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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鐵騎千重只似無(三)

  「誰說沐公子是要殺人哪?」懶洋洋的語聲傳來,很好聽的聲音,乍一聽和煦溫柔,然而又總微微帶了些疏離,正是賀蘭悠。
  修長的身形,在眾人目光轉瞬投去時,自殿門口如雲般浮現。
  他換回了慣常的銀衣,長髮卻比那緞質的衣料更為瀲灩生光,一雙眼睛碧水生波顧盼生姿,光彩無限,微笑行至沐昕身邊,雖神態漫然,比起芝蘭玉樹,氣質如憑雪臨風般清逸的沐昕,那風姿毫不遜色。
  只這兩人站在殿中,便如艷陽生媚朗月凝光,生生將滿殿皇族將軍風采全奪了去。
  父親目光深沉的看著賀蘭悠,神情冷靜,「賀蘭公子,此言何意?」
  賀蘭悠先向我一笑,我看著他,兩人目光在半空中碰撞,撞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然而他才轉向父親,禮節優雅的一個長揖:「殿下,您可是誤會沐公子了!」
  此言一出,群情震動,嗡嗡的低聲議論立時響在大殿裡,猶如蝗蟲過境,一時嘴快的朱高煦就想開口,被他身邊的丘福一把扯住。
  我微帶好奇的看著賀蘭悠,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他會用什麼辦法為沐昕脫罪,我只是利用某些消息,小小的暗示了他一下,逼得他不得不出面,但他到底如何動作,我也完全不知。
  父親已皺眉問道:「誤會?賀蘭公子可是在說笑話?」
  「是啊,」朱高煦立即接上,「這怎麼可能是誤會,那麼多雙眼睛明明白白看著他要殺我,難道都是迷瞪了?都是誤會?」
  賀蘭悠似笑非笑的瞟了朱高煦一眼:「郡王,你確定沐公子是要殺你?」
  「當然---」朱高煦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他反應也算快,已經知道賀蘭悠要說什麼了。
  「他有什麼理由要殺你?」
  還是先前的爭辯,一切又回到原點。
  不過賀蘭悠可沒打算和他爭辯,微帶羞澀的又向父親長長一禮:「殿下,悠惶恐,不曾想只是私心想望,一時好勝,與沐公子私定賭約,竟至惹出偌大誤會,悠百死莫辭其咎也!」
  殿內忽地一下安靜,父親眉皺得死緊:「私定賭約?一時好勝?願聞其詳?」
  「賀蘭公子,此事關係燕王和郡王安危,關係全軍軍心,亦關係沐公子性命,賀蘭公子,出語請務必慎重啊。」
  端凝的語聲從屏風後傳來,卻是徐王妃發話了。
  聽到她開口,眾人俱都微微一禮,賀蘭悠向屏風後一揖,語聲誠懇:「在下定當如實稟告,絕不敢將王爺郡王安危視為等閒。」
  徐王妃沉默下去。
  滿殿或好奇或不滿或狠厲或疑惑的目光中,賀蘭悠神態悠然。
  「此事原只為在下與沐公子私人賭約,個中因由,在下本羞於出口,可如今因在下莽撞,鬧出這大事體,又牽連上沐公子性命,在下只好當眾說個分明,只是在陳情之前,還得先向一個人請罪。」
  他這番故弄玄虛的話一說出來,人人疑色更濃,俱都緊盯著他的動作。
  卻見他慢條斯理整衣理袖,向著我的方向,微微一躬。
  又是嗡的一聲。
  我緩緩欠身還禮,心下卻在戒備,這陰險傢伙在玩什麼花樣?
  「在下本草莽山野之人,不知禮數,蒙王爺不棄,視為心腹僚屬,賜出入王府之榮,半年前,在下無意中得遇懷素郡主,為郡主風采容姿所驚,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他又向我一躬:「言出孟浪,實在慚愧。」
  他嘴上說著慚愧,語氣裡可一絲慚愧的意思也沒有,我苦笑著,只好將周圍的異樣眼神視而不見,勉強再回他一禮。
  賀蘭悠繼續大言不慚的侃侃而談:「郡主對在下不假辭色,卻道生平最敬,乃血性男子,壯烈男兒!常追憶千載之下,豫讓荊軻,燕趙悲歌慷慨之士,又言沐公子其人最具先賢風骨,勇志英風不下前人,其時在下有幸聆郡主教誨,只覺聽此一席言語,勝伏案十載矣。」
  他一臉感歎佩服之色,滿溢對我的崇敬讚賞,我默不作聲,揪斷了纏在指上的一根長髮---我什麼時候說過最仰慕血性男子來著?
  「只是,在下年輕氣盛,對郡主的話雖然萬不敢有所異議,卻對沐公子本人心存不滿,為搏郡主青睞,在下遂挑戰沐公子,與其定下賭約。」
  賀蘭悠那一臉微帶慚愧的神色真是惟妙惟肖,我冷笑,好好,年輕氣盛的賀蘭少教主,今日我算是開了眼了。
  「什麼賭約?」這下連朱高熾也來了興致,連忙追問。
  賀蘭悠笑得無害:「既然郡主最推崇勇士,自然要在這個『勇』字上做文章,在下和沐公子打了個賭,約定下次見面,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出現,沐公子須得立即和我一箭定輸贏。」
  立時有一大部分人露出恍然神色。
  父親轉向沐昕:「沐公子,此言可真?」
  沐昕上前,默默一揖不語。
  他這姿態恰到好處,此時急著附和賀蘭悠反倒會令人有兩人串通之感,然而沐昕微帶憤懣的隱忍神情,倒令眾人多信了幾分。
  我心中暗笑,沐昕做戲,也不比賀蘭悠這奸人差啊。
  只怕,我微微沉思,沐昕想必還有點不願欠賀蘭悠人情的意思吧?是以不肯開口親認。
  賀蘭悠含笑瞟了沐昕一眼,目中神情難明,但是很快轉過頭去,繼續道:「王爺,說來慚愧,在下心思說到底不那麼光明磊落,在下想為難為難沐公子,所以這次特意選擇跟隨王爺大軍回城,立於主軍大旗之下,就是想看看被郡主推為勇烈的沐公子,是否真敢在王爺虎威和萬軍逼視下,開弓搭箭,踐行賭約!」
  他深深長揖:「總之是在下心思暗昧,故意設計,致沐公子為千夫所指,也險置王爺及郡王於險地,在下願領責罰,還請王爺莫冤枉了沐公子。」
  父親深深看著他,目中光芒流轉不定,半晌緩緩道:「如果本王沒記錯,那箭,似是向著高煦去的。」
  賀蘭悠神色不變:「王爺不妨回想下,當時我在何位置。」
  當時賀蘭悠就在朱高煦身邊,父親自然記得,沐昕射箭時,相隔高高城牆,距離又遠,驚嚇又甚,射出的箭又被賀蘭搶先劈開,是以如果要一定說沐昕射的是僅靠朱高煦的賀蘭悠,倒也不是完全說不通。
  父親仍在沉思,又道:「但那一箭」
  賀蘭悠立即露出慚色:「在下自恃箭術超凡,過於托大,竟未能完全接下箭來,險些誤傷郡王,現在想來依舊慚愧不已,是以王爺若降罪,在下毫無怨言。」
  他第三次向我施禮:「還請郡主代為相謝令師解圍之恩,若非他及時出手,在下可就真的因一己私心,鑄下大錯了。」
  我客氣的回禮:「是,定代賀蘭公子轉達,不過以賀蘭公子裂箭之勢,來箭後力已疲,就算萬一接近郡王,也不致有性命之憂。」
  我這是睜眼說瞎話了,但是這裡除了我和沐昕,誰真的瞭解穿日箭的威力?賀蘭悠也許知道,可他自然不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父親看了看我,又看向賀蘭悠和沐昕,突然問沐昕:「你先前為何一直不說?」
  沐昕微微垂目一禮:「為全郡主清譽令名。」
  眾人俱都點頭。
  他們本已信了七八分,如今聽沐昕這言簡意賅卻一語中的的一句,更是再無疑慮-----我畢竟是未出閨閣之女,王府待嫁郡主,這般兩位男子為我爭風吃醋上演全武行之事,說出去終究是不大好聽。
  在他們想來,若不是被逼到燕安殿剖白,只怕沐昕和賀蘭悠就是為了我,也不肯輕易張揚的,難怪沐昕先前寧死也不肯明說。
  我盯著父親,注意著他的反應,自己清名有損也無所謂,反正賀蘭悠被我逼了一回,他這不吃虧的性子,自然會回戈一擊找點利息,而這個理由,我細細推敲了一番,覺得父親當可信上幾分,他是瞭解賀蘭悠的,這般陰邪行事,確有幾分他的風格。
  父親的眉頭皺成深深的結,良久,點了點頭。
  我心一鬆,呼,大功告成!
  父親這一點頭,別人還不怎樣,朱高煦丘福等人,霍然變色。
  父親也不看他們神情,只沉聲道:「如此說來,確是誤會,賀蘭公子和沐公子,皆對我北平有功有恩,既然不是謀刺大罪,自當揭過,只是你二人行事放縱,還望日後善加約束。」
  父親這話,等於明白為兩人開脫了罪責,我輕輕舒一口氣,有了這燕安殿上,賀蘭剖白,眾將作證,燕王親口認可開釋,沐昕以後是走是留,都不會再有被報復的陰影,今日行險之目的,總算達到。
  然而卻有人不肯放過大好良機。
  此時氣氛微鬆,婢子們正在給各位將軍上茶,我和朱高煦坐對面,那紅衣婢女行至他面前微微一頓,我心中警兆突生,微偏頭看去,卻被她身子遮住視線,再想看時,那女子已退下。
  然後便見朱高煦目光大亮,臉上掠過一絲極細微的喜色。
  我一驚,頓覺不好,連忙站起,向父親笑道:「父王,既然誤會解開,你海量雅涵,那我們也就不」
  「慢著!」
  出聲的果然是朱高煦。
  他慢慢站起,斜眼盯著我一眼,隨即轉開目光,向父親一揖:「父王,請勿聽信奸人之言!這絕不是個誤會!」
  本已舒了口氣的眾人,立時又緊張起來,紛紛挺直腰背,目光在我們幾人身上轉悠不停。
  父親頓了一頓,他緩緩轉目看了朱高煦一眼,這一刻他目光暗沉難明,聲音也微帶疲倦:「有何不對?」
  朱高煦迎著父親目光,側臉偏向我,滿面陰狠獰笑。
  「如果他們只是依約比箭,那為何城樓之上的二十守兵,全數被沐昕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