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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不信相思渾不解(二)

  黑夜沉沉,滿帳篷的呼嚕聲越發襯得那寂靜難挨。
  我睜著眼,不知為何睡意突然全無。
  就在剛才,聽見黃興武插的那句話,明明和我全無關係,明明是全無印象的名字,我卻因此難眠。
  心裡有陌生的情緒翻湧,腦中有含糊的聲音嘈嘈切切不休,某處在細微的疼痛,似螞蟻咬嚙,一點點的咬進去。
  我撫著自己的胃,想著也許是不喜歡士兵粗劣飯食,傷了胃氣?
  掀開帳篷,明而清的月色奢侈的鋪了一地,遠遠的,中軍大帳前,一人長身而立,衣帶當風,月下凝佇如玉雕。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那所謂才智絕倫的璇璣郡主?抑或秀麗溫良的常寧郡主?
  我笑一笑,放下帳篷,倒頭就睡。
  與我何干?——
  自六月始,燕軍一路連續作戰,六月,破平安於稿城,燕將李遠於徐州沛縣焚南軍糧道,七月,燕軍以計誘使吳傑戰於滹沱河。
  據說這些連勝戰役裡,都有易公子出謀劃策之功。
  前幾次戰役,我都懶洋洋躲在後面渾水摸魚,時不時救上同帳篷那幾個傢伙一把,雖然他們對我並不好,但畢竟總有同帳之緣,總不能任他們死在我眼前。
  只是有次那易姓少年在陣前觀戰,我怕被他發現端倪,出手慢了些,那個傻兮兮的被我截斷褲帶的段正寶,被砍斷了一條腿。
  那夜我聽見他半夜呻吟痛苦難眠,悄悄點了他睡穴,凝視著他年輕痛楚的臉,想著他終身殘廢暗淡無光的未來,暗恨燕王無恥,什麼冠冕堂皇的清君側,什麼胡扯靖難,不過為一己私慾,叔奪侄位而已,卻令這許多鮮活生命枉死他鄉,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千萬家庭家破人亡,到頭來,成就他一人輝煌。
  帝王家,當真令人作嘔。
  我萌生了離開的念頭。
  我在這裡做什麼?不敢洩露身份,不敢顯露武功,甚至不知道這是自己人還是敵營,我只是懷揣著一個自己都知道不會實現的渺茫的希望一日日的留了下來,卻要忍耐著這許多無辜的死亡,淋漓的鮮血,滿心的厭惡,以及,永不知是否值得的付出。
  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留在這裡,我不想承認,我是因為那個纖瘦的背影,月下的佇立,夜半吹笛的少年。
  阿悠,距離我和你最初到臨洮府時好像已有一年,你答應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你什麼時候才能想通?或者,你根本就不想給我解封,只想看我如此茫然,於塵世徘徊?
  以你的能力,你定然掌控著我的下落,然而你遲遲不出現,你的怨恨,當真至今未消?
  我出神的看著那些沉睡的臉孔,想著也許明日,後日,他們便會死去,屍首不全殘肢斷臂,橫陳於黃土黑天之間,而忙於征戰掠奪的將領們,也許連屍骨都不會好生替他們收殮,直至化為白骨飛灰,消失於天地間。
  人命於戰時賤如螻蟻,我又何必定逼著自己眼睜睜看著?
  今日已經聽說,明日又要開拔作戰,分兵兩處,一攻彰德,一攻大名,朱能這一路是和薛祿合攻大名,另一大將丘福跟隨燕王攻打彰德。
  彰德是燕軍南下糧道必經之城,所以燕王親自上陣,大名此處駐軍不多,分兵去攻,也不過是為對彰德成犄角之勢,有所鉗制而已,所以算是個輕鬆的任務。
  我打算,明天戰時,溜走算了——
  次日出戰前,我見那易公子跟在朱能身邊,他依舊一身白衣,只不過換成勁裝,絲毫不在意自己如此觸目極易成為箭靶,高踞馬上,淡淡目光流轉,被他目光掃及的人們,卻都不由自主的一凜,情不自禁挺直腰背。
  當天的戰事實在乏善可陳,不過是流血再流血,直至勝利而已,朱能喊話,對方以箭矢回答,朱能也懶得多費唇舌,直接命令攻城,輕裝騎兵迂迴破壞路障,重甲步兵以戰車攻城,更無數士兵如螞蟻般攀著雲梯,拚死攀緣而上,慘呼聲不斷響起,城樓上箭矢騰空如烏雲,一聲又一聲尖銳的呼嘯撕裂長空,投石箭矢有的落在地上砸成深坑,更多的是帶著飛濺的血花和瞬間消失生命的軀體,從高高城牆上栽落,哀絕的慘呼裡,倖存的士兵踩著同伴的屍體和鮮血,繼續狂奔上前,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淹沒聲聲呻吟。
  未幾,城破,守軍殺出,背城一戰。
  我高踞在遠處一棵樹頂,面無表情看著城門前自相殘殺的大明子民,一邊緩緩抹去臉上易容。
  良久轉開眼光,歎息一聲,正欲下樹,眼光最後對人群中那個白衣身影一掠。
  混戰軍陣之中,他神色冷漠凝定如不動明王,單手策馬,韁繩纏繞在左腕上,駿馬飛蹄,一個起落之間已經衝到陣中,對著那忙忙列陣的弓箭手,豎起盾牌的步兵,以及在盾牌後急極豎起長槍的槍手,橫劍一揮,弓箭拍落,盾牌碎裂,長槍落地,長槍手捂著被震裂的鮮血淋漓的虎口慘呼栽倒,一片慌亂中,守軍匆忙列就的陣型已被他閃電般撕裂,人潮湧上意欲補救,卻已來不及,那白色身影一踹馬腹,逆風之中馬蹄飛踏向另一處弓箭手集聚之處,又是一陣落花流水的沖毀與哀呼,弓箭手四下奔逃,他也並不追殺,只是前衝,白衣飛舞銀光閃動,所經之處,潰不成軍。
  守城將領發現他的棘手,令旗一指,無數士兵狂潮般捲上,刀槍劍戟戳挑砍刺,寒光如雪殺來,他只是斂眉沉眸,單劍起落,動作精準迅捷,宛如行雲流水,手揮目送般,接近他意圖傷人的士兵,呼嘯攔阻,再紛紛慘嗥著跌出,手中長劍如神龍在天,夭矯靈動,所向披靡,攻殺者雖眾,卻無一人是一合之敵。
  血光飛濺,士兵們在地上輾轉呻吟,但大多是失了再戰之能卻又不傷性命,屢戰屢敗之下,那本來欺他無甲冑在身如潮水般湧來的人群,一次次緩緩退去。
  我眼裡掠過激賞之色,好武功好神威,好武功還不算稀奇,但能將武功控制得這般精妙,倒絕非易事,看來他安全無虞。
  目光匆匆一觸即過,我抿著唇轉過頭,眼角餘光裡飛閃過一幕景象。一人斜斜跟隨於那易公子後側,左手盾牌後隱隱可見單手斜挎勁弩,向著城頭。
  並未在意,縱身而起,然而我觸及手中一條彎曲的樹枝時,霍然驚覺。
  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我扭身,再看了一眼,目光一寒。
  是方位!
  他所在的那方位,與城樓正成死角,任怎麼射,也射不上城頭。
  已進入混戰,漫天流矢,並非對射之機,那麼,要勁弩何用?
  那姿勢,那方位,那手勢
  我再不多想,雙腳一蹬樹身,直撲而下,大呼:「小心暗箭!」
  這一聲用了內力,聲響震得幾乎滿戰場人人可聞,馬上的易姓男子霍然回首。
  與此同時,那持弩之人手一顫,弩箭呼嘯飛射而出。
  那箭流光飛射。
  那回首跨越時光。
  那一回首,長風裡,硝煙中,鮮血淋漓的戰場上,滿地零落的呻吟裡,必殺的箭勢籠罩下,他突然渾身一震,宛如被人點了穴道般,驚震絕倫的僵在了馬上,凝成雕像。
  他身側的灰衣護衛,那般沉穩寡言以捍衛主子為第一要務的人,竟然如他一般視那弩箭於無物,瞪大了眼睛,手指抖顫,連韁繩都幾乎掉落
  夏日薰風,帶著淡淡血腥氣息卷近,拂起他的衣袂,他突然開始顫抖。
  那般沉穩冷淡,笑對生死,任何時候看來都堅冷清逸如碧水白石的一個人,不因暗算的殺著動容,不因血色的殺戮改色,卻因為一個聲音的乍響,因為一個身影的突然出現,在不能自抑的顫抖。
  我身在半空,看見他越來越近的臉,和明亮如星的眼,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有生以來,我未曾見過一個人眼中可以有這般澎湃洶湧的情緒,這麼多的,幾乎可以滿溢而出的驚詫與狂喜。
  他在狂喜。
  他為什麼如此歡喜?
  是否因為,那個聲音,是他魂牽夢繞時時幻聽的聲音?是否因為,那個身影,是他夜夜不眠輾轉揮之不去的身影?是否因為,那個人,是他歷盡艱辛萬里追尋誓不放棄的人?
  我的心有剎那的了悟。
  然而不及有任何反應,巨大的驚惶已經令我幾欲驚呼。
  他根本沒有看見那強勁的飛矢!
  只是呆呆的,無限歡喜深情的看著我。
  忘記身處戰場,忘記利箭襲身。
  有一剎,我以為我在他眼中看見淚光。
  難道
  然而這一刻來不及思考,我拼盡全力,反手一抽一甩,照日流電般射出。
  鋒銳絕倫的短劍尖利嘶鳴,追星趕月,在最後一刻,追上那必殺的一箭,堪堪觸及尾端,將那箭撞得歪了一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