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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0章

  無極之心第二十八章一夜「春光」
  戰北野扛著孟扶搖下山來的時候,受到了姚城百姓的夾道歡迎。
  城門早早大開著,等候的姚城百姓從門內一直排到門外數里,戰北野帶著麾下騎兵遠遠馳來的時候,姚城百姓有輕微的騷動——畢竟在無極國土上看見異國軍隊,心理上習慣性不安,然而當他們看見抱在戰北野懷裡的孟扶搖的時候,立刻安靜了下來。
  那是他們的孟城主,一個十八歲的纖細女子,在姚城風雨危急的關頭,以男兒也不能有的膽識和智慧,孤身忍辱,獨闖敵營,殺掉了幾乎所有的戎軍將領,卻在自己的城下,險些被自己的子民逼死。
  此等風骨,男兒不及,此等冤屈,無顏以對。
  戰北野放慢了馬,從人群中穿過,姚城漢民百姓沉默注視著戰北野懷裡瘦了一大圈的孟扶搖,看著她紅得不正常的臉頰,幾天之內便高高突起的顴骨,露出衣袖的細瘦手腕上傷痕纍纍,有人漸漸紅了眼眶,有人開始低聲嗚咽。
  一個青年忽然噗通跪了下去,他是那日一石頭打破鐵成腦袋的青年,也是當日孟扶搖出城時,扔泥巴扔石頭扔得最起勁的青年。
  他沉默垂頭跪在咯人的沙地上,任正月裡帶了春意的風吹亂他的發擋住了眼,風裡似乎還盤旋著些微的血腥氣息,那是前幾天大戰留下的最後的痕跡。
  那些侵略的生命,掠過無痕,可是某些留存在心上的印記,永難消除。
  更多的人隨著跪下去,將自己的身子矮在了姚城的少女城主面前,他們的心底被自責和歉疚漲滿,聲音堵在咽喉裡,說不出任何解釋或道歉的話,能做的,只有屈下尊嚴的膝。
  在正義和良知的光輝面前,所有的自尊都不堪一擊。
  戰北野很驕傲的抱著孟扶搖緩緩前行,自己覺得選中這樣一個女人實在很有眼光很有面子。
  前方,城門口跪著姚城守軍,這些甲冑在身連天子也可以不跪的士兵,為那日射下的一箭,為那日緊閉的城門,跪在塵埃。
  戰北野不理會百姓,卻在這些士兵面前停住了馬,他低頭看了看孟扶搖,她眼睫微微顫動,明顯是清醒著,只是一直不願睜開眼罷了,感覺到戰北野的目光,她抬起眼,搖了搖頭。
  目光相碰,戰北野一笑,想這個女子,果然和他想得一樣。
  「你們起來吧。」戰北野注視著那些滿面羞愧的青年,「孟城主不怪你們,你們沒有做錯,作為姚城守軍,沒有隨著城主棄城投降,而選擇保護百姓堅持守城到底,從責任上說,你們盡到了你們能盡的職責,擁有你們這樣的士兵,是每一個城主的福氣。」
  孟扶搖翻翻白眼,想著自己的福氣確實是好,還有戰王爺,看起來萬事不在乎,煽動和收買人心的本領倒是一流的。
  果然,那些流血不流淚的青年士兵開始低低啜泣,砰砰砰的在沙地上磕頭,低沉而誠摯的誓言在風中不斷迴盪,「願為城主效死!」
  「願為城主效死!」城裡城外,更多的人隨之低喝,漸漸匯成一片激盪的潮流,捲過這南接之城帶著血氣的風。
  戰北野滿意的環顧四周,頻頻點頭,孟扶搖忍無可忍,狠狠掐了一把戰北野——求求你不要再煽了,看著一群大男人對自己哭很舒服麼?
  可惜戰北野的肌肉鐵似的,掐他一把他好像連感覺都沒有,還低頭厚顏無恥的對孟扶搖笑,悄悄道,「你怎麼感謝我?這可是收買人心的最好機會,以後這姚城,就實實在在是你的了。」
  我稀罕麼?孟扶搖掉轉頭去,這個城主當得太虧本了。
  戰北野馳進姚城,縣衙前也全是人,最前面的是鐵成,拄個拐棍滿面喜色的等著,他算是姚城中唯一可以毫無愧色的迎接孟扶搖的人,所以這小子精神百倍,瘸個腿也眉飛色舞。
  戰北野抱著孟扶搖進門的時候,斜睨了他一眼,道,「小子筋骨不錯,就是水準太差了點,這麼差怎麼當護衛?從現在開始,每天來和我打一個時辰的架。」
  鐵成嚇了一跳,他可是看見戰北野那殺掉老哈的驚天一箭的,和這樣的殺神打架不是找死,鐵小子苦著臉,想著那些得罪孟扶搖的還沒受懲罰,自己這個唯一擁護者倒先倒霉,哎,沒天理。
  孟扶搖瞟他一眼,這傻小子有傻福,先後得到長孫無極和戰北野的青睞,將來只怕是個限量版高手,哎,羨慕。
  她又忘記了,限量版高手的製造,還不是為了她——
  孟扶搖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受到了元寶大人的「熱烈歡迎」。
  元寶大人撲向包得跟個粽子似的孟扶搖,捧著她的臉左看右看,不住搖頭,嘖嘖有聲。
  「吱吱!」
  孟扶搖憤怒,「挪開你的爪子!你爪子上什麼東西!」
  元寶大人縮回爪子,將那塊糖舔乾淨,又偏頭看看孟扶搖。越看越眉花眼笑,隨即蹬蹬蹬搬過一隻鏡子來,對著孟扶搖的臉,自己往旁邊一站。
  孟扶搖看著鏡子裡鬼似的自己,再看看搔首弄姿的元寶大人,若有所悟,「你在說我變醜了?沒你美了?沒你有競爭力了?」
  「吱吱!」
  元寶大人樂得見牙不見眼,孟扶搖陰惻惻盯著它道,「提醒你一句……我再醜,我也是人。」
  耗子又去牆角畫圈圈了,孟扶搖舒服的躺了下來,哎,自己的床就是爽。
  戰北野雙手抱胸,盯著她,道,「舒服了?軟和了?你這強丫頭,好房好床的不睡,偏要拖著我們陪你餐風露宿,不揍你一頓,你就是不開竅。」
  孟扶搖瞟一眼死要面子的戰王爺,懶洋洋道,「嗯,戰王爺揍得我好痛哦,對了,靴子香不香?眼圈還腫不?」
  戰北野怔一怔,怒氣騰騰的便上來了,「你都知道?」
  孟扶搖撇撇嘴,不理他,她敢不知道麼?雖說戰王爺人品好像沒那麼差,但是她和男子單獨山間露宿,不防備著點怎麼成?
  小戰同學可是發誓過要娶她的,這人看樣子就不會拿終身開玩笑,如果他真的認為她反正遲早是他「王妃」,先上車後補票怎麼辦?
  孟扶搖趕蚊子似的對戰北野揮手,「除了這間房子,閣下可隨意在縣衙中尋找睡覺的地方,好走,不送。」
  「我就睡這間。」戰王爺坦然答,不待孟扶搖開罵就往外走,「大夫快來了,叫他給你好生調養,我還有事要辦。」
  他能有什麼火燒屁股的事,這麼急著出去,孟扶搖好奇,可是精神實在太差,喝了點姚迅送上的參湯後,很快墮入了夢鄉——
  孟扶搖醒來時,天邊已經燒起了晚霞,艷光四射,她睡得太久,一時有點恍惚自己身在何處,好像剛才還在戎人軍營裡遍身浴血的大開殺戒,隨即又覺得山洞裡的山石咯著自己,伸手想摸出石頭,卻抽出一根人的腿骨。
  她摸出床頭的汗巾,拭去額頭的虛汗,擁著被坐起來,在一室夕陽昏黃的光影裡,沉沉的想著剛才夢裡的一個片段。
  夢裡是元昭詡,哦不,是長孫無極,不贊同的看著她,道,「我留了信要你離開,你不聽話。」
  夢裡自己振振有詞,「你既然叫我離開,姚城一定有問題,危難之際我怎可棄城先逃?」
  夢里長孫無極在歎息,隨即輕輕的靠過來……
  打住!孟扶搖面紅耳赤的將被子往臉上一蒙,靠,想什麼呢,幸虧那個夢斷了。
  被子罩下來,營造了一個黑暗而安靜的空間,被褥的松香氣息淡淡,孟扶搖嗅著那樣的氣息,心思漸漸沉靜下來。
  長孫無極為什麼要她離開?以他的智慧和手段,不可能看不出德王在這次對戎戰爭中的貓膩,那麼,姚城是他的棄子?
  不,孟扶搖立即否決了這個想法,姚城如果真的是他的棄子,長孫無極一定是綁也要把自己綁走,應該說,姚城是長孫無極不能確定的一個危險地。
  因為如果南北戎和德王真的有勾結,雙方做了利益劃分,會被劃出去給戎族的,根本不應該是可以俯窺內陸的姚城,那等於是把自己的門戶交給了戎族,德王如果腦筋沒壞掉,是絕不會這樣做的。
  所以長孫無極沒有一力拽著孟扶搖離開,但就算這樣,他也給孟扶搖留了信,很小心的留下暗衛,又順手給戰北野透露了點「扶搖現在在兵家之地」的消息,使戰王爺很自覺的帶來了黑風騎給他借用,算準有黑風騎在,就算姚城被算計,也絕吃不了虧。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德王居然把姚城讓了出去,好武成癡的戰北野居然在路途上遇見十強者,平常在五洲大陸最為出沒無定,擅長迷陣的「霧隱」竟然突然出現在無極國,三個巧合造就姚城喋血的結果,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要她受這一場劫難。
  只是……孟扶搖沉思著,長孫無極想必對德王早已心中有數了吧?他是要釣德王的餌呢,也正因為如此,他沒有打草驚蛇的在南境佈置任何監視德王的暗中的武裝力量,存心要讓德王……造反!
  想到這裡,孟扶搖渾身的汗毛都要豎了起來,這個敢於拿自己的國土和天下來博弈的牛逼男人!
  只是,為什麼不在京城內滅掉德王,卻放虎出京,還順手給了他二十萬軍來鬧事,這其中的深意,孟扶搖覺得自己的小白腦袋開始不夠用了,想了想,乾脆拉下被子——哎,等戰北野回來找他問下好啦,這些政治人物,一定懂的。
  被子一拉下,就聽見了哭聲。
  哭聲幽幽咽咽,在這不算高大的縣衙院牆外飄蕩,黃昏將盡,暮色四合,這個無星無月的夜晚裡這一縷悲切的哭聲,聽得人心底發瘆。
  孟扶搖皺著眉頭,一把掀開被子,蹲在床上大罵,「鬧鬼啊?姑娘我最不怕的就是鬼!靠!有種過來我面前哭!」
  哭聲立止,卻有人快步過來,姚迅的蒼白長臉兒扒著院牆一晃,幸災樂禍的進來笑道,「是胡桑在哭呢。」
  「嗯?」孟扶搖已經知道胡桑幹的好事,還沒想好怎麼整治她,她倒先哭上了?
  「戰王爺真帥啊……」姚迅陶醉,「孟姑娘你知道不,胡桑都哭了三天了……」
  姚迅說得眉飛色舞,孟扶搖聽得目瞪口呆。
  從三天前戰北野知道城門被拒事件的始末開始,小心眼的戰王爺憤怒之後便盯上了胡桑姑娘,愚昧的百姓沒什麼好計較的,災難面前不能指望他們保持哲人般的冷靜和清醒,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是用心狠毒的胡桑可不能放過,他命令黑風騎第一時間集體改裝做混混,堵在了所有可以逃往城外的路口,想舉家逃走的胡桑,無論選擇哪條路,都能崩潰的發現前方有「混混」要買路費,偏偏那買路費又十分離譜——不要錢,只要胡桑姑娘跳個裸舞就成,無奈之下,胡桑一家只好乖乖回家等著挨宰,混混們又輪流去胡桑家裡「買武器」,指名要好鐵好工,東西做出來後,卻又百般挑剔一再返工,三天三夜下來,胡桑的爹累癱在地上,胡桑跪在地下苦苦哀求軍爺們放過自己,黑風騎兵們一口口水吐在地下,「呸!你也配咱們和你作對?你也配和孟城主作對?你給她提鞋都嫌髒了鞋!」
  隨即翻出一堆賬單,指出胡桑家誤工誤料給他們帶來的損失,賬單上巨額的數字看得胡桑昏了過去,醒來後便聽見有人冷冷道,「城西張老爺願意代你還債,只要你去做丫鬟抵債就得。」
  胡桑立即又昏了過去——誰都知道張老爺是個「丫鬟癖」,他從不娶妻妾,他的妻妾就是丫鬟,玩膩了想扔就扔,簡單方便,一次性使用。
  就這還沒完,對方道,「張老爺只幫你還一半債,還有一半,城北劉老爺說了,你去做洗衣婦人抵了。」
  胡桑又昏了——劉老爺家的洗衣婦都是「脫衣婦」,劉老爺是個人體藝術超級發燒友,他家的洗衣婦,個個臉盤子一般,身材卻是一等一的妖嬈。
  黑風騎扔下賬單揚長而去,揚言每日必來催債,直到兩位老爺平分掉胡桑姑娘的白天和晚上為止,胡桑捧著一疊賬單日夜哭泣,左鄰右舍無人相助——胡桑咎由自取,再說這些當初也曾死守城門不給開的百姓自己也心虛,連求情都沒敢開口。
  哭腫了眼晴的胡桑,半夜裡扯了根細溜溜的繩子淒淒慘慘要上吊,換了三個地方吊了三次,終於給挨揍回來的鐵成遇見,鐵成默然半晌,給胡桑指點了條路——你自己去求孟城主,除了她,沒有人有權利原諒你。
  胡桑感激的跪在鐵成腳下砰砰砰磕頭——把那天鐵成磕給她的加倍還了回來。
  所以現在,就換胡桑姑娘在牆外哭了,她也真是精明,知道大門前哭未必有人給通傳,乾脆打聽好了孟扶搖的住處,在最靠近她屋舍的那處圍牆外哭,孟扶搖想裝聽不見都不行。
  孟扶搖皺著眉托著腮想了半晌,想自己不過就是一時發昏代收了個帕子,怎麼就惹出這麼多事來呢?果然長孫無極那個人是招惹不得的,傳說中的真命天子啊,得罪一點點都有老天代罰的,瞧,這下好了,這下不是她懲罰胡桑,是胡桑懲罰她來了,她咋這麼能哭呢?看樣子自己一日不給她進門,就一日別想好好睡覺養傷了。
  「媽的,誰欠了誰的啊。」孟扶搖揮揮手,道,「我不想見她,我也不會假惺惺的和她說我原諒她,叫她滾蛋,理想有多遠,她就滾多遠,最好自己去死,不要杵我面前來,小心我一個心情不爽,刀子捅上她肚子。」
  姚迅翻翻白眼,「孟姑娘你沒打算真捅?你太好說話了吧,她險些害死你咧。」
  孟扶搖瞅他一眼,「我一向都好說話,有人背叛過我兩次我都沒計較。」
  姚迅不說話了,悻悻的摸著鼻子去傳話,半晌回來道,「胡桑求你接見呢,說一定要當面向你道歉。」
  「媽的得寸進尺啊,」孟扶搖心火上湧一腳踹翻了凳子,「好啊,既然存心找虐,姑娘我肯定成全。」——
  胡桑畏畏怯怯進來時,孟扶搖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這才幾天,怎麼好生生一個美艷女子就成了鬼似的?瞧那薄的,白的,演鬼片都不用化妝。
  她這裡嫌棄人家,卻沒想起來自己也不比胡桑好哪去,比人家還要薄還要蒼白,紙人似的坐在床上,讓人看見都覺得會不會給被子壓死。
  胡桑怯怯的抬起頭,瞄她一眼,又急忙溜開眼光,腿卻已經軟了下去。
  「孟城主……是我不好……是我起了妒心鬼迷了心竅……求你饒過我……」
  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在孟扶搖腳下砰砰砰磕頭,孟扶搖冷然盯著她,沒覺得可憐,就覺得可厭。
  這世上總有這麼一些女子,自認為聰明美艷,世人皆應俯首裙下,一有不如意,便燃燒起騰騰的報復怒火,卻沒想過自己有什麼立場和理由,去「報復」?
  這種人可鄙可惡,實在是浪費人間糧食,孟扶搖很樂意看見她畏罪自殺什麼的,可惜胡桑姑娘不肯死,她也不好送她去死——不是心疼她,也不是想感化她,這種人感化她個屁咧,只是說到底她自己是始作俑者,是她孟扶搖任性在先,一方錦帕惹的禍,如果當時長孫無極拒絕了那帕子,胡桑的愛情被及時扼殺,這後來的事便不會有,是她頭腦發昏給了胡桑希望再打擊她失望,受挫的女人才走上邪路。
  因此,殺胡桑這事,她放棄了,畢竟自己有錯在先,何況為愛所傷的女子向來都不是正常人群,什麼事都做得出,她孟扶搖恩怨分明,帳算得清楚,真正她該好好追究、必殺而後快的可不是這個小人物胡桑,而是整個姚城被圍事件的幕後黑手,德王啊德王,你洗乾淨脖子等著哈。
  可是不整治一下她也不甘心,她又不是善男信女,被人害了還要散發聖母光輝撫慰之,原本有心送胡桑到牢獄裡蹲上幾天,讓她親眼見識下國家機器中那些很具有代表性的刑具,殺殺她的戾氣,現在看來也沒必要了。
  因為在她還沒想好怎麼對胡桑十大酷刑伺候的時候,戰北野一掀簾走了進來。
  他直統統的進來,目不斜視,好像根本沒看見路當中跪著個胡桑,龍行虎步,大步向前,然後……踩到了胡桑的手。
  胡桑「啊」的一聲慘叫,抖著瞬間被踩廢的手涕淚交流,戰王爺卻突然「聾了」,好像什麼都沒聽見繼續向前,因為姿態太旁若無人,步子太虎虎生風,捲起的風直接將胡桑掃到了一邊。
  那邊,不知何時元寶大人突然躥了出來,捋著鬍子目光亮亮的等著,看見胡桑飛了過去,立刻將身邊一個袋子解開了封口。
  一堆驢糞蛋骨碌碌滾了出來。
  然後沾了胡桑滿臉。
  元寶大人吱吱的笑,奔到尖叫不休的胡桑肩頭,小袍子一撩就撒尿,尿得極高極具穿透力,哧溜溜激起一小泡水花,正好將驢糞蛋稀釋,黃黃綠綠流了胡桑滿臉。
  孟扶搖哭笑不得,大罵,「丫的元寶你要整人拜託換個地方,髒死了!」又瞪戰北野,「沒出息,和耗子玩把戲。」
  「不關我的事,」戰北野在她身邊大馬金刀的坐了,「別將本王和耗子相提並論。」
  他這才「看見」胡桑,突然沉下臉來,盯了她一眼。
  他這一沉臉一盯人,室內空氣立即便似森冷下來,寒瑟瑟的凍人,本來在尖叫哭泣的胡桑不自主的打了個寒戰,往牆角里縮了縮。
  孟扶搖有點不認識的盯著戰北野看,哎,看不出這傢伙沉著臉的時候還挺威嚴的,可惜就是那個青眼圈有點影響形象。
  戰北野不理她,只盯著胡桑,他不說話四周便生了殺氣和壓力,帶冰的利齒一般對著目標大砍大殺,胡桑給盯得連驢糞都不敢抹了,一個勁的嗚咽著往牆角里縮。
  孟扶搖沉默的看著,有點懷疑這樣盯上半個時辰,這孩子是不是從此就瘋了。
  大概就在胡桑將崩潰而未崩潰的臨界點,把握時機十分精準的戰王爺開口了,他聲音很平靜,說話卻像拔刀。
  「害孟扶搖者,我必殺。」
  胡桑哭都不會哭了。
  「不要以為你是個沒有武功的普通婦孺,我便會放過你,為她,我可以放棄我的原則。」
  他看著胡桑,沉默的,沒有表情的,壓力無聲的。
  胡桑開始發抖,像要把自己擠進牆角里,拚命縮成一團,她只覺得窒息而驚怖,明明眼前這男子聲音平靜,她卻覺得自己渾身都像被他的目光之刀給割了一遍,連心都不會跳了。
  看她面色青白,牙齒打抖,三魂六魄已經給自己的殺氣嚇去一半,戰北野滿意了,突然露齒一笑,明朗而坦蕩的道,「只是我知道,扶搖不會殺你,不是不忍,而是你的死活根本不配她費心,一味執著於私人情愛恩怨的,只會是你這個活在自己狹窄生活裡的下賤女人。」
  「我尊重她的意見,雖然我有點不甘。」戰北野目光灼灼,看著孟扶搖,「哎,遇見你我總是吃虧。」
  胡桑此時才覺得壓力一鬆,無聲舒出口氣,淚眼盈盈的抬起頭,看著孟扶搖身邊的戰北野,英風朗烈,氣勢凌人,又是一個風采不凡的奇男子,為什麼這樣的男子,都只會出現在她身側?
  為什麼她無論如何狼狽,都像站在了高處俯視眾生的神,光彩難掩,眾星捧月,而自己,注定了縮於她腳下,帶著塵世裡一身的污濁和泥濘,抬頭仰望她?
  她不明白何謂人性的制高點,卻知道自己這一生都輸得一敗塗地。
  慢慢用衣袖擦乾臉上的污穢,有些東西,她知道,卻已永遠擦不乾淨了。
  戰北野已經不願意再看她,「滾吧。」
  胡桑咬著嘴唇,施禮退開,將到門邊時,才聽見戰北野好像忽然想起般涼涼的道,「哦,忘記告訴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饒,那些賬單不能取消。」
  胡桑霍然轉身,腿一軟又要跌下去。
  「但是可以慢慢還,一年還不了十年,十年還不了一輩子,」惡劣的戰王爺慢吞吞道,「得給你找點事做,省得你太清閒再想什麼壞點子來害人。」
  ……
  看著胡桑踉蹌而去,孟扶搖搖頭,「唉,狠,狠。」
  那賬單數目……嘖嘖,胡桑不會去賣身吧?
  「你說誰狠?」戰北野一把抓起元寶先趕出門去,隨即很危險的靠過來,牙齒白得像某些猛獸,「你好像太不知好歹了吧?」
  孟扶搖手掌一劈,大喝,「遊人止步!葵花點穴手伺候!」
  「我還龍虎風雲爪呢!」戰北野手一揮便打掉了孟扶搖虛弱無力的爪子,「做這個樣兒幹嘛,我的王妃?」
  「妃妃妃你個頭啊!」孟扶搖憤怒,「你愛娶誰娶誰去,老娘不伺候!」
  「我不會讓你伺候我的。」戰北野微笑,自顧自道,「我會撥一百個婢女來伺候你,你可以每天換一個……」
  孟扶搖打了個寒戰,喃喃道,「多麼俗氣的王府人生啊……」」隨即便見戰北野開始脫靴。
  「你幹嘛!」孟扶搖又是一聲大吼驚天動地,「這是我的床!」
  「你的床遲早要分我一半,我先習慣一下。「戰北野兩腳一蹬把靴子蹬掉,舒舒服服的躺下來,「哎,就是比山洞舒服多了。」
  孟扶搖用被子三把兩把裹住自己,捏住鼻子,嗡聲嗡氣道,「你想熏死,我?香港腳!」
  「你是說我腳香嗎?還好吧?」戰北野拎起靴子,「你聞聞?」
  靴子被孟扶搖惡狠狠打出去,戰北野無所謂的躺回去,雙手枕頭,道,「你遲早得適應我睡在你身邊,你也該先習慣一下。」
  孟扶搖裹著被子,盯著他,道,「戰王爺要強人所難?」
  「接受我是強你所難?」戰北野皺眉,「扶搖,你不會真的看上長孫無極了吧?」
  「老娘誰都看不上!」孟扶搖咬牙切齒,「老娘很明確的告訴你們,俺的目標就是周遊七國,做自己該做的事,你們這些鶯鶯燕燕花花草草,老娘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哎,我就喜歡你這點,」戰北野不生氣,很滿意的笑看她,「看,堂堂天煞親王和無極太子,到你嘴裡就成了鶯鶯燕燕,多霸氣啊,很配我。」
  孟扶搖盯著他,發覺戰王爺和長孫太子其實是一樣的人——你無論說什麼,他都有辦法解決掉你,和他們無論是鬥嘴還是鬥智還是斗武都是十分不智的,最應該做的事,就是當他們不存在。
  於是她就當他不存在了,孟扶搖睡下去,背對他,把所有被子全部裹在自己身上。
  戰北野也沒動她,四仰八叉的躺著,感歎道,「還是睡在你身邊好啊……安心,這許多年,我幾乎都沒能好好睡個覺過。」
  孟扶搖扒著牆壁,堅決阻止自己因為好奇轉身詢問。
  「小時候在宮裡,我天天睡在我娘的宮門口,她有時半夜會驚起來,赤腳就奔出去,那時候不能驚醒她,會要了她的命,我便自己守著睡在門檻上,她夢裡走路抬腳抬得低,每次都會踩到我,然後絆倒下來正好跌在我身上,那樣我就可以醒過來把她抱回去,她也不會受傷。」
  孟扶搖瞪著油燈照過來的戰北野的身影,那個堅實高大的影子不知何時化為小小的孩童身影,睡在冰冷而空曠的宮殿內,門檻咯著他的腰,他不敢睡沉,等著母親每晚夢遊的踩踏。
  這是怎樣的一種無言的淒涼?
  孟扶搖鼻子有點發酸,她想起姚迅說過,戰北野身世特殊,母親是前朝皇后,當朝瘋妃,戰北野多年被兄長排擠,一點一點才掙扎出今日,他的黑風騎名動天下,卻始終只能有三千人,那是王爺護衛的標準,是他的大哥所允許的最大限度,孟扶搖相信,只要條件允許,戰北野那位皇帝大哥,更希望的是宰了自己這個極具威脅力的弟弟。
  經歷了那樣黑暗的皇族生活,在那樣的排擠的夾繼裡生存至今,戰北野居然還能擁有這般明朗豪烈的性子,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後來我有了封地……居然是見鬼的葛雅沙漠,那地方當時不僅窮,還一分三塊,沙漠風盜一塊,摩羅一塊,然後最小的一塊是我的,我大哥可真大方……受封那天我問他,葛雅沙漠是不是都是我的?他說是,哈哈,說是就好辦了!我狠狠的揍那群盜賊,宰掉摩羅的游騎兵,統統脫光了埋在沙堆裡,製成人干後放風箏……後來他們就乖了,葛雅全部是我的了……可是那些年,我也沒有好好睡過。」
  孟扶搖鼻子又酸了……我靠,今晚這傢伙在幹嘛?訴苦大會嗎?
  他想要讓那個用酷厲手段擴充自己的力量卻夜夜不能好睡的青年的淒涼,來軟化她孟城主邦邦硬的心嗎?
  她孟城主決不動客……孟扶搖豎著耳朵,戒備森嚴的等待戰北野下一波「苦情攻擊」,身後卻沒了聲音,只有低而均勻的呼吸聲傳來。
  孟扶搖忍不住好奇的轉頭,一點淡淡的月光從半掩的窗縫透進來,灑在身後戰北野臉上,俊朗剛硬男子的臉部輪廓因此被勾勒得寧謐柔和,肌膚微微的霜白,越發顯得眉和睫毛黑得奪人眼目,有種對比鮮明的驚心的美,他微垂眼睫,呼吸平靜,眉宇間有種深眠的放鬆和欣喜。
  戰北野睡熟了。
  孟扶搖半側著身看著他,看著他難得的孩童似的睡顏,月光同樣照上她的臉,她病容未去的臉上,有溫柔和憐惜的神情。
  算了……不踢他下床了。
  孟扶搖打了個呵欠,懶懶的翻個身,背對著戰北野,眼皮沉重的耷下來。
  她也睡著了——
  「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又高又脆的女子高音突兀的傳入孟扶搖耳中,她咕噥著揉了揉眼睛,掀了掀身上特別重的被子,翻個身繼續睡,嘟囔,「胡桑,你他媽的敢再說一句,老娘立刻宰了你……」
  「我殺了你們,我殺了你們——」隱約有人在尖叫,似乎還在又踢又打的掙扎,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清晨的涼風一陣陣撲進來,舒爽而催人清醒。
  孟扶搖打個呵欠,懶懶的伸了個世紀最長的懶腰,胡亂揉了揉睡糊的眼睛,正在考慮用哪種酷刑來整治這個擾人清夢的惡客,忽聽得有人清清涼涼道,「孟姑娘既然能一夜大戰,大抵這身子是好了,看來我來是多餘了。」
  聽見這聲音,孟扶搖僵住,小心翼翼睜開一隻眼一看……果然,毒舌男回來了。
  白衣潔淨的宗越立在窗前,深紅九重葛的背景下像一抔晶瑩的高山深雪,手裡卻拎著一團花花綠綠的……雅蘭珠。
  孟扶搖張口結舌的看著那兩人,心說這是咋回事,這兩人怎麼會湊一起去,又怎麼這麼湊巧一起出現?
  這一看她睡得遲鈍的腦袋又覺得哪裡不對勁,研究了半天發現雅蘭珠和宗越的眼光不對勁,前者憤怒如一隻野貓,後者冰涼,還帶點譏誚。
  譏誚?
  孟扶搖後知後覺的順著兩人眼光看回來,看到自己床上,然後……
  「啊!」
  「辣塊媽媽個戰北野,你他媽的睡覺就睡覺,幹嘛還脫衣服!」孟扶搖怒火蹭蹭上冒,抓起被子就對著戰北野劈頭蓋臉的砸,「你個暴露狂!」
  軟緞面被子閃著光,落在戰北野身上——該王爺渾身上下只穿了件犢鼻褲,裸著肌肉分明肌膚潤澤呈漂亮的倒三角狀的上身,兩條長腿毫不客氣的架在孟扶搖身上——剛才孟扶搖覺得被子特別重,蓋因那是某王爺的腿也。
  換句話說,就在剛才,一幕「春光」落入了戰北野的女性追逐者和孟扶搖的男性朋友眼中——孟扶搖和戰北野同臥一床,衣衫不整,大面積裸露。
  啊啊啊啊英名不保啊,啊啊啊啊做人就是不能心軟啊,孟扶搖悲憤得催心肝,操起被褥在那兩人異樣的目光中大力的砸。
  孟扶搖的被子砸下來,酣然高臥的戰北野才懶懶的睜開眼,他剛睡醒的眼眸晶亮如琉璃,漂亮得驚人,斜著眼睛對那兩人瞟了瞟,一把抓住瘋狂砸人的孟扶搖,戰北野毫不意外的打招呼,「兩位,來得真早。」
  「戰戰戰戰……」雅蘭珠張牙舞爪的尖叫,「你你你你——」
  「我在睡覺,就這樣。」戰北野接得很快,「小公主,你失禮了,一大早闖入人家睡房,好像不是你尊貴的身份所應該做的。」
  他又掃宗越一眼,宗越漠然道,「作為大夫,我心急治病,趕往自己病人的房間是正常的,而王爺你——好像這不是你的睡房吧?」
  孟扶搖插嘴,「對,我不知道他怎麼來的,更不知道他怎麼脫衣服的——」
  「在下沒問你。」宗越不看孟扶搖,「你反正『睡覺都睡覺了』,問你也是多餘。」
  孟扶搖鬱悶的閉了嘴,摸了摸鼻子,想著今天怎麼這麼倒霉,為什麼這些八字不合的人一來就是一大堆,還有,宗越做啥那麼生氣啊,雖然他看起來好像很累很辛苦的樣子,可他很累很辛苦跟咱有什麼關係,也不能衝著俺發火啊。
  戰北野還是在笑,笑得牙白森森的,「這裡現在不是我的睡房,但很快就是了,而且,」他「溫和」的看著宗越,「很快,孟扶搖睡過的所有房間,都會成為我的睡房。」
  「啊啊啊啊你們這對姦夫淫如……」雅蘭珠這輩子只會罵這一句,這是她腦子中能掏出來的最厲害的一句。
  「世人相傳,天煞烈王文武雙全,在下看來還漏了一句。」宗越不緊不慢的走過來,毫不客氣的拉過孟扶搖的手把脈。
  戰北野抿緊唇,不問,孟扶搖好奇的看著這兩個一見面就殺氣騰騰的男人,很合作的問,「還有句什麼?」
  她話一出口戰北野的眼光就惡狠狠殺過來,與此同時宗越很滿意的答,「哦,一廂情願。」
  孟扶搖哈的一聲笑出來,戰北野黑著臉,冷冷道,「宗先生來得真是及時,就是不知道假如扶搖自刎了,醫術通神的宗先生,能不能把脖子給接上?」
  「戰王爺來得也及時得很。」宗越閒閒答,「就是不知道無極國的萊蕪山的風景是不是特別的好?以至於王爺在山中流連半個月之久?」
  戰北野不說話了,狠狠瞪著宗越,宗越平靜的給孟扶搖把脈,看也不看他一眼。
  第三回合,依舊平手——
  好不容易一群人才坐下來說話,花野貓雅蘭珠罵累了,宗越看完診了,戰北野穿好衣服了,吵架罵架唇槍舌劍都告一段落,孟扶搖命人把人都給拉出去,一人一杯冷茶,消氣。
  雖然她不知道他們氣什麼——她還覺得自己倒霉呢。
  冷茶喝完,事情也搞個清楚,雅蘭珠是追著戰北野來的,反正她的人生目標就是追逐戰北野,並且她一進姚城就聽說了孟扶搖詐降闖營城門喋血的壯烈事跡,膜拜之心大起,一大早就興沖沖的來拜訪孟扶搖,姚迅看見她就發毛,哪裡敢攔她,結果雅蘭珠便撞見了「姦夫淫婦」。這孩子現在就坐在座位上,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死瞪著孟扶搖,看得孟扶搖渾身不適,一趟趟跑廁所。
  至於宗越,他說得很輕描淡寫,他去穹蒼的長青神山採藥了,回來半路上接到姚城的消息,緊趕慢趕趕回來的。
  孟扶搖盯著他,忽然道,「宗越,你不是給德王治病的嗎?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我知道你要我在藥中投毒,要一個醫生投毒你真是說得出。」宗越垂下眼喝茶,孟扶搖訕訕的笑,宗越卻又道,「其實你不說我原本也打算這麼幹,可惜,做不成。」
  「怎麼?」
  「德王根本沒有病。」宗越一語石破天驚,「什麼走火入魔,下身經脈不暢都是他欺瞞世人的謊言,從頭到尾,我所治病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德王。」
  「啊?」
  「這人本來就是個謊話簍子。」戰北野忽然冷笑道,「比如他那個王妃,明明是被長孫無極逼瘋的,他竟然一把攬到自己身上,對外說是自己責罵王妃,把她罵瘋的——遇上這種『不計榮辱的皇室宗親』,『忠心耿耿不惜替太子背黑鍋的忠臣』,忠義無雙盛名在外,想為難他都師出無名,長孫無極運氣還真好。」
  孟扶搖怔了怔,想起那一系列事件的起源——德王瘋妃,原來她是長孫無極逼瘋的,那麼,傳說中鴉蝶情深的德王有異心也是正常了,難為他苦心隱忍了那麼多年,直到今日才開始動作。
  「既然你沒機會下毒,那就我自己來吧。」孟扶搖細白的牙齒咬著下唇,冷笑道,「害人者人恆害之,等著吧。」
  「不成。」戰北野立即反對,「有我在,怎麼會再讓你涉險!我來!」
  「你來,你來個屁啊。」孟扶搖一看他就不順眼,「你以為你是無極烈王?還是準備帶著你的黑風騎去砍德王?你不怕引起國際糾紛,我還怕我成貽害百姓的罪人哪。」
  她趴在桌子上興致勃勃的討論著計劃,那兩男人一邊用目光互殺一邊給她提建議,正說著,孟扶搖忽聽見窗欞微響,走過去一看,長孫無極留下的那最後一個暗衛,正臉色煞白的站在窗下。
  「孟姑娘,」他滿頭大汗,來不及寒暄便疾聲道,「主子離開東線海岸,丟下戰事,往回趕來了!」
  無極之心第二十九章此心成結
  「啊?」孟扶搖猛地往上一躥,就差沒躥到房頂上,「回來了?居然回來了?在哪裡在哪裡?已經到了?」她東張西望四處亂轉——不是找長孫無極,是準備找個地洞去鑽,她怕挨揍。
  暗衛默然半晌,道,「主子還在路上……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啊……」孟扶搖立即鎮靜下來,隨即想起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他回來幹嘛?他為什麼要回來?現在他怎麼能回來?」
  不是吧,東線戰事未畢,主帥拋下大軍溜營?長孫無極拿國家大事這麼兒戲?
  她搔搔臉,覺得長孫無極怎麼看來也不像個玩忽軍情拿戰事當兒戲的人啊,還有,他為啥要回來?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不是為了我吧?
  孟扶搖堅決拒絕自己往那個方向想——別自戀了,當自己是根蔥咧,以為長孫無極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愛德華八世啊?再說自己都沒事了,他跑回來做啥。
  「都是屬下的錯……」暗衛十分自責,「那天城門口,我以為孟姑娘和我都是必死,按照慣例,暗衛死前會盡可能留下線索供同伴追索,我便在城門口留下了我們暗衛隊伍才能看懂的印記,然後那天孟姑娘被救,我氣力一鬆便昏過去了,被抬回城救治,孟姑娘也不在城中,有聞訊趕來潛近的兄弟看見那個標記……震驚之下立即將消息傳了上去……主子收到消息,當夜就離開了東線軍營……」
  孟扶搖一臉黑線,半晌結結巴巴的問,「你那標記說的是啥啊。」
  「全員戰死,孟姑娘自刎……」
  孟扶搖砰的一聲撞到窗戶,嚇了暗衛一跳,她摸著腦袋苦著臉淚汪汪的道,「不要吧……這也忒惡搞了……」
  「那你趕緊再傳遞消息過去叫他不要回來啊,」孟扶搖揪著頭髮,「這都什麼事啊,東線戰事沒能馬上結束,德王眼看要造反,他這個時候離開軍營,完蛋了完蛋了。」
  「我醒來後立刻聯繫了,可是我們暗衛是單線聯繫,我只能把消息送到東線軍營,那邊消息傳回來說,主子已經連夜離開了東線軍營,他走得很快,而且為了安全,走的路線沒有通知任何人,留在東線軍營的暗衛還沒追上他,現在他們也不知道主子到了哪裡。」
  「這個世界風中凌亂了……」孟扶搖撒著手團團轉,想了半天問,「東線那邊他突然跑掉,會不會引起騷亂?」
  「主子一定有安排的,這個孟姑娘放心。」暗衛低聲道,「只是現在時局不同往常,德王的偵騎耳目赤風隊四處撒網,主子這一路過來,必遭伏擊……」
  孟扶搖聽見這句,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心砰砰砰的一陣猛跳。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明白了德王居然放棄姚城的用意!
  不是為了對付姚城,也不是為了討好兩戎,居然是為了殺長孫無極!
  勾結高羅作亂,使長孫無極匆匆離開南境,再陷她入險境,逼得長孫無極千里驅馳孤身單騎趕回這裡,而這漫漫長路,他有很多機會截殺他於半道!
  德王不能讓長孫無極死在南疆,南疆勢力範圍現在是他的,太子在南疆出事他難辭其咎,將來要竊居大位也有難度,畢竟長孫無極威望太高,但是長孫無極如果死在南疆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德王可以把責任推給任何人,甚至可以藉著這個給太子報仇的由頭,立即起兵!
  這樣,名分,大義,他都佔全了,再加上以往積累的忠義名聲,得天下易如反掌。
  至於德王是怎麼知道她的身份以及兩人的關係,孟扶搖就不明白了,按說長孫無極的保密工作一定很上心,孟扶搖想來想去,還是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總覺得這些事情已經夠複雜了,但是真相和全局還掩在濃霧中,似乎比現在的還要複雜。
  「完蛋完蛋完蛋……」孟扶搖想得頭皮發炸,滿面茫然的抓著頭髮,十分郁卒的往回走,不留神砰的撞上一個堅硬的胸膛,她摀住火辣辣的鼻子大罵,「鬼啊?沒點聲音站在人家前面!」
  「你這副欠人一百萬兩的模樣做什麼?」戰北野眼珠像浸在泉水裡的黑瑪瑙,亮亮的盯著她,「也沒見你為我這麼魂不守舍過。」
  「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說這些瘋話。」孟扶搖一把推開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方扭頭看過來的宗越,雖然心底有些疑問很想問問這些政治人物,猶豫了一下還是什麼都沒說,無論如何,長孫無極離開東線是無極國的絕頂機密,她沒有資格洩露。
  孟扶搖面上繼續若無其事的招待那幾個傢伙,其間經歷了無數次鬥口、諷刺、明槍暗箭,飯桌上醫聖大人和烈王殿下以舌為矛以目光為槍,交鋒得電閃雷鳴雷霆陣陣,孟扶搖一開始還勸幾句,後來就麻木了,哎,毒舌男遇上爆炸男,就是這麼個天雷勾動地火,天要下雨,王要罵人,由他們去吧。
  她頭疼的是雅蘭珠,這孩子小狗似的,連她上廁所都跟著,振振有詞曰:我要看著你們這對姦夫淫婦,孟扶搖問她知不知道姦夫淫婦到底是啥意思,尊貴的、清純的、看似很熟女其實就是個蘿莉的小公主眨眨眼睛答,「一男一女睡在一起就是姦夫淫婦。」
  孟扶搖立即平衡了,哦,原來她父王母后也是姦夫淫婦。
  晚上孟扶搖終於把戰北野踢出了門,有雅蘭珠這個鬧鐘般到哪都嘀鈴鈴直響的人物在,戰北野也別想再睡在她身邊,把三個人都安排得遠遠的,孟扶搖自己關上門,坐下燈下歎氣。
  長孫無極居然趕回來了,丟下東線戰事丟下幾十萬大軍冒險一路潛行而歸,就為那句見鬼的「孟姑娘自刎」,哦買糕的,她會成為罪人的。
  孟扶搖扭著手指,在熒熒燈火下發呆,想著長孫無極匆匆回來,又不能驚動大營,身邊帶的人一定有限,而德王有備而來,守在半途,到時候什麼流寇啊,山崩啊,土匪啊,水盜啊……
  越想越鬱悶,忍不住問在一邊啃果子的元寶大人,「喂,耗子,據說你一百年才出一隻,那該有什麼神異之處吧?你能不能預測到你主子現在在哪?」
  元寶大人啃果兇猛,根本不屑於回答這個弱智的問題,咱家的神異,不是給你這個凡夫俗子用的。
  孟扶搖盯著它,忽然發現它今天打扮得妖艷,袍子居然是大紅的,前面開襟,盤著碩大的黑珍珠紐扣,綴滿細碎的五彩寶石,這只耗子有專門的衣箱,每件衣服價值都超過孟扶搖的破衣爛衫的總和,這件以前沒見它穿過,難道它知道主子要回來了,為表慶祝隆重穿上的?
  元寶大人看她神色不豫,更加得瑟的在她面前走了幾步貓步,孟扶搖怒火萬丈,揪起那花裡胡哨的袍子就把這只走貓步的耗子給扔了出去。
  一團花球直飛向門口,元寶大人在極速飛行中看見對面走來白色的人影,正心喜自己有救,那人影早已嫌棄的避了開去,啪一聲元寶大人貼在門上緩緩滑落……
  進門的自然是宗越,他站在門口,一身如雪潔淨和夜的黑暗既格格不入又氣質協調。
  孟扶搖苦著臉看他,道,「我吃過藥了,你不用親自看守了……」
  宗越不理她,只道,「有件東西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個小包袱,攤開一看,裡面是調令,任職令,鑰匙,和一個上面刻著小小「糧」字的令牌。
  孟扶搖翻著那些東西,眼睛亮了,「這是德王武陵糧庫的運糧官的所有官憑印信,你從哪來的?」
  「我回來時路過武陵糧庫,糧庫新任的運糧官唐儉對我不遜,我順手取走了這些東西,如果不是不大方便,我會當時就把他給宰了。」
  「……你是大夫嗎?」孟扶搖喃喃道,「你是不是殺人比救人還多?」
  宗越抬眼看她一眼,手一伸道,「還我。」
  孟扶搖把包袱一收,笑嘻嘻道,「有這個就好辦了,我需要一個混入德王軍中的身份,沒有什麼比運糧官更好——運糧官不在大帳供職,認識的人少,偏偏又掐著軍需命脈。」
  她做了個掐的手勢,在心底惡狠狠的想,老娘惹出禍事,害得長孫無極奔回來,現在聯繫不上他也幫不上他,那只有釜底抽薪,去掐幕後黑手德王了。
  掐死德王,斬斷幕後黑手,長孫無極自然安全。
  她收好包袱,一拉宗越,「走吧。」
  「嗯?」
  「我們去殺人。」——
  離睢水二十里遠的武陵糧庫的運糧官唐儉及其屬下們,今晚遭受了一次很無語的截殺。
  運糧官唐儉,白天無意中丟失了自己的官憑和糧庫鑰匙,正急得團團轉,發動全糧庫上下都在找,自己帶著一個副官和兩個小廝,撅起屁股在地上一寸寸的摸。
  小廝摸著摸著,突然摸上了一雙靴子。
  他大驚之下抬起頭,眼前白光一閃,接著紅色的鮮血綢帶似的從他眼前飄過,他下意識伸手一撈,撈著了一手炙熱。
  有人過來狠狠打下他的手,「要死了還亂摸。」
  隱約還聽見清脆的聲氣,「戰北野你個沙豬!」
  這是他倒下去時最後的意識。
  ……
  小廝倒下去時,唐儉在屏風後摸索,聽見異響直起身來,便看見一雙深黑深黑的眸子,突然從他面前飄過去。
  然後他便覺得前心一熱,又一冷。
  唐儉倒下丟時,聽見有人在身後淡淡道,「王爺殺人如殺雞,鮮血遍地四面開花,實在好手法。」
  那個黑眸男子重重一腳踩下來,他聽見胸膛處噗嗤一聲,不知什麼炸了,隨即最後聽見那人沉而硬的語聲。
  「本王殺宗先生你,一定乾脆利落,好比殺豬。」
  ……
  糧庫副官聽見了那聲炸裂聲響,這人倒精明,頭也不抬向外就奔,冷不防面前多了一襲雪色衣角。
  然後他看見自己的手突然就青了,青得像這午夜詭異高掛的月色,隨即全身也僵了,然後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宗先生殺人果然大家風範,個個都和你一樣,形如殭屍。」
  「客氣,」副官最後的模糊的眼角里是雪色飄動的衣角,聽見語聲淡淡如午夜的風。
  「總比王爺氣質如熊要來得優雅些。」
  最後一個小廝,聞見了滿室的血氣,聽見那些人談笑風生,似乎還在一邊鬥嘴,轉眼便殺了三人,張嘴要叫,頭頂突然掛下一個花裡胡哨的人影。
  那人和他擦身而過,肘間一道雪色的弧,弧光如電掠過,拉開了他的咽喉,一邊拉一邊咕噥,「再多殺一個,我得看著他們這對姦夫淫婦。」
  聲音又脆又快又亮,像個玉做的撥浪鼓兒。
  ……
  一室四具屍體,旁邊站著四個面面相覷的人。
  孟扶搖滿臉黑線,將戰北野宗越雅蘭珠都掃視了一圈,抱頭申吟,「……拜託,我是要潛伏不是要旅遊,這麼多人,會露餡的。」
  「我批准你來就不錯了。」戰北野瞪她,「你傷還沒好!我不看著怎麼行?」
  宗越淡淡道,「我是大夫,理應跟著我的病人。」
  雅蘭珠小辮子一甩,「我得看著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孟扶搖無語,臉上的表情一片哀嚎,宗越已經拉上了窗戶,將四人屍體化掉,著手做人皮面具。
  眼下四個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一個都不肯走,雅蘭珠甚至特意偷偷跟過來多殺了一個,只好按身材做了分配,唐儉本就是瘦小的男子,孟扶搖和雅蘭珠搶著要扮演,為此大打出手,最後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來了一句,「老娘被人逼著自刎,你還不給老娘自己報仇?」戰北野一聽見立即心疼了,把雅蘭珠拎到了一邊,她只好委委屈屈做了小廝。
  而在餘下的副官和小廝的名額之中,戰北野和宗越險些又打起來,宗越稱,「該小廝兩眉倒八,眉眼狹窄,屬強取豪奪之輩,和王爺風采,十分相近。」
  戰北野冷笑答,「本王倒覺得該小廝氣質猥瑣,賊眉鼠眼,和宗先生風範,也相得益彰。」
  最後孟扶搖大怒,跳上桌子一指,「拜託,戰大王爺,你看清楚,那個小廝比較壯實,腰比宗越粗!」
  戰王爺只好去做小廝,改裝的過程中他目光陰鬱,喃喃自語,雅蘭珠湊近了聽,聽見他陰毒地道,「腰細的男人,不舉!」
  於是雅蘭珠很純潔的去問宗越,「他說你不舉,喂,什麼叫不舉?」
  ……
  孟扶搖滿臉黑線……悲哀的預見到之後黑暗的未來。
  四個人改裝完畢,站在屋當中各自一看,孟扶搖版的運糧官唐儉,宗越版的昏官,戰北野和雅蘭珠版的小廝,全套偽裝。
  說來也是湊巧,前任糧庫糧官是無極朝廷任命的,德王自然要換自己人,而這位運糧官唐儉是德王一個姻親的遠房親戚,最是會投機不過,從中州投奔到此,剛剛調來沒幾天,最熟悉他的人就是他帶來的副官和兩個隨身僕人,如今主僕四個齊齊被殺,全套掉包,便不怕被這糧庫上下察覺。
  不管怎麼混亂,四人龐大版潛伏終於上演,孟扶搖蹲在地上十分哀愁,哎,看過做奸細的,沒看過帶著醫生朋友以及朋友的追求者一起做奸細的……——
  「把這批華州過來的糧草趕緊運過去,天黑之前要到。」孟扶搖穿著運糧官的官袍,站在台階上叉著手吆喝。
  她假冒了這個運糧官已經有好幾天,那些糧庫兵丁不熟悉主官,沒露出什麼破綻,孟扶搖當得得心應手,就等著德王有什麼動作,好下手陰他。
  她自己那個姚城城主的去向,如今寫在辭呈上遞上了德王的案頭——孟城主經此大劫,心灰意冷,掛冠求去,已經不做這個姚城城主,請德王另選賢能。
  而戰北野的黑風騎也化整為零,消失在南疆莽莽大山內。
  德王最近忙得很,也分不出太多精力理會這個掛冠的城主,他要起兵,還要截殺長孫無極,雖然可惜孟扶搖跑了,卻也鞭長莫及。
  今天的日頭不太好,陰沉欲雨,氣壓很低,被宗越勒令穿厚點以保養傷體的孟扶搖,指揮送了一批軍糧後滿身大汗,正要去休息,卻聽見有快馬飛馳而來,抬頭一看,卻是睢水大營的一個傳令兵,他人在馬上,不停的揮鞭,老遠的就喊,「快,快,武陵糧庫還有多少存糧?先裝車,趕緊送上去!大軍要開拔了!」
  孟扶搖怔了怔,抬眼問,「不是剛剛送過去一批,沒聽說大軍要開撥啊,要打兩戎了麼?」
  那人急急道,「不,是消息剛剛傳來,萬州光王謀逆,太子在萬州遇難,德王殿下起兵勤王,已經派大將楊密先期趕往萬州……」
  後面的話,孟扶搖什麼都沒聽見。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靜得聲息全無悄然若死,所有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只看見對面一張嘴一張一合,看見一滴滴的汗珠子灑下,看見駿馬來了又去撕破她原本平靜的視野,看見運糧車軋軋的軋過她的意識……所有的景物慢慢虛化,唯有兩個字不斷轟鳴。
  遇難遇難遇難遇難……
  孟扶搖站在那裡,手中抓著的糧庫鑰匙從僵木的掌心掉下,眼見便要清脆而驚心的落在地上,忽然有人上前一步,手肘一拐抬起了她的手,正好將鑰匙接住,隨即那人道,「是,謹遵王爺均令,來人,再開庫——」
  最後幾個字拖得悠長,生生將孟扶搖驚醒,孟扶搖抬起眼,正迎上宗越看過來的眼眸。
  那眼神清亮寧定,帶幾分與生俱來的光明潔淨,那樣的目光靜靜罩下來,孟扶搖亂成一團的心突然便靜了靜,好像一簇恐懼的妖火被浸入了深水,獲得了短暫的解脫。
  身後有人扳過她的肩,另一個渾厚的聲音笑道,「大人,你累著了,後面歇會去。」半攙著她向後走,步伐穩定而平靜,卻是戰北野。
  孟扶搖感激的捏了捏他掌心,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回轉身,轉身時已經換了一臉笑容,抹了抹額頭的汗,道,「小哥你看這天氣,要下雨不下雨的實在不舒爽,我這就安排人給開庫,對了,太子不是聽說在東線對高羅作戰麼,怎麼……遇難了?」
  「這個我只隱約聽見個大概,」年青的傳令兵並不知道德王起事的內情,滿心哀悼著自己愛戴的太子,「我聽說是萬州光王虛報軍情,騙得太子駕臨萬州,然後在太子經過萬州虎牙山一線天險虎牙溝時,以千斤炸藥炸毀絕崖,虎牙溝那地方,只容一馬獨行,山崖一毀,太子……薨。」
  他垂目說完,又急急轉身離開,孟扶搖看著這個帶來噩耗的身影在地平線上逐漸消失,心底的希望,也如那越來越小的影子般,漸漸消弭。
  有地點,有人物,路線也對,說得又這麼清晰肯定……剛才那一霎心中堅決不肯信,此刻卻陰陰的逼上來,逼得她不得不去害怕,孟扶搖緩緩攥緊掌心,掌心裡濕濕冷冷,一手的汗。
  不會不會不會不會……長孫無極何等樣人,全世界被他整死他也不會死,他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死去?
  為什麼不會?另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叫囂——他萬里驅馳,他心急如焚,他護衛帶得極少,而從時間來計算,他此刻能到萬州,說明是在日夜趕路,著急、焦慮、缺少人手日夜兼行,他沒有時間去提前探路去步步關防,而一線絕崖上早已埋伏多日的千斤炸藥,為什麼不能是致他死命的殺手鑭?他再強大再聰慧再運籌帷幄,終究是肉體凡胎,不是金剛不化!
  孟扶搖站在那裡,任兩股心思把自己絞成麻花,絞成疼痛的兩半,有些什麼東西在被一分分一寸寸的扭碎,她抖著手無能撿拾。
  天邊忽有電光如蛇一閃,隨即轟隆一聲炸響,一道驚雷氣勢驚人的劈下來,滿天陰霾都被劈裂成烏黑的絮,被乍起的一陣狂風追逐得漫天亂跑,那些黑色和烏青色的雲之間,有森冷的雨,辟里啪啦的砸下來。
  雨點子碩大如珠,連綿成旗,打得人生痛,瞬間便下成瓢潑大雨,孟扶搖站在雨中沒有躲避,心底模模糊糊的想,傳說中命定天子上應天象,出生隕落必有異常,如今這正月打雷,會不會,會不會……
  大雨瞬間將她澆個渾身透濕,孟扶搖仰起頭,雨珠砸得她眼睛痛得要命,可是這點痛好像也不叫痛,事實上她覺得她哪兒都不痛,就是有點麻木。
  她渾身精濕的仰首立在雨中,濕漉漉的黑髮粘粘的貼在額頭上,雨水在她臉上流成小溪。
  廊簷下黑衣男子欲待衝過來,卻被沉默的白衣男子攔住,兩人對視一眼,難得的取得了默契,各自遙立簷下,默然不去打擾孟扶搖此刻的心亂如麻。
  很久很久以後,孟扶搖突然豎起手指,狠狠指天。
  張嘴大罵:
  「操!你!媽!」
  一聲大吼驚得四周冒雨運糧的士卒齊齊一跳,都愕然轉首看他們的運糧官,孟扶搖卻已經回過頭來,抹抹臉上的雨水,對士兵們齜牙咧嘴的一笑:
  「靠,這正月天打雷的破天氣!」
  士卒們釋然的笑笑,又去忙自己的,孟扶搖茫然的放下手,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幹什麼,身後忽有人輕輕攙她的肩,道,「雨大……小心身子……」
  孟扶搖垂下眼睫,順從的向院子裡走,進門雅蘭珠接著,二話不說拉她去換衣服,孟扶搖怔怔的站在廁間,任這個毛手毛腳的不會伺候人的小公主,用乾布將她擦得臉發紅,又換了乾衣,換完以後她覺得沒事可做,順腿在馬桶上坐了下來。
  她茫然坐在馬桶上,拚命的想啊想,想著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想得腦子發木兩眼發花,雅蘭珠瞪著她,瞪了半晌眼圈卻紅了,簾子一掀出去,對外面等著的兩個男人跺跺腳,道,「我不管了,那德行看得人難受。」
  戰北野默然,半晌長長吁出一口氣,低低罵了一聲。
  宗越卻道,「恭喜,閣下這回可以乘虛而入了。」
  「放屁!」戰北野爆粗,「你能不能說句人話?」
  宗越冷然一笑,卻突然提高聲音道,「我看你們都需要再到雨裡面去澆一澆,從德王那裡傳來的信息是可靠的?他的消息能聽?就這幾句胡話,就在那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戰北野聽得刺耳,罵,「你哪只眼睛看見她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大步過去,一把扯下廁間的簾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馬桶上哲學思考的孟扶搖抱出來,一陣亂晃,「喂,你呆什麼呆,醒醒,沒那麼糟糕,長孫無極那麼蔫壞的,哪裡死得掉,我咒他都咒了二十五年了,他一直都活蹦亂跳的……」
  「我呸,你從娘胎裡就會咒人了?」孟扶搖啪的一下推開他,「讓開,不要影響我蹲坑。」
  她這裡一罵人,戰北野目中便閃出喜色,那喜色夾雜在淡淡的苦澀中,有種矛盾的疼痛,宗越神色不動,眼底卻有放鬆之色,孟扶搖直接走到他面前,道,「你有專門的消息網絡,你應該多少有點消息,你那裡怎麼說的?」
  宗越沉吟了一下,孟扶搖直視著他的眼睛,平靜的道,「我要聽真話。」
  「長孫無極行蹤一直成謎,」宗越坦白的道,「在此之前我也沒有太多的消息,剛接到的消息和這個類似,虎牙溝確實崩崖,確實發現屍體,發現他的皇族標記,發現他的馬,因為山崩得厲害,所有血肉都砸在一起……所以說,並沒有人真正看見過他的屍體。」
  孟扶搖閉了閉眼睛,半晌睜開,道,「那就這樣吧。」
  她凝視著萬州方向,低低道,「我想過了,他不會這麼容易死,不會!所以我就在這裡做我該做的事,然後,等。」
  等。
  等生死的塵埃落定,等命運的真相揭露,等所有人在這條道路的或結束或繼續的未來。
  等你回來——
  無極政寧十六年正月二十七,無極國原本應該在海岸東線主持對高羅國戰事的無極太子,突然中道薨於無極萬州城外的虎牙溝,那是一座接近南疆的內陸之城,離南疆德王大營兩百里,離內陸和南疆交界之城姚城一百七十里。
  消息傳出,五洲大陸震驚,猜測、驚疑、觀望、等待、那些徘徊於各國疆域的竊竊私語,化為卷掠四海的大風,漸漸在蒼穹上空聚起。
  正月二十八,駐守南疆大營的德王匆匆與兩戎議和,在當地招募戎兵,擴充兵力至三十萬,隨即舉起「義旗」,派遣心腹大將楊密為先鋒,出兵萬州,其間德王公告天下,稱太子為凶邪所害,為人臣子者,定將弒主謀逆之賊首斬於刀下,不斬此獠,誓不回還!
  世人皆贊德王高義,卻有一些頭腦清醒的士子文人作文以譏刺,稱德王「此去定將無極之至尊皇位奪於臀下,不坐此位,誓不回還。」
  然而不管世人如何看,德王的起兵依舊轟轟烈烈的進行了下去,先鋒楊密很快攻破萬州,並沒有在萬州停留,而以「清君側,平民憤」為由,繼續向京城前進。
  此時德王野心昭然若揭,正如孟扶搖所猜測一般,師出有名,正義之旗,是以在無極國向來不得民心的造反,他眼看著居然要成功了。
  也只是將要成功而已。
  一心向京城前進,做著皇帝美夢的德王不會知道,在他背後,有個女子身影,正冷然注視著他的腳步,等待著隨時在他後心咬上一口,咬穿一個致命的洞來。
  二月初六,在先鋒楊密即將進入京城之際,戰北野一封密令,隱伏在南疆大山內的黑風騎早早出動,化裝成京城難民,出現在剛剛進入內陸的德王視野之前,「難民」們一番哭訴,聽得德王膽戰心驚——楊密在京城燒殺搶掠,搶佔皇宮,尋找玉璽,有意謀奪大位!
  德王心急如焚,連連去信楊密處催問,奈何所有軍令石沉大海——都被宗越集中所有線人力量,半途截殺毀信,得不到楊密回音的德王更加心焦,下令全軍日夜不休快軍趕路,當時二月天氣極其不佳,內陸地區還在下雪,道路泥濘天氣濕冷,出身南疆的士兵不適應內陸氣候,很多凍病凍死,怨言載道,兵憤極大,德王趕緊又命武陵糧庫加緊運送糧草,這種艱苦行軍的時刻,再不能保證糧草的充足,只怕立刻就會兵變。
  糧草當然沒能及時運到。
  「運糧官唐大人」一邊施施然的上告德王,因為補給線太長,道路盜賊眾多,無法將糧食運到,請務必再寬限幾日,一邊以德王名義連連向附屬眾縣催糧征夫,窮形惡狀的在南疆各縣大肆搜刮,搞得民怨沸騰,怨聲載道。
  二月初九。
  平州桂縣。
  孟扶搖別著牙齒,蹲在一個糧垛上,擺著手臂大呼,「德王義戰,來此收糧——」
  話音未落便被人吐了口水,「又收!才一個月,收了三次,還讓人活不!」
  有人憤怒的砸出了空空的米袋,更多的人操起了釘耙和鋤頭,滿目裡噴著怒火,向著孟扶搖怒罵喝斥,這已經是孟扶搖本月第三次來征軍糧,囤子裡最後一點米都被搾光的百姓忍無可忍,他們胡亂操起武器,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
  於是「慌張的運糧官唐大人」大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這是德王的命令!義軍中戎人兄弟多,他們胃口大,需要糧食也多些,這也是為大局考慮……」
  話沒說完,人群裡就爆出怒吼。
  「咱們辛辛苦苦種的糧食,為什麼要給戎人吃掉!」
  「他們的兵吃我們的糧,我們去他們家裡取糧食去!」
  「走!」
  人群呼嘯著,洶湧著,一批批的奔出村莊之外,向著戎寨方向而去。
  在另外幾個地方,負責收糧的「運糧哥官」、「唐大人的助手」,也說了同樣的話,做了同樣的事,更多的人撲出來,舉著農人武器走在鄉間的路上,從小路到大路,與更多的人匯聚在一起,浩浩蕩蕩的向戎寨奔去。
  人群之後,剛才還畏縮逃竄的孟扶搖,緩緩的站定腳步。
  她神色清冷而堅定,眼底燃燒著熾熱的火,那火是精鋼是煉獄是仇恨是決心,是下定一切意志也要將面前的虎狼撲倒並一口口咬死的狠辣和執著。
  德王大軍中的士兵已經是頹兵,諸縣百姓的怒火已經被挑起,在她挑撥下,百姓們攻入戎寨,搶奪糧食,不管會給戎寨造成怎樣的損失,在德王大軍中本就被飢餓勞累快要擊倒的士兵,一旦聽說自己家園被侵略,妻兒被欺負,糧食被搶奪,怎麼還會安心替你德王打仗?
  一個小小的運糧官,一番戰爭博弈的運作,便叫你兵散如水流,兵敗如山倒。
  孟扶搖沉默著,抿緊唇,仰起頭。
  她的目光,落在遙遠的萬州方向。
  這麼多天了,她一直在等,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刻每一時的在等,一天二十四個時辰被焦灼的等待化為碎片,片片都是割體裂膚的凌遲,時間每多走過一刻她的心便下沉一分,那些希望被時間殘忍收割她卻無從挽留,每夜她抱著希望入睡,祈禱第二日醒來時能夠看見某人衣衫飄飛神色雍容的俯身看她,對她微笑說,「扶搖你又不聽話」,她已經想好自己該怎麼回答,她會說,「你混蛋,你嚇死我。」然後再狠狠給他一掌,也許他要揍回來?那就給他揍好了。
  然而這些想好的橋段總是用不上,每天早晨醒來,她靜靜的等,如果沒有動靜,不敢睜眼的她會閉著眼摸索身邊,手掌在光滑的被褥中一點點的撫摸過去,觸手冰涼……從來也沒摸著期望中的溫暖。
  這麼多天了,德王也開始造反了,他想要擠出的膿包也終於擠出來了……要是他沒事,早該回來,可是,他沒回來。
  孟扶搖靠著一株樹,那株樹在那條路的盡頭,孤單的立在村口,掛著一輪殘缺的深紅夕陽,樹幹瘦削,她卻比那樹幹還要單薄上幾分,淡金碎紅的雲霞裡一片飄落的葉子似的悠悠掛著。
  她看著那個方向,眼前閃動著虎牙溝崩塌的碎石,凌亂的衣物,模糊的血肉,她指尖緊緊扣著一個明黃袖囊,那是戰北野後來命人去找出來的,她攥得那麼緊,像要從那袖囊裡,攥出一點已經微乎其微的希望來。
  她看那個方向看得那麼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更遠一點,那個默然凝視她的黑衣人影,眉間被露水染出了霜。
  她只是在想:
  無極,我已經做到了我要為你做的事,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平安的消息。
  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無極之心第三十章三人之爭
  戰爭在無極大地上繼續,一身縞素的德王先鋒已經接近京城,當然,楊密並沒有「攻破京城,搶佔皇宮,圖謀大位」,然而在一心肖想至尊大位的德王心中,誰都有可能是和他搶位子的覬覦者,他心急如焚,日夜行軍,士兵們在不斷逃散,每天都有千計的兵丁逃跑及凍餓而死。
  南疆大營的糧庫,並不止武陵一個,然而在德王行軍過程中,原本已經聯絡好的華州等地,都不約而同的出現延誤糧草等狀況,世事如棋,風雲變幻,一些細微的動作,正在悄悄改動著這場「復仇起事」的動向和格局,正如蝴蝶在遙遠的某處扇動翅膀,千萬里外便激起了狂暴的風。
  那些改動並不明顯,以至於遠在武陵的孟扶搖渾然不知,她日復一日的沉默下去,也漸漸的瘦下去,並不是很明顯的瘦,身體上所有的骨節卻都漸漸突了出來,繃得肌膚發緊,一張臉上眼睛越發的大,看人的時候幽幽的懾人。
  戰北野和宗越始終在她身側,這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卻將孟扶搖保護得很好,鐵成和姚迅也過來了,潛在士卒中做苦力,雅蘭珠還是每時每刻連上廁所都跟著她,嘴上說是看著姦夫淫婦,其實只是怕她出事而已。
  一群人將孟扶搖看得很緊,都怕她急瘋了做出什麼事來,孟扶搖卻安靜而沉默,近乎堅決而執拗的等著那個消息,她沒事了便弄只小板凳,坐在那裡看戰北野一邊和宗越鬥嘴一邊不時的斜瞄她一眼,看雅蘭珠撅著嘴死死蹲在她身邊,看鐵成攬下內院裡的所有活計只為能在她面前多走上幾回,看宗越沒完沒了的開補藥恨不得把藥鋪裡的藥都用上一遍,早春的陽光淡淡,有種鮮明的綠意,她在那樣的陽光裡想,自己何其幸運,居然能夠遇見這些溫暖而美好的東西,便為這個,這一遭也來得值了。
  到了晚上是比較難熬的,她睡不著,聽著風聲掠過屋簷便想——許是回來了?又責怪自己為什麼要那麼決裂,自刎什麼呢?拖著暗衛首領死什麼呢?當時抱著死在戎軍手下的心衝回去不就來不及留暗號了嗎?為什麼要怕自己的屍身落在戎軍手中而想自刎呢?這下好了,「孟姑娘自刎」驚著他了,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怎麼可能冒險千里奔馳而歸,因而遭到埋伏呢?
  這樣想著便睡不著,黑暗裡目光炯炯。
  每個夜晚都是相同的,這些夜晚從出事消息傳來開始也不算很多,但是在這樣的反覆責問折騰下便度日如年般,漫長難捱。
  孟扶搖不知道,睡不著的不止她一個。
  院子裡的大樹上睡兩個人,兩個在床上躺不住的人,一個捧著酒罈拚命喝酒,一個高居樹端若有所思。
  「他沒死。」喝酒的是戰北野,「我敢打賭這小子現在不知道在哪使壞。」
  宗越平靜俯身看他,「你為何不和扶搖說。」
  「我說了她會認為我在安慰她,她只相信眼見為實。」戰北野扔掉一壇換一壇,「我也在等,如果不出我預料的話,消息就在這兩天。」
  宗越默然,半晌道,「王爺,你最近喝得很多。」
  「我生氣!」戰北野又換一壇,抬手要把喝完的罈子砸出去,想了想又輕輕放下,放下的時候控制不住,卡嚓一聲捏破了酒罈,手上的鮮血浸出來,他看也不看往酒裡一浸。
  「混蛋長孫無極,不知道她有多自責多擔心嗎?為什麼不傳個消息回來?」
  「我以為王爺你會生氣孟扶搖。」宗越淡淡道,「閣下一番熱血丹心,大抵是要虛擲了。」
  戰北野不答,咕嘟咕嘟喝酒,半晌一抹嘴,道,「她只是因為愧疚自責才如此,我會讓她愛上我。」
  宗越拂掉衣襟上一點落灰,他白衣如雪的身影溶在淺銀的月色中,渾然一體,良久他道,「自欺欺人。」
  戰北野答,「彼此彼此。」
  月色悠悠的落下去,院子裡鋪了一層銀色的霜,樹梢上的對話並沒有傳入屋中人的耳,一些沉在夜色裡的心事,每個人只有自己才知。
  這一夜孟扶搖又沒合眼,天明時分才模模糊糊睡去,她睡著後,桌上小床裡爬出穿睡衣的元寶大人,元寶大人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孟扶搖,半晌,攤了攤爪。
  ……我那麼明顯的暗示都給了你,你居然都不懂,豬頭。
  它撫摸著自己那件大紅袍子,那是它和主子之間的約定,代表喜樂和平安,作為能和主人心靈相通的神鼠,它老人家不急,你孟扶搖急什麼急呢?
  它又忘記了,那只是它主子和它之間的秘密,孟扶搖沒有讀心術,更沒有讀鼠術。
  元寶大人盯著孟扶搖,眼珠子在她被子下掃了掃,那裡隱約一個清瘦的輪廓,元寶大人看看自己越發肥碩的身材,有點良心發現。
  它吭哧吭哧搬出裝餅子的盒子,跳進去一陣亂翻,半晌扔出幾個字,在桌子上排好。
  排完以後它順便就在桌子上睡了,等著看明天喜極而泣的孟扶搖。
  睡到半夜元寶大人有點餓,於是翻了個身,爪子習慣性的摸——它床邊隨時都有零食的,摸到一塊餅,順嘴就啃吃了。
  第二天早上元寶大人是被孟扶搖驚醒的,它聽見孟扶搖「啊」的一聲短促的低叫,隨即,她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元寶大人想,哎,喜極而泣了。
  那眼睛越來越亮,有晶瑩的東西在裡面滾動,珠子似的滑來滑去,卻始終不肯落下,半晌,孟扶搖低下頭,摀住了臉。
  她的手指深深揉進發中,一個痙攣的姿勢。
  元寶大人怔怔的看著她,覺得這個「喜極而泣」看起來不是那麼標準。
  很久很久以後,它看見孟扶搖甩了下頭髮,抬起眼圈紅紅的臉,盯著那字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抱過了它。
  她手勢極為溫柔,是和元寶大人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溫柔,她將元寶大人輕輕放在掌心,用指尖慢慢梳理它雪白的毛。
  元寶大人被嚇住了,風中凌亂的瞪著她——這女人歡喜瘋了?
  孟扶搖不說話,慢慢的梳它的毛,手勢輕柔,元寶大人十分愜意,覺得這動作比主子還溫存,只是這個瘋女人今天轉性了?不會是想先摸它後掐它吧?
  隨即便覺得腦袋上一涼,像是有什麼潮濕的東西落下來,元寶大人伸爪一摸,爪子濕濕的。
  頭頂上,孟扶搖將下巴擱在它腦袋,輕輕道,「可憐的元寶,你沒主人了……」
  元寶大人聽得心中先是一撞,不知道是什麼酸酸的滋味泛上來,隨即又覺得不對,它掙扎著轉身看那幾個字,頓時發出了一聲尖叫。
  明明是「他沒事了」,為什麼變成「他沒了」!
  誰把那個「事」字搞沒了!!!
  神啊!
  元寶大人騰的一下跳起來,一個猛子扎入盒子中,拚命找還有沒有多餘的「事」字,找了半天發現盒子裡就那一個,它悲憤的回轉身,便見孟扶搖溫柔而憐憫的看著它,眼神裡寫著「可憐的,傷心瘋了的元寶。」
  元寶大人看著那樣的眼神,忽然想到,「她竟然是在為我失去主人而流淚……」
  元寶大人怔在那裡,半晌又是一聲尖叫,它拚命奔到孟扶搖面前,手舞足蹈用力比劃,想要說清楚,「少了個字!」
  孟扶搖只是笑著,輕輕撫摸著它,笑著笑著,卻有眼淚滴下來。
  元寶大人受不了了,哀嚎一聲奔了出去。
  主子……我犯錯了……我沒能傳遞准消息……你趕緊回來啊……——
  正如戰北野所料,戰局幾乎就在那日,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二月十二,逼近京城附近的楊密軍隊,在京城五十里外的沙河渡,突然遭遇無極國大軍,楊密起先以為是戍守京城的禁衛軍,正要打出德王旗號,對方將旗已經冉冉升起,帳下將領冷笑行來,卻正是奉命出征高羅國的那支大軍,而將領身側,明黃旗幟下,戴著銅面具的主帥,正笑吟吟的看著他。
  楊密心中一沉,知道上當,大呼,「休矣!」
  是日,十萬先鋒齊解甲,楊密陣前自殺。
  二月十三,德王在內陸城池湎州郊野,同樣看見了這一支本該在海岸東線的軍隊,與此同時他還看見了本該屬於自己麾下的楊密的軍隊。
  兵鋒如火旌旗如林,當那些飄揚的旗幟如海一般淹沒他的視野的時候,德王心中發出末日來臨的哀嚎。
  兩軍甫一接觸,德王的頹兵便潰不成軍,德王帶著殘騎倉皇南逃,指望留在最後接應的郭平戎軍隊庇佑,在南疆打下一塊地盤芶延殘喘,不想神情木然的郭平戎確實帶兵迎了上來,隨即將長刀向德王一指。
  一場轟轟烈烈的勤王復仇戰事,在其自以為一路順風的前進中,遭遇了一場有備而來毫無端倪的等候,幾日之內便犁庭掃穴摧枯拉朽般煙消雲散。
  德王被軟禁,對於他的處分,目前沒有人能決定,因為能決定他生死的人,又不在營中了——
  二月十四,春日初晴。
  一大早宗越便拿出幾封書信前來找孟扶搖,在門口被雅蘭殊攔住,雅蘭珠噓了一聲道,「給她睡吧,黎明才睡的。」
  宗越猶豫了一下,將手中東西收攏,想了想道,「也好。」
  雅蘭珠眼睛尖,道「什麼東西?」一把搶過去看,看著看著,目光便亮了。
  隨即她「哎」的一聲,眼淚便下來了。
  宗越無語的看著她,道,「你哭什麼?」
  「我希望我這輩子也能遇上愛我的人……」雅蘭珠抽抽噎噎。
  宗越默然,半晌走開,臨走前淡淡拋下一句。
  「這需要不曾早一步,也不曾晚一步的運氣。」——
  孟扶搖醒來時,習慣性閉著眼睛等。
  她睡得不沉,醒來時也覺得腦中發昏,隱約中聽見遠處樹枝在風中搖擺的聲音,鳥兒在樹梢輕鳴的聲音,嫩綠的春芽漸漸抽出的聲音,落葉掠過橋欄飄到水面上的聲音,那橋大概是城中那座玉帶橋,漢白玉的橋欄,葉子落上去,聲音細細的脆。
  那麼多聲音裡,沒有她想聽見的呼吸聲。
  孟扶搖歎了口氣,將被子拉了拉,拉到眼睛處,把眼睛壓緊點,可以阻擋住那些想要流出的淚水。
  她沒有伸手去摸身側,摸了又能怎樣?冰冰涼的被褥,幻想了很多次長孫無極回來,八成會爬她的床,可是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沒人爬就是沒人爬,連元寶都說了,沒了。
  她用被子蒙住眼睛,繼續睡覺。
  卻突然覺得額頭有些癢,似什麼東西從眉間輕輕劃過,孟扶搖啪的一打,咕噥道,「元寶,邊去,不要騷擾我……」
  這一打,突然就打進了一個人的掌心。
  溫暖、光滑、脈絡鮮明、指節修長。
  孟扶搖霍然睜眼,還沒來得及把被子掀開,眼前突然一亮,一人輕輕揭開被子俯下臉來,低低笑道,「怎麼這麼瘦?」
  孟扶搖呆呆看著他斜飛的眉,如海深邃的目,光澤晶瑩的肌膚,看著他淡紫衣襟和烏木般的發齊齊垂落在自己身前,看著他淺淺微笑,支肘睡在她身邊,指尖輕輕劃過她的額。
  ……元昭詡!長孫無極!
  孟扶搖有點恍惚的伸手去捏,喃喃道,「不是鬼吧?」
  「如假包換」。長孫無極含笑答。
  「你居然還知道回來……你居然還知道回來!!!」第一句還呢喃如春鶯柔軟如春柳,第二句便成了河東那隻獅子的怒吼,孟扶搖醒過神,發覺元昭詡長孫無極終於確實肯定回來了,蹭的一下跳起來,披頭散髮,赤著腳便去踩長孫無極,「我滅了你,我滅了你!」
  長孫無極揚揚眉,手一伸便捉住她的腳,手指一扣,孟扶搖立即全身酸軟跌倒在被褥間,長孫無極拖過被子,將她渾身一裹,一裹間已經摸遍了她全身,手頓了頓,歎息道,「怎麼瘦了這麼多?」
  孟扶搖把頭埋在被褥裡,嗚嗚嚕嚕的答,「最近在減肥。」
  長孫無極看著這個嘴硬心軟的傢伙,無奈的歎息一聲,將她腦袋從被子裡挖出來,捧著她的臉仔仔細細看了,孟扶搖先是眼光亂閃,實在躲不過去就惡狠狠和他對視,「幹嘛幹嘛!」
  長孫無極笑了笑,手慢慢的伸下去,撫了撫孟扶搖的頸,孟扶搖驚得向後一縮,長孫無極已道,「別動……我看看那道傷口。」
  孟扶搖立即心虛了,小聲道,「……沒真自刎啊……我刎著玩的。」
  話音未落便見長孫無極稍稍俯低了身子,溫暖而柔軟的唇觸上了頸間肌膚,孟扶搖僵住身子不敢動彈,那唇在那道淡粉色疤痕上輕輕掃過,微微的癢,像是有人用春的綻綠的柳條搔了冬的堅冷和寂寞,一地深覆的碎冰緩緩化開,遍地裡生出茸茸的草來,綠得澎湃。
  孟扶搖身子微微發軟,那一地茸茸的草從心裡長出來,漫天漫地的葳蕤,所經之處,萬木復甦,她在那般爛漫的盛景裡想哭又想笑,心卻一抽一抽的開始痛,那疼痛堵塞在她經脈,毒蛇般的張嘴就咬,她輕輕一顫,長孫無極立即察覺移開身子,孟扶搖掩飾的咬唇一笑,狠狠推他,「流氓!」
  「我也是吻著玩的,」長孫無極凝視著她,「其實我現在最想做的事還不是這個。」
  孟扶搖張嘴呆望的樣子有點傻,可是再傻也沒能阻止某人的狠心,長孫無極抬手,啪的一掌便打在了她的屁股上,打了人還在雍容微笑,「叫你不聽話!」見孟扶搖還沒反應過來另一邊屁股又賞了一掌,「叫你自殺!」
  孟扶搖立即想起自己預演了無數次的橋段,覺得好像哪裡順序錯了,貌似他把情節提前了?不管,她跳起來就還手,台詞背得順溜,「你混蛋!你嚇死我!」
  罵完一句又覺得他好像多罵了一句,不行,這個虧不能吃,場子一定要找回來,呼的又是一拳,「叫你詐死!叫你瞞我!」
  長孫無極手一抬將她的母老虎拳給捉住,順手一帶孟扶搖便飛到他懷裡,手指一卡便將孟扶搖腰卡住,三個動作行雲流水無跡可尋,看得出來大概也演練了很多遍,尤其最近孟扶搖腰瘦得一卡卡,他的手不大,居然也就那麼攏了過去。
  「我沒有瞞你……」長孫無極深深吸氣,撫著她光可鑒人的長髮低低道,「我怎麼捨得讓你焦心?你瘦成這樣,還不得我花功夫把你給養回去?」
  孟扶搖聽著前一句還挺窩心的,後一句就有點不像話了,惡狠狠的回身瞪他,道,「少轉移話題,我知道你是要詐出德王來,為保守秘密,你這個詐死的秘密確實不能告訴任何人……只是,只是……」」她鼓著嘴,實在有點說不出那句——「只是我該多少有點點例外嘛……」
  「瞞任何人也不該瞞你,政治博弈不代表要將自己喜歡的人犧牲。」長孫無極的讀心術永遠強大,「其實那晚我離開東線軍營時,前後派出了三批人,都穿著我的衣服,分三路走,而我自己,走的是水路。」
  「水路?」
  「對,我從海上過,德王以為我心急之下,定然選擇比較快速的陸路,可是陸路如果過不去,再快又有什麼用?有些事,心急不得的。」
  「同意」,孟扶搖滿意點頭,「你永遠都那麼奸詐。」
  長孫無極笑笑,道,「萬州那事一出,我便知道暗衛中出了問題,必有奸細,那個情形下我只有掐斷和所有暗衛的聯繫,在掐斷之前我得到了你安全無事的消息,立即回返軍中,因為暗衛需要清洗,暫時不能再用,好在我還有備用的隱衛,只是這批人的調動有點麻煩,等他們帶著我的消息趕到姚城找你通報消息,你已經離開了姚城。」
  孟扶搖「啊」的一聲,她那時已經跑到武陵戴著人家的臉當運糧官了,身邊兩大能人守著,別人哪裡找得到她?真是陰差陽錯,活該倒霉。
  「我得到消息也無奈,當時我確實不能回來,德王十多年隱忍蟄伏,終於被我擠了出來,萬不能功虧一簣,好在我和元寶心靈相通,它知道我還活著,遲早會告訴你。」
  「告訴我個屁啊」孟扶搖小宇宙都要爆了,「它排了三個字,他沒了!我老人家要是被嚇得英年早逝,就丫害的!」
  「嗯?」長孫無極轉頭,在屋子裡找元寶大人,「元寶,我知道你在,鑽出你的耗子洞來,遲了後果你自己承擔。」
  孟扶搖撇撇嘴,心想這麼輕描淡寫沒有任何實質性意義的威嚇對那隻老油條耗子有用麼?
  結果話音剛落,桌子底下便爬出灰溜溜的元寶大人,孟扶搖張口結舌瞧著,哎,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元寶大人今天穿得撲素,居然是它最憎恨的灰色——它最討厭這種老鼠色。乖乖蹲在長孫無極面前,有氣無力的「吱——」,「吱——」
  孟扶搖聽它沒完沒了的「吱——」,貌似說得也太多了點吧?不會又趁機扮委屈訴衷情吧?還有這只耗子到底說的啥啊?怎麼自己覺得有點心虛呢,再看長孫無極,含笑傾聽,眼神晶亮柔和,那一層笑意淡淡的浮上來,有失而復得的欣喜。
  聽完了他淡淡道,「知道錯了?」
  元寶大人垂下高貴的頭顱。
  「都是你太貪吃的緣故,一旬之內,不許吃零食。」
  元寶大人雙爪捂臉,哀痛欲絕。
  長孫無極已經順手把它拎到一邊,「去反省,走時候帶上門。」
  元寶大人背著一張紙從窗戶洞裡乖乖爬出去,然後在洞那邊用口水老老實實把窗戶洞給補好。
  「嘖嘖,耗子轉性了。」孟扶搖目瞪口呆,「它做了什麼虧心事?」
  「它害你流淚。」長孫無極不含任何狎暱意思的將她攬進懷,「所以必須要受到懲罰。」
  孟扶搖坦然而舒服的靠在長孫無極肩上,自己覺得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適,心裡有塊一直拎著的地方終於歸位,五臟六髒好像都瞬間被調理妥帖,長孫無極淡淡異香飄過來,她在那樣的香氣裡飄飄欲仙而又眼皮沉重。
  聽見長孫無極在她耳側低語,「扶搖,我也是犯錯的人。」
  「嗯?」
  「我確實沒想到他會對我下殺手,為了殺我竟然不惜放棄姚城,害你險些被逼城門自刎。」長孫無極的語氣難得有了幾分苦澀,孟扶搖飄飄蕩蕩的想,他為什麼苦澀?他為什麼認為德王不會殺他?這兩人不是爭得你死我活了嗎?皇位之爭,踏血前行,誰也不可能對誰手軟,長孫無極這麼個玲瓏剔透人兒,會想不到德王要殺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許許多多的疑問像一團亂麻,繞住了孟扶搖的思緒,她在那團亂麻裡掙扎,卻覺得施展不開,多日來的失眠和疲倦終於在塵埃落定的這一刻向她侵襲而來,她思索著,眼睫卻一點點的垂下來。
  墮入黑甜鄉之前,她飄蕩的意識裡隱約聽見長孫無極最後一句話。
  「扶搖,這段日子的煎熬擔憂焦灼不安,亦是我受的懲罰。」——
  一線淡黃微光溫和的灑過來,隱約聽見有人低語,「……要不要叫醒她吃點東西?」「……讓她睡吧……」
  孟扶搖睜開眼,從舒暢的睡眠中完全醒來。
  她躺著不動,對著屋頂綻出一個微笑——哎,長孫無極那壞東西沒被她害死,他回來了。
  桌前有人回轉身來,執著一卷書,風神韶秀的微微朝她笑,道,「睡飽了?」
  孟扶搖坐起來,有點茫然的看著透著淡黃曦光的窗紙,道,「我睡了多久啊,怎麼還是早上?」
  「這是第二天的早上。」長孫無極吹熄燭火,拉開窗扇,清晨沁涼的風吹進來,吹得他衣襟和烏髮都飄然飛起。
  孟扶搖愕然道,「我睡了一天一夜?」她看著長孫無極背影,隱隱覺得他衣袍好像又寬大了些,「你一直沒睡?」
  長孫無極含笑回眸,「我想看你睡著了會不會磨牙說夢話流口水。」
  「我睡著了會揍人倒是真的。」孟扶搖笑,目光在他身上又轉了一遍,從時間上算,他趕出東線大營,再趕回,再點兵布將,迎戰楊密、圍困德王,這些都發生在不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德王兵敗不過一兩日的事情,他就已經出現,根本就是事情一解決便又丟下大軍馬不停蹄奔來,這段日子,他也沒好好休息過吧?
  孟扶搖跳起來,奔過去,將長孫無極往床上推,「你去睡會,我不叫你你不准起來。」
  「我大概暫時還享受不到你的被褥。」長孫無極站著不動,看著前方庭院走來的兩人,淡淡道,「我得招待下貴客。」——
  「貴客」自然是戰北野和宗越。
  看見那兩人過來,孟扶搖頭皮一炸,隱約中好像看見天際電閃雷鳴,大氣摩擦,火球一串串在空中亂彈。
  兩個已經是炸藥庫,三個那是什麼?歐洲火藥桶?
  自古以來王不見王,如果王見了王,會是什麼後果?王滅了王?王吃了王?王宰了王?
  孟扶搖心裡打著小九九,不會吧,好歹是各國高層政治人物,政治人物的涵養啊禮節啊假面具啊太極推手啊什麼的才是最擅長的,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市井匹夫,不會是長孫無極宗越戰北野。
  「貴客遠來,有失遠迎啊哈哈。」孟扶搖還沒想清楚,戰北野一聲朗笑便傳了來,與此同時他「豪爽而大度」的大步上前來,微笑盯著長孫無極,道,「殿下好?前方戰事可好?殿下百忙中怎麼得暇蒞臨此地的?不是應該在湎洲窮追叛軍嗎?」
  ……靠,都搶著讓人家做「貴客」……
  「烈王好?」長孫無極微笑答,「在敝國住得可習慣?我無極氣候溫濕,不如烈王天煞國北地葛雅乾燥舒爽,委屈烈王了,至於前方戰事,此乃我無極內政,多謝烈王關心。」
  好,一口一個「我無極」「你天煞」,清清楚楚,涇渭分明,誰是誰的客人,也不用爭了……
  「這院子是本王買的,」戰北野眉開眼笑的指點給長孫無極看,「雖然粗陋,難得景致還算大氣,今日能得殿下光降,實在蓬蓽生輝。」
  孟扶搖瞪著他——你買的?你撒謊不打草稿咧,明明是我買的……
  「是嗎?」長孫無極微笑環顧,「果然是好,只是烈王既然來我無極做客,就是我無極貴賓,怎麼可以讓貴賓自己出錢買房?太失禮了,這樣吧,烈王不妨把房契拿給我,我命人尋了這房主,銀子雙倍奉還,算是我無極的小小心意。」
  孟扶搖摀住肚子……不行了不行了,想笑,戰北野你搬石頭砸腳,房契還在我那裡呢。
  戰北野面色不變,「殿下是在暗示我天煞國弱,連房子都買不起嗎?」
  長孫無極神色不動,「王爺是在暗示我無極國窮,連個薄禮都不配送第一大國嗎?」
  孟扶搖蹲在兩人中間,聽到這裡發覺硝煙味散了出來,趕緊手掌一豎道,「停,停,這房子雖然戰王爺買了,但是已經轉贈了我,所以兩位,銀子給我吧,雙倍,謝謝。」
  長孫無極微笑,溫柔的道,「好,既然是這樣,自然依你,」他拉了孟扶搖,彬彬有禮的對著戰北野笑,「還沒多謝王爺對扶搖的救命之恩。」又對宗越點頭,「多謝宗先生護持扶搖。」
  宗越此時才開口,比長孫無極還平靜,淡淡道,「我和扶搖不是外人,不需殿下相謝,說起來,扶搖是我帶到無極的,自然我該對她負責。」他很溫和的對孟扶搖笑,笑得孟扶搖打了個抖,「就算不看在我和殿下情分面上,只看在扶搖將我貼身之物私藏懷中的情義,在下也不能袖手旁觀。」
  ……
  孟扶搖黑線了……
  好狠滴宗越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殺!
  竟然真的早就發現她拿了他的腰帶,一聲不吭,死藏著到現在才拿出來砸人,孟扶搖瞪著宗越,已經不敢看那兩個的臉色,哎,都是狠人哪,她以後不能和他們打交道,小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這裡如喪考妣的心中哀嚎,那廂宗越一不做二不休,已經過來牽起了她的手,「今天的診病時辰到了,我研製了新藥,你試試。」
  只要還關心著孟扶搖,大夫的話沒人敢不聽,那兩個也不例外,戰北野瞪了長孫無極一眼,當先跟進門去,長孫無極揚揚眉,看著孟扶搖被宗越牽走,無聲的笑了笑。
  孟扶搖甩不掉宗越的手——這傢伙其實是第一次碰她呢,他的潔癖到哪去了?孟扶搖十分希望他此刻潔癖復發,把她嫌棄的扔出去,也好讓她在背後兩道意味難明的目光中解脫出來。
  哎,真是想不到,三王初鬥,竟然是宗越勝出,孟扶搖咧咧嘴,覺得果然當醫生就是好,佔據了健康的制高點,沒人敢得罪——
  內室裡剛剛坐下,滿心不豫的戰王爺第二輪炮彈就砸了出來。
  他冷笑斜睨著長孫無極,問,「聽說太子殿下是帶著東線大軍迎戰楊密的,這就奇怪了,東線戰事不是沒結束嗎?大軍如何能開拔到內陸呢?還是所謂的高羅國作亂,根本就是殿下您的一個煙幕,只是為了假做離開,詐得德王作亂?」
  孟扶搖聽得心跳一跳,這也正是她的疑惑,當初長孫無極因為東線高羅作亂匆匆離開,直到她城門自刎事件那裡,都沒聽說高羅國已經平叛,但是德王一起事,明明應該在東線的大軍就出現在內陸,實在讓人不得不想到,這整件長孫無極「高羅作亂,兩線作戰,疲於奔命」,導致德王認為有機可乘乘虛而入的事件,是否都只是長孫無極為引蛇出洞的詐稱?
  長孫無極端起侍女送上來的茶,慢條斯理的吹了吹,「烈王又是從哪裡聽得消息,說東線戰事沒有結束呢?」
  戰北野怔了怔——他是沒聽說東線戰事結束,但確實也沒聽說東線沒有結束,長孫無極這樣一問,他反倒不好回答,想了想,冷笑道,「那是,戰事有或無,結束不結束,說到底都由太子一張嘴翻覆,只是可憐了一些被蒙在鼓裡,險些丟命的可憐人兒罷了。」
  長孫無極放下茶盞,笑吟吟的看著他,道,「烈王殿下以急公好義,耿直勇銳著稱,不想今日一見,真令在下驚訝。」
  「殿下是在說本王拐彎抹角嗎?」戰北野大馬金刀的坐著,「本王卻覺得殿下更擅此道——不過你既說我迂迴,我便直接給你看——我說的是扶搖,長孫無極,你看看扶搖,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成了什麼樣子!」
  他突然暴怒起來,抬手啪的將手中杯子擲了出去,杯子在窗欞上撞碎,四面濺開碧綠的茶汁,再淋漓落了一地。
  「長孫無極,我懶得和你鬥嘴皮子!我就問你,你既不肯對她放手,你便當擔起男人的責任!你讓她經歷了什麼?我來遲一步這世上就不存在孟扶搖你知不知?那時你在哪裡?你借我的兵我認了,反正也不是借給你的,是借給扶搖的,但是你憑什麼就認定這樣就萬事大吉,你就可以拋下她一跑千萬里,丟她一人面對那生死之境?」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坐在一邊,怎麼也想不到一場陰來陰去的嘴皮大戰怎麼突然就上升到責罵階段,還直接扯到了她身上,她有點寒的看看自己,小聲咕噥道,「看我什麼?我覺得我挺好的嘛……」正給她把脈的宗越眉毛一軒,冷然道,「是很好,體虛氣弱經脈混亂,好得不能再好,所以我們都在自尋煩惱。」
  孟扶搖立即閉嘴,不敢說話。
  室內的氣氛沉默下來,隱約間空氣一分冷似一分,長孫無極放下茶杯,默然不語,半晌緩緩道,「這確實是我需要向扶搖解釋的事,但是,烈王,好像我沒有必要向你交代。」
  「你是不用向我交代,我也沒打算聽你這種整天玩陰謀詭計,連喜歡的人都可以拿來借用的人交代。」戰北野冷然站起,一指孟扶搖道,「這些日子,我看著她,我也算是多少明白她的心思,戰北野不是死纏爛打的江湖無賴漢,戰北野的自尊沒有賤到一文不值的地步,我想過退出,只要孟扶搖自己開心就成,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他從腰上解下自己的玉珮,啪的一下擱在桌上,氣勢凜然的道,「孟扶搖,這是我的聘禮!」
  長孫無極眉毛跳了跳,宗越臉色白了白,孟扶搖直接就跳起來了。
  聘聘聘聘聘禮……這這這這這怎麼越吵越升級了……
  「扶搖,我曾覺得,你若是喜歡他,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我現在覺得,長孫無極不適合你!他會害了你!他長孫家,家國不分,做她的女人就是嫁給政治,一生裡都難免和陰謀風雨相伴,他永遠不會為你放棄他的國人和他的天下,而你,你這樣的人,獨立堅韌,你也不會願意委曲求全,寄托於別人的庇護,跟著他你會活得很累,甚至會丟命,我不願意看著我喜歡的女人走上那樣的路,所以,今天我的聘禮,就撂在這裡!你孟扶搖不要也沒關係,你長孫無極拿出去扔了我就佩服你夠小氣,總之,我告訴你們,我永不放棄!」
  有這麼氣勢洶洶的告白嗎?有這麼……字字皆情的告白嗎……
  孟扶搖垂著眼睫,剛才那一霎,她真的為戰北野感動,這個看似霸氣堅剛的黑眸男子,內心裡竟然有如此豐富細膩的情感,熾烈如火而又細緻入微,他看得見她的心,看得見關乎於她的所有利弊,他是真的認認真真為她的未來思考謀算過,並因為那個他覺得不如意的結論才不肯放棄他的追逐。
  孟扶搖討厭過他的霸道直接,然而今日方知,戰北野的霸道,為的還是她,他的起點和出發點,竟然只是她的幸福。
  孟扶搖有點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得戰北野一心如此,更不明白戰北野和她相處時日不多,何以就認定了自己,她卻不知道,此時戰北野盯著她,心底卻一直盤桓著一句話。
  那是他的母妃,在很多年前還沒瘋的時候,把他抱在懷裡和他一遍遍說過的話。
  「皇兒,永遠不要錯過你第一眼就喜歡的人,那是上天給你的緣分,如果錯過,便會痛悔終生。」
  母妃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淡淡笑意,眼底卻濃濃憂傷,那一臉比惚而淒涼的笑影,催落了玉彤宮滿宮的紫薇花。
  而此刻,他看著孟扶搖,像看著母妃宮中那開得正好的花,那當是被人呵護珍愛的美麗,而不是在這政治博弈風煙血火中沾風染血,逐漸開敗。
  氣氛有些尷尬,空氣中流蕩著不安的因子,長孫無極一直不變的笑意已去,盯著那玉珮不語,戰北野一臉憤怒立於當地,孟扶搖低著頭像在受刑,隨即便聽見宗越一聲歎息。
  孟扶搖受驚的抬起頭來,張大嘴看著宗越——不會吧潔癖大哥,你對我還沒至於到那個地步吧?求求你千萬不要湊這個熱鬧——
  「我沒興趣湊這個熱鬧。」宗越好像也會讀心術,平靜溫和的開口,孟扶搖剛鬆口氣,便見他從懷裡取出那條腰帶,放在了玉珮的旁邊。
  孟扶搖的腦袋轟的一下炸了——他什麼時候拿到這腰帶的?啊啊啊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啊啊啊悔不該當初貪財啊……
  「別擔心,不是聘禮,我還沒打算娶你,你這麼醜。」宗越對黑著臉的孟扶搖一笑,指了指那腰帶,「我只是告訴你,我贊同戰王爺的一些話,所以,今天我把這腰帶名正言順的送你,將來你若遇上難處,有人欺負你了什麼的,你拿著這腰帶去任何一家名字叫廣德的藥堂,會有人幫你。」
  孟扶搖頹然往後一靠,欲哭無淚的道,「宗先生好意,我心領了……」
  「我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宗越站起身走了出去,臨到門邊,回眸一笑,他笑起來的樣子,和窗外開得那支淺粉的早櫻一般模樣。
  「我想你終有一日會用得到。」
  孟扶搖看著他筆直的身影消失在一樹淺櫻中,不知道是歎息好還是蒙頭跑路好,她咬著嘴唇看長孫無極,戰北野和宗越因為她,用不同的方式同時對他責備發難,她不知道長孫無極此刻是什麼心情。
  長孫無極依舊沒有發作,只是臉色有點白,他神色複雜,眼眸裡有些奇怪的情緒在翻動,卻並不看戰北野悍然挑釁的冷笑眼光。
  很久以後,他有點疲倦的向後一仰,低低道,「戰兄,你罵得對,此事是我思慮不周,扶搖若為此怪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他語氣中的落寞聽得孟扶搖心中一顫,突然想起睡醒之前他所說的那句引起她疑問的話,隱約覺得此中有隱情,然而此時實在不是詢問的時辰,她只恨不得在地上打兩個洞,把戰北野和長孫無極各埋一個,省得天雷撞上地火,累及她遭殃。
  不想殃還沒遭完。
  戰北野突然大步過來,將玉珮往孟扶搖面前一遞,一直遞到她眼前,道,「扶搖,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好掩藏的,我便直接問你,這玉珮,你收不收?」
  孟扶搖愣在那裡。
  長孫無極轉頭,向她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