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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須知淺笑是深顰(二)

  我淡淡一笑:『和尚,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我懶得給你們出主意,只不過不想看到第二個湘王罷了!「
  道衍目中精光畢露:」有王爺天縱英明,有眾家將軍能征善戰,有我有你,如何會做得自焚的湘王?「
  我垂下眼睫:」莫扯上我,我一介女子,男人躍馬天下的大事,我不耐煩。「再不多話轉身就走,眼角卻掠到父親動動唇欲開口,被道衍使眼色攔下,那和尚在我身後,話說得漫不經心:」王爺,沐公子剛才和老衲去看了新徵的衛軍,老衲和沐公子一番交談頗有驚喜,公子雖然年輕,對操演兵士行軍布戰甚有見解,也願意為王軍效力,老衲認為,不如……「
  父親不愧以精明著稱,立即喜動顏色,朗聲接口:」如此甚好,沐昕出身武功世家,見解自然不凡,既如此,這批新徵召的衛軍就請沐公子協助操練了!「
  我歎了口氣,如何不知這兩人是演戲給我看?然而步伐終究不能不緩下,沉默了一瞬,對著屋角的鏡架理理微亂的發,身側開敞的雕花隔窗穿過初夏的涼風,透過長窗看見遠處觀雪亭內少年,清冷如雪,衣袖飄拂,一個身姿也可站成一闕精美的佳詞,他仿似感覺到我的注視,突然偏了偏頭,給了我一個飄渺的微笑。
  如同看見一朵花在枝頭緩緩開放,為了努力存在的那一分璀璨華美,我的心一寸寸的軟下去,沐昕,舅舅最愛的兒子,他為我踏上了父親的船,我如何能讓這船淹沒在政治鬥爭的驚濤駭浪中?害他死無葬身之地?
  站到窗前,我對那少年微笑頷首,也不回頭,只是淡淡道:」地上是不成的,地下不可以麼?百姓不能遷,造高牆隔開不可以麼?有聲響,那就弄出更大的別的聲響遮過,不可以麼?「
  室內有一剎的寂靜。
  片刻後,父親的笑聲洪亮的響起來,笑聲裡,道衍已經一連聲吩咐下去:」立即抽出一隊護衛的兵力,分三組,一組挖地下暗室,一組造圍牆,一組造雞捨!王府的管事全部出動,去周圍市鎮購買雞鴨!「
  我心中暗暗驚歎道衍思慮敏捷,片刻間已經反應過來,眾人轟然應是的聲響中,朱能尚自摸不著頭腦,嚷嚷著不明所以,卻已被眾人拉著出去了,經過我身側時,眾人俱目含驚佩之色謙恭施禮,再也不似先前草草之態。
  我淡然不以為意,出得門來,向沐昕行去,他斜坐亭中的姿勢很美,宛如一彎明月俯瞰碧水,動靜間都是輝光,只需遠遠看著,便覺心神寧靜,天地遠闊。
  然而走到離他三丈遠近時我站下了。
  前方,正對著沐昕斜對著我的方向,有人正拂柳穿花而來,神情嬌憨,眉目如畫,身姿還未長成,卻也有了幾分裊娜之態,正是那小徒弟熙音。
  她沒帶侍女,親自挽了只柳條籃,覆著榴紅綢緞,看向沐昕的目光俱是喜悅,臉頰也艷紅如石榴。
  我看著她神情,不由呆了一呆,心裡似有綿密的荊條拖移而過,一縮一抽,指尖緩緩攥緊身側的垂柳。
  突然發覺這段時間我好似忽略了什麼?
  熙音,這孩子才12歲,眉目間的春色,卻已爛漫如此了。
  啪,一聲細微的爆裂聲嚇了我一跳,不知何時,指下的柳樹不耐我的真力,碎裂了一小塊,露出慘白的樹身。
  我緩緩收回手,若無其事的一笑,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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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碧軒。
  四壁書畫,榻前琴棋,幾上古籍,盞中清茶。
  玉屏朱幌,絲簾碧紗,紗上映幾枝桃,枝幹峭拔,瓣蕊嬌艷。
  淡淡檀香繚繞,串串珠簾叮噹,人未至,心已靜。
  沐昕和熙音相對而坐,一個悠悠落子,一個默默不語。
  我懶懶倚在一旁琉璃榻,將一卷《黃帝陰符經》有一頁沒一頁的讀著。
  午後沉靜的室內,微熱的陽光透過層層絲幔,落在那對神情各異,卻都淡淡微笑的男女臉上,有種靜謐溫軟的悠然氣韻。
  無私語,無嬉笑,無評論,唯余落子聲輕而脆,時不時響起,卻越發襯得氣氛寧和,笑容美好。
  我的眼光淡淡掠向神情自在的沐昕,他原本是來和我論文,正要告辭出門,恰逢熙音來尋我手談,遇上他便不肯放走,沐昕素喜她溫厚,也便應了,我便及時抽身,做了觀戰的君子。
  熙音棋力終究是不如沐昕,每一步都思索良久步步為營,卻難敵沐昕信手拈來漫不經心,下到後來,難得的賭了氣,將自己的棋一推,撒嬌道:」不來了不來了,人家費盡了心思,也占不得你一絲便宜,真沒意思!「
  沐昕淡淡一笑,也不為己甚,順手將棋子都收了,道:」如此,算和好了。「
  我挑一挑眉,將手中的玉骨金線扇指指棋盤:」棋者,以正合其勢,以權制其敵。故計定於內而勢成於外。戰未合而算勝者,得算多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戰已合而不知勝負者,無算也。兵法曰:「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由此觀之,勝負見矣。」(注)
  熙音皺皺鼻子:「姐姐這是嘲笑我沒成算了,也是,我不過下著玩玩,資質又魯鈍,哪比得上沐公子招數精妙算無遺策。」
  沐昕笑道:「未必,我觀你棋路,思慮周密步步為營,小小年紀卻不驕不躁,隱有大家風範,只可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思慮過密,反致沉穩有餘氣勢不足,束縛了棋路,你姐姐誦那棋經得意篇,根本不是說你無算,而是笑你,算多了也。」
  熙音其時正在微笑將黑白子歸入銀絲棋簍,聽到這話頓了一頓,那一刻的她的目光裡突然多了點奇異的意味,然而一縷涼風從未掩好的窗扉間吹入,吹起她未攏好的鬢髮,擋住了眼睛,等她笑著將發從眼睛邊理開,那抹似有深意的眼色已經瞧不見了,彷彿我剛才,只是被風,吹花了眼。
  沐昕已自將棋子收好,一笑站起,道:「先前我曾應了王爺,即日便去西營裡給他新徵召的衛兵練兵,晨間我已去過,卻說兵們都不在,給將軍派去採買了,叫我午間再去,這便該去了。」
  我用扇子掩住臉,只露一雙眼,笑笑的看他:「誰家的衛兵,這麼好命要被我們沐公子操練?」
  沐昕神色不變:「朱能。」
  「哦----」我拉長了聲音:「沐昕,我們要不要打個賭。」
  沐昕看向我的神情是和煦的,眉目間的清冷雖然依舊隱約,然而目光溫暖:「什麼賭?」
  「我賭,此時你若再去,只怕兵們依舊不在,朱將軍這回定然都派他們修路造橋去了。」
  沐昕目光一閃,了然一笑:「我若照晨間模樣,老老實實通報等接見,只怕這賭我還真會輸給你。」
  「不過,」沐昕頓了頓,這一剎他眉宇間傲氣畢露,隱隱竟是當年的凌厲少年:「他們見我文弱,以為稚子可欺,今日,便要他們見識見識稚子手段!」
  我撫掌笑道:「好,如此才是沐家子弟風範,今日便要讓那些丘八們吃些苦頭!」說罷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也不待沐昕出語阻止,自進了內室換衣服,片刻後我出來,正迎上沐昕閃亮的目光,他的笑意流動在清亮瀲灩的眼波裡,每一注目都是欣喜與愉悅:「懷素,你勁裝亦如此颯爽。」
  我笑一笑,對著銅鏡照了照,鏡裡的女子,紫綢勁裝,身姿纖瘦如柳,行動間俱是流掠的英風,墨玉似的長髮以紫緞束起,越發襯得形容輕俏利落,容色卻是明艷的,明艷裡另有一層婉轉的清麗,渺渺秋水澹澹煙波,春山眉黛裡巧笑清歌。
  這浮光掠影的美麗裡,我分明看見了娘當年的影子,難怪父親近來常對著我發呆,只是,當年的他若能將今日這懷念化為幾分真實的情意,一切,將會有很大不同吧?
  甩甩頭髮,甩掉不願回溯的過往,我一揚侍女遞上的馬鞭:「兵發大營去也!」
  正神氣得意,突然轉目看見癡癡看著我們的熙音,她倚在棋坪側,背光而立,看向我的目光深邃難解,然而轉瞬便驚歎道:「姐姐真是英氣美麗,和沐公子站一起,直叫人看花了眼去。」
  我赧然一笑,訕訕道:「我都忘記你在這兒,熙音,兵營裡粗人多,你還小,父親定是不願你去的,我叫映柳送你回你的沁心館。」
  熙音搖頭:「我不是小孩子,自己認得路,姐姐和沐公子自去辦事要緊,熙音告辭了。」說罷中規中矩行了個禮,一路緩緩去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相較於12歲的年紀,她生得算是高挑窈窕,光看身影,竟也是婷婷女子了,心裡一動,閃過一絲模糊的念頭,然而卻無意捕捉,一笑放手,轉身對沐昕道:「走,整人去!」——
  註:(棋經十三篇皇祐中學士張擬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