,餘音未絕軒轅昀立即飛速後退,然而他終究遲了一步,或者說他停下那一霎,就已經注定錯過打敗孟扶搖的最好機會。
  孟扶搖一聲低喝,五指一張。
  她掌心裡突然衝出極其燦爛的光芒,先是一團白亮的罡氣,隨即那一小團白光迅速擴大,那光芒遠超那銀輝輔漫的月光,更為奪目而亮麗,中心熾烈,邊緣如火,無邊無垠的向四面衝開,場中剩餘的木板,立即脫離地面,似有人拖動般飛速貼地哧哧的向後溜,逼得坐在前台的看客不得不起身躲避,有人動作慢了一步,立即被那木條插在腿上,尖刀般的鮮血淋漓。
  前方恆王和仲裁坐的高台,也是用木板搭起,那堅固的用鐵條固定的木板,突然也無聲無息卸落,恆王險些狼狽的栽下場中。
  高台上垂慢嘩啦向上一揚,巨龍般昂起,再齊齊一收,在那耀目光芒中砰的消散。
  「破九霄」第六層「日昇」!
  滄海霞映,雲山照破,如旭日之升!
  日光一出,何曾有月光存在的地方?
  軒轅昀連眼色都變了,同樣是光之罡氣,他自然識貨,知道自己絕對不能硬接,他退,退得像一抹電,速度絕對不比孟扶搖先前兇猛下擊來得慢。
  然而一雙手指,已經輕輕擱在了他的咽喉。
  和他寒冰般瀰漫冷氣的月光不同,這雙手指是熱的,火般的熱力燃燒,他僵著脖子,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肌膚因那般騰騰的熱力,激得一片片的起栗。
  崩毀的比武場,蕩過沉寂的大風,風揚起少年的衣袂,那背影纖瘦而堅剛,另一抹日光淡淡的照過來,照見她的手指,穩穩捏住了對手的咽喉。
  那一片光芒漸漸斂起,濃縮為她指尖一點白光,在那要害處起伏閃爍,耀得全場數千人鴉雀無聲。
  仲裁張了張嘴,幾次都沒發出聲音,最後才嘎聲道,「孟扶搖,勝!」
  全場明明都知道這結果,依舊在抽氣,那聲音風似的捲過偌大的比武場上空,聽起來像是巨人在打嗝。
  軒轅昀不敢眨眼,等著孟扶搖收手,孟扶搖卻不收,他被那白光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看著孟扶搖,眼圓又委屈的紅了。
  孟扶搖暗罵,兔子!
  她哪是不想收哇。
  她是收不了哇。
  拼著迅速聚攏的真氣,越級冒險使用第六層破九霄,現在她比軒轅昀慘多了,全身的骨頭都快要脫位,內膿裡波濤洶湧,真氣左衝右突無法控制,感覺手指一動,一口血連帶著所有內臟就要噴軒轅昀滿頭。
  她僵在那裡,別人還以為她在炫耀戰績不捨得放手,卻也不敢說什麼,黑馬啊,超級大黑馬啊,就這一手太陽燦燦的,一招就解決了幾乎坐穩魁首之位的軒轅昀,硬生生將他趕出了十名之外。
  都以為毫無懸念的一場比武,三招一定解決,果然是三招解決,就是輸贏掉了個個兒。
  他們張著嘴,瞪著眼,看著台上以拉風姿勢定格的孟扶搖,沒人想過要把這個勝利者給解救下來。
  燕驚塵站在那裡,癡癡的看著孟扶搖的背影,他從剛才站起就沒坐下過,孟扶搖第一招擊出,他就眼前一黑,那些巨力擊飛散開的木板打在他腿上,他渾身僵木毫無所覺。
  當孟扶搖最後一招定局,滿台上下都是那逼人的日光燦爛的時候,別人的驚呼聲裡他短促的「啊」了一聲。
  那一聲用盡了最後的全部的力氣。
  別人不知道,修習雷動訣的他卻明白,那一招,是「破九霄」!
  遠超雷動訣之上,天下第一的大無上心法,比雷動訣珍貴百倍的「破九霄」!
  扶搖……扶搖……
  燕驚塵不知道自己在呼喚什麼,心一點點疼痛的沉下去,沉至心淵深處,那種痛摧肝殘裂肺,深入骨髓,他痛得天旋地轉無法呼吸。
  那些自作聰明的抉擇,那些因錯誤抉擇而一錯再錯的命運,那些早早寫在命運裡的懲罰……
  「你會後悔,遲早。」
  「噗——」
  燕驚塵噴出了一口鮮血,燦爛的開在一片塵灰的地上——
  燕驚塵在吐血,孟扶搖的汗,卻在一點一點沁出背心,她覺得自己在向走火入魔方向逼近,那種眼看著身臨深淵卻完全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她眼前發黑,她抬起眼,求助的看著指下的失敗者,軒轅昀那個傻小子,卻只知道眨眼睛流淚。
  救命啊……這姿勢雖拉風,定久了也會出人命滴……
  身後突然有人靠近,淡淡的碎冰般的男人清涼味道,一隻溫度微冷的手掌牽過她,平靜的道,「累了吧,我們走。」
  他牽過的手掌穩定而有力,掌心裡透過冰雪微涼的真氣,自經脈迅速上行,一點點撫平她此刻的燥熱和血氣翻湧,體內奔騰衝突的暴戾真氣慢慢平靜下來,如細流緩緩歸進大海,然後她覺得自己能動了。
  她活了。
  孟扶搖鬆一口氣,感激得眼淚汪汪,回頭低低道,「雲痕……」
  這關鍵時刻,遠遠坐在台下,根本看不見自己神情的他,竟然看出了自己的險境!
  這一手對症下藥的真氣輸送,幫自己渡過了強行越級剎那最難以渡越的關口,如果不是這一剎他牽過的手,她孟扶搖今日很可能成為一個死在台上的勝利者,死了以後還要被標明:該君興奮過度,暴斃身亡。
  雲痕只是淺淺對她笑,眼神裡星火簇簇流光溢彩,如一段斑斕的星河,那樣的目光裡,有為她勝利而生的歡喜,有看她渡過難關更上一層的安慰。
  他是那種遠居高山上,支枕聽河流的男子,清空而堅剛,彈指擊去,玉,般清越作響。
  他牽著她,慢慢向右側台下走去。
  「拉住我。」
  「噩運在左,我帶你向右。」——
  被雲痕拉回去的孟扶搖,這幾日不可避免的成了磐都風頭最勁的人物,全磐都的人都在議論這匹本屆真武最大最離奇的黑馬,議論她逼得最強高手軒轅昀出局,戰勝後站在台上樂不可支不想下來,此傳言連元寶大人都在隨鐵成逛街時聽見幾次,回來也樂不可支,抱著肚子狂笑孟扶搖,好在耗子語沒人懂,孟扶搖還傻兮兮陪它笑,耗子越發開心,決定要把這事告訴主子去。
  休養了幾日,傷沒好全,苦命的黑馬又要被拉到場上去遛,最後一輪正儀大殿的皇宮比試,孟扶搖三人到達的時候,發現殿上看客雖不多,殿側卻圍了整整一圈屏風,那些半透明的屏風後珠圍翠繞,環珮叮噹,香風微送,媚色怡人,擠擠簇簇的不知道埋伏了多少美女,隱約還聽得鶯聲燕語:
  「快來了快來了。」
  「快看快看!」
  「你別擠著我——」
  「哎呀你踩著我的腳……」
  孟扶搖進來時,美人群一陣騷動,她們齊齊看向一個方向,有人還不顧身份,站起來用扇子圍著臉嬌呼。
  孟扶搖那個開心咧,俺終於一舉成名鳥,她大踏步的從殿上過,咧著嘴,對那些自己的崇拜者連連揮手致意。
  「崇拜者」們瞟她一眼,齊齊轉過頭去。
  ……
  孟扶搖愕然,傻傻的站在殿中,忽聽一聲傳呼,「陛下駕到——」
  一行人從內殿轉了出來,隱約間儀仗迤邐,氣度威嚴。
  孟扶搖一聽這聲就唰的別過頭去,她突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貌似還要向戰南成行禮?真是鬱悶——
  她不滿的扭著小腦袋,尋思著要不要用什麼法子來逃避向戰南成行禮……腰閃了?手折了?尾椎骨受傷了?眼角瞄到一行人緩緩上殿,在前方殿上分主賓坐下,似乎還揖讓了一下,真是一群斯文敗類,又聽見屏風後騷動劇烈,女人們你絆著我的裙子我扯斷你的襪帶,亂成一團香喘微微,不由更加憤怒,媽的,還有一群花癡!
  然後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氣場不對!
  非人哉!
  還有,眼角餘光裡,殿上右側,那方淺紫銀繡衣袂,是啥?
  她僵硬地,頸骨直直地,骨節咯咯嚓嚓地,扭過頭去。
  前方,大殿玉階之上,蒼龍在野鑲金嵌玉寶座屏風之前,一人正半側著身子和戰南成說話,紫金冠,碧羅帶,淺紫銀龍王袍,烏髮如墨肌膚如玉,雕刻精緻的銅面具遮住了他輪廓優美的半張臉,露出的眉眼,依舊光輝燦爛如天神。
  感覺到孟扶搖的瞪視,他淺笑吟吟轉過頭來,眼波在她身上一轉,孟扶搖頓時覺得全身上下從裡到外包括內衣以及內衣的帶子都被他眼睛裡的小鉤子鉤過了一遍,鉤完一遍還不罷休,那人優雅的、纏綿的、華光流溢的、氣度雍容的、令人又惱又恨又不禁沉湎的……對她一笑。
  隨即孟扶搖聽見他含笑的語聲,隔著高遠的大殿,悄然傳入她一人耳中。
  「扶搖,我想你想得好苦。」
  天煞雄主第九章重重心思
  孟扶搖險些跳起來。
  撤謊,叫你撒謊!
  叫你不分場合時間地點無時無處無所不在的撤謊!
  她的第一直覺——奔出去,找根釘耙劈頭蓋臉暴打之。
  她的第二直覺——此行為太不淡定,予人可乘之機,要不戰而屈人之兵。
  她的第三直覺——沉默是最大的鄙視,對頭,無視之。
  於是她扭臉,目不斜視滿臉嚴肅,隨著眾人對上殿行禮,也不記得計較是不是要給戰南成下跪了。
  戰南成臉色不是太好看,畢竟天煞參加比武最有希望奪冠的古凌風莫名其妙出局,其餘幾位只有一個進了前十,魁首注定無望,但仍維持著大國皇帝應有的雍容氣度,含笑叫起,又親自介紹長孫無極,「蒙無極國昭詡太子青眼,不遠千里,親臨主持這最後一輪金殿比試仲裁,敝國不勝榮幸。」
  長孫無極欠欠身,微笑:「在下無能,忝為仲裁,不過不敢負陛下抬愛罷了。」
  戰南成又道:「太子辛苦,初到天煞,未及接風便匆匆前來仲裁,敝國實在失禮。」
  長孫無極又客氣:「理所應當,陛下無須多禮。」
  兩人對視,俱都一笑,屏風後騷動愈烈,雲鬢花顏擠擠挨挨,鶯聲燕語低低不絕,實在不像個比武場,倒像個怡紅院。
  戰南成神色頗有幾分無奈,他當然不願意好好的真武大會搞成這樣,怪只怪長孫無極成名太早威望太高,是各國皇族間早已被神化的人物,坊間早早便有了文人騷客歌頌他的野史傳記,這些皇族內眷姑奶奶們,漫長寂寞深閨裡,多半都是靠讀他的傳記,做些白日春夢來打發無聊日子,如今他好容易來一次天煞,這些女人早早鬧翻了天,沒日沒夜的跑皇宮求門路,只為看上一眼。
  眼見女人們鬧得不像話,戰南成也有點尷尬,清清嗓子故意轉移話題,笑道,「貴國孟將軍著實少年英傑,三日前那一戰轟動京華,無極國果真人傑地靈,羨煞我等。」
  長孫無極目光在面無表情眼神惡毒的孟扶搖身上流過,頓了一頓才答,「敝國之幸。」
  孟扶搖撫了撫手臂,做撣雞皮疙瘩狀,幸,幸你個頭咧,我看見你我就覺得我真不幸。
  長孫無極微笑,居然遙遙伸手一攏,不引人注意的做了個揀取雞皮疙瘩的姿勢,孟扶搖瞪著他,實在覺得這個人是個魔星,皮厚心黑,殺人越貨,三千里外飛劍取人頭。
  她退後一步,退到雲痕身後,揉椽鼻子,不打算和那魔星對陣,雲痕微微側頭看她,又很敏感的看看階上的長孫無極,他並不清楚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之間的糾葛,只覺得孟扶搖自進了殿就不對勁,她這麼膽大無畏張揚恣肆的人,竟然出現了不自在的神情……是因為昭詡太子嗎?
  雲痕的眼神黯了黯,不過孟扶搖避到他身後,他又眼神一閃,微現一絲笑意。
  最後一輪比試依日是戰北恆主持,先念了名單,到下的十人是:孟扶搖、雲痕、燕驚塵、雅蘭珠、還有來自軒轅的常濤,來自上淵的韋山瑞、來自太淵的澹台宇,來自天煞的沈銘、來自璇璣的唐易中,來自扶風的巴古。
  名單讀完,才發覺不對,燕驚塵怎麼沒來?
  好容易過關斬將到了這金殿比試,真武大會最後一關,怎麼還會有人缺席?
  戰北恆眉頭微微皺起,和身側內侍低語幾句,吩咐他去傳喚,內侍剛匆匆下階,在殿門口卻與一個傳報太監撞個滿懷,那太監急急道:「啟奏陛下,太淵燕夫人求見。」
  裴瑗?她來做什麼?孟扶搖皺了皺眉,這女人昨天出的醜還不夠嗎?
  戰南成怔了怔,道:「宣。」
  悠長的傳喚聲報出,眾人齊齊回頭看,日光將大殿前長長的漢白玉階洗得亮白,其色如梨花雪,那女子踏著光影走來,昂著頭,依日是灼目的紅,長長的影子一點點鍍在深紅鑲銅釘殿門上,似是單薄了些,腰卻挺直。
  孟扶搖看著她露在面紗外的眼睛,心中微微顫了顫,這個女子,眼神裡竟然全是死氣,像一泊化了血的水,靜,卻詭異逼人。
  裴瑗誰都不看,直直入殿,行禮之後也不起身,伏地琅琅道:「啟稟陛下,民婦夫君驚塵夜來不適,無法再參與真武盛會,但民婦夫妻既遠道而來天煞,不願不戰而歸,民婦既與夫君同休,請代夫君一戰!」
  「荒唐!」戰南成立即拒絕,「取得真武大會最後金殿比試資格的是燕驚塵,不是燕夫人你,你若代戰,對其他落選者,還有何公平可言?」
  「民婦不過是未參與爭奪魁首之爭而已。」裴瑗昂起頭,「驚塵能取得的資格,我也能!」
  戰南成怔了怔,看向戰北恆,戰北恆道:「妻代夫戰,倒是有先例的,畢竟燕驚塵平白失去比試機會,對他也不公平。」
  戰南成沉吟一下,神色已經和緩下來,又微笑問長孫無極,道:「太子才是大會仲裁,還是您來決定吧。」
  孟扶搖皺了皺鼻子,一對奸詐的狐狸,你們的態度已經表明,還能讓長孫無極說什麼?
  長孫無極淡淡看向裴瑗,半晌道,「夫人自認為有實力取得資格,無極不敢駁斥,不過口說無憑,要想使天下英雄心服,還得實力說話。」
  裴瑗立即道:「請太子指出十人中任何一人,和民婦比試!如若輸了,民婦自請驚擾御駕之罪!」
  「那好,」長孫無極微笑,目光在十人中一轉,對孟扶搖笑了笑。
  孟扶搖以為他要指自己,好把裴瑗趕出大殿,立即捋柚子準備揍裴瑗,不想長孫無極目光居然從她身上滑過去,向雅蘭珠笑道:「勞煩雅公主。」
  雅蘭珠怔一怔,隨即笑道:「好,反正上場我輪空,少戰一場,正好可以練練拳腳。」
  她不急不忙走過去,吹了吹拳頭,笑嘻嘻一擺手,道,「來吧。」
  裴瑗背對著孟扶搖,孟扶搖看不見她表情,卻發現站她對面的雅蘭珠,看起來還是以往那天真活潑勁兒,但是眼眸裡的神情已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盯著裴瑗的眼,眼神深黑,閃著琉璃般的光。
  裴瑗……有什麼不對勁嗎?
  孟扶搖突然覺得,長孫無極擠兌裴瑗自願挑戰,又指了雅蘭珠,這一系列動作似有深意,他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她疑感的看過去,殿中卻已響起一聲清叱,彩光和紅光鮮艷的糾纏飛舞,裴瑗和雅蘭珠已經戰在了一起。
  她一出手,孟扶搖就知道她果然沒有撇謊,她本身功力雖然不及燕驚塵,但對雷動訣比燕驚塵更熟悉,劍法也絕不遜於他,天知道這短短一年她是怎麼進境到這個程度的,而且明顯她的真力和燕驚塵一個路數——都是師從於煙殺,孟扶搖覺得這對夫妻簡直全身是謎,他們是怎麼結為夫妻的?她的真氣法門是煙殺還是燕驚塵教的?他們夫妻看起來那麼怪異,這場結合是否還有隱情?煙殺又是怎麼肯讓燕驚塵娶她的?
  她在這裡沉思,一邊注意場中戰況,雅蘭珠出身扶風王族,那個國度秘法無數,所以武功底子非常好,尤其追戰北野追了這麼多年,練出一身牛叉的輕功,縱橫飛騰就像一道亮麗的虹,炫得人頭昏眼花,偏偏還用了一對古怪而小巧的武器,像兩隻銅盅,時不時撞出或請越或刺耳的聲響,聲音亂七八糟,色彩五顏六色,真是人到哪裡哪裡就人人發昏。
  裴瑗卻又截然不同,她中現中矩用劍,每劍都攜煙光和風雷之聲,氣流沉厚發力千鈞,存心要以沉穩真力壓住雅蘭珠的輕靈跳脫和擾亂戰術,不得不說這個方法很有用,花蝴蝶一般的雅蘭珠步子漸漸慢了下來,不得不和她硬碰硬,兩人的武器不時的撞在一起,發出砰嚓鏗然之聲。
  第一百二十七招,中規中矩的戰況終於發生了變化,雅蘭珠真力不竭,裴瑗卻顯得有些後力不繼,她到底被毀過武功,無論如何追不上底子極好的雅蘭珠,眼見著那彩袖翻飛如霓虹,她的眼色,冷了又冷。
  她突然微微拌了抖劍身。
  那劍光裡還是帶著煙氣,煙氣卻突然有了不同,由原先的淡灰變成淡黑,隱隱還有極淡的腥氣,她一劍射出,噙一抹冷笑,直取雅蘭殊面門——她所有的攻擊,都只對著雅蘭珠的臉。
  雅蘭珠習慣性的扭頭側身一避,那劍尖卻突然一爆,煙氣裡爆出一個極小的黑殊,直打雅蘭珠側過頭去的耳竅。
  這個角度極其詭異,孟扶搖心中跳了跳,隱約覺得不好,隨即便看見那黑珠突然一伸展,露出更加小得微乎其微的爪子!
  活的!
  這是什麼東西!
  這東西快若流星,近在咫尺,一旦射入雅蘭珠耳竅,那會是什麼後果?
  孟扶搖險此跳起來,隨即便見雅蘭珠扭到一半的身子,突然硬生生的轉了過來。
  空中那個黑爪子竟然跟著呼嘯而轉不死不休追過來,然而雅蘭珠這一轉,竟將自己柔若無骨的轉了三百六十度,這一轉她變成再次正面對著裴瑗,然後她突然舉起了自己的那個「銅盅」。
  那個「盅」突然開了一線,一縷紅光在那縫隙裡一閃,那飛得正歡的黑爪子身子抖的一顫,隨即便如被吸力吸住般,慢慢的被拽向縫隙中。
  以孟扶搖的眼力,看得出那黑爪子在空中死力掙扎,拚命想要掙脫,然而無論如何也抵不過雅蘭珠那詭異武器裡的紅色東西,最終被吸入縫隙中。
  裴瑗劍勢頓時一緩,明明只少了個黑珠子,她臉色突然便灰了一層,雅蘭珠卻嘻嘻一笑,道,「在玩蠱祖宗面前玩這個?姐姐你好可愛。」
  隨即她雙「盅」一敲,高高興興的道,「小寶又有零食吃了!」
  孟扶搖恍然大悟,難怪看那對小盅覺得熟悉又古怪呢,原來是養蠱的盅!長孫無極一定看出裴瑗哪裡不對,怕她在殿上使壞,乾脆指了出身扶風王族的雅蘭珠。
  還有誰能比扶風三大巫族出身的雅蘭珠更擅於整治一切邪術巫蠱呢?
  裴瑗扶劍後退,雅蘭珠收起雙盅往回走,裴瑗退到一半,突然滑步一衝,二話不說便是後心一劍!
  雅蘭珠走到一半感覺身後風聲一緊,一抬頭看見裴瑗身影已經當頭罩下,百忙之中抬手一架。
  鏗然一聲,雅蘭珠的雙盅脫手飛出,裴瑗的劍卻已經凌厲無匹的砍向她天靈!
  人影一閃,一道淺紫的光。
  那光原本還在殿上,突然便出現在殿中,一朵雲一道光一抹風一聲呼吸般輕盈,又或是神山之巔飄落的鴻羽,九霄之上浮沉的飛雲,到那凌空,渡越紅塵。
  那光飛射而來,一散又凝,凝出長身玉立的淺紫身影,只是手指虛虛一抬,便抬住了裴瑗的劍尖。
  裴瑗努力往下劈,再劈不下去,想要抽回,也抽不回。
  隨即長孫無極微笑著,溫和而又絕對不容抗拒的抽走了裴瑗的劍,道:「燕夫人,可止。」
  他淡淡一句話,威嚴自生,雙目猩紅神情暴戾的裴瑗張了張嘴,最終沒敢說出話來,屏風後又是一片驚艷的抽氣聲,孟扶搖豎著眉,於滿腔對裴瑗的憤怒中聽見嘰嘰喳喳的「不行,我要昏倒了……」「啊……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天神之姿……」忍不住喃喃罵,「騷包!」
  換得那人回首,宛然一笑,又是一聲低低傳音:「扶搖,你吃醋時最美。」
  孟扶搖吸氣,閉嘴,退後三步,某人皮厚,罵也無用,反正罵就是不罵,不罵就是罵,她在心裡罵遍了,也就是了。
  此時戰北恆已經過來,搶先道:「雅公主武器落地,燕夫人勝。」
  「砰」一聲,孟扶搖小宇宙爆發了。
  真是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
  她跨前一步,好奇的盯著戰北恆,笑道,「王爺,您們天煞國真是高風亮節,不懼苦累,令人感慕啊。」
  戰北恆戒備的盯著她,道,「孟將軍此話何意?」
  「您千里迢迢傳書相請無極太子,來天煞主持真武大會金殿比試的仲裁,卻不忍太子辛勞,時時搶先處處代勞,此番苦心,實在令人感動淚奔……」她仰頭看長孫無極,純真的問,「太子,淚奔否?」
  長孫無極抬起長睫,深深看她,眼神裡半笑不笑,也不看尷尬的戰北恆,半晌淡淡答,「孟將軍向來深知我心。」
  我知你個毛咧,孟扶搖肚子裡大罵,面上卻笑顏如花,謙虛,「偶爾,偶爾而已。」
  戰北恆扯著個嘴角,笑也不是責也不是,尷尬的站在那裡,戰南成看不是個事,趕緊打圓場,「北恆,你冒失了,這仲裁之事,自然該太子主持。」
  「無妨,」長孫無極悠然往回走,『恆王英明,諸國皆知,自然是沒錯的。」
  裴瑗驚喜的抬頭,長孫無極又道:「燕夫人先前並沒有認輸,再次出手,雖背道義卻合公理,但先前燕夫人武器也曾為雅公主擊落,如此,兩人算平吧。」
  裴瑗臉色白了白,今日真武魁首之爭,金殿之上,長孫無極看似寬和,一句輕描淡寫的「雖背道義」的論斷,卻必將傳遍天下,從此後她怕是再不能行走江湖了。
  孟扶搖不甘心,還想把裴瑗踢出去,一轉眼看見裴瑗眼角森冷的盯著她,又見雅蘭珠牙癢癢的盯著裴瑗,一副想要生吞活剝了她的架勢,頓時恍然大悟——等到最後一輪混戰,雅蘭珠一定無心爭奪魁首,一定會盯著裴瑗死纏不休,裴瑗應付她也一定不會再有機會對地使壞,那麼,她等於無形中去掉兩個勁敵。
  哎,這個心機比海深的傢伙,連相處得交情不錯的雅蘭珠也要算計,無恥哦——
  下面依舊是抽籤,孟扶搖對唐易中,雲痕對雅蘭珠,裴瑗對沈銘,韋山瑞對澹台宇,常濤對巴古。
  孟扶搖鬆了口氣,她正在為難抽到雲痕或雅蘭珠怎麼辦?打敗他們?雅蘭珠也罷了,這孩子就是玩票性質,打敗她自己沒太多愧疚,頂多就是負了長孫無極安排的苦心,但是雲痕,正當男兒建功立業之時,自己何忍剝奪他這麼寶貴的機會?
  雲痕對雅蘭珠,八成雅蘭珠敗,這孩子愛玩愛鬧,沒雲痕刻苦,更不及他成名多年作戰經驗豐富,否則剛才也不會被裴瑗背後偷龔了,孟扶搖歎了口氣,瞟一眼長孫無極——你玩花招?雅蘭珠還不是沒能進最後五強爭奪戰?
  長孫無極悠悠笑著,對孟扶搖的挑釁視若不見,端了茶淺淺啜飲,時不時和戰南成笑談幾句。
  孟扶搖憤怒,這世上就有這種人,不知道愧疚兩字咋寫!
  她一掀衣袂,大踏步邁出去,這回她是第一場。
  那位倒霉抽到她的唐易中,苦笑著抽出雙劍迎上前來,還沒開戰先鞠一躬,道,『璇璣唐易中,請戰孟將軍。」
  他一個躬躬得慇勤,孟扶搖正要回禮,忽聽他低低道:「在下願意速速認輸,保存孟將軍實力,還請孟將軍手下留情。」
  孟扶搖似笑非笑瞟著他——這傢伙滑頭,看出她怒火上行正想找人狠揍之,又知道自己實力無論如何也勝不了,提前賣好來了。
  她一個躬彎下去,也低低答,「放心,我只揍該揍的人。」
  此該揍之人,殿上高坐者也。
  兩人砰砰嚓嚓打起來——著實好看,雙劍舞如花,單刀曳似虹,也就是好看而已,不出一百招,唐易中一蹦三丈,將自己空門大開的撲了下來。
  這種長空鷹搏兔的戰姿,向來只有強者對弱者,並且實力迥異才可以用,唐易中對孟扶搖用這招,等於把自己送上門,於是孟扶搖只好笑納。
  她把唐易中一腳踢了出去。
  唐易中誇張的在空中翻了三個觔斗,才歪歪倒倒落地,落地後臉不紅氣不喘,「滿面羞愧」的「棄劍認輸」,大聲道:「佩服!佩服!」
  孟扶搖忍著笑,煞有介事的回禮:「承讓,承讓。」忍不住多看了這個相貌平平的傢伙一眼,真是個妙人,精明且豁達有趣,以後若去璇璣,倒是可以結交一下。
  殿上戰南成鼓掌,笑道:「此戰極妙。」又問長孫無極,太子以為如何?」
  五洲大陸皇族都擅武,自然看得出這場比試形同兒戲,長孫無極淡淡笑道:「甚妙,這位唐兄實力不弱,本可支持兩百招上,難得他為人淡泊。」
  戰南成『哦」?了一聲,道,「太子真是誠厚,朕本以為太子要為孟將軍說上幾句。」
  「陛下聖聰,在下豈敢蒙蔽。」長孫無極出神的注視著盞中碧色清茶,淺淺一笑。
  「這位孟將軍,聽說很得太子鍾愛。」戰南成試探。
  長孫無極靜了靜,才答,「此子英秀,實為人傑,為上位者皆當愛之。」
  「哦……此次孟將軍若在真武奪魁,無極國打算如何獎賞他呢?」
  「敝國十分遺憾郭將軍未進前十,」長孫無極顧左右而言他,「否則以郭將軍百戰軍功,忠事王朝,又是極得人心的積年老將,若能奪真武三甲,金吾大將軍之位,必在其指掌之間。」
  換句話說,無極朝廷根本沒考慮過給沒啥子軍功沒啥子資歷的孟小將軍什麼煊赫的職位。
  戰南成目光閃了閃,他隱約聽說過,這位孟將軍雖得太子寵愛,但更像是個男寵,據說太子出入行止常帶著他,不避他人,而孟將軍的職位也很值得推敲,那般護城破軍大功,封的卻不是實職,不過是個尊榮的虛銜,和他的功勞不甚相符,那功勞聽起來也著實虛幻,單騎闖戎營?一人殺七將?城門被逼自刎?潛伏德王大軍?那麼忠烈豪壯的事跡,會是這個流里流氣的小子幹得出來的?八成是長孫無極為了提撥他,編的吧?
  今日金殿之上,看他和長孫無極神情,也很有些不對,聯想到男寵之說,戰南成目光一閃,覺得越看越像,長孫無極不是喜歡閒事的人,為何肯接受仲裁邀請?莫不是為他而來?瞧長孫無極神情,坦然中卻有幾分不豫,不像作假,他如果對孟扶搖故意撇清,戰南成倒不敢信,畢竟長孫無極七竅玲瓏心聲名在外,戰南成對他的話只敢信三分,然而他那微妙神情,卻讓戰南成多想了幾道彎。
  他又忍不住看孟扶搖,也是這樣,看似神情自然,卻對長孫無極很有些不滿的樣子,而且不似做作,難道這兩人之間真出了問題?孟扶搖當真如他聽說那樣,不滿男寵身份,遠來天煞,欲待另搏一分功業?
  戰南成輕輕撫著膝蓋,在心底無聲歎息,天煞武將人才凋零,北奇莫名其妙死在長瀚山脈,古凌風如今也成了不言不動將死的廢人,最優秀的兩名將領雙雙摧折,偏偏戰北野又到現在都沒擒獲,這個弟弟的存在,像一抹陰影,濃重的壓在天煞皇族心頭,他隱約感到危機逼近,卻苦於沒有英才可用,要不是被逼如此,他怎麼會將主意打到別國將領身上?
  他的手按在腿上,感覺到某處依日存在的隱隱疼痛,忍不住陰冷的看了戰北恆一眼——西華宮那一夜,那藏了針的馬鞍讓他苦頭吃了不小,到現在還在每日治療,他怕自己真的因此廢了,堂堂天煞皇帝,卻遭遇如此命運,他每一想起都怒火上升,忍不住渾身顫抖。
  那夜那個黑衣少年,若讓我抓住了你是誰,一定零割碎剮了你!
  殿上對談旁敲側擊各轉心思,殿下爭鬥依日如火如荼,裴瑗已經勝了沈銘,接下來是雲痕對雅蘭珠。
  雅蘭珠甩著十幾個辮子笑嘻嘻的跳到場中,對雲痕勾勾手指:「好好打,別指望姐姐讓你。」
  雲痕笑一笑,起身時看了孟扶搖一眼,他眼神裡有一些很奇怪的東西,看得孟扶搖心中一跳,卻又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然而等到兩人動手,孟扶搖漸漸開始明白了那眼神的含義。
  彩光一樣滿場飛竄的雅蘭珠,有著極妙的輕功和招數,內力卻不及雲痕,而且她這幾日也熟悉了雲痕,自然不會用上她那個藏了蠱的盅,那麼,對上輕功和劍法本就不弱於她,內力還比她強些的雲痕,自然絕無勝理。
  然而場中卻不是那麼回事。
  那只七彩的蝶,盤繞飛舞,化出流麗的軌跡,一圈一圈的纏繞住雲痕,雲痕的劍氣,明明可以瞬間破開那些彩霧,卻顯得暗淡了些,在霧中左衝右突,那青白的劍光掃及的範圍,卻越來越小,從外圈看去,就見彩虹般的色彩漸漸包圍了那一片閃亮的青白色,將之一點點逼在了中心。
  怎麼會這樣?雲痕第三輪是受了傷,但好在不是嚴重內傷,經過宗越調養,已經好了大半,怎麼突然弱到這個地步?
  這場他的精神氣和上場天差地遠,那些勇氣和堅持呢?他遠來天煞,不也是為了爭奪真武三甲嗎?
  第三百零八招,彩光一收,青光一滅,雅蘭珠掌中一柄短槍抵在雲痕喉頭,清脆的笑:「你輸了。」
  雲痕笑一笑,笑得十分清亮坦然,隨即撤劍,無聲一禮,轉身就走。
  雅蘭珠立在場中,看著他背影,眼神裡也多了此奇異的神情,那是佩服;隨即她眼光向孟扶搖一掠,翹起唇角,笑了笑。
  那笑容,是羨慕。
  孟扶搖已經沉默下去。
  她明白了那個眼神。
  放棄,和犧牲。
  一懷壯志的少年為了她,所作出的犧牲。
  他也看出了長孫無極試圖留下雅芒珠的用意,他擔心如果自己勝,未必能克制得了來勢不善的裴瑗陰毒的巫蠱,所以,他把五強之位,讓給了擁有蠱王的雅蘭珠。
  太淵最有希望的魁首爭奪者,五強穩佔,注定要在天下武人面前實現自己的最高價值的少年,僅僅為了她的安全,便放棄了自己走上真武前五位置的夢想。
  天知道他為這個機會準備了多久?天知道失去這個機會會有什麼在等待著他?
  孟扶搖的手指抵在額心,拚命掐住自己欲待流出的淚。
  她當初對裴瑗還是太客氣了!
  她早該殺了她!——
  最後一輪,滿心鬱悶的孟扶搖正想著乾脆第一個上去擺擂,正好大開殺戒,不想台上長孫無極突然對戰南成道,「陛下,這最後一輪,改明日再戰如何?」
  戰南成皺眉,道,「太子何意?」
  「今日一戰,諸位多半已疲憊,再戰怕力有不逮,」長孫無極手指虛點,微笑道,「尤其雅公主和燕夫人,都戰了兩場,如果讓她們現在直接參加最後前五之爭,對她們也不公平。」
  戰南成沉吟,長孫無極微笑,「在下一路行來,都聽聞此次真武大會,光風霽月力求公平,連簽盒都花了心思,自不敢有拂真武公正真義……」
  戰南成立即答:「好。「
  孟扶搖手攏在手裡,望天,行,遲一天就遲一天,遲一天我一樣宰。
  她感覺得到裴瑗的目光,有意無意森冷的掠過來,這個女人,和她命中注定不能共存,她唯一奇怪的就是,燕氏夫妻都知道她的女子身份,為什麼沒有告訴戰氏兄弟?燕驚塵沒有告訴也罷了,裴瑗為什麼也不說?還是她自負太高,覺得這個秘密沒什麼用,只想自己殺了她?
  她冷哼一聲,大步出殿頭也不回,不管身後那縷牽絲般粘在她背上的目光——長孫無極,有種今晚不要來找我。
  可惜她認為的有神,和某人認為的有種從來不是一回事……——
  當晚孟扶搖吃飯時,拚命給雲痕夾菜:「來,吃,多吃點。」她不停往雲痕碗裡堆菜,似乎想用那些雞鴨魚肉來補償自己的愧疚。
  雲痕只是平靜的吃,孟扶搖給多少他吃多少,孟扶搖夾著夾著夾不下去了,她突然想起,雲痕不愛吃葷,平日裡吃得也很少,根本吃不下這麼多油膩膩的東西。
  他卻平靜的吃,只因為他不想拂逆她的好意。
  孟扶搖放下筷子,看著他一切如常的神情,他還是那個清冷少年,沉靜而銳利的氣質,像秋風原野上一竿獨自向風的青竹,不因世間沉浮跌宕而失卻光亮,只向著一個方向舒展枝葉,翠葉因風搖落,心思卻靜若明淵。
  他不失落,不沮喪,不覺得自己對她有功,不覺得那樣的放棄是犧牲,甚至不試圖安慰孟扶搖——越安慰她會越愧疚,他知道。
  她的好意,對他顯得蒼白又多餘。
  飯桌上氣氛沉悶下來,雅蘭珠啪的一下放下筷子,不滿:「不就是我不小心贏了雲痕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孟扶搖笑笑,夾了一塊東坡肉給她:「是,不關你的事,來吃肉。」
  「這麼肥我會吐。」雅蘭珠拒絕。
  「正好,明天吐裴瑗身上。」孟扶搖頭也不回答,看見元寶大人棒著個肚子蹲在一邊,眼珠骨碌碌亂轉,不禁好奇,「耗子,咋了?大姨媽來了?」
  元寶大人抬頭,給了她一個猥瑣的笑容。
  孟扶搖被那笑驚得一炸,突生不祥預感,隨即便聽見外間,先吃過飯出去的鐵成忽然一聲怒喝,隨即「呼!」的一聲猛烈的刀風捲起。
  眾人都嚇了一跳,以為有敵來襲,宗越一拂袖,一道白光已經射了出去。
  白光射出廳門,如泥牛入海毫無動靜,連鐵成的聲音都不見了,宗越眉毛挑一挑,雲痕和孟扶搖已經長身而起奔出去。
  先奔出去的是孟扶搖,她本就靠近門口,一轉身到了門檻處,探頭一看立即向後一退,把後面的雲痕也撞了回去,然後立即大力關門,上閂,還拖過凳子往門後頂,拖了一個凳子不滿意,又拖一個,再拖一個,拖第三個時,拖不動了。
  那上面坐了人,淺紫衣袂,淡淡銀紋。
  孟扶搖手僵住,視線慢慢上移,便見那見鬼的人穩穩坐著,含笑下望,道,「扶搖,你真體貼,知道我累了,幫我拖凳子來著。」
  孟扶搖目光看進那眼中半秒,二話不說,拔刀!
  她刀光亮得像穹蒼神山上的雪,快得像掠過長青神殿上空的流星,一刀出,腿斷!
  凳子的腿斷了。
  四條凳腿被她齊嶄嶄砍下來,只到個凳面,孟扶搖收刀,大笑,叫你坐!叫你丫坐!
  她的笑聲突然嗆在了喉嚨裡。
  對面,凳腿砍落的剎那,白光一閃,元寶大人推著個木墩子飛快滾了來,恰恰滾在斷了凳腿的凳子下,穩穩的將凳子支個正著。
  ……
  媽的,漢奸和狗腿是世上最該滅絕的生物!
  孟扶搖咬牙,收刀,眼光在神色古怪的宗越和默然望著他們的雲痕身上掠過,實在沒辦法在這裡和這位腹黑祖宗糾纏,一腳踢開門直奔自己房間,一邊怒喝,「長孫無極你有種就不要跟來……」
  「我沒種才不跟來。」長孫無極拎著元寶閒閒跟在她身後,「扶搖……」
  『閉嘴!」
  「吱吱!,
  「閉上你的鳥嘴!」
  元寶大人委屈,明明是鼠嘴,咋成了鳥嘴?
  孟扶搖一腳又待踢開自己的房間門,突然覺得不對,這叫什麼?引狼入室?她霍地回身,往門上一靠,道:「有話就在這裡說!」
  「你真的確定要在這裡說?」長孫無極含笑,四面看了一看:,你確定?」
  孟扶搖疑惑的抬頭一看,一把抓起窗台上的花盆就扔出去:「偷窺者殺無赦!」
  砰一聲花盆砸入院子花樹後的暗影裡,雞飛狗跳,狼奔豕突。
  砸完花盆的孟扶搖拍拍手,道:「太子殿下,你有話就趕緊說,說完我好睡覺,還有,不要問我為什麼生氣,雖然你有問這句話的理由,但是我提醒你一句,你問了我會更生氣。」
  『我知道我問了你會更生氣,」長孫無極抱著元寶,靠在樹上,「扶搖,我真慶幸你是個掩飾不住的性子。」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的微笑:「多虧了你這性子,我才多少感覺到,我和你這一場似乎注定要永遠面對拒絕的追逐,不是全無希望的。」
  孟扶搖冷笑:「太子殿下,是,我承認我生氣,我不會裝模作樣的一邊說我不在意一邊在人後傷春悲秋的吐血,但是請你不要自戀的認為我是因為愛上你才因此生氣,我只是覺得,哪怕就是朋友,也不當一邊信誓旦旦滿口赤忱,一邊隱瞞事實左右逢源,這人品問題很嚴重,孟扶搖很生氣!」
  『好吧,我知道你不會承認。」長孫無極有點無奈的歎息一聲,走了過來,孟扶搖立即向後一跳,道,「別過來!」
  太子殿下根本聽不見。
  孟扶搖又跳,「再過來我和你決裂——」
  「匡當。」
  她絆到門檻,身子向後一栽,這一栽她便暗叫不好,不是怕自己後腦和大地做親密接觸,而是怕某人趁此機會和她做親密接觸。
  於是她更快的一個翻滾,就想脫離劣勢,可惜某人永遠比她快上一步,她只覺得身子一停,後背突然多了一隻手,那隻手一旦佔領陣地立即毫不停息,瞬間連點她七處大穴。
  孟扶搖氣苦,眼淚汪汪的望天,老天爺,你助紂為虐枉為天!
  長孫無極抱起她,喃喃道,「怎麼又輕了呢?有時真想把你栓在我身邊……」坦然抱著孟扶搖進屋,再坦然在某些窺視目光中把門關上。
  屋內燈火未起,長孫無極也不燃燈,將孟扶搖輕輕放上床,取了水,就著星月之光細細洗去她易容,他眼神綿邈,牽絲般柔長,淡紫煙錦衣袖拂過她臉頰,春風般滑潤膩軟,執著面巾的手指,一點點拭過額頭、眼、臉頰、鼻、最後是唇。
  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上唇,在某個位置,手勢極輕的按了按,似是怕按痛了她,隨即悠悠一聲歎息。
  他道:『扶搖……你總是令我擔心……」
  孟扶搖不能動,用眼光殺他——偽君子!
  長孫無極對她的眼光若無其事,拭完臉又去拭她的手,洗去故意染上的微黑色彩,他的手指在觸及孟扶搖右手中指時,又停了停,然後,隔著面巾,輕輕握住了那根有點變形的手指。
  他就那麼長久的握著,微微仰著頭,似是要將那稍稍凸起的骨節輪廓,藉著此刻的長久觸摸而深深刻進心底,月色淡淡射進來,他沉在暗影裡的身姿氣韻,靜而微涼。
  隨即他鬆開面巾,換了只手,把住了孟扶搖脈門。
  孟扶搖只覺得渾身氣息一震,一股綿長而又沉厚的真氣自脈門處流水般湧入,迅速流入全身,向她內傷未癒處奔去,那真氣運行軌跡極其熟悉,正是長孫無極的內家真力,她下意識要提氣拒絕,眼前卻突然一黑。
  某個無良的人,又把她給整睡著了。
  等到孟扶搖被某人開恩的點醒時,她只看見靠床望著月色的長孫無極的背影,他長髮披瀉,氣息懶散,聽見她坐起的動靜,頭也不回,輕輕道:
  「扶搖。」
  孟扶搖板著臉,不回答。
  「佛蓮不是我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