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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寧可枝頭抱香死(四)

  自別業回到沐府的路上,無意中看見一隊車駕過去,那富麗的鸞轎式樣和盛大的儀仗護衛,令我微微皺眉,聽得被驅趕到街道兩側的百姓低語,「燕王爺把王妃和公主們接來啦。」
  我停步,側頭,看了看最後一乘鸞轎,杏紅煙錦轎簾密不透風的掩著,沉沉若少女不可開啟的隱晦心事。
  漠然一笑,我繼續前行,在沐府門口,遠遠看見有宮中車駕停留,我再次皺眉,想了想,還是進門去。
  果然正廳裡,一個中年太監正由沐昕陪著喝茶,他雖坐著,但頗有些不安,時時抬眼張望,眼見我身影轉過照壁,立時歡喜站起,道:「見過郡主,小的奉聖命前來傳旨。」
  我對他看了看,似是那日在華蓋殿所見的太監,淡淡點頭,道:「聖旨?可要設香案跪接?」
  他一臉諂笑:「陛下口諭,對於郡主,可免大禮」
  我打斷他的話,「廢話可免,何事?」
  他無奈,只得傳了口諭,是父親要我進宮,我想起先前路上所遇,心中頗為煩躁,有心不去,然而方孝孺之事始終縈繞我心頭,父親總算肯見我,這個機會不可放過。
  太監帶了車駕在沐府門口立等,我對沐昕簡單說了說方家情形便要走,沐昕道:「你速去速回,府中還有人等你。」
  我怔了怔,「誰?」
  「楊將軍。」沐昕道:「不死營今日進入京城,楊將軍便來拜訪,已經等你有一陣了,剛剛我陪著在花園談話,宮中來人,我出來接著,正巧遠真師叔在,兩人倒是投緣,估摸著現在還在後園談著呢。」
  我喜道:「楊熙也來了?算起來一年不見了,那先見見,叫車駕等著便是。」
  「怎可因末將之故,而致宮中車駕久等?」聲到人到,卻是楊熙大跨步進來,遠真卻沒有跟來。
  我細細端詳楊熙,一年不見,他略黑瘦了些,戰火烽煙,已經全數消去了昔日北平街頭少年貨郎的單薄與生澀,愈加英氣風發,只是眉宇間不知為何似有些恍惚失神之意,神色也略略蒼白。
  我未及疑問,他已對我深施一禮,道:「郡主還是快請入宮吧,末將既已來了京城,總是要叨擾沐公子的,不妨日後再來。」
  我點點頭,自去了皇宮,太監說父親在乾清宮,等我到時,父親卻不在,小太監輕手輕腳奉上茶來,我飲了兩口便擱在一邊,不知為何覺得心生煩躁,似是隱約間有些非我所能掌控的卻絕不願意看見的事體,已於某個我所不知的角落發生。
  久等不至,我索性行至窗前,眺望著偌大的皇宮。
  這座以紫金山的富貴山為靠山的皇宮,由太祖皇帝始建於元至正二十六年,初稱「吳王新宮」,後又稱「皇城」。有門四座,南為午門,東為東華門,西為西華門,北為玄武門。入午門為奉天門,內為正殿奉天殿,殿前左右為文樓,武樓。奉天殿後為華蓋殿,謹身殿。內廷有乾清宮和坤寧宮,以及東西六宮。洪武八年,太祖皇帝再次修建宮闕,增設了午門左右兩闕,在奉天門左右增加了東西角門,並增建文華殿,武英殿。洪武二十五年皇城外增設宮牆,以新牆之內為皇城,原皇城改稱宮城。在宮城前建造了端門,承天門,金水橋,向南直抵洪武門。廣場東側為五部,西側為五軍都督府。
  內廷正殿的乾清宮,巍峨莊嚴,煌煌尊貴,俯視身周宮殿群,自是君臨天下氣概,我的目光遙遙望向奉天殿方向,隔著重重屋脊,無從得見那一方焦黑殘垣,以及曾於其上發生過的那些曾經鮮亮華貴的皇族掠影。
  雖說同在一處宮城,然而我的目力,依然無法看清另一座宮殿的全景,無法透過連綿高聳的宮牆,看見咫尺之隔的另一座宮殿裡,人們在做什麼。
  這個皇宮如此龐大,只要它願意,可以湮沒不欲為人所知的一切。
  如此黑暗,如此蒙昧的地方啊
  我壓抑的出了口氣,正要轉身坐回椅上,不經意瞥見父親的便輿正晃晃悠悠從奉天殿的方向過來,便輿停在乾清宮門前,他緩緩下輿,猶自轉身對奉天殿方向看了一眼。
  日光映射下,他嘴角一抹奇異神情,似喜似怒,似憾似訝,然目色陰森冷譎,光芒嗜血。
  我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
  吱呀聲響,太監躬身推開殿門,隨著隔扇緩緩被推開,驕陽的光影一分分瀉入,平鋪了一地,白亮的底色裡一抹黑影長而扭曲,水蛇般鑽入,漸漸擴大成一抹深黑的人影。
  目光順著那影子緩緩向上,父親立於殿門中,日光裡。
  他對我一笑,意態悠閒的邁步進來,經過我身側時,袍袖拂動,有隱隱鐵銹般的氣味自他身上散發出來,那般甜腥味道極其熟悉,森冷而令人寒意突生,我突然心口抽緊,目光飛快而疑惑的在他身上盤桓一周,卻沒發現任何我以為我會看到的痕跡。
  他卻已安然的坐了,雍容平靜的撣了撣已經極為平整的長袍,笑道:「懷素,近來可好?」說著便命賜坐。
  我謝座,緩緩道:「父親終於肯見我了,自然好。」
  他毫無尷尬之色,笑吟吟道:「朕初入京城,一些愚忠舊臣其心不死,妄圖作亂,是以一直忙碌,倒是冷落你了。」
  「哦?作亂?」我偏頭看他:「一介腐儒,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可用之兵,也能作亂?真是奇聞。」
  他怫然不悅:「懷素,方孝孺之事,無需再提,此人可惡之極,萬無寬恕之理。」
  我一哂:「不過言語冒犯耳,父親即將為九州之主,德被天下,為區區腐儒一觸逆鱗,便要辣手滅其十族,不覺得氣度過狹了麼?」
  他目光一閃,怒色一現又隱,忽道:「方孝孺親友已俱緝拿在案。」
  我覺得他這話突兀,正要回答,他忽又轉開話題,漫不經心道:「不死營今日調撥進城,楊熙去見你了吧。」
  我並不奇怪他知道沐府發生的事,以他的疑心毛病,沐府要是沒人監視才讓人稱奇,只是他突然又將話題轉到不死營,是為何故?
  點頭,我道:「說起來也一年未見了。」
  父親笑道:「不死營驍勇善戰,建功無數,懷素,朕不會忘記這是你的功勞。」
  我淡淡道:「不過托賴父王洪福而已。」
  父親慢悠悠的輕啜一口香茶,擱下,微笑注目我道:「懷素,我即將登基,給你個什麼封號好?你是打算住宮裡還是另建公主府?我知道你想必不喜歡宮中,給你另建府邸如何?嗯公主府的護衛,按例五百人,我給你一千,如何?」
  最後一句,令我恍然。
  他是想搶走不死營了。
  不死營本就是我的護軍發展而來,真要建公主府,何須再派護衛?
  不死營自靖難以來,一直供他驅策,沙場百戰,功績赫赫,如今大事底定,天下在握,他的全部心思,便轉向如何維護鞏固這萬世基業上來,這般驍勇強絕的勢力,他是萬萬不肯將之交還於本就桀驁不訓難以掌控的我了。
  嗯先前突兀的提到方孝孺家族何意?
  我慢慢綻開一個笑容。
  我的父親,你實在是令我失望。
  你是在暗示我,想救方家人的性命,拿不死營來換?
  你其實不知道,我沒你那般陰森城府,想都沒想過憑借不死營和你議價。
  你想要,拿去就是,本就是你給我的,我還會死佔著不還?
  將掌中茶盞緩緩放下,我道:「父親,戰事已畢,我一介女子,何須那許多護衛?何況我自己也不是無自保之力,五百護衛足矣,不死營本是我的護軍,如今看來也無需留下,以如此強軍護衛公主府,驚駭世人徒為不智,還請父親收回吧。」
  父親看著我,目中閃過一絲笑意,滿意的頷首道:「你既如此說了,也頗有道理,只是你和其餘公主不同,你是對朕有大功的,一千護衛是你應得的賞賜,你就不必再辭了。」
  我忍住內心翻騰的噁心之感,依言謝恩,他舒心的向寬大的錦袱靠椅上一靠,一副塵埃落定萬事在握的模樣,瞇眼笑道:「不死營是你一手親訓,算起來是你的嫡系,你能為朝廷大業計,不計自身得失,忠心事君,朕心欣慰,但朕既貴為天子,也不能白拿你的,朕可允你一個請求,作為補償。」
  我抬頭,看他,目光深深,我知道父親從來不是一個可以從表面言行窺其內心的人,若輕易信了他,只怕會輸得很慘。
  但是,我無論如何,要試試。
  不死營,他絕不會留給我,哪怕搶,他也遲早會搶去,我若戀棧不放,只會給他找到借口對付我,與其等到他使盡手段再交出不死營,不如痛快放手。
  既然交出不死營已成定局,既然我犧牲我的心血已成定局,那麼,嘗試著博回一點找頭,也是應該的。
  我笑道:」父親當知道我現今的唯一請求是什麼。「
  他目光又一閃,卻不答我的話,只是再次端茶就唇,輕抿一口,笑道:「懷素,前數日我夜有所夢,竟然夢見當年去山莊探望你的舊事,你那時不過十餘歲,扎雙髻,紫綢衣,雪白小臉,至今想起,依舊覺得可愛。」
  我警惕的瞇起雙眼他說起這個做什麼?我可不敢相信他老人家是真的在訴說對我的疼惜,懷念我的童年。
  卻聽他接道:「那時我每次下山,都心中愧疚悵然,想你小小年紀,母喪父離,僻處山野之地,實在淒涼。」
  他滿面惆悵哀然之色,竟看得我心中也微微一軟,不能自抑的想起娘,心中再一痛,然而想到娘我立時瞿然而醒----不對,父親一直知道,自小的寄人籬下和娘的死,使我對他深有怨艾,也是我們父女不能和睦相處的最主要原因,娘去了不可泅渡的死亡之海,我和父親之間,從此難補鴻溝。
  那麼他怎麼會在我面前,主動提起娘?
  我想了想,在心裡冷笑起來,原來貪心不死,原來換了計策,此番以情動人,迂迴曲折,不過是初初那」山莊「二字。
  果聽得他道:「所幸有山莊眾人護持教導,你長成如此聰慧靈秀,文武雙全,我心甚慰。」
  我不答,只似笑非笑看他。
  他神色自若接道:「是以我一直頗為感激山莊諸人,欲圖答報,如今朕富有四海坐擁天下,當年夙願,當可償矣。」
  「哦,」我笑道:「父親打算如何報償?」
  他正色道:「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以你師傅師叔的才能,實授武職,也是當得起的。」
  我只笑而不答。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似是終於不耐煩這般繞彎子說話,清咳一聲,道:「若是你師傅他們不慣官場,以閒雲草莽為樂,朕也不欲相強,只是聽說山莊長於消息刺探,其消息渠道,縱橫經緯遍佈天下,朕想著,和朝中錦衣衛之職司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你我既為父女,一家人何必做出兩家事?不妨請你的師傅師叔們,以及山莊所屬,併入錦衣衛,專司天下不公不法之事監察,廓清法制匡扶正義,說起來也不違背你山莊素所尊崇之俠義道,屆時這錦衣衛最高指揮使,由你師伯任著便是,也正好調教調教那些沒個章法的嘍囉,你看,可好?」
  你看,可好?
  我垂目,端起茶盞,輕吹浮沫。
  好溫和婉轉的口氣,好冠冕堂皇的說辭。
  好險惡而一廂情願的用心。
  吞併掉山莊是麼?分化之,零割之,利用之?什麼錦衣衛指揮使?做了你的官,要殺要剮還不是由你?
  我可沒忘記你曾指使賀蘭悠殺近邪。
  外公所言非虛,你果然動了山莊的心思,搶走不死營還不甘心,你連山莊都不放心留在我手裡,果然搶來的龍椅有刺,搶來的帝位心虛,你這般急迫的妄圖攫取我的勢力,你害怕的,到底是我,還是內心深處長久盤桓的不安?
  當年我隱約聽聞,我被送上山後,四大弟子曾勸說過外公,禁絕燕王進山,以免將來發生禍患,當時外公言道,「不可使懷素與父相絕。」是以父親得以年年探望我,山莊奇詭路徑對他開放,給了他一窺山莊奧秘的機會,那是外公愛憐我,明知他虎狼之性,依舊引狼入室,外公愛重我若此,他將山莊交給我,即使已表明他不在意,我卻又怎能任山莊落入父親之手?
  將掌中茶盞輕輕擱於几上,我抬頭,對上父親平靜中隱藏算計的目光,很慢的笑了笑。
  「父親,您的建議甚好,不過女兒另有個想法,您可願一聞?」
  「哦?」他斜睨我,,目有戒備之色。
  我慢條斯理道:「父親您剛才說,錦衣衛沒個章法,想來您也知道,所謂「專主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無不奏聞。」這般的職司,若為心狠手辣之人把持,極易使天子之劍易手他人,成為別有用心者打擊異己之私器,如今的錦衣衛,是越發跋扈不知法度,濫用私刑迫害政敵,自設詔獄擅處人犯,廣事羅織酷刑逼供,百官黎庶聞聲遠避,長此以往,只怕難免漸如武周朝女帝風聞奏事,酷吏來俊臣索元禮自撰《羅織經》般,禍亂朝綱人人自危,對父親治下大明朝之民心安定,必有所損,女兒以為,錦衣衛本只司巡查緝捕,處理帝王交付案卷,如今初衷已改,私慾膨脹,已引起百官怨望,倒不如裁撤錦衣衛,收回其擅自審處人犯之權,併入山莊,轉至暗處,專司天下情報收集傳遞,原有審決之權,依舊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如此,方職司分明,互有牽制互不統屬,可避尾大不掉之勢矣。」
  慢悠悠一笑,我再將一軍,「父親若納懷素所請,懷素願親自為父親掌執此事,鞍前馬後,無不效勞。」
  一陣靜默。
  我笑吟吟注視著父親,等著他暴怒失態。
  你想吃掉我的勢力,我不退反進,反攻一招,看你如何應對?
  我的目光,緊緊盯著他的臉,他眉梢輕輕抖動,雙目微微瞇起,寒光乍現,嘴角肌肉扭緊,唇線抿成一條直而薄的「一」,神情沉斂裡,隱現猙獰。
  面上浮著微微笑意,我在悲涼的等待,我的父親,會怎樣對他的女兒,一現天子之怒?
  然而他很快平靜下來。
  居然還端起已經涼掉的茶,飲了一口。
  穩穩放下茶盞,他道:「嗯你的諫言,朕記著了,此事日後再議。」
  我頷首,有一絲輕微的釋然,正欲告辭,目光忽掠過他身邊案几上,幾封奏折,最上面一封,字跡隱有些熟悉,我皺眉思索,依稀記得,那是朱高煦的字體,我曾經見過他寫給父親的軍略。
  看到他的字體,我直覺隱隱有些不安,腦中忽掠過一絲念頭,電光火石間我瞿然一驚,疾聲問道:「父親,不死營交還後,您屬意由誰統帶?」
  他似是怔了怔,方答:「此事朕意未決,你也不必憂心,總之,朕不會虧待不死營有功將士就是。」
  我不理他語氣已有不豫,忽地站起,指著那奏折道:「可是撥予朱高煦麾下?」
  他默然不語。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只覺得寬闊良深的宮殿的光影,一層層黯淡下來,黯淡光色裡高坐的父親,面目模糊,神情陰鷙,然而隱藏在這些表象之後他的內心,已難用模糊陰鷙來猜想,我看著他,想用目光劈開遮掩於他神色前的重重層雲,卻最終,只能直面他的無波神色,和抿著滿含深意笑紋的嘴角。
  我苦笑起來,十指冰涼。
  父親,你離我如此遙遠。
  多年前,娘親逝世之時,你已遙遙立於我生命的對岸,終我一生,難以真正靠近。
  然而那時,我還是能看清你,知曉你前行路途上的一切。
  可如今,是不是身份的巨大轉變,從仰望而至俯視,那般落目的景象變遷,亦會徹底改變一個人?還是你一直很好的隱藏了那麼久的本性,在躊躇滿志天下在握的今天,終於不需再苦心隱瞞掩藏,而痛快顯露?
  我本應熟悉你,然而這一刻,我只覺得陌生,那陌生如此寒意森森,利齒爍爍,泛著白亮的幽光,嚙痛我。
  嚙痛了,我的心——
  超長更新,不留存稿,所以下一章若更慢了,勿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