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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上人間兩心同(二)

  日光蜿蜒過了那一扇銀紅茜紗窗。
  我微微睜開眼,眨了眨眼,伸手擋了那自窗縫裡轉轉折折射進來的陽光,喃喃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海棠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門簾輕響,流霞端了水盆進來,笑道:「小姐果然好睡。」
  隨著門被推開,我隱約聽到了院外喧鬧,不由皺眉道:「這誰,一大早攪得人不安生?」
  流霞擱下盥盆,折身出去看了,半晌回來,駭笑道:「這燕王府也真是奇怪,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我才來幾天,就見著西洋景了。」
  我懶洋洋坐起身來,隨意在她送上的衣服中選了件玉色馥彩流雲紋長裙,披了蠶絲雙蓮緞披,流霞服侍了我盥洗,又來給我梳頭,對著鏡子照了照,笑道:「小姐容顏襯著這一身,越發點塵不染容色如畫,未施脂粉也是光芒逼人,只是過於清素了些,倒是剛才方姑娘,衣著艷麗,也襯得好相貌。」
  我道:「別岔來岔去了,到底什麼西洋景?嗯?你見到方崎?難道剛才那喧鬧和她有關?」
  流霞笑道:「正是呢,小姐還是去看看的好,只怕還在糾纏,說來好笑,又要顧著身份,又要動著心思,連我見了,都替他累。」
  我想了想,冷笑道:「朱高熾?」大怒,哼一聲:「這瘸子,我不和他計較,他倒動起我朋友心思來了。」
  流霞道:「倒不是世子本人,好像不過是個清客罷了。」
  我已斂了怒氣,微微一笑,流霞笑瞇了眼,道:「又有人要倒霉了」
  出得門來,果見方崎斜倚在我院外的一叢迎春前,著一色桃紅宮錦襦裙,烏髮如墨,眸瞳卻比那發還黑還亮,襯著一色鮮黃細碎花朵,當真艷麗得不可方物。
  她卻毫無美人的自覺,手指惡狠狠絞著掌心花枝,語氣堅決:「喝茶?我不愛喝臭男人的茶!你們再不讓開,莫怪本姑娘不客氣!」
  她對面,帶著幾個小廝的男子,身量單薄,面色蒼白,眉目淡弱得似幼童畫糊了的筆畫,繚繞在一起糾纏不清,卻還故作風雅,長揖道:「姑娘何出此言?世子傾慕姑娘風采,不過想著能春日品茗一論詩文,也是清雅高華之事」
  「他要附庸風雅是他的事,本姑娘沒興趣奉陪。」方崎轉身就走,那人卻使個眼色,幾個小廝忽的上前圍住。
  我眉毛一挑,輕輕一哼,這些人吃了豹子膽,在我這流碧軒外為難我的朋友?
  那男子聽得人聲,轉過頭來,我負手而立,冷冷看他。
  那人看見我,目光一亮,隨即發現站在我身後的流霞,又似剛剛發現自己所站的地兒正是我的地盤,冷汗立時就下來了。
  急忙跪倒,口稱參見,我淡淡看著他,也不叫起。
  方崎見了我,喜道:「懷素,你來了啊,你瞧你哥哥好討厭,一大早聒噪得人不得安生。」
  我挽了她的手,道:「日後再遇上有惡狗攔路衝你吠,只管打了出去就是,我自會找狗主人給你擺平。」
  那人聽得我將他比作狗,又羞又憤,抬頭亢聲道:「郡主!士可殺不可辱,區區不才,也是斯文讀書人,郡主怎可糟踐至此!」
  「哦?你也知道你是斯文讀書人?我卻是不知道,就剛剛那一遭,我還以為哪家花樓的大茶壺,跑到我這兒來撒瘋呢!」
  「你!!!」
  我看也不看,一腳踢去,將他仰天踢了個觔斗,跌出去鼻血橫流:「你什麼你!給我滾回你主子那裡去,告訴他,上次的帳我還給他記著,他少來煩擾我!我這流碧軒相關事務,上到人,下到貓狗花草,都請他離得遠些!」
  那人在地上捂著鼻子滾了半天,小廝們都不敢去扶,可憐巴巴看著我,我冷笑一聲,看也不看,自攜了方崎回去,方崎似笑非笑看我:「懷素,為著我得罪你父王嫡子,燕王世子,忒不值了吧?」
  我一撇嘴:「你以為我溫良恭儉讓他就待見我了?把你雙手推過去他就當我是妹妹了?方崎,我也不瞞你,我和這姓朱的一家子八字不合,我若不如狼似虎點,早不知被人欺負成什麼樣了。」
  「那是,除了燕王府,我在別處倒也沒見過你如此跋扈。」帶笑的聲音傳來,我微微一怔:「你這傢伙,躲在後面看我笑話。」
  沐昕緩步走來,神清氣爽,對我揚了揚軍報:「你父王的軍報來了,白溝河戰後他乘勝追擊,為徐輝祖所阻,以致李景隆來得及率軍奔逃德州,他隨後追擊,李景隆竟再次棄城,北軍繳獲糧食百萬石,一直綴尾追至濟南,沿路州府皆降,濟南初戰大捷,李景隆一敗再敗,乾脆單人匹馬跑回京城,丟了十幾萬大軍在濟南,你父現在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路煙塵向山東呢。」
  我撲哧一笑:「你今日說話也這般俏皮。」略一思索,對流霞道:「可有關於濟南的信來?」
  寒碧已捧上了一個小描金盒子,方崎笑道:「你這院中花開得好,我去看看。」自出去了,沐昕對我看了一眼,也要出去,我已笑道:「喬張做致的做什麼,難道到如今你還要和我生分了?」
  沐昕微微一笑,坐了下來,兩人取了暗衛密報來看,半晌對視一眼,沐昕道:「看來你父王計劃一月拿下濟南的好算盤,要落空了。」
  我頷首:「盛庸在城中,此人名庸不庸,從一個大頭兵直升至都指揮使,本就絕非易與,只是屈就李景隆手下,一直無發揮才幹的機會,如今李景隆跑了,反給了他掌權的機會。」
  沐昕道:「就暗衛報上來的消息看,我還擔心一個人。」
  我道:「鐵鉉?」
  「正是。」沐昕微微皺眉:「此人大戰初起,主動請纓為李景隆軍掌糧秣事,一直忠心王事,盡心盡職,白河溝之敗,李景隆倉皇南逃,鐵鉉卻一路緩行,沿途收攏被擊潰散落的南軍,更難得的是,他能將這些驚了心的敗兵重新組織,嚴明軍紀,要知道,被打散了的軍心要想歸合如前,比訓練一支新軍還難啊。」
  我點點頭:「此人從無軍事經驗,卻有軍人堅毅決斷之心,若是和盛庸聯合,必成父親心腹之患,父親要想一個月拿下濟南,怕是不能夠了。」
  沐昕看著我神情,道:「你不打算去濟南?」
  我默然,半晌道:「無生死之虞,我便不想管,需要我的時候再說吧。」微微出了會神,我笑道:「說起來,幫他幫得太著力,我總有些愧疚,覺得對不起允炆,畢竟小時候叫他一聲哥哥,如今卻要沙場上奪他的江山,拚個你死我活我不是父親,他是天家之子,天家無親情,我卻是在娘身邊長大的,又怎麼忍心令乾爹傷心,只怕到時娘也要怪我。」
  轉目對沐昕一笑:「他也喊了你多年昕弟。」
  沐昕靜靜道:「允炆是好人,但他,不適合做皇帝。」
  我苦笑:「是的,但他的帝王之路,我真不想直接結束在你我手裡。」
  沐昕點點頭:「既然如此,且看著罷了。」他目光溫和的看我,滿是憐惜:「你自下山,風波不斷,細算來竟無一日安穩日子,如今總算有暇,還是好生在王府歇息陣子吧。」
  我道:「你又何嘗不是?」
  兩人相視一笑,窗外,假山園景上的「丁香嶂」色彩爛漫,丁香開得簇簇,淨白淡紫,偶有風過,掠起輕俏花瓣,落於沐昕素衣錦羅,澹然靜謐,如他嘴角一抹微笑,直讓人願永生沉溺其中——
  其後兩人果不再管濟南戰事,而戰事也確如我們所料陷入僵局,鐵鉉盛庸聯手,將濟南守了個風雨不透,父親攻了三個月,硬是沒能討得了好,甚至還在初交鋒時,險些被對方詐降狙殺。
  軍報傳來,我和沐昕正在窗下手談,艾碧姑姑繡她的第二十八件繡品,近邪依舊在樑上睡覺,方崎熙音笑盈盈一旁,卻做不得君子,總好為人師,被我用一塊栗子酥一人一塊堵了嘴。
  聽得這消息,熙音倒是變了色,我只狠狠吃了沐昕一子,順便歎了一聲:「叫他不要燥進,還是不聽。」
  最後依舊是我輸,我笑:「不及你八風不動菩薩。」收了棋局,問熙音:「你說那日糾纏方姐姐的人,是世子側室的遠親?」
  熙音嘴裡塞著栗子酥,鼓鼓囊囊的點頭。
  我敲了敲水晶棋坪:「怎生沒個動靜,倒怪寂寞的。」
  方崎不以為然笑道:「能有什麼動靜?你這裡高手濟濟,你自己又凶悍若此,誰敢動你?」
  我瞪她一眼,悠悠道:「有什麼不敢的?就算原本不敢,若是傷及了自身利益,也一樣敢的了」
  艾碧姑姑繡完最後一針,笑道:「世子有什麼好為難你的?你終究是女子,又奪不了他的位去。」
  熙音道:「姑姑可不是這麼說,姐姐太出眾,她在,光芒萬丈,映得別人都失了色,終有些人會難受的。」
  她最近常在我這,和眾人都已經混得廝熟,大家都喜她嬌俏乖巧,待她頗客氣。
  我出了會神,忽喃喃道:「這府裡悶得也夠久了,不妨出去轉轉」
  方崎喜道:「前數日熙音和我說起北平郊外西山好景致,又清淨蔭涼,王府在那裡也有別院,咱們不如去那呆上幾日,也好消消暑。
  沐昕也道:」懷素你向來畏熱,有個消暑地兒,自是最好不過。「
  眾人紛紛稱是,便議定了過兩日去西山住段時間。
  正說著,忽匡啷一聲,嚇了眾人一跳,卻是突然起了風,將窗扇生生撞到了牆上,寒碧探頭看看,笑道:」六月天孩兒臉,剛還好好的,一轉眼便起了風,天邊的黑雲便堆了厚厚一層,看樣子要下雨了。「」要下雨了麼?「我伸手,片刻已接了豆大的雨珠,輕輕道:」不知道西山的雨,是否要比這北平的雨更清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