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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1章

  無極之心第十九章無極之心
  「我靠,早不死晚不死,在最不該的時候要死。」孟扶搖哭喪著臉蹲在阿史那絕無傷痕的屍體前,啃著指甲喃喃咒罵。
  現在她這個代城主看上去當得風生水起,其實也就是一走鋼絲的活兒,忙得團團亂轉才算穩定了局勢,首先由宗越去信德王,詳述了此間事由,得了德王默許做了這個便宜城主,其次篩選了縣衙裡的比較危險的戎人,重新招募了漢民衙役,又開始組練民團,強化人數較少的漢民的自保力量,重新劃分戶藉,將以往習慣聚居的戎人打散,和漢民摻雜居住,又斬了幾個最凶悍,掛綵布最積極的戎人,現在城中雖然暗潮難免,但是還算安定。
  這些事她獨木難支,都是宗越不知道從哪找來的人手,幫她從小做大,取得熟悉當地情況的漢民信任,實現以民護民的策略,甚至在孟扶搖這個不懂政務的城主對著文書抓瞎的時刻,一邊毒舌的譏諷她一邊順手便將諸般千頭萬緒的事務給處理了,他處理事務行雲流水信手拈來,如庖丁解牛切中肯綮,堆得山高的文書瞬間便消失,孟扶搖驚歎之餘,越發覺得宗越的出身絕不尋常,哪有大夫這麼擅長政務的?有次問起,宗越當做沒聽見,第二天就去繼續採藥,拒絕管她了,孟扶搖只好從此閉嘴,兩人一番合作,倒也做得似個模樣。
  可是這全部的努力,眼看都要隨著阿史那的暴斃化為流水,姚城戎人十分愛戴這位城主,如果阿史那身死的消息傳出去,好容易按捺下去的暴動的星火,會立即熊熊燃起。
  很明顯,姚城內一定有為戎軍做事的細作,專門煽風點火,以便裡應外合,甚至不費一兵一卒的拿下姚城。
  而她這個空降城主,是不太可能將縣衙內所有下屬都清洗掉的,孟扶搖搖搖頭,懶懶站起來,對一直平靜看著阿史那屍體的宗越道,「化掉吧。」
  宗越皺皺眉,道,「化掉阿史那屍首,你以為戎人就不會和你要失蹤的前城主大人了?過幾天就是戎人的『敬神節』,各地戎人都會有慶典,這種場合阿史那不出現,你根本無法交代。」
  孟扶搖哀嚎一聲,正在猶豫,忽聽前堂登聞鼓響,那聲音十分怪異,砰砰砰敲得不急不緩,一點也沒有喊冤者的悲憤急切,卻渾長悠遠,一聲聲一直傳到地牢裡,甚至還有點和鼓點不合的雜音,細小的傳了來。
  那點雜音,聽起來倒像什麼柔軟的東西在撞著鼓面。
  孟扶搖疑惑的起身,喃喃道,「咦,居然有人敲鼓鳴冤?我孟青天治下,不是應該安定祥和,絕無冤案的嗎?」
  宗越瞟她一眼,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孟扶搖這個人神經線基本就是鐵鑄的,這麼糟糕的狀況,也沒能讓她中止開玩笑。
  孟扶搖踢踢踏踏向外走,先將倒霉事拋開,滿懷興奮的期待著她的城主生涯裡的第一次升堂,衙役們站班威武完畢,孟扶搖抖抖特製的袍子,人模人樣的往位置上跨,聽見那鼓還在擂,不耐煩的轉頭喝道,「還敲啥!老爺我升堂了!」
  這一轉,看清了敲鼓的人是誰。
  孟扶搖「呃」的一聲,一個踉蹌從案幾後栽下來了。
  ……前方,從格柵看出去,登聞鼓前淡紫衣袍的男子舉著鼓槌,不急不慢的敲著,姿態優雅氣質尊貴,把喊冤鼓擊得像在敲擊樂器,一堆大姑娘小媳婦圍著,癡迷的盯著日光下他滑落的衣袖中露出的精緻的手腕。
  更讓人無語的是,鼓下方,一隻雪白的毛球蹲在鼓架上,「砰砰砰」的用腦袋撞著鼓。主子每敲三次,它必撞一次,頻率精準,態度慇勤。
  不是那對無良主寵,又是誰?
  孟扶搖嘴張得足可以塞下元寶大人了,愣在座位上不知道該一拍驚堂木還是趕緊溜先,一個念頭沒轉過來,那個擊鼓的男子已經優雅的放下鼓槌,不急不忙整整衣袖,還面面俱到的對四面姑娘媳婦微笑點頭,隨即在一片驚艷的倒抽氣中漫步而來。
  某肥球蹲在他肩上,目光凝重,顧盼自雄。
  仔細看還可以從肥球眼底看見一絲不屑——這官袍好醜。
  孟扶搖黑線了半晌,突然吸吸鼻子,昂起頭,給自己打氣。
  哎……不就是有人跑來告狀嘛,就算這個人比較特殊那麼一點點,告狀的真實目的不太可信一點點,但是完全可以當他是個真的來告狀的普通人嘛。
  只是……為啥總有點心虛呢?
  孟扶搖目光不住亂飄,飄上橫樑飄過桌案飄下地面就是不肯飄到正對面,她摸摸文書摸摸袍子摸摸頭髮就是不肯摸那驚堂木。
  她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沒良心,我很心虛」,看得對面的淺色衣袍的男子忍不住莞爾,元寶大人卻翻了翻白眼。
  堂外站滿了百姓,都想看新城主怎麼審案,想看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到底有何冤情,眾人灼灼的目光盯著堂上年輕俊秀的新城主,再看看堂下風姿韶秀的告狀人,怎麼看都覺得兩人神情怪異,新城主尤其古怪,屁股底下好像放了火盆,磨來蹭去扭個不休。
  沉默得久了,百姓開始竊竊私語,孟扶搖被逼不過,只好爪子擋著臉,有氣無力拍一下驚堂木,啞著喉嚨道,「堂下何人?因何告狀?」
  她目光鬼鬼祟祟瞟著元昭詡,不知道他要出什麼蛾子,眼見元昭詡抬眼一笑,曼聲道,「老大人……」
  孟扶搖抖了抖。
  元昭詡還不罷休,一撩袍子,居然準備下跪。
  孟扶搖駭得直跳起來,剛要大叫阻止,對面元昭詡不過是虛晃一槍,膝蓋彎一彎又立即站直,拍一拍腦袋笑道,「哎呀老大人,在下忘記了,在下有功名在身,見大人不需跪的。」
  孟扶搖牙癢癢的瞪著他,突然就不心虛了,心虛做啥?這傢伙從來一點虧都不肯吃,遲早要還給她,那她何必過意不去?
  她立即直起腰,惡狠狠一拍驚堂木,大喝,「遞上狀子來!」
  元昭詡微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塊絹布,臨時師爺姚迅上前去取過,手指一撩看見絹布裡的東西,立即就露出想笑不敢笑的表情,抿著嘴忍著笑,小碎步將絹布送上。
  孟扶搖疑惑的接過——這傢伙還真有狀子?
  展開一看,絹布裡捲著一幅完整的魚骨頭。
  孟扶搖一臉黑線的盯著那寶貝,認出那東西就是綠珠山上自己啃過的那條魚的遺骸。
  哎,不是被自己扔掉了嘛,他什麼時候揀回來的?
  真另類的「狀紙」啊……
  還沒想清楚,便聽下面那人不疾不徐道,「晚生,元昭詡,狀告太淵國人氏孟氏,始亂終棄,置我不顧,辜情負義,薄倖無心……」
  ……
  孟扶搖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這叫個啥米事兒?
  元昭詡元同學,這是公堂,這是無極治下姚城行政中心,你這話也說得出口?
  我……始亂終棄,置你不顧,辜情負義,薄倖無心?
  她抖著手指,很想拎起那條魚骨頭扔到元昭詡身上去,無奈這畢竟是公堂,這個臉實在丟不起,想起元昭詡那個「始亂終棄」,臉色不禁爆紅,悻悻盯著元昭詡半晌,奈何那人一臉正經,和他肩膀上的白毛耗子一般,毫無愧色。
  孟扶搖只好壓低聲音,惡狠狠道,「閣下這狀紙好像不合規範。」
  「是嗎?」元昭詡微笑,指了指那絹布,「老大人不妨把狀紙給民眾看看,晚生覺得還是挺現范的,甚至連定情信物,晚生都在狀紙中附上以示證明了。」
  八卦是任何時代任何人民都擁有的本性,一聽見「定情信物」,底下百姓們都嘩然一聲拚命向前擠,想看看什麼寶貝,神秘兮兮裹在狀紙裡,孟大老爺卻對著那魚骨頭欲哭無淚,好吧……定情信物。
  她三把兩把趕緊將「定情信物」收起,順手捏碎,肅然道,「你說得也有道理,本縣已經看見,既然這樣,這狀紙本縣受理,只是這裡是無極國境,你狀告太淵人氏,非我所能管轄,你還是去太淵告狀吧。」
  說完很為自己的捷才沾沾自喜,想著元昭詡這下該沒話了,挪挪屁股準備退堂,誰知道那人又是一笑。
  孟扶搖看見他笑就發毛,屁股挪了一半立刻定住,果然聽見他道,「大人,此女雖是太淵人氏,卻喜好東遊西蕩,近期潛伏於我無極境內,就在這姚城之中,而且她騙財騙色,難保荼毒了我之後,不會再危害他人,請大人念在蒼生黎庶,早日將此女捉拿歸案。」
  「騙騙騙財辦……騙騙……色……」孟老爺開始口吃,「騙什麼什麼財……什麼什麼色……」
  「騙走家寵臀上毛一根,家寵之毛非等閒之毛,日常有傭僕打理,每根價值千金。」元昭詡肩上那只「毛值千金的絕世家寵」立即背轉身,翹起肥臀給大老爺展示「被慘烈拔走的絕世之毛」,當然,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瓣認出來的。
  「至於色嘛……」元昭詡微笑,垂下長長眼睫,眼眸流光溢彩,水般蕩漾的道,「晚生不好意思說了,老大人心知。」
  ……
  真是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這一對擅長「二人轉」的主寵搭檔,實在欺人太甚,孟扶搖勉力掙扎了半晌,突然蹦起來,一拍驚堂木,大喝,「鑒於此案案情特殊,涉及絕世奇毛及私人隱秘,現中止公開聽審,來人,關門,放狗!」
  大門轟隆隆關上,隔絕了百姓們興味盎然的好奇眼神,有人還不肯罷休的扒在門縫上想偷看,猜測著「新老爺和這個奇怪的苦主之間一定有姦情」云云,孟扶搖命人從門縫裡往外潑水,成功潑走了八卦強人。
  隨即孟大老爺連踢帶打的又趕走了一直竊笑的姚迅和目光亮亮杵在那裡看戲的小刀,癱在座位上哀嚎,「好吧……元公子,元大人,元爺爺,我求饒,你別玩我了好不?」
  元昭詡曼步過來,俯身看了看孟扶搖,微笑道,「城主大人氣色倒好,看來過得坦蕩滋潤。」
  「我不坦蕩,我不滋潤。」孟扶搖有氣無力的答,「我忤悔,我有罪。」
  元昭詡目光一閃,有點詫異孟扶搖居然這麼好說話,隨即微微笑開,這丫頭看起來心狠手辣,其實骨子裡還是太正直,不然何至於心中負疚步步退讓?他原以為她要跳起來對著干呢。
  孟扶搖在別人面前,可沒這麼好說話。
  元昭詡心情很好的拍拍她的肩,道,「城主大人,不打算招待你遠道而來的舊識麼?」
  「哦,」孟扶搖死狗一樣爬起身來,道,「沒有多餘的院子了,介意和宗越擠一擠麼?」
  「宗先生去睢水了,」元昭詡漫不經心的答,「德王病發,請他過去治病。」
  孟扶搖回頭盯著他,「你和宗越,什麼關係?」
  「利益之友,說不準哪天利益相爭了,就是敵人。」元昭詡答得爽快。
  「你很閒啊,」孟扶搖繼續盤問,目光賊亮賊亮的盯著他,「太子幕僚可以隨便亂跑嗎?」
  「太子派我來南疆監軍,我這是公務。」元昭詡含笑看她,「你還想知道什麼嗎?」
  「我還想知道你心有多黑,肚子裡彎彎繞有多少……」孟扶搖咕噥。
  元昭詡只當沒聽見,隨著她步入後堂,兩人在小花園中穿行,南疆氣候濕暖,花園裡長著冬日的九重葛,苞片碩大,奼紫嫣紅,大片大片長著,有種激烈而奔放的美麗。
  遠遠看過去,淺紫衣袍寬衫大袖的男子和黛色衣衫一身利落的少年,相偕而行,姿態雋雅,本身也是一道難得的美景。
  孟扶搖從花叢穿過,手指撫在絲緞般的花瓣上,心中突然起了難得的靜謐和寧靜,到姚城以來的一系列事端,那些殺人流血,奪位鎮服,風煙血色的闖過來,她一直提著一股勁,如今卻突然覺著了累,有一種疲乏從血脈裡被喚醒,瞬間遍佈全身。
  她偏頭,看了看身側的男人,是因為他嗎?彷彿只要他在,她便會沒來由的放鬆,從靈魂深處開始釋放自己,安適而恬靜,這個男人,這個可以牽動她內心情緒、對她影響不可謂不大的男人,真的是在幾個月前,才剛剛認識的嗎?
  她這一刻含笑凝睇的神情,流露出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小女子的芬芳柔雅,元昭詡察覺了,側首對她一笑,突然彎身採了一朵九重葛,取下她的官帽,作勢要給她插上。
  孟扶搖臉一紅,下意識的一側身,突然白光一閃,某情敵趁她這羞赧一側間竄了上來,齜牙興奮的迎上那朵花。
  大紅花啊……主子給戴啊……青春啊……蕩漾啊……元寶大人牙齜得已經看不見眼睛,全身的白毛都在激動飛揚。
  那只拈花的手卻突然側了側,隨即元寶大人眼前一黑,一個巨大的玩意突然兜頭罩下來,將它罩在其中。
  元昭詡不動聲色帽罩愛寵,手一撈將它兜起往旁邊樹上一掛,隨即微笑如前,將花輕輕插上孟扶搖發間。
  髮色青黛,花紅如火,襯著少女天生璀璨的明眸,人間麗色,攝魂奪魄。
  風聲細細,有幽香散淡而來,元昭詡負手花間,細細端詳眼前人兒,他的眼色深沉翻捲,有舊事更替而過,半晌道,「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女裝戴花的模樣。」
  他說話時語氣悠悠,若有深意,孟扶搖聽得心裡一跳,直覺這話有哪裡不對勁,一時倒忘記了羞澀,剛要問,元昭詡已經轉身前行,而身後,元寶大人扒著官帽,悲慘的呼叫救援。
  孟扶搖沒好氣的拎起那帽子,繫在手上晃啊晃,直到把元寶大人晃飛出去,撲入主子無情的懷抱。
  「你既然是監軍,應該在睢水,跑來這裡做什麼?」元昭詡步子不大,卻走得很快,孟扶搖很辛苦的在後面趕啊趕。
  「姚城難道不算前沿麼?」元昭詡頭也不回,「這裡戎漢兩族聚居,是戎族和內地的交界之地,真正的軍事重地……他話說到一半突然伸手,一把從身側一棵樹後撈出一個小小的人來,「嗯?這裡風景很好嗎?看起來特別漂亮?」
  那偷聽的孩子被他突然拽了出來,嚇了一跳,卻瞪著小獸般的眼睛不語,正是小刀,她抬眼看進元昭詡眼眸,毫無懼色,孟扶搖暗讚一聲,她可是知道元昭詡的目光威力,難得小小孩子,竟然不為所動。
  元昭詡低眉看著這孩子,目光中掠過一絲深思,他微微閉目,似在從記憶中捏索著一些什麼,隨即睜開,一笑。
  他的笑意看在孟扶搖眼裡,忍不住撇撇嘴,哎,這人就是會裝深沉!
  原以為元昭詡會對小刀的存在發表點意見,元昭詡卻什麼都沒有說,放開了那孩子,非常主人翁的問孟扶搖,「靠花園的這屋不錯,我讓人給收拾下?」
  孟扶搖呆呆的「哦」了一聲,隨即便且元昭詡很自如的招呼婢僕去收拾,還聽見他更加自如的吩咐,「城主住後進?不,城主要搬了,就住這隔壁,對,給她換下。」
  孟扶搖滿臉黑線的看著滿院子的傭僕非常聽話的被元昭詡支使得團團轉,轉眼間就給自己住處換了地方,愕然道,「換地方幹嘛?」
  「我要把你放在我眼睛看得見的地方。」元昭詡牽著她走過去,「省得一不小心你就不見了。」
  他語氣淡淡惘悵,孟扶搖訕訕的左顧右盼,咕噥道,「不就是沒打招呼走開一次嘛,連無極國都沒離開的,這麼小心眼。」
  元昭詡笑而不答,此時孟扶搖突然想起地牢裡那具屍體,不禁愁眉深鎖,忍不住問元昭詡該如何處理,元昭詡隨她去地牢看了,蹲在阿史那屍體前,他沉默了一會,突然笑笑說,「這個容易,這世上不是有人皮面具這種東西嘛。」
  孟扶搖無語的看著他——這是無極國的官員哎,是你的屬下哎,你就這麼沒良心的拿人家臉來做面具?我都沒你這麼沒良心。
  元昭詡看懂她的目光,笑睨她一眼,「你有良心,那就給阿史那大人全屍吧,『敬神節』會出什麼事兒,咱們也不用管了,天塌下來,有你撐著。
  孟扶搖哀怨的瞪了這個又會讀心術又會釜底抽薪的傢伙一眼,著手安排姚迅去找和阿史那體型相似的人,元昭詡把門關起來,半個時辰後交給她一個盒子,道,「風乾上幾天,便可以用了。」
  孟扶搖打開看了一眼,半晌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你不會做的?」
  「有。」元昭詡答得很快。
  「哦?」孟扶搖斜睨他,以為他會說些比較艱難的事。
  「我不會做的事,」元昭詡看著她,一直看到孟扶搖心底發虛,才悠悠道,「我從來不會不打招呼,就把關心我的人給扔下。」
  ……
  孟扶搖在心底悲號。
  媽的,這輩子再也不要得罪這個男人!——
  南疆臘月的冬夜,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濕冷,窗紙上結了一層淡霜,瞬間被燃起的炭火烤化。
  孟扶搖咬著被角坐在床上,無心練功,沒辦法,隔壁就是某人,聽說他在洗澡。
  洗澡耶……
  水聲嘩嘩地,燈光從牆縫裡透進來。
  對,牆縫。
  這房子比較特別——阿史那城主的房子結構是半漢半戎式的,全木製造,做隔板的全是原木拼裝,有的木頭縫還挺大,基本上,如果對著牆上的一排木頭縫做快速移動,大體可以將隔壁一個人的春光全部採集。
  孟扶搖的床的位置正對一個較大的木縫,她正襟危坐,堅決阻止自己的眼睛往正對面某個方向瞟。
  看了會長針眼……俺是個正經人。
  正經人眼觀鼻鼻觀心,聽著嘩嘩的水聲練功。
  還沒氣走丹田,眼光突然一滑,瞥見最大的那個木縫裡有白色影子,奇怪,剛才還沒有啊,什麼東西?
  好奇心很足的孟扶搖立即為自己找到了個偷窺的光明正大的理由——看看那是什麼?
  她赤腳跳下床,躡手躡腳靠近,走到那縫隙前,眼睛湊過去,突然被一根逸出的白毛刺了一下眼皮。
  毛?
  ……
  孟扶搖愕然看著那木縫——一隻穿著白兜兜的肥球正四爪大張攤開身體,死死堵在那縫前,白影正是它。
  感覺到有人接近,未雨綢繆的元寶大人轉頭,烏黑的圓眼珠對上偷窺者的眼,兩隻大眼瞪大眼,元寶大人眼神中立刻傳達了自己全部的鄙視:
  「就知道你會偷窺!」
  元寶大人悲壯的用自己的肥身子堵在唯一一個可以勉強看清主子洗澡的縫隙前,比那堵槍口炸碉堡的誰誰誰還富有正義感還要正直無私。
  主子只能給我看!
  孟扶搖無語的看著它,內心深處充滿了對元寶大人執著的近乎變態的佔有慾的極度膜拜。
  她決定,把這膜拜化為實際行動,好好的和心中的偶像做個溝通。
  對著元寶大人露齒一笑,孟扶搖突然伸手,一把破開了縫隙,抓出了元寶大人。
  後者立即吱哇亂叫拚死掙扎,既要捍衛自己的安全又要捍衛主子的春光,好一個手忙腳亂,孟扶搖笑嘻嘻的道,「沒事,我不看你家那位,我就和你談談心。」
  抓了元寶剛要走,聽得縫隙裡突然傳來某人帶笑的語音。
  「你說不看,剛才抓元寶的時候眼珠子拚命在縫裡找什麼?」
  孟扶搖揉揉鼻子,大聲道,「我看見一隻臭蟲溜隔壁去了,我幫你找一下。」
  「是嗎?」某人笑意如故,突然輕輕哎喲一聲,聲音極為誘惑的道,「真的有臭蟲,好癢,扶搖,來給我撓撓背。」
  「……」
  稍頃。
  一枚散發著古怪氣味的東西自縫隙閃電般彈出,直射向隔壁的澡盆。
  與此同時還伴隨著某人殺氣騰騰的大喝。
  「殺蟲丸,買一送一,保證藥效,一殺就死!居家聚會旅遊洗澡之必備良品!」——
  「哎,元寶大人,其實你真的沒有必要堵在縫隙口的,你看,你身材這麼差,體重這麼重,堵在那裡,你累不累啊?」
  元寶大人慢條斯理的轉了個身,屁股對著孟扶搖以示不合作,孟扶搖立即伸手把它轉過來。
  「我覺得吧,咱們之間有誤會,而誤會這東西,溝通王道,來吧,不要藏著掖著了,把你對你主子的亂倫之戀暗戀不倫之戀跨物種之戀的所有情感,統統向我發洩吧!」
  元寶大人伸出爪子,痛苦地遮住了臉,為孟扶搖的不懂含蓄而感到羞恥,啊啊啊主子為啥會看上這麼個活寶啊……
  「你不和我說,那我就先和你說了?」孟扶搖今晚嘴碎得要命,順手走床板下摸出一壺酒,重重往桌上一墩。
  「我心煩,想說話,可是又不知道對誰說,咱哥倆關係比較好,我不怕你洩露出去,來,感情好啊,一口悶啊……」
  元寶大人憤怒的失控之下,險些拔掉自己的一根絕世奇毛——丫的誰跟你哥倆啊,我一百年才出一個,你丫十個月就搞定了,好比麼?
  「……我苦悶啊……」孟扶搖砰砰砰的拍胸膛,咕嘟咕嘟的灌酒,「我矛盾啊……」砰砰砰又拍,又灌,「我不知道怎麼辦哇……」砰砰砰……
  元寶大人張大嘴,瞪著面前那個酒瘋子——這是咋了?孟扶搖這蟑螂,不是一向比正品樟螂還打不垮揍不扁嗎?今晚這是咋了,沒看見主子洗澡,有這麼傷心欲絕嗎?
  善良的元寶大人有點不忍了,開始慎重思考是不是恩准孟扶搖去縫隙那裡看一眼。
  嗯……就一眼……也許可以?反正主子應該洗完了。
  孟扶搖哪裡知道這只白耗子根本和她不搭線的思維,她純粹是為自己鬱悶,來姚城之後一直過得很緊張,胡老漢一家被殺的憤怒和自責讓她自覺擔下了保護這個城的責任,忙碌之下她也沒時間去想那些有的沒的,而元昭詡突然出現,卻如巨石突然投入勉強恢復平靜的波心,她先是尷尬,隨即有隱約的歡喜與安心,然而歡喜過後,她突然便覺得自己被鬱悶的大潮給淹沒了。
  她頭暈,發昏,手腳發熱,煩躁不安,內心裡湧動著喜與憂交織的矛盾浪潮,放縱自己的吶喊和勸誡自己的理智交互而來,剪不斷,理還亂。
  哎,不會毒發了吧?孟扶搖拍拍自己的臉,喃喃道。一轉眼看見元寶大人好奇的盯著她,烏亮的黑眼珠濕潤晶瑩,像一對上好的瑪瑙殊子。
  「哎,我知道你聽得懂人話,但是,你不可能還會認字吧?」孟扶搖狡黠的笑,伸手去撫摸元寶大人,後者立即嫌棄的一讓,孟扶搖也不介意,她心神恍惚的趴在桌上,一遍遍蘸了茶水在桌上寫字。
  元寶大人扭扭屁股,原本準備走路,腦袋一低看見桌子上的字,爪子突然一頓,想了想,對著孟扶搖一屁股坐了下來,從兜兜裡掏出一小塊果子,有滋有味的慢慢啃。
  孟扶搖看見元寶大人居然做出一副準備聽她傾訴的姿勢,不由啞然失笑,轉念又想耗子畢竟只是耗子,不能把它想得智商太高,也仵這丫就是貪圖這裡風涼呢?不過,不管怎樣,哪怕就是只耗子坐在對面,孟扶搖也憋不住了。
  今夜月色清涼,花香浮動,今夜長風如許,人在天涯。
  宜將心事盡訴。
  「幸虧你是只耗子,不然我還真不敢說。」孟扶搖笑瞇瞇的看著元寶大人,「我就不信你能把我寫的字都翻譯成吱吱吱吱說給你家主子聽。」
  元寶大人卡嚓卡嚓的啃果子,頭也不抬。
  「你家主子,哎……」孟扶搖愁眉苦臉的盯著隔壁縫隙裡透出的微光,那神情好像看見寶藏卻不能進去拿一樣,她慢慢在桌子上劃字,「我好像有點喜歡他了,怎麼辦?」
  元寶大人卡嚓一聲,啃得越發兇猛,一口下去,果子就見了核。
  「不要這麼憤怒,」孟扶搖微笑看它,道:「跨物種戀愛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元寶,我奉勸你,你還是把你蕩漾的春心收起來吧,你家主子就算不是我的,也不會是你的,你整天忙著替他擋桃花,累不累啊。」
  元寶大人立即一揚爪,爪子中果子核很精準的射進孟扶搖大笑的嘴裡,孟扶搖不防這傢伙報復得這麼快,差點被卡死,恨恨將核吐出來,大罵,「你這精蟲上腦的耗子!「
  罵了一陣,突然又洩下氣來,孟扶搖下巴擱在桌子上,半死不活劃字,「哎,不會是我的……所以我不能喜歡他,不能。」
  元寶大人鄙視的盯了孟扶搖一眼,大有「你真是個懦夫」之意。
  「你懂什麼。」孟扶搖懶洋洋揮揮手,寫:「你以為我是那種想愛不敢愛的矯情女人?我只是不想害他而已,既然我注定要離開,那麼我為什麼要惹上一堆情債,害他們一生?」
  她癡癡看了天邊月半晌,忽然一拍桌子,抓過桌子上酒壺就拚命灌。
  萬千心事,一懷愁緒,這些不應該屬於豪放瀟灑的孟扶搖的東西,她不喜歡,一定要用烈酒給衝下去。
  她仰頭咕嚕咕嚕的喝酒,清冽的酒液順著下巴流下,將衣襟染濕。
  連干三壺,孟扶搖終於醉了。
  「元寶……元寶……」孟扶搖打著酒嗝,醉眼迷離的找那只耗子,「聽我說……咦,你去哪裡了?咦……」——
  隔壁燈火熒熒,元昭詡梳洗完畢正在燈下看書,忽聽聲音細碎,縫隙裡有東西擠啊擠,元寶大人慢吞吞的爬了進來。
  它直奔元昭詡面前,老遠元昭詡就聞見一點淡淡酒氣,不由放下書,笑道,「你又偷喝酒了?」
  「吱吱!「
  「不是你?」元昭詡揚眉,「她?」
  元寶大人直立而起,晃了晃短尾。
  「你有話告訴我?」元昭詡盯著元寶大人,手一伸那只肥鼠乖乖爬上他掌心,「你要說什麼?」
  元寶大人搔了搔頭,覺得將看見的孟扶搖畫出的東西表達給元昭詡好像有點困難,他認得那字的形狀,卻沒辦法將之翻譯成元寶語。急得在元昭詡掌心亂轉。
  元昭詡看著它,若有所思,半晌笑道,「我記得有段時間,我們曾經玩認字遊戲來著。」
  他拍了拍手,立即有個黑衣人出現在窗外,元昭詡道,「元寶的玩具」。
  黑衣人從袖囊裡掏出個盒子遞過,隨即消失在夜色裡。
  元寶大人大喜,立即爬上去翻,小盒子裝滿小紙片,仔細看卻不是紙片,而是精心製作的茯苓薄餅,上面印了字,這是當初元昭詡一時興起教元寶認字的玩具,為了引發那只饞嘴的興趣,特意用食物製成,認一個字,啃一塊餅。
  元寶跳進盒子裡,一陣好翻,好像沒找到需要的字,急得團團轉,元昭詡微笑,道,「不用找,這裡沒有孟字,這個字不常用,我沒打算給你學。」
  元寶大人哀怨的回首,元昭詡輕笑道,「孟扶搖三個字都不必找,我知道你這麼急跑來一定是關於她的事,她有點不對勁,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
  「吱吱!」元寶大人轉過身去,一陣亂翻,半晌叼出一個「離」字,過一會兒又翻出一個「開」字。
  元昭詡眼底的笑意散去,他注視著那兩字,默然不語。
  元寶大人繼續翻,這個其實它能表達,但就是不想表達,過一會兒它翻出了「喜」「歡」兩個字。
  元昭詡目中幽光一閃,元寶大人卻不再翻,它雙爪抱出個「你」字,氣鼓鼓的看了半天,愣是不想拿給元昭詡看,想了半晌,一口口恨恨啃掉了。
  元昭詡注視著那兩個字,半晌,向椅背上一靠,招手喚過彆扭的元寶,輕輕撫摸著它順滑的白毛。
  他靠在椅上,微濕的長髮沒有束起,散漫的披了一肩,更多幾分詩意風流,然而微黃燈火下他的眼神,凝定而晶瑩,變幻閃爍如星光。
  良久,他負手而起,踱到窗前,看向遙遠的某個方向,風將他發吹起,招展如旗。
  燈火將他的背影投射在板壁上,一個修長沉穩、似乎永遠不會被人世間的陰謀陽謀、跌宕繁複、風雲變幻所吞沒的身影。
  燈火照過那面板壁之後,暴飲的女子終於大醉,一伸手直直推倒酒壺,骨碌碌栽倒在地上。
  燭火熄滅,月光清清涼涼灑進來。
  寂靜中扳門突然吱呀一聲,一條修長的人影輕輕走進來,在大醉如泥的孟扶搖身前停住,伸手要抱她起來。
  孟扶搖卻不依的翻了個身,一把將人一拽,黑影正在重心下傾,不留神被她拽得向下一歪,孟扶搖立即八爪魚一般纏上去,死死抱住,咕噥,「這被子真暖和……真好。」
  黑影定住,並沒有拉開她惡形惡狀的手。隔壁的燈火洩進來,照亮他天神般的眉目,絕代風華的元昭詡,這一刻眼神溫柔。
  他就勢躺了下去,躺在孟扶搖身側,躺在微涼的木扳地上。
  斜側身,以臂支肘,元昭詡就著洩進的燈火,細細端詳孟扶搖恬靜安寧的睡顏,聽著她的呼吸和自己呼吸,纏綿不可分的交織在一起。
  這一刻光陰靜好,而前方花圃裡,一朵花悄悄凝上露水。
  良久,元昭詡輕輕伸手,替孟扶搖撥開臉上的亂髮。
  他低而優雅的語聲,在靜謐的空間低低散逸。
  「扶搖……一切都會好的。」
  無極之心第二十章訴情之夜
  臘月十三,戎族「敬神節」。
  按照風俗,這一天是戎族祭神的日子,從凌晨開始就起身,沐浴淨身,做耙耙,敬神,出門狂歡,舉辦一系列的比箭摔跤活動,到了晚間再燃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年青男女各展才藝,互訴衷情。
  孟扶搖蹲在位置上,對著一厚疊請帖名單發憨,喃喃罵,「發羊癲瘋了!這麼多家一起邀請,我跑斷腿也跑不過來哇。」
  「如果你跑漏了隨便一家,」元昭詡元公子閒閒坐在一邊喂元寶,頭也不抬的道,「你就得對『藐視偉大的格日神治下的高貴的戎族子民尊嚴』做出解釋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按戎人的習慣,一般用刀劍或鮮血來尋求解釋。」
  孟扶搖瞪他,「為什麼我覺得你好像在幸災樂禍?」
  元昭詡轉過眼,微笑看她,「有嗎?」他起身過來,修長的手指撫過她臉頰,「我只是對我們偉大的、善於處理一切危難的、十分英明睿智的城主大人特別的有信心而已。」
  孟扶搖偏頭看他,總覺得元同學今天看起來怪怪的,是因為被她看洗澡比較不爽?
  或者是,沒被她看洗澡比較不爽?
  從他人品來講,後一種比較有可能。
  孟扶搖猥瑣的嘿嘿一笑,將請柬一推,道,「前城主阿史那已經因治下不力,被德王殿下削職,他們不服氣,想找岔子為難我呢,今天事兒一定多,一個不成,還有下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戎人來了統統揍翻。」她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目光亮亮的吆喝一聲,「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想刁難我?回娘胎重新練習吧!」——
  自從孟扶搖到任,一直處處受到掣肘的姚城戎族七大頭人,原本今天打算好好刁難下新城主,七家都對城主下了請帖,請城主大人「紆尊降貴,與民同樂」,七家都把時辰定在午時,七家都備了豐盛的節日宴席,大開正門,盛裝以待,七家都把陣仗架勢搞得要多隆重有多隆重,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曉:他們非常盛情的邀請了城主大人赴宴。
  這樣,假如那個小白臉城主有一家沒到,他們就有理由挑起事端——「敬神節」的宴席,代表神的恩賜,一旦拒絕,便是對神的最大藐視。
  因為節日中有比箭比武節目,他們事先已經申領了武器,到時候一番煽風點火,激起全城戎人怒氣,就算不殺那個小白臉,扶持阿史那城主重歸城主位,恢復姚城戎人主宰全城的狀態,還不十拿九穩?
  抱著這樣的如意打算,七家頭人穩坐釣魚台,連等下孟城主不能來,自己該如何表達「尊嚴被踐踏」的悲憤,都研究好了,還對著鏡子練了半天。
  七家的小廝相互竄連四處奔走,隨時報告著消息,酉時……城主沒出門;戌時,縣衙大門緊閉;戌時三刻……城主還是沒出門!
  七家頭人開始坐立不安了,城主一家都沒去?他瘋了?
  不去更好!等著吧!
  臨近午時,在諸方帶著猜測焦慮不安期待的目光中,一直緊閉的縣衙大門突然開啟,大門裡走出一隊精神百倍的年輕衙役,各自上了馬,往城中各方向而去。
  半刻鐘後,七家頭人同時收到了來自縣衙的一封燙金請柬。
  請柬措辭客氣,稱年輕識淺初到貴地,萬萬不敢當諸位耄宿隆重宴請,理當小輩做東,如今正逢佳節,且在城東「千金樓」聊備薄酒庶饈,恭請諸位頭人光降。
  請柬並表達了對格日大神的敬仰之意,稱希望各大熟知大神神跡的頭人,務必成全他的渴慕之心,「千金樓」一會,給他這個教外虔誠人士一個瞭解尊貴的格日神的機會云云。
  這封請柬,在送到各大頭人手中之前,已由那些送信的衙役在大門前高聲宣讀,幾條街的人都聽得見,百姓們紛紛贊新城主謙恭禮敬,戎人聽聞城主對格日神也十分尊崇,也露出滿意神情,七大頭人想搞點什麼蛾子來,也不成了。
  而城主反客為主,如此盛情邀宴,連格日神都推了出來,他們如果不去,倒成了他們理屈。
  午時,縣衙大門再次開啟,一襲便衣的少年微笑出門來,今日他穿得素淨,白衣纖塵不染,淺紫腰帶色澤柔和,襯著他飛揚的眉明亮的目光,明珠美玉般的資質。
  他身側淺紫衣袍的男子,寬衣大袖,姿態風流,半張臉上戴著面具,露出的眉目依舊光華璀璨得令人驚艷。
  正是孟扶搖和元昭詡。
  孟扶搖根本沒在意滿街的人,一邊走一邊和元昭詡鬧彆扭,「喂,我去喝酒你跟著做啥,縣衙裡又不是沒你喝的酒。」
  「就是因為你喝酒我才要跟著。」元昭詡悠然答。
  「這麼關心我?」孟扶搖皺皺鼻子,「沒事啦,我很有數,我不會喝醉的。」
  「我不怕你喝醉。」元昭詡微笑,「我就怕你不喝醉。」
  「嘎?」孟扶搖愕然轉頭看他,這人良心是不是有問題?
  元昭詡微微俯身,靠近她耳側,他說話間的熱氣拂過來,一陣微癢,孟扶搖忍不住要笑,想起這是在街上,拚命忍了。
  「……你一喝醉便要佔我便宜,第一次親了我,第二次睡了我,我很想看看第三次會是什麼樣兒……」
  「去死!」
  大銜上突然爆發出一聲肺活量驚人的怒吼,驚得滿街目光盯著這邊的百姓齊齊一跳。
  隨即看見白衣少年一陣風般的捲上了馬,那淡紫衣袍的男子淺笑著,跟了上去。
  百姓們面面相覷,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
  原來是個斷袖!——
  「請,請,各位頭人千萬不要客氣。」孟扶搖舉著酒杯穿行於各席之間,酒到杯乾,笑容油滑,不時在某桌停下來,擠在席上和人家誇誇其談,「……媚娃閣的香兒姑娘好哇!體軟如綿渾如無骨,默綴大頭人可喜歡?不喜歡?哎呀真是可惜!本縣還一直想著買下這姑娘送給大人……哎呀……其實你是喜歡的?你喜歡你不早說嘛……我給她贖身後沒地方送,打發她回老家啦……
  「鐵耳大頭人,你臉上的疤是咋啦?哦哦,你家貓性子野,哎,就是呀,塔木耳大頭人,貓這東西一旦養在後院,養多了,爭風吃醋起來很麻煩的啊……難得你家十七房姨娘人手一貓,不容易,不容易啊……」
  「畢力大頭人,您高堂好啊?您令尊好啊?您令尊的高堂好啊?您令尊的高堂的頭號夫君好啊?二號夫君好啊?三號夫君好啊?……」
  「司雷大頭人……」
  「木當大頭人……」
  她一圓酒敬下來,眉飛色舞八卦亂飛,七大頭人臉色發青背心汗濕。
  這小子,怎麼連各家最隱秘最不願為外人道的隱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孟扶搖笑著,眼眸在明燭照耀下光芒狡黠,像一隻奔馳如電諸多算計的靈狐。
  知道這許多八卦事兒,說起來是沾了宗越的光,宗先生是個大夫又絕不像個大夫,身邊隨時侍候有人,隨時有消息報送,各國的都有,他也不避著孟扶搖,有時還說給她聽,孟扶搖趁機請他給自己探聽下這姚城有勢力者的底細,宗越這毒舌男倒是大方,直接分了一條情報線給她,孟扶搖給了擅長打聽消息出沒市井的姚迅管理,當初姚迅還不明白為什麼連人家十七個小老婆愛吃醋以及祖奶奶喜歡紅杏出牆這樣的事也感興趣,孟扶搖卻知道這些戎族頭人,面子比性命要緊得多。
  惹我?我揭你家的遮羞布!連內褲什麼布料,我也給你記著!
  各大頭人一身大汗的勉強應酬著,心中一直打著小九九,新城主缺德哇,看樣子沒啥廉恥啊……很明顯是看穿了他們想要擠兌他的意圖了,要報復了,雖然城主年輕得超乎想像,但他這人連格日神像馬桶都做得出來,連畢力家祖奶奶有三個情人都知道,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頭人們都提著一股勁,等著孟扶搖接下來的發難。
  一直輕鬆喝酒的只有元昭詡,他笑意清淺,倒映在清冽的酒液中——這丫頭紅塵裡模爬滾打,沾了一身痞氣,也不知道是誰帶壞她的……
  酒過三巡,孟扶搖擱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眾頭人心中一緊——來了!都下意識的放下酒杯,坐直了身子。
  「司雷大頭人。」孟扶搖一旦不笑,眉梢間便生出了戾氣和睥睨之意,再無先前的油滑浪蕩誰都可以開玩笑的模樣,竟是天生的霸氣和尊貴,鎮得頭人們立即啞了聲。
  她穩穩坐在主位,斜睨著被她點名的人。
  被點名的司雷大頭人紫紅臉膛,一雙稜光四射的眼,從入席開始一直很沉默,聽見孟扶搖叫自己,手緩緩按在桌子上,抬頭「嗯?」了一聲。
  孟扶搖盯著這個姚城大頭人中真正的話事人,這個極有威望的大頭人,一定也是這次請客事件的主使。
  「司雷大頭人很忙啊?」孟扶搖笑,笑意很淡,「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眾頭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孟城主怎麼突然問出這麼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司雷的臉色卻立即變了。
  他目光閃動,半晌小心的道,「不錯。」」嗯,」孟扶搖點點頭,道,「本縣聽阿史那大人說過,司雷頭人有失眠症,如今看來可是好了。」
  司雷怔一怔,似是悄悄鬆了口氣,道,「多謝大人關心。」
  「阿史那前城主很掛念你呢,」孟扶搖漫不經心的道,「他今日身子大好,等會要出席慶典,托我給司雷大頭人帶句話,請大頭人赴城主府一敘。」
  她笑吟吟一伸手,道,「大頭人快點過去,完了本縣等著你一起去參加慶典呢。」
  司雷臉色變了又變,眉宇間浮上慘青之色,半晌字斟酌句的道,「既然等下阿史那大人要出席慶典,我還是等慶典之時再去拜會大人吧。」
  「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司雷傲慢冷笑,言語間不掩對孟扶搖的輕鄙之意,「既然等會就能見著,何必一定要我跑上這一趟?」
  「也好。」孟扶搖不經意的揮揮手,毫不介意的結束了這個話題,又帶點醉意的端起杯子,搖搖晃晃行到畢力大頭人那裡,舉起酒杯笑道,「來……各位頭人,咱們為格日神的光榮與尊嚴,喝一杯!」
  眾頭人連同噙著一抹冷笑的司雷,紛紛舉起酒杯。
  孟扶搖的酒杯舉到一半,突然手腕一振,嗡的一聲疾響,酒杯化為一道金色的光影電射而出。
  司雷的酒杯剛剛舉到唇邊,突然眼前一黑,有什麼東西奔雷閃電般掠來,迅速在他視野裡放大,他下意識的要躲,然而已經來不及,耳邊突然聽見「啪」的一聲,脆得像一塊玉石被一擊兩半的聲音,隨即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成一片爛漫的血紅。
  那血紅無限擴大,連同鑽骨的劇痛一起鑽入他腦髓,他的意識如被重擊,突然就星輝般散開,不斷崩裂,在那樣崩裂的劇痛裡,他絕望的叫出來。
  「啊!」
  痛吼聲傳遍寂靜的酒樓,所有頭人都被這毫無預兆的雷霆一擊驚得定在了位置上,只有元昭詡仍舊不動聲色的自斟自飲,而孟扶搖卻在笑。
  她的笑在眉宇之間不在眼底,笑意裡話聲一字字蹦出來,刀般鋒利,「司雷大頭人,晚上睡不好不是因為失眠吧?是因為和戎軍細作商量得太晚吧?」
  轟然一聲,眾家頭人相顧失色——司雷和戎軍聯繫上了?
  孟扶搖一直冷笑,觀察著眾人的神情,她其實並沒有查出七大頭人中誰和戎軍細作有勾結,因此先前敬酒時,她故意試探,大抖隱私胡言亂語後也有意無意開了阿史那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別人都忙著為自己隱私洩露緊張,唯獨司雷露出了憤怒之色。
  他為什麼憤怒?僅僅是出於尊敬,還是因為知道阿史那已死,覺得那是褻瀆?
  而阿史那之死,是現今姚城最大的隱秘,除了孟扶搖等寥寥幾人,只有那個暗殺掉阿史那的戎軍細作知道。
  於是接下來孟扶搖單獨點名,假托前城主相召,如果司雷真的知道阿史那已死,必然會懷疑城主府相會是場埋伏,一定會斷然拒絕,結果,他的反應印證了孟扶搖的懷疑。
  當確定司雷的問題,孟扶搖再不猶疑,一杯酒送他上路。
  元昭詡微笑看著孟扶搖暴起殺人,眼底有思索的神情,像是想起了某些舊事,微微露出一絲奇異的神色,隨即指尖微彈,送出暗號。
  從來都潛伏在他身邊的暗衛立即領命而去,去司雷的宅子準備守株待兔。
  司雷的鮮血慢慢在樓扳上洇開,戎人頭領們自震驚中漸漸恢復過來,有人目中露出了憤怒之色,正要奮起說話,孟扶搖突然再次微笑著舉起酒杯。
  「各位,」孟扶搖看也不看地上屍首,「給大家通報個好消息,前幾日本縣上報朝廷,我姚城戎族各頭人勤勉治事,多年來管束族人,對我姚城頗有貢獻,因此朝廷持許,在姚城戎族族民上交稅銀糧米中截出部分,作為各大頭人的『治事獎』,自今日起,姚城戎族大頭領們,可按朝廷律令,在完成國家稅收後自行截留……哦,司雷大頭人的那份,由各位自行商量如何劃分吧。相信各位會給我個滿意的答案的。」
  又是哄然一聲,這回卻再不是憤怒的浪潮,而是驚喜的湧動,姚城是邊疆小城,戎人和漢民一起耕作,和山野間戎族至今實行狩獵族居的生活模式已經不同,所以各頭人也分享不到什麼戰利品,日子過得大多一般般,如今這個什麼「治事獎」,等於朝廷放權給他們在自己族中收稅!更何況,還有最有權勢大頭人司雷的那一塊!
  那些粗黑的臉龐立即亮了起來,一張張臉,霎時洋溢著興奮和憧憬的色彩,先施大棒後遞糖果的城主大人孟扶搖平靜的看著,眼神裡一絲譏誚。
  有了利益,才有爭鬥,從古至今的歷史,那些馳馬四野逐鹿天下,說到底不都是因為利益?如今七大頭人因為居住在城中,從無明確的族人劃分,相互之間勢力交錯,再加上司雷那份,她故意不定接替人選……爭吧!爭得你們自亂陣腳自毀威望,省得害老爺我不省心!——
  孟扶搖高高坐在城中專門用來慶典的廣場高台上,人模人樣的俯視下方人群,自我感覺良好。
  她又有點醉了——沒辦法,孟姑娘愛喝酒,也愛醉,逢酒必喝,逢喝必醉。
  不過今天醉得不深,還能讓她記得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等下慶典中,有比箭騎術,她要為最優秀的小伙子和最美麗的姑娘祝賀。
  「阿史那」城主在先前,已經由姚迅扶出來和民眾見了一面,他「突患重疾,又被削職」,精神極為不佳,孟扶搖很謙恭客氣的迎接了,在姚城百姓面前上演了一出前後城主友好和睦的戲文。
  一邊演一邊暗讚,元某人就是個牛人啊,一個人皮面具都做得真得不能再真,只可惜本人卻不怎麼真。
  「前城主」精神欠佳,六頭人正忙著消化喜訊盤算接下來如何爭取自己的利益,誰也沒有仔細注意台上的人,這事兒便這麼輕描淡寫的混了過去。
  孟扶搖心情大好,自己覺得運氣不錯,元昭詡同學實在是個免費的送上門的好用品,居家旅遊篡位奪權之必備良品,她瞇著眼,色迷迷的看著元昭詡,屁股卻往外挪了又挪。
  元昭詡懶懶倚著椅子,很有興味的看著她,道,「城主大人。」
  孟扶搖眉開眼笑的看他,「元大人。」
  「為什麼我覺得你最近有意無意的都想避開我?」元昭詡用極其散漫的語氣單刀直入,也不看孟扶搖臉上神情,「你移情別戀了嗎?」
  「呃……」孟扶搖張口結舌,一時對這個答案有點混亂,想了半天狠狠心道,「你猜對了,姑娘我最近遇見了個好男人,想嫁人了。」
  「哦?」元昭詡臉上神情看不出喜怒,湊近了看她,長睫如羽,幾乎要掃上她光潔的臉頰,「誰?戰北野?宗越?雲痕?」
  孟扶搖瞪著他,這個人不要這麼可怕好不好,這世上還有他不知道的事麼?前兩個他認識也罷了,後一個,太淵國某個世家的一個養子,他憑什麼也知道?
  不過這不是關鍵問題,關鍵是現在在問的這個問題。
  「是啊……」孟扶搖轉過眼來,春情蕩謙的對著元昭詡笑,「這三個都不錯哦,姑娘我正在猶豫該選誰,哎,元大人,給參考一下?」
  「是不錯。」元昭詡一眨不眨的看進她的眼睛,「烈王勇武,一代英傑,宗先生是個大夫,很適合你這個毛病特別多的女人,雲家那個小子嘛,複雜了點,但對你不錯,總之,都是好的。」
  孟扶搖抬眼看著他,一時竟看不出他深邃如常的眼眸裡到底是什麼表情,她張張口,突然覺得嗓子有點澀,那點澀味泛進口腔裡,比回過來的酒味還苦幾分。
  面上卻更加燦爛的笑了,乾脆湊近來,親親熱熱的搭了元昭詡胳臂,「看不出,你還真的挺為我打算的啊?」
  「如果你心不在我這裡,我苦苦哀求又有什麼用?」元昭詡淡定喝茶,看不出有「苦苦哀求」的跡象,「如果我跨越半個無極國,從中州趕到姚城來,卻只得到你這非人的幾句話,我不死心收手又能怎樣?」
  孟扶搖說不出話來了,瞪著眼像個死魚,他……他這是在生氣了嗎?
  她怔在那裡,元昭詡也不說話,兩人之間沉默下來,生出一種淡淡的窒息感。
  元昭詡手指輕輕在扶手上彈動,仔細聽來那節奏竟像一首曲子,他微微揚起下頜,看著天際微金淡紅的浮雲,想著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彈奏過的一首曲子,一生裡那首曲子就彈過那麼一次,卻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彈給人聽。
  他微微的笑著,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來,那眼神玉石般的質感,堅定裡生出淡淡的涼意。
  那眼神讓孟扶搖又有點心虛,訕訕的別開頭去,突然聽得底下一陣歡呼,隨即看見一道黑影立於馬上,風馳電掣般繞場而馳,馬上騎士操弓搭箭,不停做出各般花樣速射,正射側射倒射翻下馬腹射跳上馬頭射……花樣眾多技巧嫻熟,無論從怎樣刁鑽古怪的角度去射,箭箭都正中靶心,了得眾人一陣陣歡呼。
  十箭全出,那騎士傲然駐馬,一轉臉眉目英氣身軀魁梧,是個剛猛少年,他揚起手中的弓,突然對著孟扶搖一晃。
  孟扶搖以為人家在對她致敬,很大人物的笑嘻嘻揮了揮手。
  對方又是一揚。
  孟扶搖再揮手,這回揮得有點詫異,哎,太慇勤了吧?還有,底下的眼光怎麼這麼奇怪?
  那少年眉毛豎起,重重哼了一聲,將手中弓高高舉起,對著孟扶搖第三次有力一揮。
  孟扶搖手舉到一半終於發覺不對勁……這不像致敬啊……
  身側元昭詡突然懶懶道,「這是戎人挑戰的意思。」
  孟扶搖瞪了元昭詡一眼,心情很不爽的站起來,怒道,「靠,什麼歪瓜裂棗都敢來挑釁!」
  她大步下台,看也不看那傲氣十足的少年一眼,直入廣場正中,百姓頓時都興奮起來,這少年鐵成是姚城第一神射手,號稱射遍天下無敵手,很得姚城戎人敬重,戎人們用挑剔並鄙視的目光看著清瘦的孟扶搖——這麼個瘦弱的小白臉,靠朝廷王爺才做上的城主,也敢不自量力,接下他們神射手的挑戰!
  想著這小白臉城主即將在他們的神射手面前棄弓認輸顏面大失,戎人們都興奮起來,拚命上前擠,好在第一時間近距離侮辱孟扶搖。
  鐵成盯著孟扶搖,絲毫不掩飾目光中的興趣和輕蔑,大聲道,「尊敬的城主大人,我鐵成參加敬神節慶典以來,從沒輸過,你要是能讓我輸一次,這輩子我的生命和靈魂,就輸給你了!」
  呀呀個呸的,誰稀罕你的生命和靈魂咧,滿臉郁卒的孟扶搖絲毫不理會,停也不停直入人群中心,台上元昭詡俯身看著,揮手示意,立時有一些普通裝扮的漢子混入人群,隨時保護。
  孟扶搖大步行到那少年面前,二話不說,抬手就搶過他手中的弓,箭囊裡還有最後一支箭,孟扶搖將那箭搭上弓,站在地上,中規中矩的瞄準。
  立即有人大聲開始竊笑——鐵成可是馬上移動射箭,難度比原地射箭難上百倍,這個漢民文弱城主僅僅一個姿勢,便已輸了。
  孟扶搖充耳不聞,她此刻心中鬱鬱,莫名煩躁,那些雍塞的悒鬱之氣,似乎也化成了一柄利箭,堵在了她的心口,她冷笑著,慢慢拉弓,在一片竊笑吵嚷中,對準靶心。
  鑲鐵的箭頭在前方視野裡成一直線,微小的靶心在不斷放大,直線盡頭孟扶搖目光凝聚,心神卻突然微微散開。
  人生亦如長空一箭,射得穿風刀霜劍,射得穿流言攻擊,卻射不穿橫亙於道路前方的命運的山石。
  天意何其玩弄人如此?
  那麼,射吧!射掉猶疑射掉彷徨射掉生命裡所有的無奈射掉這一刻堵在胸口的大石,有些事她不允許改變,有個人她不允許軟弱,那就是,孟扶搖!
  「咻!」
  箭出!
  那是極其兇猛的一箭,一箭射出帶動四周氣流都在絲絲作響,靠得近的百姓頭髮飛揚直直扯起,一柄細長的箭,竟然捲出猛烈的大風!
  箭如最快的流光,目光無法追及的電射向靶心,那巴掌大的靶心已經被先前的十支箭擠得滿滿,根本無法再插得下任何箭矢,只在最正中的地方有半個小指甲蓋的地方,大概嬰兒的手指可以伸進去。
  孟扶搖的箭,卻已經在剎那間到了這個位置。
  「啪」!
  極其輕微的聲響,那箭已經射入那細微之地,所有人都張開嘴,一聲驚呼將出未出,卻見那箭突然彈了出來。
  失手了?
  原以為能夠看見神奇箭術的鐵成露出了失望並鄙棄的神色。
  在眾人不知是失望還是放心的啊哦聲中,孟扶搖那一箭進入中心後突然彈出,卻並沒有如眾人所想的掉落,而是突然閃電般一退,隨即,「奪」的一聲。
  原先插在靶心的一支箭,立即被孟扶搖那只箭撞到裂開,頹然落地。
  「奪奪奪奪奪……」
  那箭彷如有生命般在靶心箭叢中忽進忽出,鐵成的箭紛紛落地,轉眼間十支箭便在靶心消失,孟扶搖那只箭最後一彈,直入靶心!
  「破九霄」功法第三層,迴旋!
  廣場上一片死寂的沉默,孟扶搖在那片震驚的沉默裡將弓一扔,大踏步走回去。
  身後卻有大喝響起。
  「好!」
  孟扶搖頭也不回。
  「我喜歡!」
  孟扶搖僵了僵,隨即安慰自己,對於這個一看就是個粗人的傢伙來講,這大概是個不具有任何其他意義的中性表達詞。
  「我得娶你!」
  哄然聲裡孟扶搖惡狠狠轉頭,叉腰大罵,「娘地你長眼睛沒?老子是男人,男人!」
  「他們說你是個……袖斷!」
  ……呃,斷袖?這是從哪個世界冒出來的八卦?還有,小說中被折服的豪傑,不都是願意成為永遠的忠心屬下的嗎。為什麼這個人這麼特別?
  「老子就是袖子斷了也不找你!」孟扶搖大吼,「手下敗將只配做屬下!」
  「不做你屬下!」鐵成吼聲更大,「我一看你就喜歡你,你能贏我,當然更值得我要,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老子不是東西!」吼!
  「不是東西我也要!」吼回來。
  「等你贏我再說這話!」繼續吼。
  「我會贏你,在這之前,你要答應我!」
  「呸!」
  「不許呸!」
  ……
  一場嚴肅的比箭,最後落得對罵收場,告白的和被告白的都形如鬥雞,兩眼充血張牙舞爪,就差沒撲上去咬喉嚨。
  孟扶搖最終敗陣——她吼不動了。
  捂著充血的喉嚨她一溜煙奔回高台,一邊奔一邊揮手,「攔住!給我攔住!」
  衙役和衛軍長槍一搭,阻止鐵成追過來,鐵成也不硬衝,找了個最靠近她的位置席地坐下,死死的盯著她。
  孟扶搖滿腔哀怨無處訴,想了半天好像自己帶怒下場和元昭詡有關係,忍不住恨恨看他,元昭詡還在慢條斯理喝茶,微笑道,「城主大人桃花真多。」
  「你就不能安慰我兩句嗎?」孟扶搖沒好氣道,「又不是我要的桃花。
  元昭詡挑眉,「其實我覺得他有句話說得挺好。」
  「哦?」
  「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孟扶搖立刻又默了,清清喉嚨老老實實坐回位置,等著底下的最美姑娘評選。
  那選得倒不像比箭那麼沒爭議,各花入各眼,拿著花兒準備投票的百姓們爭執討論不休,一直到孟扶搖等到昏昏欲睡,才有人上來報說已經選出了最美麗的姑娘。
  孟扶搖立時興致盎然的看過去,果然是個標緻女子,膿纖合度,眼波如暈,行走間天生有種嫵媚的風致,偏生容貌裡還有幾分少女的青澀和羞澀,傍晚的晚霞照上她的臉,一片嬌嫩明艷的粉色,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這個選出來的姑娘,會是今夜篝火盛會中的女神,四面八方的優秀男兒齊聚,等著她玉手相牽,成就一段最美麗的姻緣。
  孟扶搖笑瞇瞇的看著她,聽說歷屆敬神節慶典中選出的最優秀射手和最美麗女子成婚的比例很高,也是,英雄配美人,千古不移的慣例嘛,哎,這位胡桑姑娘肯定會看上鐵成那個傻小子的,這麼絕頂的美色,鐵成那小子血氣方剛的,也不可能拒絕的,到時候,哈哈哈,粘人的傢伙便打發嘍。
  孟扶搖打著如意算盤想得開心,沒留意到胡桑姑娘含羞帶怯的眼神,一直似有若無的往台上瞟。
  夜幕降臨,篝火在廣場上燃起,跳躍的深紅的火光映出狂歡者泛著油光的臉,火堆上滋滋烤著獵來的各色野味,不時有大顆油脂滴落,哧的一響。
  穿著最繁複花裙子的少女和裸著胸的披著彩袍的少年們結成圈跳舞,舞步簡單卻歡快,歌頌著神的恩慈和賜予,祈禱著來年的繼續護佑。
  孟扶搖席地坐在火堆旁,輕輕的打著拍子,陶醉的笑道,「少數民族的歌舞,總是純樸誠摯的,正因為如此,才分外動人。」
  元昭詡抱膝看著歌舞,淡淡問,「什麼是少數民族?」
  孟扶搖「呃」了一聲,轉了轉眼珠道,「就是人數較少的民族。」
  「扶搖,你時常冒出些奇怪的話來,」元昭詡轉頭看她,「聽起來不像這五州大陸的語言。」
  「我自創的啊,」孟扶搖大言不慚的道,「我比較智慧,比較與眾不同。」
  「你從來都這樣……」元昭詡這句話聲音很輕,孟扶搖沒聽見,突然來了興致,道,「想不想學我自創的舞蹈,很優雅的哦,我覺得特符合你的氣質……」話沒說完,忽然聽見歡呼聲響,隨即看見那美麗少女胡桑,攥著一塊錦帕,含著羞喜的笑走近來。
  孟扶搖盯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心底突然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胡桑姑娘卻不看任何人,帶著滿臉夢幻般的神色,在眾人含笑期待的眼神裡,走向孟扶搖……身側。
  她羞澀的笑著,輕輕躬下身,將錦帕扔進了元昭詡懷裡。
  歡呼聲起,剎那間連喧騰的火光都抖了抖,胡桑姑娘含著羞怯而又幸福的笑意,伸手去牽元昭詡。
  她的手指伸在元昭詡面前,根根晶瑩如玉。
  孟扶搖盯著那手指,只覺得嗓子幹得冒煙,咕嘟一聲嚥了口口水。
  她下意識的目光掃上元昭詡的臉,面具外露出的眉目依然是平靜的,並沒有意外或震驚,甚至帶著微微的笑意。
  火堆前,月色星光下,交視的美麗男女,真的是一幅很美的畫面,四面的歡呼聲漸漸靜了下來,人們有點著迷的注視著這對漂亮人兒。
  孟扶搖卻將眼光錯了開去,不去看元昭詡也不去看那錦帕,她知道,只要此刻元昭詡收下這錦帕,就著佳人玉手起身翩翩起舞,這門親事就成了。
  這樣……也挺好的吧?
  孟扶搖坐在那裡,似熱似冷,手指都在顫抖,她滿腦的混亂思緒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這個念頭她隱隱抗拒,卻又如魔鬼般始終蠱惑纏繞著不去。
  如果他接受……如果他接受……
  身側,元昭詡慢慢掃過少女的指尖,那手指伸出的時間好像已經過長,卻依舊羞澀卻堅定的維持著那個姿勢,彷彿只要元昭詡不回應,便會一直等待下去。
  少女已經露出了些微的尷尬神色,臉色不知是被火光映紅還是怎麼的,酡紅醉人,她微微垂著眼,眼中有些光芒,晶瑩閃爍,那是因為長時間等待而充盈的淚意,她在這樣水暈般的視線裡,近乎癡迷的看著元昭詡,這個天神般風華絕俗的男子,氣質尊貴而優雅,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
  元昭詡終於動了動,卻不是去接那手,而是慢慢拈起了那錦帕,所有人都緊張的盯著他的手,猜測著他到底是收下錦帕還是扔開它。
  卻有一隻手突然伸了過來。
  一人朗朗脆脆的道:
  「哎,真美麗的姑娘啊,我大哥一定會喜歡,哥哥,不要害羞,兄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來,收了。」
  說話的自然是孟扶搖,她大大喇喇一把抓過那錦帕,看也不看便往元昭詡懷裡一塞。
  歡聲雷動,胡桑姑娘眼底立即射出狂喜的光。
  元昭詡的身子顫了顫,這個一直靜水深流的男子終於有了認識以來的第一次不算鎮靜的舉動——他霍然扭頭,直視孟扶搖。
  無極之心第二十一章以吻封緘
  他的眼眸這一刻比天色還黑,沉沉壓著烏雲閃著青色電光,電光下是濤飛浪捲的無垠大海,激浪橫飛,撲面而來。
  孟扶搖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幾欲吞沒人的眼神,記憶中的元昭詡,雍容淡定,八風不動,泰山崩於前順腳就把泰山給踢了,她以為她這輩子,永遠不會有機會看見他變色。
  然而這一刻對著這樣的眼神,孟扶搖的心剎那間便沉了沉,她窒了窒呼吸,目光垂了垂,下意識轉開頭,手指摳緊了地面的草皮,轉眼又吸了口氣,昂起頭直視著元昭詡。
  恨我吧,討厭我吧……我逃不開你的勢力籠罩,那麼只好逼你自己抽身離開……
  元昭詡只是盯著她,沒有動作,沒有表情,甚至連一開始眼神裡的波浪滔天,也沒了。
  他就這麼凝定在火堆前,火光將他側臉的弧線細細勾勒,長睫微垂,靜如處子。
  然而所有人卻覺得,四周的氣息突然變了。
  彷彿有人突然在空氣中潑了一盆漿糊,瞬間膠粘了原本爽朗潔淨的冬夜,層雲有所感應的更沉的壓了下來,而原本畢剝作響的火光,都似弱了訐多,燃燒得悄無聲息。
  歡呼聲漸漸弱下去,胡桑姑娘的狂喜變成了惶惑,她失措的僵在那裡,一會看看元昭詡,一會看看被元昭詡盯住的孟扶搖。
  令人窒息的靜默裡,元昭詡終於動了。
  他不動則已,一動便如雷霆,手一伸便將呆呆看著他的孟扶搖拽起,毫不客氣的一把扔了出去。
  孟扶搖在半空被拋出一條拋物線,啪的一聲屁股朝前臉朝後的落在人圈外的一匹馬上。孟扶搖還沒來得及驚呼,眼前紫影一閃,元昭詡已經落在馬上,和她面對面,看見她張嘴要呼叫,手指一戳啞穴便點上,隨即一拍馬,駿馬揚蹄便馳。
  這幾個動作雷霆萬鈞一氣呵成,快得令人目光追不上,眾人眼前就覺得兩個人影此起彼伏的一閃,城主大人就被華麗麗的「劫持」了。
  胡桑姑娘大驚的追上來,哭叫,「大人……您收了我的錦帕!」
  元昭詡頭也不回,他懷裡卻突然竄出個肥球,肥球蹭蹭蹭爬上他的肩,對著身後追來的胡桑姑娘爪子一拉,展開一方繡著鴛鴦柳枝的錦帕。
  火光裡元寶大人齜開雪亮的牙,用得意的眼神看著主子的求愛者,爪子中錦帕連同白毛一起瀟灑的飛揚。
  不是我時刻準備著,我家主子早就被那無恥的給賣了……
  「砰通!」
  求愛求到耗子處的悲慘的胡桑姑娘,暈倒了……——
  孟扶搖從沒想到元昭詡居然也會這麼極速得近乎瘋狂的奔馳,那策馬的速度幾可媲美現代車速,風聲如刀從耳邊刮過,她的包頭巾被扯開,長髮散在風中,有一些和馬轡絞在了一起,扯著生痛,孟扶搖不避不讓,狠狠一拽,一縷青絲如煙般悠悠掉落,像是一場紅塵遺落的大夢。
  孟扶搖看也不看那頭髮一眼,抿緊唇看著四周景物飛速倒退,那些樹啊人啊屋舍啊瞬間從眼前消失,宛如浮光掠影時光倒流,如果時光真的能倒流該有多好?回到最初回到原點回到清清靜靜的那個孟扶搖,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不如無情。
  她還僵在馬上,元昭詡扔她上馬的手法一點也沒客氣,她像塊木頭似的被栽在那兒,穴道被點控制不了自己,隨著馬匹起伏顛簸歪歪斜斜,元昭詡一手策韁一手握著她的腰,隔著那麼厚的冬衣,居然也能覺察到他掌心冰涼。
  從孟扶搖的角度,只看得見他的下頜,線條精緻而堅定,一抹薄唇抿得比她還緊,元昭詡總是微笑的,笑得從容笑得尊貴笑得睥睨四海江山,孟扶搖習慣了他的笑,不習慣他嘴角那一抹近乎冷峻的弧度,她下意識伸手想去抹平,手抬不起來才想起自己軟麻穴都被封了。
  一騎長馳,穿越空曠而寂靜的街道,街道旁溪水靜靜流淌,有些戎人在放著色彩艷麗的河燈,那些燈閃爍著五彩的光暈悠悠飄過,再被風捲起——戎人愕然抬起頭來,看著那對在佳節放馬狂馳的人影倏忽而去,看滿城深紅的九重葛被飆風驚散,再飄飄灑灑落在兩人身上。
  落花浮燈,石路微霜,這一夜多少人同喜悅,狂歡徹夜;這一夜一對人共沉默,月色無聲。
  蹄聲嗒嗒,敲擊夜的沉涼,城門已經在望,元昭詡順手從孟扶搖懷裡掏出令牌,往前來盤問的兵丁手裡一扔,「城主大人有緊急軍情,開門!」
  兵丁二話不說開了門,元昭詡疾馳而去,孟扶搖愕然抬頭,問,「出城幹嘛?」
  元昭詡不看她,好像根本沒有理她的打算,孟扶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訕訕閉嘴,半晌卻聽到他道,「你需要被洗洗腦子。」
  「嘎?」孟扶搖有聽沒有懂,卻也知道今日元昭詡真的被她惹毛了,想完屍而歸還是老實點比較好,只好縮了縮脖子不語。
  對面,元寶大人突然從元昭詡懷裡掙扎出身子來,「蹦」的彈了一下孟扶搖腦門,它眼神極其鄙視,孟扶搖竟然神奇的讀懂了——你真蠢。
  是啊,真蠢,可是不這麼蠢,也許以後我會做更蠢的事……
  孟扶搖吸吸鼻子,仰頭看那輪朦朧陰沉的月,在另一個時空,母親在做什麼?她還有錢支持透析嗎?研究所有沒有給她烈士補貼?她每次去醫院都是自己騎自行車馱去,現在有誰馱她呢?
  十七年,五洲大陸已經過去了十七年,她真的很害怕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是平行的,害怕母親等不了她十七年,可是有些事不能因為害怕便被放棄,如果這兩個世界的時間不一樣呢?如果長青神殿的大神通者能助她回到某個過去的時間呢?如果,如果母親一直在等她呢?
  孟扶搖抬起頭,讓帶霜的風更狠厲的刮過她冰冷的額刮過大睜的眼,那風如此之冷,她聽見眼眶裡某些液體結冰的聲音。
  身子突然一震,連同那細碎的冰晶一起被震碎,孟扶搖渾渾噩噩抬頭,卻見元昭詡已經停了馬,而身前是一片連綿的山脈,蒼翠如蓋,山脈腳下延伸出大片的平原,一望無際的奔騰開去,風嘶吼著從平原上衝過來,在石山上穿行,發出凌厲的哨音。
  孟扶搖不認識這是什麼地方,元昭詡卻像是很熟悉,他下馬,抱起孟扶搖,孟扶搖等他給她解穴,元昭詡卻根本不理她,拎著她便直奔上山。
  他腳程極快,蜿蜒危險的山路在他腳下如履平地,被他拎在手上的孟扶搖卻被顛得頭暈眼花,孟扶搖不哼不哈,無聲苦笑——看吧,原來再溫柔大度的人,被惹怒了也會像個狂獅。
  好在元昭詡很快停了下來,孟扶搖晃著沉重的腦袋還沒抬頭,便嗅見濃厚的硫磺味道,眼角還瞅見似乎有騰騰的白氣,不由怔了一怔。
  還沒想清楚,身子突然騰空,隨即,「砰」一聲。
  「啊!」
  水花炸開,激飛碎珠亂瓊,孟扶搖身子突然落到水中,身周水流不冷反熱,喧騰的冒著白氣,沖得她一個踉蹌栽到水裡,爬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穴道不知何時已經解開了。
  手撐著一塊半露出水面的石頭,孟扶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渾身精濕的四面一望,這才看清楚這是個依山而生的天然溫泉,而剛才,自己被元昭詡扔了進來。
  她怔怔立在水中,遙望著岸上,沉在暗影裡的元昭詡,被熱水沖得臉色發紅頭腦發暈,一時竟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元昭詡的容顏半邊顯在暗昧的月色中,半邊沉在昏黑的山影裡,只一雙眼眸明光輝映,平日裡的溫潤雍容都化為此刻的清冷如玉,他靜靜看著水中的孟扶搖,道,「洗,好好洗,洗清楚你的腦子,洗明白你自己想要什麼和該做什麼。」
  孟扶搖怔在水中,滿頭滿身的水,狼狽得像只無家可歸的狗。聽得對面的男子玉樹般立在那裡,聲音冷靜而穩定,一字字如玉與石交擊,一字字都如玉碎。
  「我給你一夜的時間去好好洗,洗掉你心裡那些本不該屬於你的自私放縱和輕狂,一直洗到你懂得,不能恃寵生嬌,將別人的寬容當做放肆的理由;懂得你可以拒絕逃避,但沒有權利褻瀆別人的尊嚴和干涉別人選擇的自由。
  孟扶搖發著抖,在熱水裡發抖,她慢慢的蹲下去,蹲在水裡。
  「喜歡你追逐你是我的事,正如逃避我拒絕我也是你的事,你如果不想見我,你可以明白和我說,永不相見,元昭詡從此會永遠消失在你眼前,扶搖,你要嗎?要的話,現在就說。」
  孟扶搖抬頭看他,濕漉漉的臉上水珠橫流,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元昭詡居高臨下看著她,語氣冷靜眼神悲哀。
  「扶搖,你有心事,你的心事從不願和我分享,我不是不能接受拒絕,但我不能接受你這樣毫無理由的排斥和放棄,甚至想將我塞給別人,扶搖,你如此自私殘忍,你珍重的保護好自己的心,卻將別人的心棄如敝屐。」
  孟扶搖捂著心口,掙扎半天,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你……到底為什麼喜歡我?」
  元昭詡突然沉默下去,很久以後,他輕輕接起風裡一片落葉,淡淡道:
  「我遇見一個女子,她和我心底某個影子重疊,我因為想要看清楚她而接近她,卻在這樣的接近中漸漸忘卻自己最初的目的,我一生予取予求,從不明白爭取和珍重的滋味,卻因為這個女子有了珍惜的心情,珍惜到——我忘記那個影子,只想看見她的存在。」
  他對著孟扶搖,第一次完全攤開自己的掌心,迷濛月光照亮那朵姿態宛然的蓮花。
  「我很希望——她能像這朵生於我血肉體膚之中的蓮花一般,永遠伴隨我身側,直到跨越生死和時間,照見我和她同時湮滅成灰的末日之終。」
  孟扶搖怔怔站在水中,從眉眼到口鼻都是僵的,很久以後,她突然一屁股坐到水中,嚎啕大哭。
  「元昭詡,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煽情?」
  「元昭詡,我沒你說得那麼自私,我他媽的就是太不自私!」
  一波波的奔湧的情緒如這滾熱的溫泉水一般侵襲了來,沖刷著她情感的堤岸,有什麼爆裂了開去,在血肉湧動的五臟六腑裡炸了個四散橫飛,她的意識和肉體彷彿在這一瞬間都被炸碎,化為這夜暗淡的星光,飛昇上蒼穹。
  劇痛鋪天蓋地捲來,黑色的烏青色的露出猙獰的鋸齒,一點點磨碎神智和思維,她咬牙忍著,一口口嚥下那泛起的血,那甜腥的氣息卻似乎激起了她久伏於心的不甘與憤怒。
  她近乎放縱的嚎啕,掙扎著用雙手拚命的拍打著水面,激飛水浪丈許,再嘩啦啦傾倒下來,澆了她一頭一身。
  她近乎尖利的聲音,也如鋼刀般疼痛的戮破這山林間夜的寂靜。
  「我不怕愛人的折磨和被愛的惶惑!我畏懼短暫的相聚和永久的離別!」
  「我在這裡的所有日子,都是借來的,借來的你懂不懂?如果我有一天拍屁股走了,元昭詡,你那時是不是一樣要罵我,『毫無理由的放棄,將你的心棄如敝屐?』」
  「我的愛情不該在這裡,我約束自己我推開你,我只是不想傷你!你他媽的懂不懂懂不懂懂……」孟扶搖滿臉水淚橫流,渾身發抖著口齒不清,突然大力蹦了起來,一把撲上岸,惡狠狠的拽下元昭詡。
  元昭詡正震驚的盯著她的失態,冷不防給她這暴起一拉,頓時被拉入水中,剎那渾身盡濕,孟扶搖不管不顧,拚命把他往水裡捺,一邊捺一邊大哭。
  「消失!你給我消失!你他媽的給我消失!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怕你,我剛才牙痛才說不出話來,現在我說給你聽,對,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你就按你剛才說的,永遠消失在我面前……」
  「我改變主意了。」
  被她拚命往水裡捺的元昭詡突然開了口,語氣裡先前的森涼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溫和的平靜。
  他從溫泉中央站了起來,手一揮便將孟扶搖四處亂揮的手抓住,他攥得很緊,孟扶搖頓時一絲一毫無法動彈,兩人濕淋淋的在溫泉中央面面相對,元昭詡看著她的眼睛,靜靜道,「你剛才沒說,現在說已經遲了,不算。」
  「他媽的你說不算便不算……嗚……」
  一雙冰涼而柔軟的唇突然輕輕堵上了她的唇。
  孟扶搖震驚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她呆呆站在水裡,以一種古怪的,一隻手還作勢要捺人的姿勢僵硬的站著,看著元昭詡傾身過來品嚐自己,接受著他唇舌的輾轉交纏,那最初是蝶翼飛羽般輕盈的吻,漸漸由淺入深,他口齒間有種化雪般的清甜,那是一種微涼明爽卻不令人寒冷的滋味,溫存而細膩,仿若所有豆蔻女子在月上柳梢頭的小樓中做過的最美的夢。
  那樣的夢境迷離而氤氳,如霧如風包圍了孟扶搖,身前男子輕軟的氣息,淡淡的異香襲來,她的心突然被熏軟了。
  微微歎息一聲,孟扶搖昏眩的仰起頭,再沒有力氣去推開這一刻的溫存。
  月色倒映在波心,濕身相擁的男女,在一泊明水中交頸而依,宛如池心裡開出的並蒂蓮花。
  風從水面掠過,一筆筆寫自己的詩行,那詩也是纏綿溫柔的,字字動人。
  空氣中氣息芬芳,翠色的籐蔓從水池上垂下來,交頸而纏,相偕飄搖。
  孟扶搖在浮雲般的飄蕩中,聽到埋在自己頸間的元昭詡,突然低低道,「此刻心事,以吻封緘。」
  以吻封緘……何等美好的字眼,只是,真的能封住這一刻靜好,堅持到山河亙古,滄海桑田麼?
  孟扶搖只覺得不知道哪裡又開始疼痛,她手臂顫了顫,元昭詡已經放開了她,他眼眸倒映月色水波,是另外一泊更為美妙的碧水。
  孟扶搖臉色微微發紅的轉開臉,眼珠無意識向下一掠,正看見濕身相對的元昭詡,寬衣半解,水珠從微微裸露的胸上滾過,那肌膚卻比水珠更瑩潤光潔,月色下閃耀著軟玉般的光芒,而一抹精緻的鎖骨,淺淺延伸入半敞的衣領內,引人更欲探索衣領內的風光。
  孟扶搖呆呆的看著,突然覺得鼻子一熱,頭一低便見水面暈開一片紅,她腦中轟然一聲,道「糗大了糗大了這看美人看得流鼻血了以後該怎麼見人……」念頭還沒轉完便覺胸中也是一甜,有什麼東西,無遮無攔的從口中噴射了出來。
  孟扶搖下意識的一仰頭,便看見天空中突然下了一場淒艷的血雨,將那輪慘淡的月色染得通紅,那血雨撲簌簌落在她和元昭詡面上,她看見元昭詡滿面血跡中震驚的眼神,同時很神奇的看見自己慢慢的倒下去。
  「萬幸……不是我貪戀美色流鼻血……」孟扶搖倒下去時,很寬慰的冒出最後一個毫不相干的念頭——
  一線火光,跳躍在閉今的視野中,食物的香與和火光的溫暖,潛入天聲。
  孟扶搖睜開眼時,便看見山洞深黑嶙峋的穹頂,看見耀紅的火堆,看見火堆旁的元昭詡,正有點不熟練的翻烤著衣物。
  衣物……衣物!
  孟扶搖腦海裡意識瞬間回歸,驚得直跳起來,趕緊一摸自己全身,呼……還好,內衣還在。
  抓起自己身上的覆蓋物,那是元昭詡的外袍,孟扶搖輕輕摩挲著,隱約想起先前的事情,不禁面紅耳赤。
  眼光四處一溜,看見元寶大人正在洞角落裡畫圈圈,咦,毛沒濕啊,難道先前元昭詡下水時它不在他懷裡?那它鬱悶什麼?
  元昭詡回過頭來,火光裡睫毛和眼珠都黑得瑩潤,他看著孟扶搖,半晌道,「宗越居然沒有告訴我,你中的是『鎖情』」
  孟扶搖咧了咧嘴,虛軟無力的向後一靠,道,「現在你明白了?」
  「錯,「元昭詡搖頭,「什麼樣的毒,終究有法子解開,最難解的其實是自己的心,扶搖,不要找借口。」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好吧我錯了,可是我覺得我錯得對。」
  她這古里古怪的話元昭詡竟然聽懂了,他凝目注視孟扶搖,突然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道,「你這固執的小東西……」
  孟扶搖等他生氣,揍吧,揍我一頓吧,我自己也很不爽咧。
  元昭詡卻起身過來,將她扶起,她的長髮先前一番掙扎廝打已經散開,因為沒有向火,濕淋淋的貼在背後,被山石揉得一塌糊塗,元昭詡坐在她身後,將她頭髮輕輕攬起,仔細握在掌心,用手指理順了,一點點就著火堆的熱度烤乾,一邊淡淡道,「頭髮濕著,你現在又在毒發期無法自保,小心留下病來。」
  孟扶搖攥著手指不說話,身後男子清而魅惑的異香傳來,他撥弄她頭髮的手指輕柔而靈巧,微癢而酥麻的感受一波波如過電般傳入全身,她舒服得如同墜入雲端,眼底卻漸漸含上了一包淚。
  她寧願他扔她摜她甩她去池子裡罵她,也不想面對這般無可抵擋無可逃脫的溫柔!
  元昭詡卻一直不說話,頭髮漸漸烤乾,他似乎思索了一會,竟然給她結起了辮子。
  孟扶搖縱然滿腔糾結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不要告訴我,你無所不能到了連女人辮子都會結。」
  元昭詡不答,將她的頭髮結起解開解開結起的似乎在回憶什麼扎辮手法,半晌淡淡道,「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他低沉而優雅的語聲,吟哦這婉轉悠長的句子,繾綣而溫柔,孟扶搖顫了顫,一根頭髮被無意扯落,她急忙掩飾的笑,「哦,好痛。」
  元昭詡的手頓了頓,突然放開了她結成的辮子,道,「我想我還是不會梳。」
  孟扶搖伸手去頭上摸了摸,隱約覺得好像是個盤了一半的童髻,不由失笑,正要取笑元昭詡一句,忽聽他道,「你是個固執的小東西……但是,我會等你。」
  「扶搖,明月易低人易散,當得珍惜。」元昭詡輕輕在她身後道,「我等你想明白的那一日。」
  火堆裡突然炸出一星碎屑,有烤熟的松子香爆出來,一顆松子爆到了孟扶搖掌心,她伸手緊緊攥著,像是攥住了一顆滾熱的心。
  火光照亮洞穴,映著身後那人的身影,他不算魁梧雄壯,卻總是恰恰好將她溫存覆蓋,孟扶搖怔怔的看著那個影子,看著自己瀉落的長髮,落在了他的膝。
  山洞裡氣氛沉靜,兩人都不言語,氤氳著難言的心事,便將四野的聲音聽得越發清晰,聽見風從山洞口掠過,微微起咆哮之音,那肅殺的音節裡,隱約卻突然有些什麼異樣的聲響傳了來。
  那聲音,有撲落、有喘息、有草木摩擦、有刀劍無意中相撞的微響,一點點的接近。
  孟扶搖坐直了身子,凝神傾聽,身後元昭詡立刻一抬手滅了火焰,淡淡道,「西南方向,有人在被追殺,正沖這裡過來。」
  孟扶搖回頭看他,問,「這到底是哪裡。」
  元昭詡難得的沉默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以前來過一次,這是昊陽山,已經接近了戎軍大營地界。」
  孟扶搖愕然看著他,不明白睿智神武的元昭詡如何竟會帶著自己來這麼危險的地方,元昭詡毫無愧色的看著她,道,「我一路奔馳,忘記了。」
  孟扶搖默然,半晌揉了揉鼻子,知道始作俑者還是自己,元昭詡這個人,若不是被自己氣昏了一陣放馬亂馳,根本不可能在夜裡跑這麼遠。
  探頭從洞口向外望去,不知何時漫山都起了火把,星星點點如漫天星光降落,人數陣勢驚人,武器撞擊聲音不斷傳來,有人在不遠處山頭上揮著火把沉聲吆喝,「抓住闖進來的奸細!」
  孟扶搖低聲道,「這麼厲害?這都知道我們闖進來了?哎呀都怪你,溫泉裡打水動作太大。」
  她惡人先告狀,元昭詡不和她計較,只是凝目注視著黑暗,緩緩道,「這處山洞之下有個斷崖,是內縮進崖壁的,有籐蔓遮著,等下我放你下去。
  孟扶搖霍然轉頭,道,「你要幹什麼?」
  「戎軍被驚動了。」元昭詡淡然一指那些星星點點的火把,「好像問題不是出在我們身上,而是有人闖了他們的大營,人太多,你又毒發不能動彈,我先把你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不行,」孟扶搖斷然拒絕,「你別想甩下我逃跑。」
  元昭詡轉眸看她,眼神裡今晚第一次浮起淡淡笑意,「扶搖,你什麼時候能改掉你口不應心的壞毛病?」
  孟扶搖正想反唇相譏,忽聽一陣腳步雜沓聲響,隨即一道小小的黑影從洞前踉蹌衝過,一邊跑一邊隍急的回頭,一回頭間,月光灑上她血跡斑斑的小臉。
  竟然是小刀!
  孟扶搖一聲呼喚幾欲衝口而出,卻立即摀住了自己的嘴,然而下一瞬她便看見小刀因為一邊跑一邊回頭,腳下突然踩空,隨即身子一歪,從洞前斷崖處栽了下去。
  「小刀!」
  孟扶搖的身子,立刻撲出山洞,撲向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