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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81章

  卷二:六國卷第七十九章詭鎮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一,冬日未已,大軍在途。
  「大約再過一天一夜,就可以趕到雲州了。」簫玦揚了揚馬鞭,指著前方。
  秦長歌點點頭,接過楚非歡默不作聲遞來的水喝了一口,道:「咱們一路趕小道抄近路急行軍,士兵們走得辛苦,如果到雲州正好碰上聯軍,疲兵遠行不得休整,那就是一場難打的硬仗。」
  「難打也要打,簫玦冷笑道:「他們何嘗不是疲兵?」
  轉頭看著秦長歌,簫玦滿目憐愛,低低道:「你很累了吧?這幾天你都幾乎沒睡好。今晚又要睡在荒郊野外,委屈你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睡好?」秦長歌似笑非笑看著他。
  「這個,這個……」簫玦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每夜都會潛出大帳,看見長歌的帳篷燈火很久才滅,偷窺的人生是猥瑣的,而猥瑣是不能宣之於口的。
  好在秦長歌瞭解簫玦就像瞭解自己的手指頭,也不過一笑便罷,沒人偷窺的女人是寂寞的,而且是羞於承認的。
  楚非歡突然淡淡道:「要下雨了。」
  彷彿是給他的話做註解,立時「豁喇」一聲巨響,黑雲滾滾的天空中金蛇腰舞,明光穿裂,一道巨大的閃電橫貫長空,隨即轟然巨雷如同打在頭頂般,震得地面都似乎微微一晃。
  秦長歌仰首,愕然道:「這大冬天的,居然有雷?」
  「大抵是春雷,」簫玦居然有心開玩笑,「幫我劈死幾個拆牆的混蛋。」
  楚非歡卻面有憂色,皺眉看著黯沉天色,山雨欲來,四周寒氣很重,若有雨,只怕還夾了雪,這裡是曠野山郊,一時要到哪裡去紮營避雨?
  「陛下!」跟隨出征的禁宮統領姚彥宇飛奔而來,「馬上要下雨了,這裡不能停留,前方十里處有個小市鎮,奴才侍奉鑾駕先過去。」
  簫玦嗯了一聲,道:「叫大傢伙兒加快些。」
  雷聲一陣比一陣急,幾人策馬飛奔,行了不過五里,冷風忽起,隨即雨點簌簌下落,雨聲中有輕微的冰晶碎裂聲,落在人肩上嚓嚓有聲。
  不僅是雨夾雪,還有冰雹,並且這冰雹個頭還不小。
  秦長歌暗罵一聲,運起真氣逼出體外,將冰雹驅散,揚鞭策馬跑得更快。
  這個時候不能再心疼自己的真氣和體力,這大冬天的趕路又急,萬一濕透受了風寒,那就是好大的麻煩。
  姚彥宇渾身濕透,跟在簫玦身側,在猛烈的風中努力的想扯起黃布桐油傘給簫玦遮蓋,被簫玦一手劈開,大笑道:「迎雹而上,雪中奔馳,人生最痛快事莫過於此,打什麼勞什子的傘!」
  他無遮無擋,一馬當先,黑衣飛舞迎風而去,眾人不由都跟著加快腳步。
  稍傾到了前方小鎮,卻是個廢鎮,鎮子很小,到處都是斷牆殘垣,大軍只好駐在鎮外。
  簫玦的馬蹄聲在空曠的小鎮上利落響起,驚起那些躲藏在破瓦爛牆間休憩的夜鳥,撲啦啦飛上天空,在那些枝條枯乾猙獰的樹上停了,偏頭打量不請自來的夜客。
  空氣中有種極度的寂靜,鎮子外大軍休整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冰雹簌簌落著,地面很快積了冰亮一層,又被馬蹄壓碎。
  不知道哪裡傳來野獸長嘯的聲音,蒼涼狂野,鎮子上的夜鳥們再次被驚動,呼啦啦的一陣陣拍翅膀,卻並不尖鳴,只是在昏暗的雪霧中不住盤旋,將掠翅的聲音傳得滿鎮都是。
  秦長歌手籠在袖子中,仰頭看著淒冷迷濛的天色,喃喃道:「這個鎮子,感覺陰氣很重啊……」
  身後,姚彥宇帶領眾侍衛,勉強找了個屋頂不漏雨,看起來是原先鎮上大戶的房子,小心命人打掃,眾人擦著簷下搖晃的殘破的燈籠,捲著一身的碎雪冰晶奔進廳堂裡,簫玦和秦長歌站在屋簷下,看著雪勢不小氣溫降低,士兵們很多人都在瑟瑟發抖,便命火頭軍起火熬薑湯,分發下去,又不及休息,先去巡視大軍,親自察看紮營事宜,忙碌了一陣才回來。
  剛踏進廳堂,忽聽前方有人呵斥,「喂你個死花子,滾一邊去!」
  三人回身,便見那座空屋的滴水簷下,蜷縮著個蓬頭垢面的花子,正抱著腿埋著頭髮抖,侍衛想把他趕走,不住踢他。
  簫玦看了看,走過去,怒道:「你們踢人做什麼?」
  侍衛見他過來,急忙垂首道:「啟稟主子,這個人死賴在這裡,看樣子還有點病,奴才們怕過了病氣……咱們那麼多人哪。」
  簫玦聽這話也有道理,但是這個天寒地凍的天氣,將人向外趕那人也難活,當下皺眉道:「有病就隔開治,將人驅趕出去那不是要人性命?扶到後廂,叫大夫過來看。」
  侍衛唯唯領命去了,簫玦回身看秦長歌若有所思的模樣,笑道:「無妨,這人沒有武功。」
  秦長歌笑笑,道:「早些歇息吧。」
  她看見侍衛匆匆抱起剛才那乞丐蹲過的稻草,突然目光一閃,道:「且慢。」
  與此同時楚非歡也道:「慢」。
  秦長歌向他一笑,戴起手套,伸手將侍衛捧來的稻草翻了翻,手突然一頓,隨即慢慢抽出。
  掌心裡一點紅色淤泥。
  簫玦咦了一聲,道:「血?」
  「不是,」秦長歌欲待去聞,簫玦和楚非歡卻齊齊一擋,兩人自習上前看了看那淤泥,又聞了聞,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眼睛裡看見疑問。
  半晌楚非歡喃喃道:「好像就是泥土。」
  「但是這附近哪有紅色泥土?」簫玦皺眉。
  兩人抓著秦長歌的手套,一人抓一隻,同時扔到一邊,秦長歌不由失笑,搖頭道:「我是紙紮的?面做的?這麼小心幹嘛?」
  「雖說這廢鎮荒郊,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但小心駛得萬年船,」簫玦搖頭,「這兩年日子,我過怕了。」
  「你也有怕的時候,」秦長歌一笑,當先在侍衛鋪好的褥墊上睡下,道:「趕緊休息吧,雨一停還要趕路。」
  三人各據一角閉目調息,自然而成三月貫月的陣法,秦長歌自然是被護在當中的那個。
  夜半,人聲沉寂,風雪未歇。
  呼嘯的風聲裡,鎮子上那些沒有關好的門,砰砰的發出撞擊的聲響,開、管、開、管……一聲聲單調而沉悶。
  然而這單調的聲音,卻令人聽出悚然和肅殺的感覺來,好似無數僵硬的屍體,正於地下緩緩推開棺蓋,一步步走上沒有月光的街道。
  安靜的破舊廳堂內,一簇火堆將熄未熄,紅色火焰在黑色灰堆裡明滅,如夜色眨著詭異的眼。
  守護在一旁的姚彥宇爬起來輕手輕腳的去添柴,想著這風雪之夜,難得在這家人柴房裡找到沒有被打濕的枯枝,起了這堆火,不然大家都得凍著。
  又想,楚先生他們真是細心,連柴禾都親自看過,不過事關陛下和太師安全,小心些自然最好。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一時卻也想不出,偏頭思索著,眼角卻突然覷見地面上淡淡的影子。
  姚彥宇嚇了一跳,有敵人!
  直覺要呼喊,突然發覺那影子好像只是自己的,不由失笑,這見鬼的鎮子,陰氣森森的,搞得自己疑神疑鬼的,連個影子也怕。
  姚彥宇自嘲的搖搖頭,繼續添柴。
  他的手突然頓住。
  這影子……不對。
  自己右手在添柴,地面上映出來的自然是相反的,為什麼看起來還是在右邊?
  而且自己手已經停下來了,為什麼那隻手的影子,好像還在添柴?
  姚彥宇恍然抬頭,前方沒人,對面沒人,後面是陛下和太師他們,頭頂屋樑一覽無餘,也沒人!
  這完全是個空蕩蕩的大戶人家的正堂,甚至整個鎮子,都是空蕩蕩的!他擔負著護衛陛下安全的職責,進鎮之前,所有屋子都看過了,沒人!
  地下,那隻手的影子,還在添柴,不僅如此,四周突然多了很多影子,在「添柴」。
  姚彥宇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有鬼!
  霍地站起,火焰被他這猛力一站帶得火焰一收,姚彥宇突然覺得眼前一黑,恍惚間一陣輕霧撲來,咕咚一聲往後便倒。
  他栽落的聲音驚動三人,三人齊齊睜眼。
  秦長歌一睜眼,便看見一朵巨大的花向自己奔來。
  是的,奔來。
  沒有腿,卻搖曳生姿,款款而來,肥厚的葉片一卷,扇到臉上,自己呼吸便是一窒。
  一窒間她也往後便栽!
  身側楚非歡一把扶住她,而撲出去看姚彥宇的簫玦半空扭身,滿面震驚的一個跟頭倒翻而回。
  看在秦長歌眼裡,卻成了那花忽化鬼魅之形,露出森森利齒獠牙,撲向她的咽喉,欲待噬殺她!
  腦中一急並一昏,秦長歌掌力排空而出,怒濤狂捲,直向簫玦!
  簫玦人在半空,身形難避。
  楚非歡突然拽著秦長歌一轉,側身一讓。
  轟的一聲一面殘牆被秦長歌拉偏了方向的掌力轟碎,土屑泥塵碎磚紛落,露出牆後橫七豎八躺著的,原本假寐的護衛。
  巨響裡秦長歌腦中昏亂因那聲音短暫一清,心中一醒間秦長歌立即閉目,道:「我中毒了,幻象之毒,別靠近我,我也不能睜眼。」
  簫玦大驚道:「那我和楚先生為什麼沒事?」
  秦長歌清醒只在那一刻,哪裡答得出話來,他閉目搖搖頭,楚非歡扶她坐下,一邊以真力助她驅毒,一邊冷冷道:「咱們兩個,好心辦了壞事了。」
  簫玦怔一怔,長眉一揚道:「難道你是指……」話音未落忽聽身後一聲低喘。
  簫玦一低頭,看見身前地面身影紛亂,風雪淒迷中半開的門前隱約響起腳步聲,而身後姚彥宇突然掙扎著爬起來,雙目發直的撲向自己。
  楚非歡低喝:「莫碰著他!」簫玦頷首,身子一錯一抬腿就將他踢了出去,使的是巧勁,姚彥宇半空中一個觔斗穩穩落地,落地後茫然站了半晌,一抬頭看見門簷上的一盞殘破燈籠,突然像是看見了什麼鬼魅般大吼一聲,返身再次撲向簫玦。
  簫玦怒罵一聲,「混賬!」手臂一抖再次將姚彥宇摔跌出去,楚非歡一揚衣袖,袖底一道白光激射,啪一聲打掉了那個燈籠。
  燈籠落地,風突然猛烈了幾分,砰的撞開門,捲入雪沫和冰晶,嘩啦啦的將火堆撲滅。
  正堂立時沉入一片全然的黑暗。
  黑暗中氣息微微,人影蠕動,毀去半邊的牆壁後,那些被毒倒的侍衛紛紛爬起,蹣跚而來。
  楚非歡單膝跪在秦長歌身前,始終不離她身側,低聲道:「陛下……勞煩你相護了。」
  簫玦點點頭,橫簡一掣,劍氣雪亮光華透射,耀得這黑暗廳堂都亮了一亮,那些中毒的侍衛都不禁退了一退,簫玦手摔腳踢,也不用兵器,將他們毫髮無傷的都點了穴道摔了出去。
  兩人都知道此時不宜長嘯呼喚鎮外大軍相助,因為敵人定然在自己入鎮後佈置了陣法阻住入鎮的道路,普通士兵將領來了也是白白折耗,而這些人自然也不敢和大軍對上,目標其實就在簫玦他們三人。
  至於對方怎麼埋伏在這個無人小鎮的,兩人一時也猜不出,大軍行軍極其隱秘,為了趕時間,走的也多是荒郊野嶺,敵人能算準他們落足此處,不露痕跡的布下埋伏,著實有本事。
  甚至還沒照面,就令唱歌中毒,簫玦暗恨自己粗心,怎麼就沒親自將全鎮查看一番呢?
  除非換的目光卻在地面上一掃,看見那些捲進來的冰晶,大多進門的瞬間就消逝,卻有些並無變化,骨碌碌滾入先前那柴堆,地面立時起了一層淡淡的煙氣。
  頓時恍然,原來那些冰晶中有些是毒物,但本身卻也無毒,正如那他查看過的柴禾也無毒一般,但是和那敵人早已佈置好的「柴禾」燃起的煙氣卻一中和,立時就成了迷幻之毒,而時當雨雪,身上卷些碎冰,地下落些碎雪,當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誰也不會注意的。
  風吹著地下那殘破燈籠悠悠亂滾,也滾出些白色顆粒--那些幾可亂真的「冰晶」,竟是從那殘破的燈籠中洩出,再被帶入廳堂的。
  這種下毒的手段離奇,敵人心思的靈巧,著實到了驚人的地步。
  楚非歡回首看了看後院--自己和簫玦離奇的沒中毒,大約是拜那個乞丐所賜吧。
  原以為那出現在無人廢鎮的乞丐,定然是個神秘敵人,自己三人都暗中吩咐屬下注意,不想這詭異風雪之夜,敵非敵友非友,小心防備的人確是前來相救,那乞丐故意引起他三人注意,露出身下稻草,稻草裡的紅泥,其實是解藥。
  那東西大約聞一聞就可以解掉之後的迷幻毒,可惜自己和簫玦關心長歌太過,不肯讓她去聞不明物事,反而害了她。
  楚非歡轉首去找剛才扔掉手套的地方,目光一輪間卻發現手套不見了。
  剛才明明就扔在附近,怎麼會突然不見?還是被風吹走了?
  楚非歡不死心,將身子再轉了轉,忽然看見一張舊椅子底部縫裡,有白色柔軟物事在微微晃動,好像正是那手套。
  楚非歡心中一喜,立即伸手去拿那手套。
  指尖觸及柔軟布料,將手套拿起,突覺手指一痛。
  五指立縮,剎那間楚非歡反掌一抓,黑暗中一探一攫,一把拽住了一樣東西往外狠狠一拉,低喝:「出來!」
  砰一聲有物體撞到櫃子底部模板的聲音,楚非歡目光厲色一閃,橫臂一掄,轟然一聲櫃子粉碎,一個黑色形體被他從櫃子底部一個洞中生生扯出。
  楚非歡反手一甩,將那黑影狠狠的往地下一摜!
  那影子卻極柔韌,黑暗中猶如一道煙般變幻無形,身子將要接觸地面時突然橫彈而起,呼的一聲彷彿一塊布帛般從楚非歡頭頂飛了過去。
  楚非歡並不追,刷的拔出腰間飛魚劍,毫不猶豫削去右手中指一塊皮肉,鮮血湧出,楚非歡隨手撕了一塊衣襟包紮,緊緊勒住指根,又從懷裡掏出一顆解毒丸吃了。
  剛才那埋伏的一刺,不管有沒有中毒,楚非歡都不想給別人機會放倒自己,否則簫玦一人群敵環伺,如何保護好長歌?
  黑影飛出,一道輕煙般越過楚非歡,瞬間就到了簫玦頭頂,簫玦冷笑一聲,長劍一掣,劍光如瀑,毫不客氣的一劍捅心。
  對方輕笑一聲,反手在腰間一按,一截秋水劍鋒突然如白練般彈了出來,冷光熠熠,直襲簫玦雙目。
  一個鳳凰點頭,刷的避開軟劍,簫玦雙眉一揚,目中露出怒色,他已認出了那正是自己的劍,冷喝:「水鏡塵!」
  對方又是一笑,柔聲道:「陛下的劍很好用,我很喜歡,我還很喜歡陛下的頭顱,特意前來借用。」
  「朕對你的頭顱也很感興趣,」簫玦對他森然一笑,「你考慮考慮,先借給我算了,然後我再借給你。」
  「是我先開口的,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吧?」水鏡塵輕笑不停,掌中長劍夭矯變幻,光幕如畫,或如佳人輕舞撥弦,或如女子陌上摘花,每一招都極盡美妙優雅,優雅中無限殺機。
  簫玦卻是怒海狂捲,大開大闔,每一招都似窮盡自己的全部真力,每一招都像是最後拚命的一招,然而拼完這一次命之後他還能拼下一次,破浪迭起狂潮洶湧,絕無止歇。
  兩人身周都起了濛濛霧氣,罡氣劍氣激得室內物件四下紛飛,楚非歡絕不離開秦長歌身邊,看見一個椅子腿飛過來,順手撈住,反手一擲風聲獵獵直擊向水鏡塵背心。
  他真力強勁手法高妙,水鏡塵也不敢托大,偏身一讓笑道:「背後暗算小人行徑。」
  「這話用來說閣下更合適些。」楚非歡冷然道:「外面燈籠裡的那個,你為什麼還不出來?」
  外間,簷下,另外一盞燈籠悠悠搖晃著。
  楚非歡淡淡道:「你在掌控外間陣法,阻擋趕來的護衛是不是?你不出來,我請你出來便是了!」
  他手指一彈,一線灰色光芒飛射。
  陰陰不知哪裡傳來冷哼聲,燈籠裡突然飛出黑色冷芒。
  然而楚非歡的灰色光芒卻不是打向燈籠,而是擊向水鏡塵。
  水鏡塵再次一讓,讓出空隙,而此時簫玦的劍勢正好使到這個方向,劍光一閃,擊飛灰光,啪的一聲擊到門上。
  灰光碎開,騰起的煙塵竟然是黃色的,緩緩鑽向燈籠。
  那射空的黑色冷芒奪的一聲釘在一方案几上,瞬間消逝。
  啪的一聲燈籠碎裂,一個紅色人影悠然飄出,那身影骨架頗大,真的很難想像剛才是怎麼塞進那個小小燈籠的。
  那人身子柔軟,似一匹華麗的錦緞,在門口的台階上疊了幾疊,忽然彈開,彈開的時候,天地間忽然罩下一片彩芒。
  那人粲粲一笑,立時霧氣氤氳而起,七色迷離。
  一直閉目調息的秦長歌突然睜開眼,道:「彩蠱!」
  楚非歡大喜轉頭,正想問「你好了?」卻見秦長歌再次飛快閉眼,急急道:「非歡,我們必須先把外面的陣破了,放凰盟屬下出去,調大軍包圍這個鎮子,否則咱們就只有困死在這裡了。」
  楚非歡猶豫了下,道:「你現在……」
  秦長歌閉著雙眼聽水鏡塵和簫玦打鬥的風聲,知道這傢伙雖然武功稍遜水鏡塵一籌,但是悍勇之力卻也是個幾號的補償,當下微微放心,傳音喚他,「喂,簫玦,退一退。」
  簫皇帝打架時是從來不喜歡退卻的,不過秦長歌的呼喚是個唯一的例外,揚眉一笑刷刷刷連攻三招,逼得水鏡塵後退一步,立時劍勢一收,騰的竄到秦長歌身側,喜滋滋道:「你沒事了?」
  「餘毒未去,我不敢睜眼,」秦長歌低低道:「他們沒那麼容易控制我,不過阿玦,陰離和水鏡塵今晚竟然聯合在一起,那是一定想人不知鬼不覺在鎮子裡解決掉我們三人了,現在,我們只好先向外衝,我的凰盟護衛一定沒那麼容易被毒倒,只要和他們會合,解開鎮子外的禁制,二十萬大軍一人一腳,踩也踩死他們!」
  「但是你這個樣子,我們不能丟下你!」
  「誰讓你丟下我的?誰丟下我我鄙視誰,」秦長歌一笑,「阿玦,非歡,是生是死我們一起沖,你們兩個,做我的左右眼吧。」
  卷二:六國卷第八十章心魔
  一手扶著一個,秦長歌站了起來,捏了捏左邊那個,歎口氣道:「阿玦的爪子就是硬,手感略欠。」
  捏了捏右邊那個,眉開眼笑道:「非歡一摸就知道出身比阿玦好,不像那個農民胚子。」
  然後無奈的歎氣,咕噥,「要是還是前世,那幫婦女們一定又會大叫npnp,嘖嘖,莫愁前路無知己,極品不會沒人理,天下美男出我側,不要說我心太絕……」
  那兩人將她咕噥聽的個清楚,俱都毫不意外的一笑,都知道秦長歌這個人,愈是危險之境愈見顏色,這個時辰還有心情開玩笑,也就她了。
  蕭玦拍拍她的頭,罵道:「女登徒子。」
  對面,水鏡塵微笑聖潔,也不追擊,只淡淡看著三人,突然道;「陛下,不得不承認,你收買人心很有一套。」
  蕭玦冷笑睨他,「哦?」
  「不然你們今日和他一樣,連眼都不敢睜開。」水鏡塵目光掠過屋後,做了個手勢,不知道哪裡傳來蹭蹭蹭的聲音,好像有人遠遠的快速的穿過街面,接著兵刃相接聲和悶哼哼聲隱隱傳來。
  蕭玦若有所悟的對屋後看了眼,憂鬱道:「那個乞丐……」
  「貴人多忘事啊,跟隨你身邊那麼久的舊人,居然也記不得了。」水鏡塵漫然笑,「若是給他知道,不知道會不會覺得不值?」
  蕭玦怔了怔,秦長歌突然低聲道:「青殺?」
  「太師大人好生厲害!」水鏡塵輕輕鼓掌,「這麼一個微末小人物居然都知道,青殺此生不枉了。」
  「他是你的人?」蕭玦冷冷看著他,「不可能。」
  水鏡塵微笑,「陛下說不肯能就不可能吧,說實在的,我也覺得真離奇,你有什麼本事,能令他一再抗命拒絕殺你,最後不惜找機會自廢武功,離開了這麼久,還想辦法回來救你?」
  「你不會懂的,大聖人,」蕭玦冷笑,「從猗蘭崩塌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你這種人,永遠不會懂得真正的性靈之善。」
  一直沒說話的陰離突然陰惻惻道:「說麼多做什麼?什麼注定不注定,蕭玦趙莫言,你們今日注定會死,倒是真的。」
  秦長歌忽然一偏頭,大喊:「班晏你——」
  水鏡塵一怔。
  陰離一怔。
  陰離甚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黑青蘭三色流光飛射,同時閃掠向較遠的陰離,極有默契的一伸手,青光長劍襲目,淡藍飛魚襲胸,秦長歌在楚非歡低聲指示方位中,黑絲上纏陰離頸項,同時抬腿一腳惡狠狠直踹陰離命根!
  一霎間陰離全身被三大高手的殺機籠罩,天羅地網,無處可避。
  輕微的噗一聲,陰離的身子突然軟泥般癱了下去,像一層泥皮欲待貼上地面,四個殺著齊齊落空。
  可以秦長歌腳尖踢出,人便突然滑了出去,依舊牽著兩人的手,身子斜斜一滑送出丈許,腰間啪的一彈,彈出一截雪亮的劍鋒,正向著陰離後心。
  利刃風聲裡她微笑道:「陰離,你這麼醜,好意思壓我?」
  陰離只好退,這一退,便退在了飛魚劍的劍鋒上,楚非歡不知如何轉到了他後退的方位,單手執劍,劍勢卻穩如泰山,飛魚帶著利齒的刃尖,寒光熠熠,正對喉心。
  而另一個方向蕭玦砰然一聲,和趕上欲待救援的水鏡塵拼了一掌,泥塵搖落裡蕭玦晃了晃,卻是一步不讓的護著身後秦長歌,大笑道:「誰聖人劍法超絕,內力也這般渾厚,真是可惜了的。」
  他回身一探,掌力暴漲,直至罩住陰離三大要穴。
  三人本身就各各是一流高手,再加上難得的配合默契,毫釐不差,三人偷襲聯手,別說一般高一招難擋,只怕素玄都要費一番功夫才能逃脫,擒下失神的陰離,當真只在須臾之間。
  這本就是秦長歌的心理戰術,陰離好武,資質卻不甚佳,手下有班晏那樣的絕世強人,怎麼可能不心生忌諱?果然那一聲班晏,驚得陰離回首,導致被擒。
  陰離目光隼厲的盯著楚非歡,楚非歡根本不看他,手中劍緊了緊,劍氣透喉,陰離根本說不出話來。
  秦長歌已經帶著曖昧的微笑,伸手到陰離懷裡去摸,被蕭玦一把拉開手,道:「我來尋解藥。」
  秦長歌笑了笑,道:「小心。」
  蕭玦戴起手套,從陰離懷裡摸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不由皺眉,現在哪有時辰一一慢慢試?
  還沒來得及細細尋找,長街上一聲低嘯,隨即砰砰砰砰連聲,從街頭開始,長街上所有的地面突然一塊塊爆翻而起,仿若地下有金剛力士是無窮膂力,真移山倒海,洶洶而來!
  而每塊泛起的地面,都躍出一個身影,男著灰衣女著綵裳,輕功曼妙,有種詭異難言的姿態。
  低嘯由遠而近,自那些柔曼男女頭頂捲過,掠地颶風般剎那近前,人還未至,衣袖一揮,采光沖天而起,夾雜著淡淡的腥氣直向三人竄來,如一條斑斕巨蛇,張開血腥大口撲面而至。
  三人根本不避,楚非歡默不作聲將陰離向前一頂,蕭玦立即拉著秦長歌躲到超級擋箭牌陰離身後。
  彩光一收,出現班晏窈窕身形,半邊秀眉高挑,冷冷道:「卑鄙!」
  秦長歌刷的一下從陰離身後探出腦袋,答:「難道你要我挾制了貴大祭師卻不用他?和愚蠢比起來,我寧願卑鄙。」
  班晏窒了窒,她並不善言辭,半邊鬼臉一抽搐,看了看陰離,確真的是不敢出手了。
  水鏡塵卻如流泉般滑了過來。
  他滑過來的時候還是空手,軟件繫在要帶上,滑到一半,不知怎的手中突然出現了但音色的劍狀物,似有若無,光華內斂,彷彿真氣凝華而成,他手指一動,那虛幻的「劍」突然扭曲流動,成了刀,成了槍,再一動,成了戟,變化萬千,流動無定。
  他手一揚,最後出現的「氣戟」,直直捅向蕭玦後心。
  蕭玦立刻將陰離拖來一擋,與此同時班晏一個翻身倒飛而起,嚓得掠過來,手中一道彩光銼然一架,怒道:「大祭司在他們手中!」
  水鏡塵微笑,「哦……抱歉,我忘記了。」
  班晏哼一聲,撒開兵器,誰知她手剛一挪開,水鏡塵掌中氣戟再次稱為氣槍,光芒暴漲,一槍搠向陰離!
  「你!」班晏氣得幾乎吐血。
  那一槍去勢狠厲,好似不搠死陰離不罷休,卻在半途突然折成兩半,變化成了雙節棍,前棍忽的一折,風聲忽忽直擊楚非歡面頰!
  楚非歡卻已在先前班晏架開水鏡塵那一刻便滑了出去,那猛烈的滾風直打在他身後,豁拉一聲地面出現一個長形大坑。
  此時秦長歌那邊已經成了一個長蛇形,陰離被頂在最前,楚非歡其後,蕭玦最後,秦長歌被護在中間。
  死人踢開虛掩的大門衝出台階,小鎮上長街淒冷,風聲呼嘯,樹梢山的夜鳥仍在沉默的下望,各處殘破的簷下掛著幽暗的燈籠,在風中有節奏的搖晃,那悠悠搖擺的姿態,令人看著有些發窒,混沌的黑暗裡飛雪旋轉著飄落,冰雹仍然在雪中不斷墜落,簌簌聲裡有種憋悶的沉靜。
  每個人對哦要覺得心裡緊緊的,想說話都有些憋不上氣。
  長街上,從地底竄出的彩盅教等玄螭屬下投鼠忌器,面面相覷,楚非歡一言不發,只是冷然將陰離向外頂了頂,諸人便只有後退。
  外圈卻突然出現了些素衣馬冠的男子,並不後退,僵僵的站立在那裡,眼睛直看著水鏡塵。
  楚非歡冷笑道:「不用看,儘管攻擊,你們谷主,一定是很希望陰大祭祀趁亂被殺的,省得被我們挾持。」
  班晏的臉色變了變,水鏡塵已經悠然笑道:「很好的離間計,可惜我和大祭司早已捐棄前嫌,結為盟友,南閔國滅,我們之間已經沒有利益紛爭,卻有了共同的敵人,任你怎生離間,都是沒用的。」
  楚非歡不理他,只是微微偏頭,聽秦長歌細語,隨即在她掌心寫字,隨即握緊了她的手。
  「是嗎,」蕭玦接口笑道:「誰說沒有利益紛爭,殺了朕,滅了西梁,地盤怎麼分?這是不是得掙?」
  「陛下,天下傳聞你英風磊落,仁厚天子,不想也心思如此詭詐,」水鏡塵面帶欣賞的看著蕭玦,淡淡道:「只可惜我們都不是三尺幼童,利弊權衡,得失輕重,自有分寸,不勞賜教。」
  他一彈手指,指中真氣所化之槍突然又成了劍,光彩如虹一耀,他冷然道:「擋住他們!不許傷及祭祀大人!」
  轟然一聲,內圈才光滑碟版招展,外圈素衣流泉般奔瀉,一陣眼花繚亂的走步,各走防偽,長劍相交,銼然聲響裡,劍幕如牆,森然林立。
  秦長歌突然仰頭,長嘯。
  女子聲音監理,嘯聲又帶了充沛真氣,宛如一根極細的利線絲絲的割過平靜陳滯的空氣,刷的一下將夜的肌理悍然割開。
  砰砰砰砰連響,整條長街上的紙燈籠都炸了開來,搖搖欲墜卻沒墜,仔細看過去似有細線相連,而此時楚非歡清嘯吱聲也已到了,新一輪摧毀中,細線紛紛斷裂,燈籠墜地,怕怕連聲中燃氣黃綠色火焰,隱約火焰中還有蠕動的物體,掙扎著被燒滅。
  水鏡塵和班晏都面色一變,蕭玦不待他們反應,一仰首厲嘯干雲,撲啦啦的那些樹上的沉默的夜鳥們,一部分無聲詭異展翅飛向高空,另一部分卻僵僵木木的栽落樹梢。
  哈哈一笑,蕭玦再嘯,這回嘯聲更加響亮清越,遠遠傳開,不似先前,過分瘆人的安靜,連聲音也好像悶在皮鼓裡出不去。
  遠處隱隱傳來雜沓聲響,號角聲,馬嘶聲,整軍聲,外圍陣法陣眼已破,蕭玦的嘯聲傳出鎮外,驚動大軍。
  近處,原本陣法所困的凰盟暗中保護的屬下,飛躍而來,一路和南閔中人短兵相接,兵器相交激發的火花,在暗夜中閃出一溜暗光,死不斷眨動的眼睛。
  現在局勢撐了詭異的五花肉形,最外圈,是趕來救駕卻不得其門而入的二十萬大軍;次外圈,南閔人和阻攔大軍的陣法;再次,凰盟屬下;再次,又是南閔人;再次,互相對峙的秦長歌蕭玦楚非歡陰離和班晏水鏡塵。
  雙方糾纏在一起,看人數,自然西梁為眾,看形勢,雙方各有弱處,單看誰先搶得先機,誰就贏。
  「蠹鳥陣控人氣息,時辰越久越會為其所趁,所以你才不急著救人或殺我們,是不是啊水谷主?」蕭玦不急不忙,斜瞅著水鏡塵,朗聲一笑。
  「劈破長空,沖裂天地,朗朗乾坤,明月如洗。」秦長歌一引,一隻眼睜一隻眼閉,很滑稽的瞅著水鏡塵,「你那燈籠和鳥做得以假亂真啊,看樣子,以後要是做不成谷主,做個小販也是奇才啊。」
  水鏡塵毫不動氣的微笑,道:「若是做了,還請師太賞光。」手一揮,兩圈人馬飛快轉動,劍光和彩光交織閃動,看得人頭暈。
  楚非歡冷冷道:「兒郎們,結陣!」
  外圈的凰盟屬下訓練有素,不過須臾之間,亦成日月經天陣法,反攻了彩蠱陣外的水家的屬下,水鏡塵揚眉看了看,輕輕咦了一聲。
  蕭玦秦長歌三人卻已互視一眼,目光中同樣一個字。
  「闖!」
  身形躍起,橫跨長空,呼嘯風聲裡蕭玦青光劍和楚非歡飛魚劍都光芒暴漲,牢牢護住秦長歌,秦長歌則卑鄙的用黑絲拉緊陰離,頂在自己前方。
  四面八方彩光如練,與飛舞的雪花冰雹混雜一起,交織成瑰麗的光網,每隔五個人,光芒便越發艷麗點,彩光躍動,不時射出細小彩珠,宛如雨落霓虹。
  那些光網,罩到陰離身上,對他並無傷害,卻如附骨之蛆,緊追著三人身形,空中不斷又哧哧風聲,交織得越來越密,陣法忽緊忽收,無論幾人奔到什麼地方,都隨之移動,光網所落之處,便如利刃相割。
  本來如果三人散開各自作戰,那麼只要攻開一個缺口,都有望闖關,現在秦長歌不能視物,蕭玦和楚非歡一步也不敢離開,抓著陰離又妨礙了一隻手的施展,是以一時左衝右突無法衝開,三人輾轉騰挪的餘地,越來越小。
  「哧啦」一聲,一道彩練鬼魅般自蕭玦背後一個詭異的角度出現,繞過他,擊向秦長歌背心。
  蕭玦青光劍立即橫拍,將那彩練猛力拍飛,那練飛起時突然一蕩,蕩出小小彩色珠子。
  蕭玦啪的一個鐵板橋,跪地哧然一滑,滴溜溜的彩珠插著他的左臂掠過,臂上衣袖被那東西一擦,突然現出絲縷,隨即化成大洞,那洞還在不斷擴大,毒性蔓延極快。
  蕭玦刷的扯下那截殘破的袖子,扔到對面一個彩蠱教徒臉上,那人啪的向後便倒,倒下時臉上肌肉扭曲五官碎裂,猙獰不成人形。
  他一倒下,立即就有人無聲無息的補上,缺口瞬間合攏。
  蕭玦絲的吸一口氣,大笑道:「什麼玩意!要逼得朕赤膊上陣麼?」
  秦長歌摸摸他衣袖,閉目聽風豁然拔刀,劍尖在陰離臂上掠過,帶出一溜血珠,隨即腳尖踢起一大塊翻起的泥土,血珠入土,秦長歌喝道:「一人抓一把!」
  蕭玦和楚非歡齊齊伸手,各自抓了一把,同時先塞到她手中,才抓了自己那一把。
  琉璃彩蠱,當初秦長歌對付蘊華就用過這一招,以帶血之土破之,尤其陰離的血,彩蠱臉陰離身姿都不靠近,他的血一定極好用。
  果然,接下來彩練光芒雖然還是極盛,但是到了近側,卻會自動一折避開,彩珠也不再飛出,蕭玦和楚非歡對視一眼,齊齊往先前死了一個人的那個方向沖,無論如何,替補的肯定沒有原來陣中那個熟練,要想打開缺口,只有從這裡突破。
  然而水鏡塵和班晏見陣法失效,對望一眼,齊齊撲起,水鏡塵身姿流雲,班晏步法鬼魅,一閃便進了陣中,水鏡塵手指一抬,掌間流動的劍氣突然飛射丈許,成了一柄超長的槍,直戳秦長歌咽喉。
  蕭玦和楚非歡立即齊齊來救。
  水鏡塵要的就是這個。
  他微笑著,雙手一分,身姿如梨花飄落,「長槍」突然變成兩柄「短槍」,拉開扇形光幕,左右籠罩撲過來的楚非歡和蕭玦,與此同時彩蠱陣光芒大漲,耀得人睜不開眼睛,彩光中班晏無聲無息已經到了秦長歌上空,「泰山壓頂」,毫無花哨卻殺氣凜然直拍秦長歌天靈。
  楚非歡在秦長歌右手邊,離班晏近些,一眼看見彩光裡隱約探出一雙雪白的手,按向秦長歌頭頂,大驚之下也不管即將插向胸口的「短槍」,橫掌上揚,硬接班晏掌力。
  「短槍」襲胸。
  蕭玦一掌拍出,將槍尖震得歪了一歪,側身的剎那由於角度的問題,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即將插入楚非歡胸口的「短槍」。
  第二眼看見的是秦長歌霍然回首,無限震驚關懷焦慮擔憂的神情。
  她那眼色落入蕭玦眼裡,彷彿重錘擊落,又或是剛才那一槍擊中了自己,貫穿了胸膛,搠開一個大洞,又森涼森涼的風透進來。
  電光火石間忽然掠過一個念頭。
  她是愛他的……是不是?
  她那麼害怕!
  如果,如果沒有楚非歡……
  這麼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卻像一堵牆突然橫亙在了面前,阻攔了直覺會做出的動作。
  本來來得及撥開那射向楚非歡的短槍的蕭玦,手突然慢了一慢。
  然而也是慢了那麼一慢而已,下一瞬間蕭玦迷濛的目色突然一醒,大喝一聲,毫不猶豫的長劍橫揮。
  然而高手對決,一瞬便是生死。
  掌力落,掌力迎,短槍射,如電光奔襲楚非歡心口。
  燦爛的銀色光芒,在脫離唯一可能造成威脅的攔截之後,以一往無前不容躲避的速度,射入。
  蕭玦目眥欲裂!
  「楚兄!」
  ……
  「短槍」射向楚非歡胸口。
  秦長歌突然閉目橫肩,全力對楚非歡一撞。
  楚非歡被撞得身子一歪。
  「短槍」呼嘯著穿過他的肩,帶出一溜雪花,燦爛開放在漫天冰晶裡。
  而班晏的掌力,擊空落地,轟然一聲巨響,地面一層石塊被齊齊整整的毀去。
  一聲大喝,蕭玦猛撲過來,他目中閃著怒色,也不知道是恨著班晏還是自己,二話不說一掌便向陰離拍去。
  他這一掌含怒而發,十足真力,竟是不打算再將陰離作為人質,定要將他立斃掌下!
  班晏果然急了,橫掌一抬,一道彩光橫削過來,蕭玦反手一轉,惡狠狠將陰離一推。
  班晏只好收手,再退,蕭玦直推著陰離衝過來,青光劍在陰離身後舞出潑風般的殺氣,完全是不顧一切的打法,班晏不敢回手,竟被逼得一退再退。
  蕭玦此時已經動了真怒--你攻我們必救,我便攻你必救,大家都有軟肋,看誰殺了誰!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你喜歡陰離!
  水鏡塵怎麼可能容許這種情況出現,衣袖一拂手指一轉,「長槍」又成「氣劍」,無聲無息追綴而來,直襲正在一邊躲彩網,一邊努力急急摸索著給楚非歡點穴止血的秦長歌。
  楚非歡一抬頭看見水鏡塵的劍氣,一把抱住秦長歌一個翻滾,騰空而起閃過那一劍,鮮血頓時又如紅綢般飄灑在碎雪之中。
  秦長歌恨然咬牙睜眼,一睜眼就覺得眼前猙獰,似有赤身妖魔撲面,只好再次閉眼,然而這一瞬間看見的景象令她心中突然靈光一閃。
  冷笑著,秦長歌在楚非歡身邊說了一句話。
  楚非歡怔了怔,隨即點頭,兩人再次一個翻滾避過水鏡塵的追殺,秦長歌五指一揚,數十道黑光閃過,楚非歡橫劍一掄,那些黑光被擊散得到處都是。
  那些細長的黑光飛快的穿過彩練,消失在包圍圈內。
  彩蠱教徒看見黑光,都下意識的先護住自己的要害,不想那黑光在半空中叮叮噹噹一陣亂撞,突然改了方向,在他們身前一滑而過。
  彩蠱教徒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突然覺得下身冰涼。
  低頭一看,褲帶斷裂,褲子突然掉落,露出殘缺不全被閹割的下身。
  「啊!!!」
  彩蠱教徒齊齊發出一聲慘叫,他們深以為恨,永生不願露於人前的悲慘缺陷突然袒露人前,不啻於天崩地裂,何況還有秦長歌大聲嘲笑:「哎呀,人妖!好多人妖!」
  男人恥辱,莫過於此。
  心魂俱喪羞辱萬分下這些人哪裡還管什麼陣法,嘩然一聲齊齊提著褲子作鳥獸散。
  陣法離奇崩潰。
  這下連水鏡塵也怔住了。
  而那廂,蕭玦狂笑著,將滿腔自棄的憤恨都化為手中劍招,再也不想管什麼光明磊落君子不欺,招招都向陰離身上招呼。
  插眼、掏心、扼喉、碎腑。
  什麼殺手殘忍就來什麼。
  班晏武功本在蕭玦之上,百招之內便可殺他,然而如今因為陰離招招受制,一個只管殺,一個拚命搶,不落下風也落下風。
  眼看蕭玦殺著連綿不窮,完全是不殺陰離誓不罷休,班晏這麼溫吞性子也動了怒氣,喝道:「蕭玦!枉你身為一國之主!竟幹得出這種潑漢般無賴行徑!」
  「待君子當如君子,待小人當更小人!」蕭玦狂笑,「朕不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而已,何錯之有!」
  「我是小人,」班晏一招拍開蕭玦挖陰離眼的劍勢,冷笑道:「不過你好像也未必從來都是君子?」
  「是!」蕭玦呼的又是一劍插向陰離咽喉「朕終於知道朕非磊落君子,那就何妨做個真小人!」
  班晏只好再次去擋。
  秦長歌突然無聲無息的竄過來,笑道:「那麼多個人妖,不妨再多一個!」橫劍向陰離下身插落。
  班晏目光一厲,橫袖一攔,袖如鐵板,巨大真力狂湧而來,秦長歌卻已飛快伸手在陰離面上一抹,笑道:「九龍大補丸!」飛出黑絲將陰離往班晏面前一遞,一把拉住蕭玦退了開去。
  蕭玦一扭頭,澀澀道:「長歌我--」
  秦長歌只是搖頭,拉著他和楚非歡飛退。
  水鏡塵飛身追來,突然頓住腳步。
  那邊,黑絲送出,班晏下意識伸手去接陰離。
  「轟!!」
  卷二:六國卷第八十一章纖手
  「轟!」
  劇烈震響之中,漫天硝煙將起未起之際,隱約彷彿有雪白的手指,做出了一個撈取拂盡的姿勢,隨限狠狠一推。
  地裂天崩,硝煙升騰。
  爆炸並不算範圍巨大,卻極其兇猛集中,濃黑煙飛夾雜著被激飛的碎雪黃土迸射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一團黃黑的矮雲,然後砰砰砸落地,灑了人一頭一身。
  地面因這兇猛無倫的一炸,不住顫慄震動,彷彿有人在用巨錘,一錘錘拚命敲擊,欲待敲開萬頃厚土,掙扎而出。
  硝煙未盡,秦長歌三人已經倒掠而出,秦長歌低聲快速的說了幾句話,蕭玦立即橫劍飛捲,光芒暴漲,倒走七星步,三轉兩轉穿插入因為爆炸而分神散亂的水家陣勢,抬手間刷刷幾劍,便砍倒兩人。
  缺口一出,凰盟的日月經天大陣立即反攻,原本旗鼓相當的陣勢,出現了勢力傾斜的局面,不多時,陣勢被毀。
  水鏡塵突然倒掠而起,手中劍氣一擲,如飛龍夭矯,直貫蕭玦天靈。
  立即有分身出來的凰盟改正,拔劍迎上,十數道劍光燦然閃亮,夾擊那道銀光。
  然而那卻是虛招,銀光擊到中途突然掉轉,水鏡塵飄身而起,落於銀光之上,飛雪中一個回首,眉目宛然的微笑,梨花淡淡,月光深深。
  他腳踩「銀劍」,御風而行,留一個玉樹瓊葩般的超逸背影,瞬間遠去。
  蕭玦手一揮,凰盟屬下一部分去追,一部分去鎮口破陣。
  蕭玦無心去追他,先從那些陰離懷裡搜出的瓶瓶罐罐裡找出解藥,給秦長歌嗅了。
  他始終不敢看楚非歡,低著頭遞過宮中最好的金瘡藥。
  楚非歡笑笑,接了,秦長歌過去,親自給他包紮,楚非歡卻只看著那爆炸的地方,臉色蒼白而目光微涼。
  前方硝煙未盡,地下隱約已經出現了一個深坑,坑中鮮血殷然,隱約有碎肉殘肢。
  卻一時辨不清是誰的。
  秦長歌突然發出一聲歎息,輕輕道:「其實我想殺的並不是你……」
  楚非歡捂著肩,注視著那方地面,悠悠道:「以身相代,雖死無悔,恩耶?情耶?」
  深坑裡,一隻形狀優美的手,奇異的沒有被鮮血和黃土所污,仍然保持著主人生前的潔白纖細,保持著一個撈取拂開的姿勢,輕輕指向側前方。
  側前方,灰土裡,陰離蠕動著,掙扎著咳血起身。
  來自中川,經過名匠改良過的,比霹靂彈更勝一籌的霹靂子,終於在首次使用中,便發揮了它無與倫比的威力,將當世頂尖高人,炸得幾近覆沒。
  班晏死,陰離傷。
  本來是應該倒過來的,班晏完全來得及退開,然而那一刻她選擇了繼續接下,其實就算接下,她也完全來得及鬆手,只要不管陰離死活就行。
  然而她永遠做不到不管。
  她突然發現,秦長歌在陰離全身上下,都塞那東西。
  班晏的選擇,毫無猶豫。
  最後一刻,她將所有霹靂子飛快從陰離身上拂下,然後將他推出。
  須臾之間,生死倒替。
  誰在多年之前便撥動了命運的絃索,以一個蒼涼的尾音,將生死相隨的故事結束。
  陰離伏倒塵埃,那一霎時間終究還是不夠,班晏沒來得及將最後一個粘在他腿上的霹靂子摘盡,他的左腿被炸斷,鮮血浸透了地面那層混著雪色的黃土。
  他卻並不知道疼痛,只怔怔注視著那只至死還指向他方向的手,恍惚中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無名寨子裡,遇見的那個因為觸犯禁忌全家被誅,自已也被扔進毒蟲谷裡,日夜號哭將要死去的小女孩。
  他當時就在谷中,借那遍天遍地的飛行毒蟲,練教中的百毒大法,始終不得突破的功法令他心情煩躁,那女孩被扔進來時,就落在他身邊不遠處的草叢裡,各種毒蟲立即嗡嗡的飛去,尋那芬芳的人體的氣味,孩子淒慘的哭聲響徹天地,他連眼皮都未睜開。
  哭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的,他沒在意,他只關注自己的功法,然面一日夜後他終究未能突破,鬱鬱站起,轉身就待離去,不想看見草叢微動,那孩子居然沒死。
  他冷然俯身,看著那孩子,她的臉已經被毒蟲叮咬得全部毀去,臉上結滿瘡疤和黑色瘤子,猙獰扭曲,宛如火灼,盡成焦炭,然而身子卻毫髮無損,她在落下時,本來沒有衣物,她一邊哭一邊拚命搬開石頭挖了個洞,將自己的大半身子埋進土裡,又拔草遮蓋了其餘的部位。
  他目中閃過激賞——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好好培養,必成大器。
  何況,自已修煉的百素大法,如果不能進益,那麼反著練拔毒,拿她來試驗倒是不錯。
  他帶走了她,培養她成為忠心屬下,十數年裡她創彩盅教,一步步成為玄螭天使,為他主掌全宮應對來敵,為他出謀劃策拓張勢力,她向他獻出全部,從無一刻背離。
  十數年裡他慢慢給她治傷臉,當一半容顏出現時他驚為天人。
  忽然便起了私心,為什麼要全部恢復她的容貌?這麼一個傾國傾城又天生武學奇才的女人,一個比他遲練陰家武功很多年,卻練得出類拔萃有所創新,甚至遠超陰家武功最高的先祖的女子,她只是因為身世和容貌的悲慘,才留在了陰冷的他身邊,如果她光艷如常,她會令天下瘋狂,那麼到時,他又將置身何地?
  他假借功力不夠,放棄了繼續治療,她無一句怨言,只笑著說終於看見了自己原本應該長什麼樣子,此生不枉。
  她盈盈敗謝他的大恩,他看著她,不知道慚愧。
  玄螭事變,自己那時正在練九天玄極功,陰差陽錯再次失敗,若不是她三日三夜一步不退的守在幽火澤,宮中子弟怕已無存。
  和西梁的界橋之會,他被西梁詐了一回,亂軍中狼狽奔逃,若不是她迎出數百里悍然接應,他未必能全身而歸。
  他並沒有真正救過她,她卻還了他一生的忠誠,乃至生命。
  陰離不住的咳著,咳出血沫,這許多年他只知道沉溺武學,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到不知道去深想一切,然而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沒有了,大約在剛才那一炸中,便已被炸碎了。
  只留下了一處巨大的空洞,穿過這午夜森涼的帶血和雪的風。
  他看著那隻手,那隻手擱在坑側,黃土飛雪中一個上揚的姿勢,看似一個人扒在坑邊,正想努力爬出坑來。
  陰離忽然掙扎著,一點點蠕動過去。
  身後拖出長長的一條血線。
  蕭玦探身動了動,秦長歌伸手一攔,三人默不作聲的看豐陰離,一步步挪向深坑。
  陰離的手,終於夠到了坑邊那手,他大喜的喃喃道:「班晏我來救你……」
  伸手大力一拉。
  落空的力道令陰離一跤栽倒,被震傷的內腑再一次鮮血狂噴。
  那只雪色纖手落於陰離懷中。
  陰離怔怔的看著那只斷手,目光中滿是愴然和不可置信。
  ……好像很多很多年前,某個黃昏,日光鍍上明紗長窗,他匆匆進了她閨房,欲待和她商量宮中的事務。
  她彼時正在梳妝,半邊長髮垂落遮住鬼面,銅鏡裡只見雲鬢香腮容色鮮妍,見他進來,回眸一笑,停在黑髮邊的纖手如雪。
  那般驚心的白與艷,宛如碧池邊一朵盛開的蓮。
  彷彿也只是一眨眼,那朵蓮花便悠悠垂落枝頭,萎謝在他的懷中。
  陰離輕輕的撫摸那隻手,撫摸那只記憶中自己從沒有這般溫情的觸摸過的手。
  很多年前他在毒蟲谷漠然聽她哭泣,很多年後爆炸那一刻他聽見她對他低低道:「離……」
  只來得及說一個字。
  是在喚自己的名字,還是在告訴他,從此,你我,離。
  陰離低低的咳著,偏頭將血沫咳進塵埃,他不願有一絲血跡,沾染懷中那玉色柔荑。
  他將那殘手緊緊揣進懷裡,掙扎著要跳進坑,將班晏的其餘屍骸收斂。
  秦長歌注視著他,無聲的揮了揮手,立刻有凰盟屬下意圖去幫忙撿拾,卻被陰離大力揮開,他什麼人都不看,艱難的滾進坑內,脫下自己的外袍平攤在地上,枯瘦的手指在坑內一點一點摸索,每摸到一點骨殖,都小心的剔去泥土,放在袍上。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黑暗天空中只有雪花旋轉飄落,落入那些黃土黑煙鮮血白骨中,瞬間消失不見。
  冰雹小了些,細細的飛落,聽起來像是環珮叮鐺的女子,蓮步姍姍遠去的步聲。
  長空下,飛雪裡,數百人的注視中,曾經煊赫一時,總掌一國大權的南閔大祭司,旁若無人伏倒在冰涼污濁的泥坑之中,將那伴隨了他半生的女子血肉,一一珍重收斂。
  她在時,他不曾予他回顧,她去後,他方知心意幾許,卻為時已晚。
  不過無妨,以後,我和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近乎永恆。
  陰離沉默抿唇,將那血肉斂成一堆,放進懷中,仰首看著天際飛雪徘徊如女子輕舞,漸行漸遠,而遠處,夜鳥悲鳴,掠過空山。
  然後撒手,坐在坑中,閉目,淡淡道:「埋吧。」
  ※※※※※※※※※※※※※※※※※※※※※※※※※※※※※※※※※※※※※※
  乾元六年正月十五,無名小鎮風雲再起,一場精心佈置的針對西梁最高層決策人物地暗殺行動中,南閔兩大勢力捐棄前嫌,合力出動,設大陣、掘地道、布幻毒、重重布網,意圖將西梁帝王暗殺於詭鎮之中,卻最終折戟沉沙,彩蠱教全軍覆滅,水家傷亡過半,水鏡塵於大軍追逐中逃逸,玄螭宮天使班晏被炸死,大祭司陰離抱骨自斷心脈而亡。
  那一夜飛雪落冰,死傷無數,大軍終於衝破陣法搶進鎮中後,對未及逃逸的南閔人大開殺戒,橫貫鎮中的一條長街,堆滿了來敵的屍體,鮮血融進薄冰,他成紅色晶體,沾染上了士兵黑色長靴,一步一個血色腳印。
  那一夜山風呼嘯,飛雪呼嘯,廝殺或奔逃的人們在呼嘯,然而在鎮中心,卻有一塊最為安靜的地方,永久埋葬了曾經叱詫風雲的一對男女。
  南閔人視為神祇的玄螭宮,從此和那個國家一般不復存在,而南閔遺民心中曾經的精神領袖,默默無聞的葬在了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廢鎮。
  古戌蒼蒼,大荒茫茫,從遠山奔過來的風,將那些刀光劍影和生死枯榮都凜冽的捲了去,再驚破,所有寫著謎題的夢境。
  那一日,還有一段對話和一幅場景,永風情園的留在了血跡殷然的廢墟。
  雪盡,日昇,最初一道日光投射到並肩而立的兩人身上。
  「……對不起。」
  「你在什麼對不起我的?」
  「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很卑鄙的人……很卑鄙。」
  沉默。
  良久以後,男子歎息著轉身,欲待走開。
  「那不過是你,愛她的方式。」朝陽下,藍衣男子回首,眼眸清透如玉,「還有什麼,比知道有人會全心全意愛她,全心全意用一生來呵護她,更讓我愉悅?」
  他微笑著,臉色有些蒼白,卻不掩神采光芒四射。
  「我很安慰。」
  ※※※※※※※※※※※※※※※※※※※※※※※※※※※※※※※※※※※※※※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晴空萬里。
  山背後還是山,只有一條蒼茫的古道向天際延伸,清晨的風吹過來,帶著雪後初霽的寒意。
  前方,越過那片漸生微綠的平原,雲州在望。
  秦長歌在馬上仰起首,長長的吁口氣。
  此刻,魏燕聯軍和西梁軍隊,都在和時間賽跑,誰最先趕到雲州,佔據了有利地形以待對方的疲兵,誰就勝。
  滄海輿圖之上,兩支強雄勢力,一自青瑪神山山腳下,穿蒙都草原,越確商山千里奔襲而來;一自天下第一帝都的心臟郢都,經平、齊、德、定、成州諸州遠途行軍迎上,然後在雲州狠狠相遇,天下勢力間的最後碰撞的巨響,注定將震動睿懿皇后家鄉之城,並遠遠擴散,引起四海翻騰之怒。
  誰的戟最先染上敵人的血,帶著火花燃起攻城的炮聲?
  前方斥侯已經來報,沒有發現敵蹤,將帥們疲憊焦灼了多日的神情,終於有了微微的紆解。
  秦長歌安慰的笑著,轉身看著楚非歡道:「非歡,你傷勢未癒,這麼多天不眠不休趕路,都瘦了一層,今晚到了雲州,無論如何你得先好好休息下。」
  楚非歡淡淡一笑,道:「無妨。」他出神的看著雲州方向,眉間微蹙,秦長歌細心的觀察著他的神情,小心的道:「非歡,你覺得有什麼不對麼?」
  「……哦,」楚非歡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展眉笑道:「長歌,我那點預知能力其實很有限,越是親近熟悉的人才越靈驗,而戰場休咎這般大事,是難以預測的。」
  「沒事,」秦長歌抬頭看著前方隱隱出現輪廓的城池,「我只是擔心你太累了,至於打仗,風雲莫測,要都給你推算出來,那還要咱們幹嘛。」
  楚非歡淡淡一笑,突然頭微微向蕭玦的方向偏了偏,道:「你去和陛下談談吧,他心緒不甚好。」
  秦長歌默然,半晌道:「你們不是談過了麼?」
  「長歌,你要明白,陛下只是太在乎你,」楚非歡偏頭看她,「他一生光明磊落,誠厚不欺,那一霎的遲緩,於是他是畢生恥辱,你如果不原諒,他更是永生都不願原諒自己。」
  「我沒有不原諒,你都原諒我為什麼要堅持?何況他真的只是一剎間的心魔而已,人的一生中,誰都有被心魔所擾的時刻,」秦長歌緩緩把玩著手指上的韁繩,「只是非歡,我最近好像心很亂,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心亂。」
  楚非歡轉首,靜靜看著秦長歌,透明的風裡,她亮若星辰的眸子宛如金鋼鑽,光芒閃耀,照得見大千世界故事種種,卻當局者迷,看不表自己去向和來路。
  無比珍重的看著她,楚非歡眼底漸漸起了一層迷離的霧氣,隨即緩緩散去,他一笑清透如風,卻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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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倒回到正月十八,夜。
  無星無月,只有一層一層無比厚重的雲,疊加在遠處深黑的天際,前幾日下了一場雪,沉沉的壓在樹枝上,時不時聽見「咯嚓」一聲,一些細弱的枝條被壓斷。
  三面環山的雲州城,安靜的沉睡在雪後清冷的空氣裡。
  「咯嚓」、「咯嚓」、「咯嚓」、接連不斷的聲音一聲聲響起,響起城西外不遠處的確商山中。
  聽起來卻不再像是樹枝斷落的聲音。
  一隻夜遊的兔子,驚惶的從草叢中竄出來,惶然回顧身後。
  「嘿,兔子!」
  大步的腳步聲傳來,一雙大手拎起這只莫名慌亂的兔子,那個獵戶打扮的人揚起眉,得意的拍了拍兔子毛皮上的雪。
  他住在山腳附近,夜裡出來解手,不防看見這只亂竄的傻兔,嘿,夜半家中睡,兔子送上門,多好的美事!敢情今年轉運?
  「咯嚓」、「咯嚓」、「咯嚓」。
  獵戶什麼都沒聽見,只是喜滋滋的拎著兔子,回身。
  「咯嚓」。
  黑暗中明光一閃。
  獵戶頓住身子,有些訝異的瞪大眼睛,他緩緩低頭,看著自己胸膜前突然凸現的一截帶血的槍尖。
  「噗通「。兔子掉在了地上,他努力的想在貫穿了自己的槍上轉身,看了看殺了自己的人是誰。
  然而槍尖突然一收,刷的從他胸膛抽回,隨即一股大力湧來,啪的一聲,他被踢飛到山路邊,如果一塊破麻袋棄之路邊。
  他斜斜倚在一叢柴垛上,看見自己身後的一處隱蔽山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黃甲黑衣的士兵,正在冷然拭著滴血的槍尖。
  隨即,更多的同樣裝束的士兵出現,越來越多,如同潮水般從那條山路源源不斷湧出,黑壓壓的佔據了整個山腳搦大的平地,山坡之上,茂密的叢木之中,隱約也可以見人影閃動,如一道道溪流,無聲匯聚在那越來越大的隊伍中,天知道有多少人神奇般的出現在這個平時很少有人蹤的確商山中。
  那些人無聲無息卻又步伐快速的從他面前走過,目不斜視,有人將那隻兔子一踢,低低罵道:「西梁這鬼地方,連兔子都瘦許多!」
  立即有人喝:「噤聲!」
  獵戶瞪大眼睛看著陌生的隊伍如狂潮般從面前衝過,將死的神智裡突然隱約明白了這是異國的軍隊,他充血的眼睛吃力的投向西方一處茅屋——那裡,住著他的妻子兒女。
  他最後聽見的一句話,是一聲森冷的低喝。
  「全數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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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商山腳的風,吹到雲州城牆下時,已經不帶一絲血腥氣息。
  正如那黑壓壓的大軍行到雲州城牆下時,已經不容毫無防備的城中軍民驚惶或喘息。
  本來應該有防備的,可惜朝中發來的所有傳遞軍報文書的人,全數被潛伏西梁境內的南閔勢力給劫殺乾淨。
  幾乎在聯軍到達的那一刻,攻城便立即開始。
  這些人,沒有帶糧草,沒有帶輜重,沒有帶戰車巨炮之類一切可以用來攻城的武器,完全的輕裝簡騎徹夜奔趕,甚至連乾糧也是計算精確,到得城下時,恰恰吃完。
  上頭有命令,沒有糧食,什麼都沒有,要吃,進城去搶;要換掉那些被荊棘勾破的衣服,進城去搶;要金銀珠寶,進城去搶,要玩玩西梁美女——進城去搶。
  按照正常的用兵方略,良將不策疲兵,本當休整完畢再開始,然而士兵們長途奔馳,筋疲力盡,如果此刻給他們躺倒,定然能睡上三天三夜。
  可是沒有三天三夜的時間可以等待,西梁大軍亦在急如星火的趕路,爭的,最多就是幾個時辰!
  那麼,就一鼓作氣的繼續吧,用逼迫和利誘的方式,逼你繼續。
  夜最深時,攻城戰打響,魏燕聯軍燃起火把,整個雲州都被火把的海洋包圍,站在城樓上遠望,宛如漫天星辰降落平野。
  馬思銳從自己的「帝王磚大宅」中被士兵們匆匆拱衛上城頭時,一眼看見地下黑黃二色連成廣袤一片的聯軍大軍,直接昏厥。
  魏燕聯軍很有默契的直接攻擊城西,他們從確商山腳砍下巨樹,數十人抬著巨樹,不去撞擊城門,直接衝著那一片顏色有異的青灰色城牆而去。
  西梁士兵拚命的發射弓箭,向下投擲火石火把石塊,然而聯軍人太多了,死一個被一批,那些黃甲的東燕士兵尤其悍勇,踩著腳下士兵同鄉的屍體,不管不顧冒著箭雨,頂著巨樹一次次撞擊。
  十數下後,城牆不出意料的斷裂,裂口處全是碎轉和泥灰。
  聯軍發出狂喜的呼喊,爭先恐後的躍進缺口,最先進去的被守在牆後的士兵一刀砍死,然而更多的人湧進去,將那些守牆的士兵踩死。
  城牆上一個不算大的缺口,卻成為了雲州城偌大軀體上的致命之傷,帶血的創口被有心的一遍遍咬嚙,無數人頭螞蟻般的源源衝入,像是黑色的毒法,融進了雲州平靜跳動的心臟,融進了雲州的血管。
  西梁士兵猶自不肯放棄的抵抗,城內卻隱隱響起百姓的哭喊,街角小巷一簇簇火光燒起,如衣色匈厲的眼。
  夜未央,而殺戮剛剛開始。
  聯軍歡呼著,湧上城頭,砍死那些據城不退的士兵,將他們的頭顱從高牆上扔下去,摔得稀爛,再在碎裂聲中哈哈大笑。
  雲州城的父母官,住過帝王宅,睡過帝王炕,等著自己做下一個帝王的馬思銳,拆掉了自己的牆,終於輪到了別人來拆他的牆。
  他在城樓裡一處夾角里被發現,攻城的士兵不認得他的代表身份的官袍,把瑟瑟發抖的他揪出來,活活從城樓上扔下,再被捲入城中的士兵們一遍遍踩過,零落在泥塵之中,以至於後來,再沒有人能找到馬大人的遺骸。
  雲州守將在城破伊始便放棄抵抗,率領部分將領投降,只有一個被罷免的城門官劉汝南,臨危之際再披戰袍,帶著一批死不棄城的士兵死守在那個缺口,在城牆外連殺三十二人,將長刀生生砍裂,最後失卻兵器,眼見敵軍包圍過來,大笑道:「敵寇屍首成山,丈夫死於其上,快哉!快哉!」
  爬上那三十二具屍體,觸牆而亡。
  聯軍士兵默然佇立,無人上前踐踏屍體,男兒心性重英雄,縱然敵對,縱然殘忍,依然不免為此觸動,一個小隊長肅立三躬,將劉汝南屍首端放於地,其後數十萬聯軍士兵經過此地,無一人辱及劉汝南屍身。
  午夜,不過一個時辰,雲州城已被佔領。
  厚重的城門在月光下,緩緩開啟。
  數騎絕塵而來,馬蹄騰起如線如電。
  士兵們雁列城門之側,排出一眼望不見頭的隊伍,見那當前一騎馳到,齊齊跪地。
  馬上騎士一勒韁,淡金衣袍在風中飛捲,他緩緩抬頭看著城門上,雲州兩個骨秀神清的大字熠熠閃光。
  清冷月下,男子仰起的下頷,有著流動的韻致和風華。
  他一揚眉間,十萬里江山鬱鬱青青。
  散漫的笑了笑,笑意慵懶而洒然,男子一揚鞭,在眾騎擁護下長驅直入,如利劍悍然穿透雲州。
  聯軍如浪如潮的歡呼聲中,男子登上城樓,淡然下望,只是一個揚掠的眼神,呼聲立止。
  數十萬士兵,用崇拜敬慕期待的目光望著自己心目中如同神人的主帥,望著這個彈指間便擊破西梁獨霸天下的破神話的氣度非凡的男子。
  看見他輕笑,平靜開口,聲音不大,卻響徹全城。
  「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