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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84章

  卷二:六國卷第八十二章旖旎
  乾元六年正月十八,浩劫降臨雲州,魏燕聯軍先期軍隊三十萬,神兵突降於確商山腳,無聲截殺所有城外周圍十五里地的哨樓和關卡,以雲州守軍猝不及防的速度攻破城牆之後,在聯軍主帥白淵的一聲屠城命令中,歡呼著衝入雲州大街小巷,用別人的糧食衣服去補充自己的糧食衣服;用別人的頭顱去練自己的刀法和槍術;用別人的姐妹女兒去安慰自己「久曠的身心」。
  城中黑煙四起,哭聲震天,無數人被殺,無數家門戶被砸碎,如狼似虎的士兵衝進哪裡,哪裡就爆發出瘆人的慘叫,衝出哪裡,哪裡就汪出高過門檻的血泊。
  老人們被踩在腳底,嬰兒被挑在刀頭,青壯男子更是在第一時間被殺戮乾淨,雲州城最大的承天街屍首堆積了足有三層,沒有一具堪稱完整。
  滿街的箱籠翻到間,士兵們狂笑著,在口袋裡揣滿銀兩,脖子上掛滿金鏈,手腕上叮叮噹噹幾十個手鐲,連褲襠裡都塞滿了首飾。
  那些韶齡的女子,連同花花綠綠的被褥一起被拖出來,士兵們輪流當街宣淫,女子的哭喊聲衝破雲霄,再漸漸細弱至無聲。
  戰死城牆口的劉汝南的女兒,十八歲的劉瑩,同遭厄運,她和母親沒來得及上吊就被拖了出來,這個剛烈不下乃父的女子,一刀捅死了母親,自己卻沒有自盡,一直奔到城門處,被一群士兵擋住,當一個士兵撲上她身子時,她咬斷了那個士兵的舌頭,將那舌頭嚼碎成塊,一半狠狠吞下肚去,一半噴吐了一地。
  滿街等著施暴的士兵被齊齊震住。
  聽得女子滿口鮮血,仰頭大呼:「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有人前去拉她,卻發現她張開的口中,自己的舌頭也被咬斷。
  當夜風聲低徊而慘呼猛烈,士兵們殺到最後覺得手軟,乾脆挖個坑一起埋掉算完,原先看見女子都去輪姦,後來變成一人分一個,再後來相貌不美的不奸,殺掉。
  到得天亮時,雲州已經成為死城,白淵國師的屠城命令,被執行得非常徹底。
  這一夜,史稱「雲州滅絕夜」。
  清晨,淡薄的陽光升起,照耀的卻再不是雲州父老安詳的容顏,而是那些慘遭浩劫死不瞑目的屍體。
  興奮了一夜的士兵們,遊魂般的在屍堆中穿行,倚著人頭堆吃乾糧。
  很多人換穿了西梁士兵的衣物,到城樓上守衛。
  馬思銳的帝王宅,現在自然是白淵的住處,這裡庭院深深高牆連綿,外間的哭喊和血腥,雲州城的慘烈和悲憤,是不會傳進來的。
  白淵在下棋。
  他輕衣緩帶,意態悠然,眉宇流動如風雲變幻。
  單手輕輕敲著棋枰,白淵笑謂對面的女子:「娘娘號稱北魏國手,如何今日這棋下得心神不屬?難道屠城也令您手軟了?」
  女子微笑,笑容嫵媚華艷,正是北魏純妃完顏純箴,「屠城是我的意思,我為何要手軟?」
  「說到這個,在下也覺得奇怪,娘娘為何一定要屠盡雲州父老?」
  「國師撇得好生乾淨,這個命令,不是您親口下的嗎?」完顏純箴神情無辜。
  白淵輕輕敲著棋子,淡笑不語。
  門外傳來傳報聲,白淵應了,掀簾進來的是投降的雲州守將郭恆,大氣不敢出的跪在地下,深深俯首。
  白淵微側身子,瞟了他一眼,道:「郭將軍,府中未受驚擾吧?」
  郭恆顫聲道:「……沒有,寫國師護佑,下官一定忠於國師,甘甘甘為馬前卒……」
  「哦,很好,馬前卒是不用你親自去做的,先鋒卻是你最合適,」完顏純箴嬌笑接口,「你的主子快要到了,點齊兵馬三千,你出城去迎吧。」
  「啊……」郭恆僵著身子,不知所措,要自己一個降將,用三千兵,去迎戰本國陛下的二十萬大軍?這這這這不是要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白淵笑著瞟了完顏純箴一眼,淡淡道:「娘娘和你說笑呢,她的意思就是你去迎,不是出戰。」
  郭恆怔了怔,背上突然出了陣冷汗,敢情這兩位大人物是要自己將陛下迎進雲州,然後關城門,一舉殺掉陛下和太師!
  郭恆的手指顫抖起來,去壓抑著不敢言聲,自己的一家老小,全部被聯軍士兵「保護」著呢。
  白淵突然微笑著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郭恆身子一顫,猶猶豫豫靠近,白淵手一伸,輕拍在他胸前,郭恆不由自主張開嘴,白淵手指一彈,郭恆眼前黑光一閃,一個藥丸般的東西被彈到他嘴裡,咕嚕滾了下去,隨即咽喉深處泛起淡淡苦味。
  「你膽氣確實有點小,我很怕你等會兒覲見天顏露了馬腳,給你吃個大補丸壯壯膽,」白淵不再看他,繼續下棋,「如果你不想全身寸裂而死,你就給我爭氣點。」
  郭恆面色死灰,連連稱是,抖抖索索的退了出去,完顏純箴微笑著,啪的一聲擱下棋子,道:「將!吃你老帥,叫你有去無回!」
  正月十九,午時尚差三刻。
  西梁大軍出現在地平線上。
  秦長歌在馬上仰首看了看前方雲州城平靜飄揚的西梁黑龍旗,目光細緻的在城頭上方一一掠過,沒有攻城的痕跡,沒有血跡。
  蕭玦手一揮,一隊士兵轉向城西,去看那道傳說中被拆的城牆,不多時回來,報說確實是青灰漿糊了碎磚,很容易被攻破。
  蕭玦上挑的長眉怒氣一現又隱,一揮手道:「進城再算賬!」
  大軍接近,先行官帶隊策馬前驅,不多時城中鳴炮三響,雲州守將郭恆,帶領三千兵馬,軍容整齊的迎了出來。
  從蕭玦開始,三人的目光都極其嚴格的審視了郭恆和所統帶的士兵全身上下,盔甲整齊,刀劍鮮明,精神狀態也很正常,郭恆的氣色有點不好,眼圈發黑,不過那也實在不能作為懷疑的理由。
  城門開啟,雲州城袒露大軍面前,隱約可見承天街平直道路,時有行人三三兩兩行路,一派安寧祥和,未受驚擾景象。
  將領士兵們都露出了歡喜的神色,這些天大軍長途跋涉,沒日沒夜的趕,著實疲乏透頂,終於趕在了敵軍的前方,想著等下可以進城休整,又可以背靠堅城迎據來敵,都有些迫不及待。
  蕭玦秦長歌在郭恆恭敬的引領下入城,大軍浩浩蕩蕩跟隨其後,經過護城壕時,秦長歌俯身看了看壕中的水面,又仔細看了看城門上的角樓,笑道:「郭將領的部下,不愧我西梁健兒,身姿步法,看起來都殺氣凜然啊。」
  郭恆低眉斂目,連連躬身,「太師誇獎,太師誇獎……」
  此時蕭玦,秦長歌,和大軍主帥馮子光都已進入城門洞內,蕭玦目注前方,輕輕駐馬,頗有感觸的道:「雲州城風貌依舊,不知道當年的梅林是否還在?」
  他目光有些遙遠,想起多年前梅林中的清麗女子一笑回眸,想起雲州戰役自己和長歌的並肩作戰,不想此生居然還有和長歌再次於雲州齊心對敵的一刻,命運翻覆輪迴,當真是再奇妙不過的事。
  郭恆苦澀的牽了牽嘴角,俯低的腦袋讓人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是連聲道:「還在,還在。」
  他神情有些猶豫,手指掩在身後緊張的絞緊,他身邊一個面容平庸的將領,有意無意的向他靠近了一步,低咳了一聲,郭恆的背脊霍然一僵。
  抬眼,看了一眼因為蕭玦停住而停下的大軍隊伍,郭恆咬咬牙小聲道:「陛下……梅林就在落鳳台之後不遠,要不要進城後,末將帶您去看看?」
  蕭玦唔了一聲,笑道:「不勞你,朕自有人陪著。」他目光有意無意掃了秦長歌一眼,秦長歌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幾人繼續策馬前行,郭恆慇勤的在前方引領。
  前方,城門洞口一半的地方,是一座懸門,這東西的作用,就是待敵軍破門後緊急落下,可將其一分為二各個擊破。
  郭恆的任務就是在將西梁的皇帝主帥們引入城中之後放下懸門,將大軍割裂,然後甕中捉鱉殺掉西梁所有首領,則大軍不攻自破。
  蕭玦的馬蹄,已經過了懸門的位置。
  郭恆不敢看蕭玦的臉,眼角餘光瞥著他的馬身,手心裡的汗一層一層,連袖子邊緣都已濕透。
  他的「副將」,眼光則緊緊罩著那個平靜雍容的趙太師身上,這個名動天下的西梁第二人漫不經心,卻目光如炬,從出現在城門前那一刻開始,所有可以埋伏的地方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捏緊了掌心的長鞭,等待剎那之後的殺機。
  秦長歌其實只是習慣性的掃瞄,她計算過路程和時辰,自己無意中得到的消息是比較早的,隨即立即行動,一刻都沒耽誤,而敵人大軍行進,遠跨兩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比自己要早,而這一路過來,角樓暗哨都完好無缺,四處都無可疑痕跡,確實沒什麼好再擔心的。
  午時日光強烈,射進幽深的門洞,將馬身的影子拉得很長,最前方蕭玦的馬頭已經過了懸門,越過了內城門那道彎彎的弧影。
  大局已定。
  馬上就會放懸門,而懸門之後,足有五千軍馬等待圍殺,「副將」悄悄的鬆了一口氣。
  郭恆神色陰晴不定,卻也慢慢放開了緊握的手。
  陛下……對不住,誘你入陷,非我所願,只是自己的命,終究要緊些。
  秦長歌也鬆了口氣,道目前為止都無任何異常,看來自己真的是多慮了。
  一轉目間,突然發現楚非歡不在身邊,秦長歌怔了怔,回頭去找他。
  目光流轉間,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前方內城城門門軸處一點異物,秦長歌一眼掃過沒有在意,繼續回首。
  紅色……碎肉?……門軸上……
  秦長歌腦中光影一閃,突然覺得有點不對,霍然扭頭。
  大喝:「退!」
  淡黃身影一閃,秦長歌那聲大喝一出口,蕭玦立即反應過來,左手一挽秦長歌,右手一拉馮子光,飛身便退。
  與此同時另一聲大喝響起:「放!」
  身後影子一黯,不知何時那懸門已經放下一小半,如一道黑色幕布,自幾人背後飛速降落。
  「射!」
  城門內,城頭上,街道旁,屋頂上,突然閃出無數黃黑二色衣甲的士兵,足有數千之眾,齊齊彎弓搭箭,嗡的一聲箭落如飛蝗,又似突然飛來了朵深青色的密雲,帶著無數殺機射向城門洞中後有懸門,前有亂箭的幾人。
  蕭玦大喝一聲,伸手抓起郭恆橫著一檔在三人面前,郭恆立即被射成刺蝟,蕭玦將他當成人棍霍霍一陣飛舞,將箭全數盪開。
  只這麼緩得一緩,懸門已落大半,已經不夠蕭玦那樣的身高直立穿越。
  秦長歌立即伸手去推蕭玦,蕭玦一把抓住她的手,運足真氣橫臂一甩,生生將秦長歌扔出懸門。
  秦長歌倒飛而出,腳尖在城牆側一勾,立即就要蕩回來再救蕭玦。
  只這麼一出一回,懸門已落四分之三。
  馮子光搶過來,掌中金錘一陣飛舞擋在蕭玦面前,大喝:「陛下出去!」
  蕭玦一聲長笑,將郭恆的屍體一陣猛舞,血花飛濺中,他再次一拽馮子光,一腳將他橫著踢出。
  巧巧的從只剩五分之一的懸門空隙底側穿過,正撞上搶上來想回到蕭玦身邊的秦長歌,將她的身形撞得歪了一歪。
  兩人砰然相撞裡秦長歌眼前黑了一黑,心底大叫:「來不及了!」
  懸門將閉。
  秦長歌百忙之中抬眼一瞥,發現懸門的機關不在自己那面,而在內側,想要從這裡卡住機關停止下降也不可能。
  秦長歌傾身衝前,看見蕭玦的馬已被射倒,他的身子被懸門遮住,看不見全身,只見黑底金龍靴子飛快騰挪跳躍,越離越遠。
  他一個人,而城內足有數十萬大軍……
  秦長歌手指冰涼,心似乎都要停止跳動。
  不,不能!
  一咬牙,秦長歌唰的一下縱身而起,在懸門還剩最後半米高度時貼地飛掠而過,堪堪落於城門內。
  落地就是一個翻滾,滾到被射死的馬後,借馬身遮掩自己的身形,大叫:「蕭玦,蕭玦!」
  沒有應答。
  秦長歌眼前又是一黑,耳中突然什麼聲音都聽不見,連身後一聲巨響都只是隱約聽聞,漫天箭雨裡她只是心底冰冷的想……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嗎?
  頭頂風聲呼嘯,無數飛箭擦過頭皮掠過,奪奪擦過身後的門,閃起一溜又一溜的火花,有一枚箭特別的低,捲起秦長歌頭髮,帶走她一縷黑髮,險些傷到她頭皮,她竟然也不想去躲閃,只是覺得萬分疲倦,疲倦得連眼睛也不願睜開。
  卻突然感覺到身側風聲流動,熟悉的柏葉和松針的氣味卷近,一雙溫暖的手,輕輕然而有力的抓住她的手臂,爽朗中帶點嗔怪的語聲響起,「你瘋了,回來幹嘛?」
  秦長歌霍然睜開眼,看見蕭玦正在身側,不禁目光大亮,卻立即怒道:「剛才叫你你怎麼不回答?」
  蕭玦對她眨眨眼,無辜的道:「我剛才一直用郭恆的屍體檔箭,結果他屍體被射穿,內臟全部出來了,瀉到我身上,你喊我的時候,我正噁心得要吐,又沒想到你居然回來,險些岔了氣,那裡還答得出話來。」
  說完一瞪秦長歌,「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你跑回來幹什麼?你不知道這是死地麼!」
  「那你不知道這是死地麼?」秦長歌捂著鼻子皺眉很嫌棄的看著蕭玦一身的淋漓污髒,神情中卻透出點塵埃落定的欣喜,語氣裡隱隱有點小任性,「你能留,我為什麼不能?」
  「真想不到你居然會說這麼孩子氣的話,」蕭玦哭笑不得為他揮開連綿不絕的箭雨,「如果咱兩都折於此地,西梁必敗,東燕北魏怎麼可能放過西梁百姓?到時候咱們真的就成了西梁的罪人了,你素來大局為重,怎麼會如此衝動?」
  「我知道應當以大局為重,但是蕭玦,」秦長歌微微一笑,「要我任你一人留下來面對數十萬魏燕大軍,要我看著你走上死路,我做不到。」
  蕭玦突然不說話了,他抿著唇,目光閃閃亮的看著秦長歌,秦長歌一劍拍開一枝險些射到他眼睛的飛劍,又好氣又好笑的道:「喂,你傻了?著什麼地方什麼時辰?由得你發呆?」
  「讓我發呆一刻,就一刻……」蕭玦突然深深歎息一聲,呢喃道:「長歌,雖然我不願意你回來,可是我又好自私的那麼歡喜,歡喜你回來。」
  他附耳在秦長歌耳邊,低低道:「長歌,我終於又可以和你生死與共……」
  「是的,生死與共。」秦長歌對他嫣然一笑,一轉臉,正迎上蕭玦的唇。
  宛如風遇上了潮濕的雲,注定要下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雨。
  蕭玦的唇立即滑了下去。
  他的唇沿著秦長歌柔美的臉部輪廓下滑,急切的尋找她的唇,他呼吸灼熱而急促,松柏的清朗氣息陣陣撲面而來,奇異的擁有令人沉醉的魅力,秦長歌歎息一聲,突然覺得有些手軟。
  手一鬆,秦長歌突然也不想管那些亂七八糟的箭了,反正五條馬的馬屍都拖過來擋住,暫時那些士兵也不會上前來,等上前來,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好了。
  反正四面皆敵,前路多半是死,拼得一刻美好光陰也好。
  她抬手,抱住了蕭玦的腰。
  戰場之上,馬屍之後,無數敵軍包圍之前,萬千箭雨籠罩之下,那一對曾經生死與共卻因命運的無奈而漸行漸遠的男女,終於再次坦然相擁,旁若無人的在彼此唇間打下屬於自己的陌生而熟悉的烙印。
  這一刻殺氣籠罩下的氣氛卻旖旎如春,漫天的飛劍也奪奪連響,似也成了帶著溫馨和喜悅的琴音。
  蕭玦直願這個特別的吻可以纏綿的繼續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石爛海枯。
  秦長歌卻終於推開了他,她面色微紅眼波流動,氣息有些微微不穩,嗔道:「在都什麼時辰了……準備死拼吧!」
  眼光落到遠處隱約飄飛而來的人影,秦長歌露出一絲憂色,她素來是個生命終於浪漫的人,之所以肯在這裡戰地一吻,是覺得此番回來,只怕難逃生機,就算後面大軍馬上衝破懸門,可白淵呢?白淵是不會給他們留下活命的機會的。
  不如死前浪漫一把也不虧嘛。
  青光長劍橫拍豎點,漫天裡都是星稜閃耀,將那些強勁飛箭一一擊飛,蕭玦突然笑道:「喂,你發什麼呆了,誰說我們要死拼了?」
  「嗄?」
  蕭玦目光向身後懸門溜了一溜,示意秦長歌去看,秦長歌這才看見身後懸門不知何時已經被誰極其精準的卡住了一塊巨石,沒有徹底合攏,還留了可以供人貼地而過的縫隙,想必是先前故意落到後面的楚非歡,在關鍵時刻趕上來,擲了這塊救命石頭。
  秦長歌心中大喜,喜歡完了突然反應過來,蕭玦那混蛋,竟然詐我?他早就知道自己和他不會死,偏偏不說,還搞那麼悲壯的同生共死,害的自己居然陪著他一起瘋狂了一把。
  秦長歌惱羞成怒,卻又沒處發作,能說什麼?你賠我?賠什麼?蕭流氓會立即眉開眼笑的湊上來要求「賠償」的。
  惱怒之下大喝道:「我不想爬過去,那太沒面子了!我是太師!」
  「我還是皇帝咧。」蕭玦這話可不敢出口,一劍排廢那些越來越密集的箭,無奈的道:「好,太師,你不想爬過去,我背你爬過去。」
  「我不做烏龜的殼!」
  蕭玦差點沒被嗆了個倒仰——這女人,這女人還是當年那樣,平日裡冷靜得像神,強勢得像男人,遇到不順心的情事就是完全的小女兒態,無理取鬧的本事比溶兒還強上幾分。
  正在想著萬一她真的不肯爬自己是踢他還是踹她的時候,秦長歌突然撲哧一笑,轉了轉眼道:「喂,蕭玦,這些年你腿功練得如何?」
  「你要試試嗎?在這裡?不好吧?」蕭玦萬分羞赧。
  「你這下半身思考的蕭狼,」秦長歌瞪他一眼,道:「我為什麼要爬過去?趁城門還開著,白淵還沒過來前,我要把懸門吊起,咱們借力打力,先攻他個措手不及。」
  她和蕭玦示意了幾句,隨即一伸手,從身前那個倒霉的被射死的「副將」腰間抽下他的長鞭,又從頭髮裡取出黑絲,一根根連接好,抬頭看了看懸門頂,道:「來,踢馬屍!」
  蕭玦一抬腳,呼的一聲將一具巨大的馬屍踢起,直飛到城門半空。
  秦長歌立即一個翻滾,縮到馬屍背後,手中黑絲長鞭一甩,啪的一聲搭上頭頂高大的懸門閘口,低喝:「再來!」
  蕭玦再次一踢,這回這具馬屍被踢得更高更遠了點,秦長歌一踩先前那具馬屍,半空中翻滾道第二具馬屍之後,借馬屍遮掩,再飛出一條黑絲,搭上先前那條長鞭,伸手一拉。
  軋軋連響,一邊閘門被拉動,懸門動了動。
  此時第一具馬屍方才落下,第二具馬屍將落未落,蕭玦已將第三具馬屍踢起,恰恰遮住秦長歌將要暴露的身形。
  秦長歌再次一拉,另一邊的閘門也被拉開,懸門開始緩緩上移。
  第三具馬屍落下,而第四具馬屍也到了,馬屍在半空中此起彼伏翻滾的煞是奇妙,有些弓箭手竟然看怔住,呆呆的停了手。
  後方卻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輕笑在後,電光在前。
  一道淡金色身影,明明剛才還在很遠的地方好像一個小點,轉眼間就立在了城門前一方屋簷,衣袂飛舞,微笑下觀城門洞裡的奇妙場景。
  他彷彿只是揚了揚手,掌間便射出淡金淺碧的華光,如一道月光從蒼穹遠處射來,華麗亮烈,不容人躲閃退避。
  那光行至中途,忽分兩道,一射扯住閘門的長鞭,一射那遮住秦長歌身形的馬。
  白淵已至。
  啪一聲,長鞭瞬間就不見了,不是斷裂,是不見,彷彿浮塵般消散在空氣裡。
  秦長歌立即撒手,一個觔斗翻了回去,拽著蕭玦,也不管懸門未來得及全部拉起,也不管趙太師不爬洞那個宣言了,立即蹭蹭蹭的爬了出去。
  知其不可為便絕不為,秦長歌一向很識時務,絕不勉強自己去送死。
  鑽出懸門縫,秦長歌立即一返身,湊近門縫大喝:
  「白淵,你若殺我雲州父老,我定要你碎屍萬段!」
  一陣靜默。
  隨即,門後,閒淡悠然,卻又奇異帶有睥睨萬方感覺的獨特語氣,淡淡響起。
  「那麼,我等著。」
  卷二:六國卷第八十三章驚夢
  堅城被奪,先機盡失。
  而後方,將是新一輪的速度比拚——誰的後續援軍最先到?如果是魏燕聯軍先到,西梁大軍將腹背受敵,如果是單紹帶領的西梁援軍先到,與二十萬先期軍隊會合,拿下雲州,滅掉三十萬城中聯軍,則會輕易許多。
  這是新的一輪時間的賽跑,競賽者卻不再是白淵和蕭玦,連他們自己,對接下來的形勢也全無掌控,只能等待結果。
  先前懸門之險,幾乎在秦長歌蕭玦遇險的那剎,城頭士兵便對城下欲待入城的軍隊展開了攻擊,所幸楚非歡落在了後面,他先前不在秦長歌身側,就是去重新部署入城隊伍的,將盾牌步兵調在最前面跟隨帝駕入城——城樓飛箭,盾牌兵除了一個開小差的被射死,其餘及時退下毫髮無傷。
  看見秦長歌安然退出,守在門那側的楚非歡眉宇一舒。
  西梁大軍有序後撤,在城周紮營,環圍住雲州,三人步出主帳,遙遙注視前方雲州城,那裡的旗幟已經換掉,斗大的「白」字在風中招搖,蕭玦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長歌卻一把拉住楚非歡,手指抓得緊緊,目光緊緊盯著那半落不落的懸門,低聲道:「非歡,非歡,雲州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楚非歡目光一閃,沉默半晌方道:「別想太多,現在最要緊的,是奪回雲州。」
  秦長歌怔怔看著雲州方向,低低道:「那個門軸上,是碎肉,我一眼看過去,好像有人的舌頭,不知道是誰噴在那裡,提醒了我。」
  她不勝寒冷的看著遠遠城樓上大步巡視的士兵,道:「我在進城的時候就覺得,那些兵,步態身姿,不像安寧了多年沒有打仗的守軍,倒像剛剛經歷過一場嗜血殺戮的人,那麼遠,看過來的眼神都是酷厲的……非歡,雲州……雲州遭受了什麼?」
  三個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那個恐怖的念頭,都齊齊立即掉開目光,不願去直面那樣殘忍的想法。
  蕭玦狠狠的甩下頭,似乎想將那個可惡的想法從腦海裡甩出去,從齒縫裡森然道:「如果他敢,我必以十倍報之!」
  「我們不能等待,」秦長歌冷冷看著那個「白」字大旗,「誰知道等到最後,是不是等來攻擊我們背後的敵人?」
  我轉身,看著蕭玦和楚非歡,三人目光一碰,俱都頷首。
  「白淵料定我遠來疲兵,定然要先休整,我偏不休息!」
  「如果我們現在不動,今夜他必派人踏營,咱們休息也休息不好。」
  「白淵定然有防備,但是聯軍不是他一個人的,只要有一部分人有懈怠之心,咱們就有機可趁。」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反正一股氣到了這裡,不必讓那氣洩盡重來。」
  蕭玦一笑,一拂衣袖,大喝:「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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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州刺史府。
  雅室擺投精緻,錦帳珠幌,風過水晶簾琳琅有聲。
  簾前白淵負手而立,微笑打量著四壁,看的卻不是那些名品書畫,而是牆磚。
  半晌微笑道:「這帝五磚造出來的宅子,好似也未曾庇佑馬大人?睿懿皇后福澤萬里的傳說,看來早就該破滅了。」
  他對著牆壁而言,竟似像在和人說話。
  一陣沉默,半晌,簾後忽起「仙」「翁」之音,其音清越綿邈,比那水晶簾還明麗上幾分。
  白淵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傾聽,眉宇間微有神往之色,良久道:「您的琴藝,以是更有進益,天下第一琴,大約除您之外也無他人配稱了。」
  簾後無人應答,卻又起撥琴之聲,其音輕快,似少女春日裡蹴鞦韆,隨風輕颺裡蕩出一串銀鈴般的巧笑。
  白淵也笑,竟是少年兒郎般的明亮笑意,自眉梢眼角間一絲絲漾開去,每一絲弧度都泛起春水漣漪。
  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身側,定然要愕然至不敢相認,無法相信縱橫萬里手段狠辣的白淵國師,竟然也會擁有這般明朗純粹的笑容。
  帶著燦然的笑意,白淵輕輕道:「您何必一定要來?戰場凶危,何況……唉。」
  簾後光影淡淡,錚錚琴音又起,這回琴音先是明快乾脆,隨即又轉低徊宛轉,徘徊迤邐,不盡喜悅纏綿。
  白淵先是無奈挑眉,聽到後來笑意卻漸漸淡去,卻又沒完全散乾淨,有些奇異的神情凝固在他眉宇間,映著珠光明滅的水晶簾,平邊清晰半邊模糊,看起來竟有幾分森涼。
  然而語氣卻和剛才一模一樣毫無變化,甚至輕笑都不曾有一點走樣,「既然您堅持,那麼臣唯有拚死護您周全而已。」
  他回身,面上神情已經完全如常,姿態優雅的對著水晶簾輕輕一鞠躬。
  「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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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傍晚,西梁和魏燕聯軍,在一次意圖誘殺失敗後,正式拉開了爭霸最後一戰的序幕。
  西梁此次採取了非常規的戰術,在自己失卻先機,城池被佔,剛剛長途行軍到達雲州城下還沒來得及休整的情形下,悍然對佔盡優勢的魏燕聯軍展開了進攻。
  城門守軍每隔兩米一人,魏軍和燕軍士兵各佔一半,在占城最初,聯軍已經接到了國師和純妃的命令,今夜務必加強防守,不可懈怠,東燕士兵對國師向來視如神人,凜凜惕惕不敢有違,魏軍對純妃娘娘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好感,因為法王何不予曾經對這位北魏三大巨頭之一中的唯一女性下過批語,「女面之蛇,深澤之妖,窺伺陰潛,必禍我主。」
  北魏人膜拜何不予,何法王一言定論,純妃最起碼在底層民眾心目中的地位,是難以翻身了。
  這麼一個禍國妖孽發佈下來的命令,北魏士兵愛聽不聽,紛紛抗著刀槍在城樓上找避風處睡覺,精神好點的,則興致勃勃的聚在一起,從袖子裡口袋中褲襠裡摸出自己昨夜搜羅在的金銀珠寶,互相估算著價值,美妙的陶醉著自己暴增的家產。
  所以城頭上出現了極其古怪的一幕,東燕士兵守衛的那一邊,旗幟森嚴神情肅然,人人立得標槍般直,北魏那邊稀稀拉拉,遠望去那邊城牆像個缺了牙的老太的嘴。
  所以城頭上出現了極其古怪的一幕,東燕士兵守衛的那一邊,旗幟森嚴神情肅然,人人立得標槍般直,北魏那邊稀稀拉拉,遠望去那邊城牆像個缺了牙的老太的嘴。
  西梁大軍就是直接衝著那半邊城牆去的。
  動用了能帶來的所有的床弩和拋石車,床弩由八張弩連成,所用之箭粗如車條,箭鏃大如巨斧,拋石車所用的石塊,已重如一個十歲孩子的體重。
  蕭玦一聲令下,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塊立即呼嘯著穿長空,帶著凌厲的風聲惡狠狠砸向城牆,隨之而來的是燃燒的裹著乾草的泥團,以及中川趕製提供的一批止好的爆炸彈。
  黑色夜空裡青光一閃,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幾乎同時撞上了厚重的城牆,每塊石頭砸落,城頭上牒垛頓時被削去,連帶著人體落地的慘叫聲響,隨後而來的燃燒和爆炸彈則將破壞力進一步擴大,北魏士兵還沒來得及把褲襠塞好,那些閃爍著死亡之光的光團已經鑽入了他們的褲子,將那些金銀寶貝連同他們自己的寶貝同時燒化。
  西梁砸石頭的勁兒更是深具乃帝風格,極其瘋狂,床弩和投石頭一刻不停的對著北魏守衛的東邊城牆傾瀉,底下的石車一遍遍的撞城門,無數士兵如黑色狂潮奔來,蜂擁而上,利用勾索拚命攀爬城牆,火把照耀下只看見螞蟻般湧動的人頭,不停栽落,再鍥而不捨繼續爬。
  東燕士兵自然不會任由北魏守衛的城牆被輕易攻破,在最初的突如其來的猛烈打擊之後,沒能反應得過來的北魏士兵死傷慘重,但是東燕士兵迅速進行了替補,他們拚死抵擋,連射帶刺、連砸帶嗆、連燒帶澆,並訓練有素的點燃火炬伸出牆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頭上便成了盲點,攀牆的士兵看不清牆頭情況,牆頭的守軍卻將來敵動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動挨打的局面。
  城頭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聯軍士兵面對面的肉博,長刀入肉的聲響嚓嚓不斷,鮮血和肌骨在這裡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賤若螻蟻,時時被踩在軍靴的腳底。
  強攻持續了整整一夜,西梁的衝撞焚燒對城牆造成了一定的破壞,但是很可惜,除了那條被訴去的城牆之外,雲州的其他城牆都遵循敬愛的睿懿皇后的命令,造成極其堅固,而那條昨夜的大缺口,今日怩已被白淵早早命人重兵看守,城內的兵力本就勝於城外,攻守之間攻方向來也是難度較高的一方,如此,西梁三進三退,整整一夜的廝殺,始終未能攻上城牆。
  本來如果是正經的攻城占,那麼蕭玦和秦長歌有的是辦法攻城,堆土台佔據制高點壓制城牆,挖掘地道塌陷城牆都是很好的辦法,然而這都需要時間,而現在,最缺的是時間。
  一夜攻城,蕭玦三人也一夜沒合眼,將近黎明時,秦長歌趴在案幾上睡著了。
  蕭玦看著她,無限憐愛的歎息一聲,輕手輕腳走過去,想要給她披件衣服,坐在一邊看軍報的楚非歡卻突然對他搖了搖手。
  蕭玦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長歌十分警醒,給她披衣服會驚醒她,當下放棄,楚非歡對他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出了帳。
  看著前方慘烈戰況,蕭玦無奈歎息一聲,下令退兵,鳴金聲響,西梁開始有序撤退。
  城頭上黃底紅字舞雙龍大旗立時大肆揮舞,舞得極其囂張。
  蕭玦重重哼了一聲,楚非歡卻道:「斥侯有報,確商山三百里外,有敵軍。」
  「換句話說,我們頂多還有一日夜的時辰來攻打雲州,」蕭玦皺眉道,「單紹大軍也在三四百里外,比魏燕聯軍遠些,但是道路狀況比他們好一些,約莫花的時辰也差不多,竟是無法確定誰會先到。」
  「凰盟隨軍下屬已經派出,在確商山搜索敵蹤,盡量擾敵,拖延他們的到達時辰,「楚非歡遙遙看著退回大營的西梁軍,眼光在雲州城外的確商河上掠過,極慢極慢的道:「敵方倚城而戰,兵力將領皆不遜於我,單憑強攻實在難勝,陛下,還有一個辦法……」
  「不,不能……」蕭玦立即搖頭,長眉皺起望著確商河的方向,「我知道你說的是水攻,確商河在雲州城上游,如果築開堤壩,引水倒灌雲州,敵軍必改,可是,可是……不能,別說我,就是長歌也絕不會答應的。」
  「引水灌城,生靈俱滅,我知道陛下不忍雲州四十萬父老隨葬,」楚非歡臉色在目光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連唇色都是白的,話語卻堅冷如鐵,「但是,雲州現在,還有父老存在麼?」
  蕭玦被這句話驚得一跳,豁然回首,連聲音都變了,「你說什麼?不,不至於如此,不至於!」
  「陛下你知道,至於,因為白淵那個人,是完全做得出來的,何況還有北魏首腦在,無論是完顏純諫還是魏家兄弟,都不憚於屠城,為了避免後患,為了激勵士卒,這本就是最好的法子,」楚非歡依舊一副冷若千年冰晶的模樣,「陛下,你只是不忍去想,就如長歌,長歌也一樣。」
  蕭玦退後一步,看著雲州的方向,手指緊緊攥成拳,拳頭在不住顫抖,半晌道:「四十萬,四十萬條人命……如果真是這樣,長歌會氣瘋,雲州她雖然沒有住過,但是是她的祖籍所在地,她從小被帶入師門,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父母,唯一知道就是師門告訴她,她祖籍雲州,所以對於雲州,她一直感情特別,朕因此對雲州也分外厚恩,年年免賦……不,不能。」
  「陛下!」
  一聲傳報打斷蕭玦失神的低語,蕭玦回首看見馮子光垂首立在三丈外,身後跟著一個渾身灰土黑煙,極其狼狽的士兵。
  蕭玦盯著那個士兵,心裡突然升起不詳的預感,這是誰?不是事關重大,馮子光會帶個小兵來見駕?
  馮子光見蕭玦目光掃過來,立即一臉慚色跪下,先為攻城失利請罪,蕭玦淡淡道:「你盡力了,罪不在你,朕不一直也在親自督戰?這是誰?」
  馮子光張了張嘴,突然有點出語艱難的模樣,那士兵卻突然猛地一個撲跪,跪倒蕭玦腳下塵埃,仰起滿是煙塵血跡的臉,放聲大哭。
  「陛下!陛下!草民是雲州守兵,趁亂逃出來的……雲州……雲州城四十萬父老,四十萬父老都被屠了啊!」
  ……
  蕭玦突然晃了晃,臉色瞬間焦黃,馮子光一把扶住他,焦急的喚:「陛下,陛下,陛下切莫憂急,龍體要緊……」
  「放屁!」蕭玦一生裡第二句髒話在這一刻終於暴怒的飆了出口,他只覺得整個心腔都在被烈火燒灼,湧到喉間都是血腥和鐵銹的氣味,那樣鋪天蓋地的憤怒撲過來,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去做什麼。
  耳邊響起馮子光驚惶的連聲呼喚,蕭玦只覺得亂糟糟的吵鬧,惡狠狠將馮子光一搡,馮子光被搡出丈許,在地上滾出老遠。
  那士兵地地下膝行幾步,一個頭,重重磕倒塵埃,抬起來時,已經滿面鮮血。
  「陛下!雲州昨夜,血流飄橫屍無數,人頭在承天街上堆成了山!全城無一定保得全命,無一女保得貞潔,四十萬雲州父老,一夜滅絕!」
  他淚流滿面,梆梆梆的地地下磕頭。
  「求陛下為我雲州父老報仇!」
  ※※※※※※※※※※※※※※※※※※※※※※※※※※※※※※※※※※※※※※※
  秦長歌在做夢。
  眼前影影綽綽,有迷離的霧氣不住徘徊,似乎是龍章宮鮫綃的帳幕在拂動,又似乎是自己太師府的內室的珠簾,那簾一層又一層,自己撥了簾一層層的走,卻如入迷宮,怎麼也走不到盡頭。
  正疑惑著急問,突然眼前簾子一掀,溶兒笑嘻嘻的從簾後轉了出來,手裡抓著一件紅衣,道:「娘,我和你換衣服。」
  他手中那衣服卻是尋常男子衣服,只是特別寬大些,自己愕然接過來,心裡渾渾噩噩的想,溶兒什麼時候這麼大了?要穿這樣尺寸的衣服?換衣服?和誰換?
  尚未想清楚,眼前場景突然一變,彷彿到了什麼船上,溶兒在船上招手,在自己小小的袍子上套了件寬大的紅衣,笑道:「娘,還不換?」隨即一個躍身,跳下船舷。
  水波濺起,豎成水晶牆,似曾相識的場景,彷彿突然有什麼晶亮的東西劃過心湖,秦長歌心中也是一顫並一亮,靈光一閃。
  「嘩啦」一聲,水波中突然湧出人頭,卻是個陌生女子的顏容,濕淋淋的眉目凌厲,她張開嘴,滿口鮮血!
  她在水中大呼。
  「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為何!為何!」
  ……
  秦長歌被那大喝驚得渾身一顫,霍然坐起,眼光一掠,四周軍報案幾,兵器架江山圖,依然的御帳如前,哪有什麼溶兒,船,陌生大呼的女子?
  原來是南柯一夢。
  卻又不全然像是夢。
  秦長歌以掌托腮,靜靜思索,心裡忽明忽暗,一些以前沒有想通的事情因這離奇一夢,忽有所悟。
  她的指尖,慢慢在案上劃過,寫了幾個字。
  隱約聽見帳外人聲,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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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玦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臉色著實難看,他的手一直按在營門木轅上,粗粗的木塊上的刺戳進了掌心,卻也不知道疼痛。
  一個字一個字的聽完了雲州遭屠的經過,他彷彿剛剛生完了一場大病,重重向後一靠,出神的看著天邊不語。
  他身邊,楚非歡臉色已經白得無法形容。
  良久之後,蕭玦才無限疲乏的道:「朕知道了,這個仇,朕一定會報,但是,」他看著楚非歡,「我們先不要告訴她吧……」
  「我已經知道了。」
  語聲清冷平靜,帶著非熟悉的人不能感知的森然和殺氣,突然而來。
  營門口,秦長歌目幽黑,靜靜佇立。
  她迎上蕭玦擔憂的目光,微微揚了揚下頷,一個堅定的,昭告著決心和決斷的姿勢。
  她甚至還笑了笑,只是笑得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雲州已無西梁子民,既然我四十萬父老俱已無存,那麼,我再猶豫徘徊,也太對不起那四十萬冤魂,對不起那嚼舌而死死不瞑目,英靈不散入我夢來,予我帶血一喝的雲州姐妹。」
  她轉首,看著確商河的方向。
  「淹死他們!」
  卷二:六國卷第八十四章追隨
  掘堤淹城,光天化日之下是無法動手的,整整一個白日,為了不使城內君猜到端倪,西梁軍輪番繼續進攻,將城頭守軍騷擾得疲憊不堪。
  金烏漸漸西沉,天邊的霞彩由絢爛漸漸轉為黯淡,當天色一層層黯淡下來的時候,楚非歡精挑細選出來的西梁精兵,也已經扎束停當。
  這兩千軍,有五百都是凰盟護衛充任,泰長歌這次帶出來的最優秀的凰盟衛一千名,一半用於阻截敵軍,剩下的全用在了今夜,其餘是當初京郊大裡楚非歡選拔出來親訓的精銳,真正的尖刀驍勇之師。
  兵不在多而在精,夜襲掘堤,人多反而壞事。
  當泰長歌行走帶風,大步出現在士兵買年前時,所有人都驚訝得張大了眼睛。
  太師大人一向懶散閒逸,風神雍容,連上戰場也是羽扇綸巾,一身黃袍飄飄灑灑,兵們早已習慣了太師的散漫風華,不想今日大人居然一反常態,黑衣勁裝。嘴唇好像有點上火,都氣了翹——這是怎麼啦?不過一時沒攻下雲州,一向談笑風雲的太師大人就著急成這樣?
  還有一旁的筆下,那臉色……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兵們睜大眼睛盯著西梁的最高統治者們,泰長歌之師漠然的一揮手,手上的白光在夜色中劃過一道弧線。
  「兒郎們,」她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肅然的殺氣,「剛剛接到的消息,雲州全城被屠,四十萬父老死絕。」
  兩千人齊齊怔住,隨即轟然一聲,每個人都臉色蒼白的發出低鳴,望向雲州方向,那裡,死了四十萬人?死了我西梁百姓四十萬?
  人群中有人開始哭泣,那些在雲州有些親戚朋友的士兵,不能自抑的震撼悲哭。
  更多人則狠狠大叫:「魔鬼!畜生!」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四十萬人命,要他們四百萬來賠!」
  「殺光他們!」
  群情憤怒,有些性子急的士兵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睜大燃燒著怒火的眼睛,急切的望著蕭玦和泰長歌,鐵甲和戰刀因為激動和憤怒的顫抖,不住撞擊,發出噹啷輕響。
  泰長歌雙手抬起,做了個用力下按的姿勢,喧囂立止。
  「就在昨夜,雲州城四十萬人命,包括老人,壯年,女子,乃至無知嬰兒,全數被殺,雲州十數萬姐妹被侮辱,雲州那些抱在母親懷裡號哭的嬰兒被捅穿,雲州的老人們被肢解,雲州的青壯年被活埋,四十萬生靈的鮮血在承天街上積血成河,高過了靴面。」
  她語氣沉凝緩慢,響在空茫冷肅的夜色中,聽起來空洞遙遠,眾人張大嘴,聽她緩緩描述昨夜雲州的地域慘景,恍惚中火光、哭號、鮮血、屍首、刀尖上哭號的嬰兒、血泊間伸出雙手努力掙扎的母親、長街上被拖出來,幾十個人輪流施暴的女子……電光火石,悍然一閃。
  每個人的氣息都被揪緊,心臟疼痛宛如刀割。
  夜靜無聲,唯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劈啪作響,風裡不知何時傳來淡淡的異味,感覺像是血脈氣味,眾人都是心中一緊,想起那夜雲州城四十萬生命都流出的鮮血,那氣味如沉雲盤旋在池城上空,要多級才能散盡?而雲州,要多久才能從廢墟中重生?
  「四十萬人,一個城池,百年承繼,一湮滅。」泰長歌緩緩道:「我雲州的父老,西梁治下的子民,在最絕望最慘烈的時刻,沒有等到國家軍隊的救援,這是國家宰輔之責,是我永生不能償付的罪惡。」
  她身邊,蕭玦張了張嘴欲待阻止,卻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
  「重罪已成,回天無力,草木低伏,山河同悲。」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為他們報仇!」
  泰長歌霍然轉身,一指商河方向,大聲道:「皇天在上!四十萬父老冤魂在上!你們睜眼看著,我不滅北魏東燕,不殺白淵完顏,天不容我!天必誅我!」
  「誓滅魏燕,誓殺敵酋!」
  怒吼聲撼動天地,火光將將士臉色映得通紅紫脹,抓緊刀柄的手,迸出鮮明的青筋。
  「跟我來!掘了確商堤,倒灌雲州城,將那些喪盡天良的儈子手,統統死!「
  「走!」
  幾乎是立刻,楚非歡挑選出的帶隊隊長便一個箭步竄了出來,抓住件黑衣,悍然撕破,亢聲道:「太師在給雲州父老戴孝,咱們不能全貼著那白布鮮艷,兄弟們,想報仇的,想殺人的,給我上來,袖子上一人綁一塊,這孝,咱們一起戴!」
  士兵們立刻排著隊列過來,每人經過隊長身邊時,都狠狠宰他手上黑衣撕下一個長條,綁在自己的袖子上。
  遠處喊殺聲傳到大營背面,已經只剩下隱約的節奏,靜寂中唯聞布條被不斷撕碎的哧啦聲響,單調而又殺氣凜然的響起。
  那些離去的筆直背影,臂上迎風飄舞的黑色布條,淒涼而又悲壯的飄搖在午夜的冷風中。
  不知道哪裡傳來夜梟的嗚咽,一聲聲。
  泰長歌待隊伍過去,一旋腳跟就要跟上,蕭玦一把拉住她道:「我去!」
  他目光堅定,抓住泰長歌的手指十分永歷,誰都知道今夜決不僅僅是掘堤這麼簡單,白淵城府深沉智謀非凡,怎麼可能不考慮到引水倒灌這一滅門絕殺計?堤壩處定有重兵把守,此去定然艱危重重,否則泰長歌也不用再剛才,將雲州父老被屠的消息公佈,以此慘烈事實和錚錚誓言,激起敢死隊奮勇血氣和同仇敵愾之心了。
  泰長歌卻輕輕撥開他的手,道:「蕭玦,你不能去,你需要出現在正面戰場,鬆弛對方的防備,只要你在攻城,完顏和白淵,便必須留下一個對付你,他們只能去一個,我們會輕鬆得多。」
  蕭玦沉默不語,手指的力度,卻稍微鬆了點。
  「阿玦,讓我去,那是雲州,我雲州的父老!」泰長歌輕輕道:「我不能不去,否則,此生寢食難安。」
  蕭玦目光黯淡了下來,無聲的放開手,怔了一刻,對一旁沉默佇立的楚非歡道:「楚先生……」
  「你放心。」楚非歡面具下的雙眼堅定冷銳,,一字足重千鈞。
  攻城的硝煙飄散到刺史府上空時,已經淡的沒有一絲鐵血的氣味,靜謐重兵拱衛的刺史府內,琴音錚錚而起,聲聲乾淨空靈,彷彿那撥琴的手,全然不曾沾染上那四十萬具屍首的鮮血;那雅致的琴,全然不曾震撼於那徘細不散的怨憤和悲傷。
  在水中央,有玲瓏假山,做了些蔭翠的裝飾,精巧的石階上去,一亭翼然,籐枝青蔓,韻味古雅,亭名:凌虛。
  白淵斜斜倚在亭欄,淡金色衣袂散在風中,掌中一枝玉簫垂下深碧絲絛,絲絲縷縷如柳絲。
  他含著一絲迷醉的笑意,聆聽著前方暖閣裡傳來的琴音,那裡一方碧紗窗掩得密不透風,窗影上音樂映出淡淡一抹影子,極玲瓏的曲線。
  白淵掌心的玉簫,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著。
  琴音悠悠。
  這般聽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這琴音還沒這般流暢婉轉,空靈韻致,最初的時候,是有些生澀的,是不是還冒出個破音。
  那時景陽宮內一傳出這樣的琴音,附近的百姓們便會露出會心的微笑,說:「小公主又在練琴了。」
  便會有三三兩兩的人,隔著宮牆遠遠地站下,由那琴音的斷續程度,來傳側小公主的身體狀況。
  他也在聽,一邊聽,一邊賣切糕。
  切糕是娘做的,全家唯一賴以生存的就是賣糕的收入,娘每日早起四更,手泡在冰冷的書中洗糯米,一雙曾經纖細潔白的貴婦的手,早早的成了十根蘿蔔。
  銀子掙得很艱難,不過聊以果腹而已,三歲的妹妹,隨著她們顛沛流離,得了傷寒沒錢醫治,在一個淒風苦雨的冬夜,死在了娘的懷中。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夜晚,破舊的燈盞裡那一點如豆的燈光,映著斑駁漆黑的牆壁,映著妹妹慘白的臉,映著娘親沒有表情,卻更令人心碎的神情,娘緊緊抱著妹妹,四面漏風的破牆上,她們瘦弱的影子在輕輕搖晃,那般瘦得影子,像下弦月月瓣一彎。
  風將門吹得匡匡直響,每一下都像撞擊在他心上,他呆呆的看著娘,她只是茫然的抱著妹妹,低低的唱。
  「乖囡囡,好好走,轉生來,做福人。」
  那調子依稀是家鄉古調,人死的時候,由客人在家門前哭唱,可是她們寒門陋戶的外鄉人,哪裡來的客人?只能自己唱了。
  風撩起娘的亂髮,露出她蒼白的臉,昔年名動京城的貴婦人,如今憔悴的不成模樣,昔年那享譽公侯的好嗓子,如今唱著淒切哀婉的喪歌。
  她唱了整整一夜,唱到最後已經發佈出聲音,依舊在唱,天明時,他覺得自己如果再聽下去,一定會瘋掉,他撲過來,從娘的懷裡搶走妹妹,在院子裡掘了個坑,將那冰冷的小事體埋了進去。
  娘搶出來,哭著脫自己的衣服要給妹妹斂葬,哭著說怎麼能令她赤身下葬永世受寒,他咬著嘴唇,一把將娘推開——他們娘倆,只剩下身上那件衣服,已經不足以御寒遮擋,再脫了,要怎麼活下去?
  凍土挖起,一鏟鏟的落在白蠟樣的小屍體上,他咬牙看著妹妹永遠消失在凍土層裡,一聲聲在心裡發誓:
  清兒……將來我要給你燒很多很多的衣服,就像我以前也有很多很多衣服一樣,你先……忍上幾年。
  那一夜的風真涼,那院子裡的土真硬。他葬了妹妹才發現在即已經被磨出滿手血泡,他慢慢的,一個一個的擠掉那些血泡,滿手血水裡他冷冷的,笑了一下。
  妹妹死後,不善操持家務的娘終於和鄰人學會做切糕,用以養活他,娘將他抱在懷裡,一聲聲的說:「我要養活你,不能讓你再死掉。」
  他回身抱住娘,說:「好,我們都不要死。」
  他從此成了賣切糕的孩子,籃子拎不動便抱著,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時時受到呵斥,因為他是外鄉人,在東燕這出民風彪悍,天生對外來人有敵意的國度,外鄉人等於敵人。
  他最喜歡公主彈琴的時刻,若是彈上多半個時辰,東燕百姓覺得在行宮養的小公主今日身體不錯,便會歡喜起來,多買他幾塊糕。若是彈得特別短,他便得抱著籃子早早躲到一邊去,不然遲早挨上幾腳。
  那一日小公主似乎精神特別的好,足足彈了一個時辰,他的切糕,也托福早早賣完。
  一望都要賣到天黑才能回去,那天他午後便空了籃子,一時不習慣這般的清閒,便怔怔地坐在宮牆根下曬太陽。
  公主的琴聲還在繼續,以前他沒有認真聽過,要一個獨自始終飢腸轆轆,挎著沉重的籃子焦灼的等待顧客買切糕,好換了銅錢回家買米下鍋的小小孩童想起來去欣賞琴聲,那實在不太可能。
  這些都是貴人們衣暖食足之後的閒暇奢侈,不是他的。
  不過那日太陽真好,暖洋洋的,平日裡衣服單薄抵禦不了寒氣不得不到處跑動,那日居然能安靜的坐下來。
  也許,一切都只是為了成全那個相遇。
  他倚著牆,靜靜地聽著,六歲之前他也聽過琴的,甚至學過,家裡的琴師曾經盛讚他天賦異稟……不過,那都是過去了。
  琴音清越,如玲瓏玉珠串串滾落,只是略有些滯澀,指法還不算熟練,不知道撥弦的那雙手,又是怎樣的嬌小柔美,細膩潔白?
  也許,像娘當年那樣?
  他托著腮,聽著琴,好像聽見一朵花在月色下緩緩閉合,蕊心裡一滴露珠晶瑩。
  又或是輕盈的黃鶯兒,輕俏的在碧綠指頭跳躍,羽絨輕快而嘴尖嫩紅。
  那個同樣嬌嫩的,據說自小便身子不好,常常到景陽行宮修養的小公主,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入露珠般璀璨,花朵般美好?
  那般沉靜的聆聽,久勞的疲乏襲來,他漸漸墮入朦朧之中。
  「哪來的髒小子?」
  尖利的聲音傳入耳膜,隨即,他腿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腳。
  「攆走攆走,不要驚動了公主!」
  他渾渾噩噩的唄拉起,睡的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恍然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的籃子被人一腳踢到路邊。
  他撲過去,珍惜的搶那個籃子,那是唯一一個完好的籃子,如果被踢散了,再花錢去買,三天的切糕就白賣了。
  他不能想像自己挎著壞掉的籃子回家,看見娘親愁苦的眼神。
  有人惡狠狠拉起他,將他連同那個籃子一起,想要搶出去。
  他睜大眼睛,看著即將被掄的那個方向,那裡,有好大一塊的石頭。
  「住手!」
  空谷鶯啼,風過晶簾,一朵花悄然開放。
  時間最美的聲音。
  那雙即將將他扔出的手立即停住,他在那個侍衛手上艱難的轉頭,顛倒視線,最先看見的是一雙小小的粉色的繡鞋。
  精緻的,玲瓏的,繡著鈴蘭花,花葉搖曳,鮮活如真。
  隨即是粉色的裙擺,鏤空刺繡,一樣的鈴蘭花。白裙角斜斜別緻的逸上,咋玲瓏纖細的小小腰肢處收束,化為月白色華緞鑲琉璃要帶,那腰那樣的細,令人擔心風一吹,會將那腰吹斷。
  他突然不敢再細看,眼光匆匆直直掠上她的臉。
  這時間有這樣秀麗的眉,秀麗如遠處東燕最美麗的女神仙;有這樣朦朧的,朦朧如女神山下永遠煙氣氤氳,永遠薄霧籠罩的玉湖水;有這樣精緻的臉龐,精緻至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是完美。
  她看著他,他便突然失卻了自己的呼吸。
  她的眼神卻亦如湖水流動不定,只是那淡淡的一瞥,她的目光便如絲綢般從他身上滑了過去,落在了更遠的地方。
  她甚至沒有說話,沒有如他想像般去詢問去理會,她只是用眼神示意侍衛放下他,便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
  她的群袂緩緩弋過白石地面,留下一陣鈴蘭的香氣。
  他在她香氣飄拂的裙角下瑟縮得蜷縮起身子,將赤腳向後收了收,生怕污了她精緻的衣履,生平第一次,他為自己的不潔和低賤而羞愧。
  她的背影,卻那般毫不留戀的遠去,宛如一道月光移過高牆,照亮陋屋內的黑暗,轉瞬又消失,而他再次留在了黑暗中。
  他怔怔的看著她離開的方向,生平第一次覺得心裡很寒冷,不同於妹妹死去哪夜的憤怒悲涼的寒冷,而是由於對過於美好精緻事物的仰望,而察覺出那種不可跨越的遙遠的寒冷。
  那樣的寒意,籠罩了他一生。
  以至於後來他機緣巧合拜師學藝,重回東燕處心積慮和她再次相遇,從她的侍衛坐起,一步步幫助纖纖弱質,不堪朝堂驚風密雨權欲傾軋的她剷除異己奪得王位,一步步掌握東燕大權。成為東燕一人之下的國師,永遠追隨在她的身側,依然不能揮除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萬人之上,卻永在她之下。
  他永遠追隨,但是她的身側卻早已另伴他人。
  她本來就比他大幾歲,他學藝的時候她已經納了出身高貴的駙馬,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狂奔下青瑪神山,在怒濤洶湧的青瑪江的嶙峋江岸上橫劍狂舞,此次和奔湧的江瀾悍然對抗,一次次將巨浪擊落,直到最後力竭而倒,險些被江水捲去。
  他濕淋淋的躺在江岸上,瀾起瀾落,淹沒他的臉,再次退去,再次淹沒,再次退去,週而復始他失去所有的力氣,甚至希望杯潮水帶進青瑪江底,永遠不必浮起,永遠不必面對這些紅塵裡的永遠錯過,永不可追。
  她的人生裡,他遲了那麼一步,因此注定永遠是過客,是當年她裙底那個瑟縮著伏倒塵埃的窮孩子。
  ……
  白淵淡淡的笑起來。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後來他學藝未成便早早下山,只為了心中的那份不甘心,直到走進她身邊,才知道當年她為什麼沒有理會他,她竟然,口舌不甚靈便。
  世人很少有人得知,東燕女王柳挽嵐,那個美色名動天下,尊貴世間無雙,和西梁皇后泰長歌並稱雙姝的女子,是個言辭有障礙的人。
  她不能自如的運用舌頭說話,所以一直選擇用琴音來表達所思所想,聽了這麼多年,他已經對她的琴音熟悉到能知道每個音節在不同的時候所撥出所代表的意思。
  平日朝堂上,所有的走著都先經過他的手,他會在最快的時辰內給出處理方案給她過目,她只需要說一兩個字。准,或者不准。
  五個字以內,她是沒有問題的。
  也因此,東燕朝中一直傳他獨斷專權,傳他有謀朝篡位之心,傳他把持朝政架空女王。
  那又如何?世人毀我譽我,辱我讒我,都與我無關。
  只要她,相信我。
  白淵的雙眸,閃爍在微絳的暮色裡……轉瞬二十餘年紅塵顛簸,他負盡了天下人,終究有一人堅持著未曾相負,這幾年彈指光陰,日日都是幸福日日都是折磨,他看著她一步步走上高位,一步步離他更遠,他看著她小鳥依人於王夫身側,夫妻恩愛伉儷情深,連琴音中提起他,都滿室喜悅纏綿。
  情何以堪?
  他在她身側,那麼近,那麼遠。
  ……琴音突然起了顫音。
  白淵雙眉一軒——她又犯病了?
  正要飛身下亭去看,身後籐蔓拂動,香風暗送。
  微微皺眉,回身時卻已經神色如常,白淵微笑:「娘娘出來散步?」
  完顏純箴似笑非笑的坐下,偏頭看著白淵,神色裡居然有幾分小女兒的嬌羞,「我是來看戲的。」
  「哦?什麼戲?」白淵神色不動,「娘娘點了戲?」
  「我在看一出『無意女碧波閣內輕撫曲,癡心臣凌虛亭畔悄聽親』的唱作俱佳的好戲兒,」完顏純箴笑吟吟,「不知道白國師可有興趣?」
  「是嗎?聽起來著實是好戲。」白淵淡笑,「比我上次路過北魏聽見的『魁星閣一曲動禁宮,宜平殿兩王爭一妃』,好像還要精彩許多?」
  完顏純箴正在輕輕撫摸亭欄杆的手頓了頓,隨即恢復如常,她一絲媚笑漾開,手指彈了彈,遠處小樹林裡一直歸鳥突然尖鳴著栽落,地面簌簌的落了一層枯葉。
  「國師說的這戲,本宮確實沒有聽過,不過,你我如果仍舊在這裡談戲,今夜只怕就要唱一出『莽西梁夜襲雲州,怯魏燕畏戰棄城』的新傳奇了。」
  「哦?」白淵淡淡挑眉,「偷襲?」
  完顏純箴卻又突然不說話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白淵。
  輕輕笑了一下,白淵已經不耐煩和這蛇蠍女子玩那種高層人士愛玩的那種迂迴把戲,剛才閣內的琴音,他還沒來得及去查看吶。
  「今夜如果不出意外,西梁很有可能去動確商堤,我在哪裡已經派了重兵把守,稍後我會親自過去。」
  「還是我去吧,你留下來對付蕭玦,那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完顏純箴突然綻開意一絲冷然笑意,「有些人,我早就想好好會會了。」
  白淵由於了一下,直覺自己應該去,然而剛才那聲音顫音就似絲線般在他心頭上刮啊刮,又或是細線繞住了心尖,纏纏繞繞的怎麼都不捨得去扯斷。
  她怎麼樣了?長途奔波,本就不是她的身體所能承受的,可莫要著了風寒。
  完顏純箴是完顏家族之後,一曲散北魏大軍的本事,自己也未必做得到,她去,應該沒有問題。
  只是,那個人……
  只是,挽嵐……
  心中思緒幾經反覆,白淵最終緩緩點頭,道:「娘娘小心。」
  一聲微帶邪肆的較小,完顏純箴張開雙臂,姿態優美的轉身向下走,媚聲道:「國師,您錯了,您還是該叫他們小心才是……」
  她妖嬈的身影冉冉遠去,白淵皺了皺眉,一個轉身,飛快投入暖閣之內。
  夜色沉凝,風聲肅殺。
  西梁軍以最快速度感到確商堤附近的時候,發現那裡點著些零星的火把,堤壩兩側各有一隊守軍,支了連綿的一排帳篷,也深了,依然有一隊隊士兵來回在堤壩上下巡視。
  泰長歌手一揮,五百凰盟屬下立刻無聲脫離隊伍,從另一個方向繞了過去。
  他們將全身上下裹緊紮實,利落得風吹不進,頭紮黑布,臉塗黑泥,嘴裡叼著短匕,腰間綁著火雷,身上帶著中川巧匠製造的簡易皮筏,利鏟、霹靂子之類的東西,這些擁有內功和輕功的凰盟高手,又是掘堤的主力軍,一人足可抵禦普通士兵數十。
  泰長歌立於黑暗中,手狠狠向下一劈。
  一千五百精兵,立即無聲的撲了過去,撲向那些還未能察覺敵人接近的巡視守軍。
  一個士兵正提槍沿著堤岸巡視,突然有一隻手,鬼魅般出現,倏地摀住了他的嘴!
  士兵大驚,死命掙扎,卻又被另一隻手,絲絲匝住了腰。
  士兵大力踢騰著,靴尖帶起黃土灰煙。
  突然。「噗嗤」。
  刀尖入肉的鈍響。
  踢騰的腿一陣劇顫,抖動幾下,漸漸降至,那士兵發出最後一聲沉悶的、困在胸膛裡的呻吟。
  有人倏地放開手,屍體軟軟落地,大睜著雙眼,正不甘而茫然的瞪著黛色蒼穹。
  細碎之聲響起,屍體被拋開,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只空氣裡,飄蕩著音樂的血型氣息。
  堤壩下,道路旁,長草後,這樣的阜沙在一次次重複,楚非歡親自訓練出來的彪悍精兵,暗殺一樣是不可缺少的課程,解決得乾脆利落,不過須臾之間,堤壩上夜巡的士兵已經被解決乾淨。
  泰長歌和楚非歡飄身而起,自那些帳篷上掠了過去,每經過一個帳篷,泰長歌都無聲割開帳幕,將手裡一個罐子,對著帳篷裡一吹。
  趁你睡,要你命。
  轉眼間,已經解決了數十個帳篷。
  突有一聲大喝,響徹靜夜。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