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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95章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一章挾持
  被死死壓住的秦長歌抬頭望天,哭笑不得,這人,真當她是睿懿了,居然還記得她怕癢,一被碰到腰下三分之處,最容易渾身發軟,前世有絕頂武功打底,從不會給人近身,偶有碰著,她可以運功抗拒,所以這個弱點只有他知道,不像今世之身體,居然也有一樣的毛病,最糟的是,因為武功修煉未成,她想運功抗拒也不能,只得任他輕薄。
  撕吧……撕吧……除非你假戲真做……否則你一定……
  哧拉一聲。
  靜寂血液裡聽來令人渾身燥熱。
  ……
  蕭玦已醉。
  凝珠香後力極足,一壇足可令一壯漢醉倒酒香,而他憂悶之下,連喝了兩壇。
  昏眩搖晃的視線裡,所有的景物都如在煙水中搖晃,晃出纏綿的疊影。
  ……她眼波如飴,她鮮活如鶯,她眉攏遠山,她婉轉靈慧,那輕淺幽細的呼吸,宛如風裡的蝴蝶,一個起落便是一段旖旎的情詩,字字句句都是邀請。
  手起手落,褻衣帶著旖旎的春風離開玉般的身體,珍珠白貢緞繡雙鯉的抹胸,一瓣薔薇般飄落雪地。
  積雪雙峰白,飄香榴珠紅。
  蕭玦只覺得腦海裡,轟的一聲冒出了灼灼烈火。
  烈火纏身,焚盡理智靈魂,都化了深埋於久遠歲月裡的劫灰。
  騰起的火光裡,人影扭曲纏繞如蔓籐,蓬勃生發,於雪夜極度的寂靜中葳蕤。
  蕭玦低低的呻—吟,欲待一力飛奔,以經歷漫長壓抑而此刻無限蠢動的熱情與內心裡灼灼烈火,奔向那一方可以給予永恆寧靜與清涼的雪漫山巒。
  卻有一點硃砂艷痣,如櫻花嬌艷當胸,撲入眼簾。
  無血色猩熱,有血色森涼。
  蓬!
  如熱焰遭遇極地之雪。
  瞬間被冰冷的血色湮滅。
  ……這痣……這痣……
  絕艷的色澤,大如相思紅豆,於玉脂肌膚上如此鮮明,想要欺騙自己也不可能。
  長歌的身體,何曾有痣?
  她不是長歌……
  不是……不是……
  別管是不是……別管……別管……那麼美……那麼相似……
  不……不……不能……
  情慾奔湧,身體瘋狂吶喊,一聲聲叫囂著馳騁的慾望,理智和情感,卻不允許自己放縱的去沾染,蕭玦的手,就那麼被定住了般,凝在了半空。
  好半晌,他才頹然鬆開手,如被疲倦潮水席捲而去般,猛一個翻身,翻落秦長歌身體,直接翻到了雪地裡,居然也不爬起來,就那樣雙手遮眼,枕雪而眠。
  秦長歌慢條斯理的做起來,慢條斯理的拿起抹胸,繫好,整衣。
  其間她一直偏頭打量著蕭玦,尊貴的皇帝,毫無顧忌一動不動睡在雪地上,金冠墜落,白色的底色上,黑髮一地散開,他俊朗的側面完美如畫,卻也是筆意憂傷的畫,深紫三十四金龍錦袍和明黃金絲腰帶上蜜蠟石,東珠,綠松石,紅珊瑚都半覆了碎雪。
  微微歎息一聲,秦長歌起身,拿了一罈酒,似笑非笑的倚了那斷橋橋欄,一口口的飲了。
  月夜之下梅開半朵,暗香浮動,美得有種冷清的決絕。
  飲完,將罈子拋開,秦長歌對靠著冷雪歇了慾火的皇帝陛下淡淡道:「陛下……您也看見了,明霜不是睿懿,明霜也不願做任何人的替身,既然您想要的永遠只是那一個,何必牽扯無辜?」
  她就手一拋,將灰鼠皮裘披風拋到蕭玦身上,輕輕道:「什麼都可以複製,唯獨情感不可以。」
  不再回顧,秦長歌轉身而去,幽深原木長廊下八卦燈不住在風中飄搖,映的她身影纖長,迤邐如浮雲,她前行的姿勢,宛如女皇自寶馬香車緩行下,履足莽莽河山。
  這一刻她不是小宮女明霜,她是秦長歌,一代紅顏,傳奇神後,在身後這個前世最熟悉她的男人牽縈疑惑的目光裡,她已無須以一再的掩飾欲蓋彌彰。
  蕭玦,只要證實了你的無辜,我會給你一個機會。
  但是,我連自己的替身,也不願做。
  你若足夠聰明,那麼,自己去尋找答案吧。
  ……
  溫暖的披風上柔細的茸毛掃著蕭玦的臉,微微散發著沁涼的香氣,熟悉至今令人心旌搖動。
  緩緩坐起,眸中又神思的表情,蕭玦看了看被秦長歌拋到一邊的酒罈,一把抓了過來,仰首飲下了那幾滴殘酒。
  他緩緩轉動酒罈,將壇口就著月光,仔細的,像是觀察什麼珍奇一般細細端詳。
  精巧的雙耳圓肚浮雕飛鷹圖案罈子,釉面明潔,在月色下發出淡青色的光,壇口整齊清潔,只在一處,微微泛著淡淡的瑩光,卻沒有任何顏色。
  微微皺起長眉,蕭玦沉思半晌,喃喃道:
  「怎麼一切,都似是而非……」
  ……
  冬月初三,城郊,挽陽亭。*非凡手打團*邇、很羙*
  前日的雪已化得差不多,天氣依舊有些隱含,衰草在風中凌亂的廢物,一筆筆攜著蕭瑟的詩行。
  透骨的寒風裡,素玄依然是一襲潔不染塵的單衣,衣炔飄舉,姿態瀟瀟,他笑看著秦長歌蹲身,親自為一同前來送行的楚非歡繫好披風繫帶,眼底浮現一絲淡淡落寞,隨即為那無所掛礙的笑容所掩。
  舉起手中青花壺,他斟了三杯酒,笑道:「天冷,喝杯熱酒活血驅寒。」
  秦長歌接了那杯,觸手果然微溫,轉目看了看素玄那輛看似不起眼結構卻分外精巧的馬車,又打量那兩匹套車的神駿白馬,不由笑道:「素幫主好享受。」
  「本想騎馬的,但是帶著一些禮物,不太方便。」素玄一笑,「見尊長,總不好空手。」
  淺淺嘬一口酒,楚非歡蒼白的面上浮出一絲微紅,眼色在酒氣熏灼下,越發流轉明燦如水晶,容色清華驚人,「敬奉師尊,總該盡心,素幫主一向有心。」
  微有些詫異的看了楚非歡一眼,秦長歌知道楚非歡一向是那種越少開口越好的主,傷病之後越發寡言,絕不會說廢話,他——在試探?
  「唔……楚兄誇獎,」素玄笑意坦蕩清朗,「雖說不是我師尊,但也差相彷彿,不過我覺得,那更應該算是恩主……在下每隔三年,都有幸親聆他老人家訓誨,實在是無上幸事。」
  言下不勝嚮往孺幕,倒令秦長歌起了好奇之心,素玄重情重義,對於自己找個救人救一半的恩人,他尚自傾全幫之力要大舉為她報仇,而他此時這般仰慕嚮往的「恩主」,又予他何等大恩?而素玄為他,又會做到何等地步?
  拈著手中酒杯,秦長歌淡淡的想,素玄明知楚非歡試探,仍坦然相告,毫不以非歡不當有此一問而介懷,確實是磊落君子,而楚非歡出言試探待她摯誠的素玄,居然也毫無愧色,非歡就是這樣,他不是卑鄙,他只是永遠以她的利益為第一,至於別人的恩惠,他記著,永不會恩將仇報,但決不會在使某些必要的小手段時心軟。
  這些絕頂聰慧,隨便每一個都可以攪動風雲的奇特人物,如今再次聚集在她身邊,是劫?是緣?
  沉思未已,忽見仰首喝酒的素玄突然手一頓。
  楚非歡低首喝酒,明澈的眼風自杯沿亦利刃般的飛了出去。
  手腕一翻,素玄微笑叱道:「出來罷!」
  杯中殘酒,如銀龍般怒卷而出,轉瞬凝結成冰柱,帶著呼嘯悍厲的風聲,直向前方數丈外的草叢擊去。
  將至草叢,那冰柱突然碎裂,化為漫天冰釘,各自一折,原來在左的突然轉向右方,原來在右忽然斜飛,還有的兩兩胡撞,擊濺出更小的冰釘,滴水不漏的籠罩了整個方圓可容下四五人的一方草叢。
  秦長歌擎著酒杯讚:「好手法!」
  楚非歡卻道:「素幫主當精於機關暗器。」
  兩人互望一眼,顯見有志一同。
  此時冰釘已入草叢,便聽哎呦連聲,原先見冰柱平平無奇飛來而各自拿了武器做好準備的潛伏客,不想冰柱化身千萬,詭異莫測的籠罩了他們所有的去路,俱都躲避不及,連連中招。
  素玄一笑,對二人道:「我去看看。」
  他漫步上前。
  卻有褐色身影暴起。
  一共三條人影,一撲素玄,一撲楚非歡,一撲馬車。
  素玄揚眉,冷笑,衣袖一拂,呼的一聲那當頭撲來的人彷彿被無形的大力金剛從背後拖拽著一般,一個倒栽蔥向後翻跌出去,一跌就跌出數丈之外,重重栽在地下,而拂袖的同時素玄流水般一退,手指一遞已到了撲向楚非歡那人的天靈。
  不過楚非歡卻不勞他動手,早在那人撲來時,楚非歡手肘一拍,袖底忽然冷森森掣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劍,楚非歡手指一彈,一股巧勁使短劍滴溜溜一轉,直取對方雙目。
  那人不防這個殘疾男子竟有如此隼利的反應和毒辣的手段,眼前光華耀目,腦後風聲凜冽,大驚之下也算機變絕倫,竟身軀一軟,彷彿麵條般疊了幾疊,哧溜一聲矮了下去,從楚非歡膝前滑到地上。
  楚非歡冷冷看著順著自己膝蓋滑下去的男子,真恨不得此刻腿能動,一腳把這個無恥的傢伙踢碎成十八塊。
  而素玄已經忍不住大笑,手掌改探為抓,一把將那個柔若無骨的傢伙隔空提了起來,看也不看橫臂一甩,砰的一聲正撞到已經爬上馬車車伕座位的最後一名褐衣男子身上,生生將他撞飛出馬車!
  不過眨眼之間,三人都已解決。
  卻有人深深吸了口氣。
  道:「好功夫,好美色。」
  素玄霍然轉身。
  楚非歡目光冷了一冷。
  長亭一側,秦長歌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金袍男子,斜飛雙眉,瞳生疊影,髮色較常人淡一些,笑起來既狂放又溫柔,明明看起來不算年輕,但不知為何便有種奇異的魅力,黑色漩渦般的引人墮落、探索。
  他一身金袍光華璀璨,囂張已極,臉上的申請卻謙虛又可親,卡主秦長歌咽喉的手指堅如鋼鐵,看著她的顏色卻溫和如長者,整個人就是個矛盾體,無法令人一眼看穿其人究竟。
  秦長歌眨眨眼睛。
  鷹、狐狸、蛇,公狗的混合體,狂放、狡猾、陰毒、好色的大集合。
  北魏晉王。
  當年大儀殿前,帝后對著江山輿圖,縱論天下人物,秦長歌便將魏天祀列為天下有數的危險人物之一,其人善戰詭詐,狡猾無倫,且面貌多變極擅偽裝,要不是他出身詭異,據說是魏王侍妾與南閩非人非獸的怪物苟合而生,使他為老王厭棄,為臣民所拒,只怕現在的北魏王位,便是他的了。
  剛才他命三名手下分攻素玄楚非歡,自己卻盯住了一看就知道武功薄弱的秦長歌,他也是夠無恥的,絲毫不顧王者身份,居然是趴在草叢中無聲游近,先以絲索套住秦長歌腳踝,然後翻身而起落在她身後的,楚非歡武功已失全力對敵,素玄離開長亭一人獨對三忍,待到以最快的速度解決,他已將手指擱在了秦長歌咽喉。
  秦長歌斜眼瞄了瞄正好溫柔的對著她笑,對著素玄和楚非歡彬彬有禮的頷首為禮的魏天祀,看出他衣袍雖然華貴富麗,但衣角有破損,衣領粘著草葉塵灰甚至鮮血,一身的風塵僕僕,想起前些日子蕭玦蕭琛兄弟在趙王府書房密談的那一番話,隱約知道了這位北魏王爺這麼突兀的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那夜,蕭家兄弟設計,趁北魏今年風災,糧食緊缺,在西梁邊境各州悄悄購買糧食馬匹之際,順水推舟,將長林糧庫裡的霉變糧食賣給了北魏,這期間自然蕭琛另使了些手段,將主管戶工二部的魏天祀拉下了水,使魏天祀被本就內心暗暗忌憚他的北魏國王魏天祈,所不容,這是一路流亡,居然追殺到西梁內境來了。
  一轉念間秦長歌已經將來龍去脈想清楚,那廂魏天祀已經和善的打招呼:「兩位,在下其實沒有什麼惡意,就是看中了這位兄台的車子,想借來一用,可否?」
  聽著他微有些古怪的口音,素玄偏頭想了想,一笑道:「北魏人?」
  眉毛輕輕一聳,魏天祀也有些心境,他被北魏專門執行暗殺任務的「夜行衛」一路追殺到此,身邊三百鐵衛,已死的七零八落,而魏天祈猶不放過,一心將他逼入西梁京城,好讓他更慘烈的死去——當年他和蕭玦是一南一北兩大戰神,蕭玦鐵騎底死去多少北魏亡魂,他長刀下便葬了多少西梁生靈,血海深仇,永不可解,西梁皇室一旦遇上他,只怕想死也不能好好死。*非凡手打團*邇、很羙*
  這一路逃奔,倉皇狼狽,馬匹接連死去,戰士逐漸消亡,衰頹,傷病,無望,山窮水盡之時,他看見素玄那輛機關精絕,不張揚卻對他絕對有用的馬車,不由眼睛一亮,遂立即尾隨,在臨近村落逮了幾個不會武功的百姓,扔在草叢中,擋住自己和下屬的身體,在素玄冰柱出手後,立即分兵攻擊。
  當手指搭上秦長歌咽喉時,他以為自己成功了,心中微喜,不料眼前三人,不僅風姿都超群絕俗,且遇事反應都大出他意料,白衣男子一副無所謂的姿態,卻一口就報出了他的來歷,藍衣男子雖然殘疾,但眼神如刀,而這女子,這女子……
  這女子偏頭看他,眼神笑吟吟如見故人。
  心裡微微有些不安,魏天祀手下悄悄加了力,微笑道:「我是不是北魏人不重要,你們的人的安危……好像更重要吧?」
  他對自己的「陰煞功」很有信心,他等著女子痛婉的呻()吟——他一向很愛聽這個。
  沒有動靜。
  他怔了怔,詫異的向秦長歌望了一眼,秦長歌這才好整以暇,「哎喲」一聲。
  叫的平淡之極。
  這反應遲鈍的……
  像作假一樣。
  魏天祀哭笑不得,心裡的警惕不安越發濃重——怎麼所有事情的發展,都脫出常規,不在自己意料之中?
  如果他知道面前的是哪幾個人,只怕堂堂的晉王殿下,也不會輕易出手了。
  楚非歡的眼神越發冰冷,他眼光明利,早已看見秦長歌額頭薄汗,當才那一下一定不輕,秦長歌叫的裝模作樣讓人挫敗,只是因為她一向不喜歡讓別人得意高興而已。
  素玄當然也已發覺,微微皺眉,手一招,那兩匹神駿的白馬打了個響鼻,自己拉著馬車過來。
  「你,離遠一點」魏天祀微微放了心,微笑指揮著素玄,「好像你那馬車有機關是嗎?那你可不能靠太近,來,來,往我這裡站站。」
  「哦,」素玄很老實的往前站了站,佔到楚非歡輪椅之側,瞄了一眼秦長歌,道:「兄台,你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吧?不過是輛馬車,咱們相逢也是有緣,你開了口,我便送你也無妨,何必傷我女伴?」
  「你說得很有道理,」魏天祀笑的一半是禿鷲一般是狐狸,「不過我只相信,以強力索要到收的東西,才是真正屬於我的。」
  「是啊……」素玄慢悠悠的道:「有的人,是不見黃河心不死的……」
  他眼光一冷,頭一偏,和楚非歡轉瞬互視。
  魏天祀目光一閃,立即手指一緊,腳步微錯。
  空氣中突生緊繃的氣氛。
  秦長歌突然道:「這位兄台,我看你們要打架了,小女子可不想遭受池魚之殃,這樣吧,小女子和你一起上車,陪你走上一段,你該放心了?」
  怔了怔,魏天祀無聲的鬆了口氣,剛才素玄楚非歡那一瞥之間,他突覺心間一縮,冷汗立時流了滿身,更令他驚恐的是,那一瞬間他好似突然被強大的氣機鎖定,有種全身陷入深淵泥漿的感覺,連手指都抬動困難,那感覺窒息而黑暗,另他警覺在真正武功絕世的人面前,耍手段未必有用,剎那之間他甚至在想,手中的這個憑借,也許根本不能在強大的人面前保護好自己,要不要一把掐死她立即逃?
  然而這女子開了口。
  狐疑的一瞥秦長歌,她也看出來雙方要動手了,明明情勢對她有利,她為何要臨場阻止?難道真的怕遭受池魚之殃?以對方的武功,這個可能根本不存在。
  素玄也怔了怔。
  他的馬車,並不是如魏天祀想像的那麼簡單,他剛才和楚非歡一瞥間已經達成默契,只需動動手指,便可擊倒魏天祀救下明霜,不想她竟然自己叫破。
  這個女子,從來不做蠢事,她將自己置於險地,打算做什麼?
  微一沉吟,對秦長歌強大的信任,使素玄退後,將馬車讓了出來。
  楚非歡手肘撐在輪椅上,和秦長歌對望一眼,隨即轉頭不再言語。
  見他們居然真的讓開,魏天祀的神情反而微微有些怪異,瞟了秦長歌一眼,那目光寒光閃爍,利如刀鋒,面上卻做出得意的模樣,手指下滑,在秦長歌胸部捏了一把,淫笑道:「真是可人意兒的,等下可得好生感謝你。」
  「那是,」秦長歌不以為杵一笑,也瞟他一眼,意有所指,「你會……很是感謝我的。」
  挾持著秦長歌上了車,魏天祀一聲冷喝,那三個伏擊者灰頭土臉的繞過素玄,先後飛到車上,倒都是一身好輕功。
  看著馬車揚起煙塵一路而去,素玄一掀袍角,抬步就要追蹤下去,楚非歡伸手一攔。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二章獸子
  楚非歡淡淡的道:「她說,別追。」
  默然住腳,素玄疑惑道:「她說?她什麼時候說的?」
  楚非歡只是做了個手勢,素玄恍然,隨即自失的一笑,輕聲道:「……原比不得你們長久在一起的默契……」他立於原地,看馬車煙塵滾滾駛去,挑了挑眉,眼中流過一絲怒色,道:「只是這人如此放肆……留他不得。」
  想必剛才魏天祀那個動作已經激怒他了。
  楚非歡愣若玉石,漠然道:「留,或不留,看她高興。」
  轉身看著楚非歡,素玄道:「楚兄,到得今日,再說明姑娘只是一個小小宮女,素某是絕對不信的,能掌控先皇后潛邸勢力,能令楚兄你如此尊敬推舉,豈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她,到底是誰?」
  「說,或者不說,也是她的事。」楚非歡靜靜道:「你自己難道猜不著?」
  「猜?」素玄苦笑,「好吧,我猜,我猜她就是先皇后本人--你怎麼沒被嚇著?」
  楚非歡默然,素玄自己倒攤手笑道:「你沒嚇著,我自己倒被自己的荒謬嚇著了,說實在的,我們練武之人,善觀骨骼,要不是因為明姑娘一看就是十餘歲的姑娘,和先皇后是絕對對不上,我早就要以為她就是先皇后了。」
  他默默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沉吟道:「可是我終不放心……那人剛才好像對她下了手……」
  楚非歡只道:「她能解決。去了礙事。」
  素玄皺眉看他,半晌搖頭一笑,「好,那我等上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她不回來,我可一定要去找的。」
  楚非歡神色不動,一副「隨你,她會回來」的樣子。
  素玄喃喃道:「……她不擅武功,又是個弱女子,卻要和這樣的虎狼之士周旋,又不要我們干涉,她是什麼打算呢?」
  「誰?和誰周旋?」清亮的童音突然冒出來,同時冒出來的還有顆毛茸茸的漂亮大頭,「咦,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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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褐衣屬下看來是晉王所屬的好手,不僅暗襲挺擅長,趕車也技術一流,車行平穩,幾乎沒有搖晃的感覺。
  秦長歌和魏天祀一起打量著馬車,這車看起來小巧,內裡卻設計得精巧寬敞,座位下,床邊,頂篷,處處都有活動的抽板和籠屜。
  有些地方明明不露機簧,但是卻有意想不到的東西彈出,魏天祀一一摸索,不住讚歎,當然,也沒忘記時刻注意秦長歌的動靜。
  「真是巧奪天工,」魏天祀從座位下彈出的抽屜裡取出一個包袱,微笑打開,「我看看什麼好東西。」
  他打開一個盒子,咦了一聲,道:「這雲子兒倒是特別。」
  秦長歌瞄了一眼,見是一副圍棋,式樣高古,材質特別,黑色暗啞,白色明潤,隱隱有五彩光芒,一望而知便非凡品,棋枰篆字以烏金金絲鑲嵌,華貴而不顯傖俗,雖只是一副圍棋,但是價值難以估計,心知想必便是素玄要送給那位「恩主」的禮物了,又看見包袱裡還有些水晶鏡,鼻煙壺,千年沉香木枴杖之類的東西,樣樣珍稀,只是看來,卻都是老人使用的物事。
  秦長歌立即開始回思素玄所展示的武功,和武林中出名得耄老名宿聯繫在一起思索,意圖找出素玄的師門,卻一無所獲,素玄的武功她並未在任何一家門派中見過,而武林名宿,似乎也沒有能夠教出素玄這樣的弟子。
  將東西一一看過,不住嘖嘖讚歎,卻又毫不在意的一一放回,魏天祀很快將注意力轉回秦長歌身上,他上上下下打量秦長歌,目光露骨而笑容斯文,半晌道:「我生平見過絕色多矣,今日見你,本不覺得有什麼,如今看來,倒是越發覺得風姿獨特,天下無雙,你乾脆也別回去了,跟著我,今生榮華富貴,足可無憂。」
  「哦?」秦長歌懶懶往車壁一靠,「榮華富貴足可無憂呢,還是追殺逃亡此生無休?」
  露齒一笑,笑意森森,魏天祀毫不變色的道:「你看我像個永遠會被人追殺逃亡的人?」
  「唔……」秦長歌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你是,我根本不會在這裡,剛才,我,或者我的同伴,早就將你殺了。」
  怔了一怔,魏天祀突然仰首大笑,笑聲宛如梟啼,引得一個褐衣人探頭進來看,被魏天祀反手一掌打了出去。
  「大言不慚!」笑聲一收,魏天祀又恢復溫文可親的神態,輕輕抬起秦長歌下顎,姿態宛如對待珍愛的嬌花,語氣卻刁毒得令人生寒,「你算什麼東西?你能殺得了我?你現在更應該做的事,是跪在我腳下求饒,求我繞你一命吧?」
  「抱歉……我沒有下跪的習慣,當然,我也沒有叫人家給我下跪的嗜好,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句,誰饒誰還難說得很,」秦長歌宛然一笑,「我知道你有恃無恐的是什麼--你剛才的陰煞功,其實已經下了殺手是不是?三個時辰內我必死……哦你真是無恥到了頂點,我真的好想殺你,留著你,其實是玩火呢,不過我不介意試一試,魏天祀,要不是我還用得著你,不想你現在就死的話,剛才我就該在他們面前說出來,讓你被他們分成屍塊送回魏國,多省心。」
  手指一顫,在半空屈成一個勾形,隨即鬆開,魏天祀抬起目光,慢慢的將秦長歌再次從上到下打量一遍,慢吞吞到:「可惜……可惜……」
  「可惜一朵嬌花即將因為知道不該知道的秘密而摧折?」秦長歌接口飛快,笑得滿不在乎,「可以,殺了我吧,然後,你,晉王殿下,你永遠背負著你尊貴的頭銜,在內川大陸上漂流吧,做一個人人喊打的流亡貴族,在被你鐵蹄蹂躪過的國土之上面對永無休止的復仇和追殺,相較於你前半生富貴安榮的生活,應該是個不錯的新體驗。」
  「而那個你肖想了很久的王座,那個你想殺了很久的壓在你上面的傢伙,」秦長歌露齒一笑,「經過今夜你愚蠢的自我放棄,你擁有或毀去他們的最後機會,也就與你失之交臂了。」
  魏天祀聽得極其認真,待話音落下後卻仰首大笑,笑聲狂放如嘯,驚得遠處飛鳥嘎聲尖啼,撲閃著翅膀亂飛,秦長歌只是不為所動的,無所謂的看著他。
  「我見過很多擅長胡吹大氣的人,」一聲聲冷笑著,魏天祀斜睨秦長歌,「他們一個個舌燦蓮花,個個都以國士自詡,說得好像我不把他們延為上賓,就會失去王位乃至性命,我覺得他們好煩好煩……你知不知道這些『國士』最後的下場是什麼?」
  彷彿沒聽見他語氣裡刻毒的諷刺,自己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秦長歌笑容優美而神秘,也不回答他的話,懶洋洋伸手,伸臂在空中比劃了個姿勢,右臂如起伏山巒,一個△的形狀游下來,左臂垂直劃一條線,直擊在右臂弧線上。
  平平無奇的姿勢,卻令魏天祀臉色大變,瞬間直起身子,目中暴出精光,「你--你怎麼知道這個……」他似是覺得失言,硬生生住了口,卻將陰鷙狠厲的目光,狠狠將秦長歌上下打量著。
  「你的一生,你的未來,你的本可問鼎魏國王冠的野心與希望,都挫折於這個莫名的符號,」光線透過細細的車簾簾縫,射在秦長歌臉上,分割得那秀致笑容宛如女巫,聲音更低沉如在幽邃山洞中迴響,「魏天祀,你一定記得,四年前,北魏老王駕崩那夜,冬月有異雷炸響,陰風平地而起,全北魏,都在等待一個國度的最關鍵緊要的更替,等待衰頹的死亡和強力的新生,當時,跪在廊下的也在等待的你,一定沒有想到,關於遺詔,居然只是一個你根本看不明白的符號,你更沒有想到,只是這個莫名其妙的符號,你便失去你以為早已十拿九穩的王位。」
  「想知道為什麼嗎?想知道嗎?」秦長歌笑得可惡,「輸也沒關係,男人嘛,誰沒輸過?可是若是連自己為什麼輸都不知道,你說,這樣的男人,他還活著幹嘛呢?」
  修長的手指疊扭在一起,隱約聽見骨節因為用力過度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魏天祀面上卻毫無怒色,只是瞇著眼睛再次審視秦長歌,目光變換如蛇行蜿蜒,半晌,陰火一閃,他突然溫柔的笑起來,雖有了年紀,那笑容卻柔滑如春水瀲灩,絲絲生出澹澹的波光,令人恨不得溺死其中,「姑娘,剛才是我在試探你呢……你果然不凡,那麼,可有見教?」
  「不行,」秦長歌搖頭,彷彿沒看見魏天祀有點鐵青的臉色,好虛弱的摀住胸口,道:「你的陰煞功太陰毒了,傷了我肺腑,你先替我拔除,我才有力氣說話。」
  她剛才說那麼一大堆話很有力氣,現在卻沒有力氣了,魏天祀碰上這樣的人,再性格多變也沒轍,盯著她半晌,伸手過去,在秦長歌肩井穴一拍。
  熱流透入,全身卻突然一冷,隨後便有絲絲化凍的感覺,宛如破冰,陰寒之氣瞬間拔去,秦長歌面上淡然,心裡卻在驚訝,這驕奢淫逸的王爺,居然功力如此精純!
  笑了笑,活動了下有些酸痛的筋骨,秦長歌不理會魏天祀隱隱焦灼的眼神,搖搖晃晃站起,嘖嘖讚歎的摸著馬車漆著明漆的內壁,歎息道:「好木質……大約是赤河極北之地雪原森林裡生長的鐵木……拿來坐馬車,可惜了的……再被人搶去,更可惜了的。」
  「我還給他就是,」魏天祀聞絃歌而知雅意,倒也爽快,他剛才的鬱怒之意現在反而散了,饒有興味的打量秦長歌,「你還有什麼要求,一起說了吧,我聽著呢。」
  回轉身,秦長歌負手看著魏天祀,一笑。
  「好,你很合格,」慢慢坐到這位馳名數國的王爺面前,秦長歌笑容滿意,「狠,有兩種,逞強鬥狠是狠,陰狠隱忍也是狠,我原本怕你只是前一種,現在看來,晉王殿下名不虛傳啊,知道自己要什麼,並不吝於放棄,那麼,留你一命,想必不會虧本。」
  「那也要你能夠提供的東西,得讓我覺得我沒白忍,」魏天祀合掌於膝,微微傾身,輕聲溫存如對情人,「否則,我不高興起來,不等你考慮留不留我的性命,先就留下你的性命了。」
  「你是蛇人之子,」秦長歌彎子繞夠便石破天驚,語不驚人死不休,「全北魏的高官貴爵都知道,全北魏的百姓都於口耳相傳中悄悄知道,但是,只有你這個當事人,不知道。」
  盯著魏天祀終於開始震驚的眼神,她道:「相傳當年老王出征,府中一姬姓侍妾閒極寂寞去稽山遊玩,為半蛇半人的妖怪所擄,翌日侍從在一處山洞中尋到人事不知的她,身前一方金色蛇皮,回府後,她便懷孕生子,十個月後,有了魏王長子,你,魏天祀。」
  「胡說!」這樣的信息實在令人難以接受,魏天祀的溫柔頓時一掃而光,轉為暴怒,「我看你是找死,你是在污蔑我的皇族尊貴血統,污蔑我先王千秋聲名!」
  他暴怒之下一挺身站起,砰的一聲撞到車頂板,一個褐衣人探頭進來看,這次的沒上次的有運氣,魏天祀衣袖一拂,一股微腥的真氣忽的席捲出去,那人一聲慘嚎,面色發黑的栽下車轅,顯見是不活了。
  魏天祀一掌打死屬下,霍然回首盯視秦長歌,目光真如吐著蛇信的毒蟒。
  他冷笑,「你胡扯什麼東西?荒謬!如果我真是蛇人之子,父王怎麼容得我長大?還晉封王位?你敢騙我!」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聲突然出現異常,微微出現絲絲的雜音。
  而袖底的掌影一晃,斑斕一現,直抓向秦長歌天靈!
  連眼睫毛也沒眨上一絲,秦長歌抱膝看著窗外,淡淡道:「你怒極之時,平日完好的舌尖會在前端分叉,語聲變化,現絲絲之音。」
  魏天祀的手指停在了秦長歌面門之前。
  「你喜歡潮濕的天氣,你討厭雄黃酒,你不吃素。」
  「那又怎樣?」
  「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的習性。」秦長歌笑得諷刺,「至於為什麼你沒死,還人模人樣的做了這許多年的王爺--你出生之時,魏王還只是個節度使,那日魏府來了個雲遊道士,在你父親要將你溺死尿桶的那一刻闖進府中,稱嵐氣生於嵇山山巔,行雲布雨,當有雙瞳之子降生魏府,可助魏氏開疆拓土,稱王稱霸--而找遍全府,雙瞳之子,就是魏節度使手中即將淹入尿桶的那個!」
  「你因此留得一命,長成之後,果然善戰英勇,且用兵詭詐,屢戰屢勝,與後來締就西梁帝國的蕭玦並稱南北兩大戰神,你父親用得你,自然不會虧待你,但是王位,只有你自己以為你有希望,只有你自己以為你生就重瞳,定有帝位之份,卻不想這重瞳,頂多只能保你一條性命而已,至於別的,非分之想!」
  「現在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你那便宜老爹劃的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那彎彎曲曲一條是蛇,直線是人,或武器,或一切可以鉗制你的東西,打在你的七寸上--魏元獻至死也不忘防備你,可笑你還等著他傳王位給你!」
  魏天祀的手掌,好像釘死在了秦長歌面門前,一時竟不知道收回。
  秦長歌漫不經心的撥開他的手掌,也不想看他的表情,自己覺得今日話多費神還需要補養,趕緊從小桌的暗屜裡倒了一杯君山玉露喝了。
  魏天祀的這些身世隱秘,是她在前前世就已經掌握了的,當年西梁建國,雖然一時無力吞併各國,但她從無一日放棄過天下一統的打算,她一向相信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最先做的,就是對各國頂層人物隱秘隱私相關信息的搜集,以作備用。
  西梁有自己的隱衛系統,但秦長歌的惶盟更高一籌,在魏天祀這些密事的調查當中,凰盟所提供給秦長歌的,比最出色的潛伏隱衛調查出來的還要詳盡準確。*緋。
  當初魏天祀的身世,她原是不信的,蛇人,這是什麼東西?魏元獻搞的什麼把戲?不過自從她有次無意中路過南閩,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你不知道,但絕不代表它沒有。
  車外有風聲呼嘯,馬車內卻寂靜如死,良久,一聲咯咯輕笑打破寂靜。
  笑聲先是輕微,隨即越來越急越來越響,最後變成宛如從胸衣中噴薄而出的瘋狂大笑,夾雜著獨特的絲絲之聲,如怒運如暴風般似欲掀翻車頂般不停歇的笑。
  明明那笑聲如此狂放,空氣中卻有種巍巍如山的壓抑,沉沉的壓下來。
  秦長歌抿著嘴唇,毫無憐憫的看著越笑越冷靜,越笑目光越灼熱,越笑容顏越浮華美麗的名震天下的晉王殿下,那個一直以為自己王族之子,血脈中流淌著高貴的魏氏血液,懵懂不知的在世人譏嘲竊議的目光中生活了多年,直到在絕望之時方知道自己原來是個連人都算不上的孽種的男子。
  她等著他崩潰,或者奮起。
  沒有別的路。
  世事多苦,誰又能僥倖能免?當命運之錘毫無憐惜擊落時,能鏗然一意念之劍憤然相架,擊出霹靂火花的勇者,才配直立成人。
  行走、拚殺、競爭、勝出,永遠靠的不是血脈,而是靈魂裡脈動的敢於向日長嘯一戟裂天的激血。
  笑聲裡,秦長歌聲音清晰,漠然道,「再給你半刻鐘--你再不笑完,我就不給你機會了--我的耳膜比什麼都要緊。」
  笑聲忽收,迅速得彷彿剛才根本沒有悲憤長笑過,魏天祀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恢復了他帶點陰冷的獨特溫柔。
  他語聲平緩的道:「我要回國,車子就不還給你了。」
  「我不喜歡賴賬的人,」秦長歌淡淡道,「而且和我能給你的東西相比,車子算什麼。」
  狐疑的皺眉,並不問秦長歌打算幫他什麼,魏天祀道:「你有何理由幫我?用心何在?」
  「事成之後,以風歧十二州相贈。」秦長歌答得乾脆。
  微微一震,魏天祀立生警惕,「你是西梁皇室中人?」
  「不是,」秦長歌道:「你不是庸人,你當知道,在你們北魏,有一支神秘勢力,平日以從商為幌子,暗地裡從事一些隱秘事務,但是他們絕不隸屬西梁皇室--你掌握著飛鷹衛,相信給過你類似的密報。」
  「是的,」魏天祀目光深思,「那個組織我隱約知道,也花費了功夫追查,但對方隱蔽的功夫了得,每次在我即將摸到老底的時候失去線索,我一直懷疑北魏高層有人與之勾結,洩露我們的動向--原來那是你隸屬的組織。」
  「天下分六國,六國中三足鼎立,一統天下之夢想,是所有君主日夜思謀的想望,」秦長歌神情傲然而遙遠,「然而存在於這內川大陸之上的,絕不僅僅是這六國勢力,還有些潛伏在暗處的勢力,養精蓄銳韜光養晦,不以自己不足的力量和一國機器做抗爭,都在等待著天下大亂的那一時機,只有亂,才能從中取利,眼下戰爭在即,變亂將起,天下格局,即將重新洗牌,能不能從中分一杯羹,各有各的謀劃。」
  「我們的謀劃就是,」秦長歌一笑,「助天命之子晉王殿下你,奪得北魏王位,不過不必擔心,我們對北魏毫無興趣,我們需要的是利益共享,你以十二州相贈,有了這一方立足的地盤,我們就擁有了立國的國土,我們的目標是西梁,而你也知道,西梁越亂,對你北魏,是有益無害的。」
  「天命之子?」魏天祀諷刺一笑,「剛覺得你智慧浩瀚,一轉眼你又說胡話了。」
  「我不會讓你白崇拜的,」秦長歌溫柔一笑,「我說你天命之子,自然是胡話,可是如果是何不予說呢?」
  「何不予!」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三章約盟
  看著魏天祀難得的吃驚不已的表情,秦長歌好整以暇一笑,慢條斯理喝茶。
  西梁崇尚佛教,而且皇室一直很注重不讓教派勢力過大干擾政局,對於何不予這個名字,西梁人估計沒什麼概念,但是如果換成任何一個北魏人,只怕都會立即栽倒,魏天祀這個反應,已經很鎮定了。
  天下道篆之首,神機之子,辟榖神仙,上清道法創始人,十二歲事師無名仙人,得修咎生死諸秘訣,遊歷天下,於重陽山開宗宣法,擅長陰陽術數,精通隱訣符菉,神應無方,濟度死生,後重陽山稱神山,魏正業三年,魏王厚禮敕見,執弟子禮求問壽命及仙道事,何不予伸三指,王凜然出,三年後崩,至此北魏尊為法王,魏人稱:弘昇法王。
  何不予身上籠罩了太多神秘光環。
  不過,秦長歌壞笑著想,如果崇尚道教的北魏人知道仙風道骨的神人何不予其實最討厭洗澡曾經創造捉虱一缽再以道法將之變成白米大行佈施的惡劣行徑,是不是要再昏一次?
  何不予,是千絕棄徒。
  這個天資穎慧的男子,列入千絕門牆卻什麼都不肯學,終日鬥雞走狗偷吃玩樂,卻在碧落神山得應天機,自悟道法,時天湧彩雲,翻捲如嘯,當時的千覺掌門,秦長歌的師祖正在閉關,突開關而出,閉目向天不語,半晌道:「此非我門中人,另有天地,去吧。」
  何不予從此成為千絕門第一個武功未成而被逐的門人,這也是世人未知的一段秘辛。
  不過這傢伙下山後,因為天下大亂,無人有暇理會方外之人,最初並不一帆風順,很過了一段潦倒日子,秦長歌下山後有次無意碰見,看在同門之緣,幫助過他一陣子,後來何不予成就道業,雲遊天下之前,曾對秦長歌道:「急難之助,不啻深恩,此生許你兩件事,無有不從。」
  北魏視何不予如神,他就是指著茅坑說那裡面都是金條也絕對有人頂禮膜拜認為是天機深不可測下一秒金條就會出現,只要他出面,魏天祀的離奇身世想要鹹魚大翻身,實在太容易不過。
  魏天祀自然明白這個道理,目光立時灼灼如火,閃亮迫人,突道:「裡來口口相傳的傳奇,多有謬誤不實之處,比如……」
  秦長歌懶懶笑道:「比如蛇人之說……蛇嘛,蛇和龍是很像的哦……你說他是蛇?你那什麼眼神?那明明是龍,小龍嘛!」
  一笑住口,魏天祀漫不經心的道:「何不予何等人物,怎會聽你驅策?」
  「這個不勞王爺操心,」秦長歌淡淡道:「你只管考慮我的提議罷了。」
  看著魏天祀狐疑沉吟表情,秦長歌漫不經心道:「我知你難以盡信,但你已被逼至山窮水盡之境,既然往哪方走都有危險,那麼何妨一試機遇?須知瞻前顧後者,永難成就大業。」
  盯著秦長歌半晌,魏天祀終於笑道:「好!」
  他偏頭看著秦長歌,「只是你我今日之盟,就在這馬車上,幾句話決定?我相信了你,你又汝河相信我會履約?」
  四面望了望,秦長歌隨手從身後某個地方神奇的抽出一沓玉版紙,一支紫毫玉管筆,連同墨硯之物,一一放在桌上,取了墨親自研磨,道:「我說,你寫,請記住,一字不可更動。」
  魏天祀目光變幻,最終乖乖提筆。
  當他聽見秦長歌開口的第一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不由一怔停筆,筆端飽蘸的濃墨,立時啪的一聲滴落紙上。
  秦長歌皺眉,刷的抽走那張紙撕毀,換上新紙,「詔書不可有污,換掉。」
  「詔書……?」
  秦長歌笑瞇瞇,「對,詔書,威望魏天祀割讓十二州的詔書。」
  魏天祀目光中露出深思的表情,陰光一閃,恍然道:「原來……」
  他想了想,露出古怪笑容,低頭依著秦長歌交代,一句句寫下去,最後蓋上晉王「靜玄居士」的私章。
  吹了吹墨跡,將紙小心折起收入懷中,秦長歌滿意的道:「這是對我們雙方的約束--如果你不能登基,魏天祀自然不是魏王,這張紙就是廢話一堆,我也拿不到十二州;而只要你登基,這白紙黑字的魏王親筆詔書,晉王龍潛的私章也仿造不來,這便是十二州的地契,你賴也賴不掉的。」
  贊同頷首,魏天祀讚:「姑娘縝密靈慧,算無遺策,佩服佩服。」
  秦長歌立即送回高帽子:「陛下審時度勢,決斷英明,佩服佩服。」
  「來,為我們的誠意同盟,為我們的宏圖大業,為順利的復仇和佔有,為將來的英明魏帝和新生的有力政權,且盡此杯!」
  白玉雲紋杯在半空中交擊出流麗的弧線,淺碧美酒漣漪蕩漾,翦水雙瞳對上同樣微帶碧色的魅力目光。
  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看來好生痛快,好生知己,好生惺惺相惜。
  只是一個喝酒時不動聲色的以指甲浸入杯中,一個似若無意的彈了彈耳垂上垂落的鑲銀耳飾。
  只是都知道自己在與虎謀皮,都知道這笑容何等虛假,都知道這笑意裡慢慢算計,唯獨欠缺真誠。
  魏天祀微碧目光在酒液中搖曳,那瀲灩的酒色彷彿一卷即將展開的磅礡畫卷,映照出他已經成竹在胸的步步計劃--借助何不予在北魏無可動搖的神權,聯合自己多年來交接聯營而成的勢力,將魏天祁趕下王位,然後,殺掉何不予,絕不讓這個一言可以翻覆自己出身的傢伙反過來挾制自己,到那時,王權在手,傾國之力,我還怕你一個區區江湖組織?我割地給你?任一個新興敵對勢力立國?做夢!
  他本就在北魏暗自經營了一批勢力,只是此次事出突然,魏天祈不動聲色,雷霆萬鈞冰雪一片,驟下殺手令他不及措置倉皇出逃,才不斷竭蹶狼狽至此,魏天祀內心裡可謂深恨入骨,一旦有了回國的護身符,一旦大位得繼,他怎麼會乖乖聽話?
  政治人物的協議約定,本就是狗屁不如的廢紙。
  他微笑著,在畫捲上看見了北魏皇宮輝煌的九和大殿,看見自己黃袍冕毓,高踞王座,架起油鍋,干炸了魏天祈。
  秦長歌對著層層生波的酒液眨眨眼。
  她怎會真的傻到把這紙當真?這張紙,本來就不過是他和魏天祀用來相互迷惑的東西,她回去不拿這紙給蕭公子解手就不錯了。
  她要的,就是把魏天祀這條蛇放回北魏,給魏天祈找點麻煩,這點她很無奈的和蕭琛不謀而合,北魏這些年蠢蠢欲動,不枉叩邊,兩國交界之地的西梁百姓飽受騷擾,大戰沒有,小戰不斷,以至於邊界百姓棄家而逃,國界周圍,赤地百里,一片荒蕪。
  秦長歌不是善良人,但是卻不喜歡吃虧,所以,在大戰開始之前,得先讓你們狠狠內耗,你越弱,我勝起來越容易,咱百姓死得也就越少,將來注定要受到的戰爭創傷也會相對較輕--就是這個打算。
  見到魏天祀的那一刻,她立即決定了要和他談判,借助這個機會,給北魏添點堵。
  至於何不予,魏天祀想必有過河拆橋打算,可是何神棍如果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配做什麼「半仙」,「法王」?還俗回家抱孩子洗尿布去吧!
  兩人相對微笑,俱都笑得溫良恭儉讓,滿臉的仁義禮智信,如一對美貌敦厚的國寶。
  「什麼什麼?」蕭包子聽說娘被擄走,立時跳腳,「大幫主,你不是武功天下第一麼?你怎麼把我娘給搞丟了?你賠!你賠你賠你賠!」
  素玄悲憤的望天,直欲長嘯當哭,你娘偏心,你也偏心,你怎麼就沒有見你楚叔叔也在?你怎麼就不怪你楚叔叔把你娘放走?你怎麼就教我賠不叫你楚叔叔賠?
  「賠賠賠賠賠培賠……」難得蕭包子口齒伶俐,不過但凡撒潑成性的人,據說口齒都是超凡脫俗的。
  「好,我賠!」素玄被無理取鬧的傢伙纏得沒法,就手從懷裡掏出本小冊子,「喏,這個賠你,你要是不要,我就立即收回。」
  普通的黑皮封面小冊子,簡單的四個篆字《瑯嬛秘笈》。
  楚非歡目光飄過,眼光難得的現出震驚的神色。
  素玄對他眨了眨眼睛。
  被蕭包子纏不過,帶他來的祈繁一眼瞥過,倒抽一口冷氣。
  蕭包子咬著手指,瞅了瞅其貌不揚的小冊子,瞅了瞅神色古怪的素玄祈繁,再瞅瞅楚非歡的眼神,後者的眼神終於令他下定決心,拿過了小冊子。
  楚非歡對素玄看了一眼,眼色中的意味素玄自然清楚,他笑而不語。
  「這是緣分。」他的眼神傳遞給楚非歡這樣的信號。
  楚非歡似喜似憂的仰望長空,最後一隻遲歸的雁自高而遠的天空飛過,姿態蕭瑟而孤獨,他若有所感的,微微歎息一聲。
  如果蕭溶知道這秘笈是數百年來武林史上排名第二的決定秘笈,知道這是千年前武林絕頂奇人瑯嬛聖手的武功精粹,知道曾經為這秘笈,數百年來武林中人前赴後繼蹈死不已,知道這秘笈每一次出世都掀起血雨腥風死傷無數,他一定會覺得這小冊子好燙手吧?
  其實楚非歡多慮了,蕭包子頂多思考一陣,是絕對不會將到手的東西退還的,他一定會要求將這書換封皮,改個名字叫《瑯嬛菜譜》。
  無知的人是有福的,現在,他就隨隨便便把無數人輾轉反側歷經艱辛破家棄財求之不得的重寶。胡亂往懷裡一塞,手指彈彈,很遺憾很將就的道:「好吧……算你賠了。」
  楚非歡卻道:「溶兒,拜師。」
  「嗄?」
  「這是你想要的武功秘笈,」楚非歡依舊在看大雁,「可是你覺得,你字認得全嗎?」
  「哦……」蕭包子恍然大悟,「可是難道你不認識字嗎?你不能教我嗎?」
  楚非歡直接回答:「不認得。」
  蕭包子無奈,悻悻轉身,咬著手指和素玄商量:「我叫你師父,可不可以不磕頭?還有,我叫你師父,你可不可以不要趁機佔我娘便宜?」
  素玄差點一口鮮血噴出來。
  什麼叫佔你娘便宜?
  你眼裡我是個什麼?色狼?登徒子?
  你知不知道,我曾經拒絕了多少美女爬我的床?其中有隴西名妓,有隴東頭牌,有富家千金,有江湖俠女……
  素玄那個冤枉悲憤啊……然而看著蕭包子賊兮兮偏又很無辜的大眼睛,這些話哪裡說得出口。
  哭笑不得的想了半晌,也只好再次付之一笑,道:「磕頭本就無所謂,事實上你拜不拜師都無所謂,至於佔你娘便宜,你覺得你娘是那種誰都可以迷昏她佔到便宜的傻女人?」
  他暗自咕噥了一句:「我其實倒好希望她真的是那種傻女人……」
  包子沒聽見後一句,眼見素玄好說話,立刻十分爽快歡喜的叫了聲「師父!」聲音那個脆甜,素玄雖說不奢望他真的乖乖叫師傅,乍一聽還是歡喜,尚自陶醉在「我終於找到想要的徒弟了」的喜悅中,便見蕭包子忽地一個大轉身,撲到楚非歡膝下,仰頭,甜甜蜜蜜又一聲,「乾爹!」
  ……
  素玄黑著臉,盯著楚非歡:你什麼時候做了他乾爹?
  楚非歡開始咳嗽--冤枉,這小子嚇死人不賠命……
  一把拎回蕭包子,素玄擺出新鮮出爐的師傅架子,問包子,「什麼乾爹?」
  「公平,要公平……」蕭包子搖晃著手指,笑嘻嘻道:「我娘教過我,要做公正的人,你們兩個,對我都好,拜了你做師傅,怎麼可以冷落楚叔叔?但又不好拜兩個師傅,只好委屈他做我乾爹了。」
  這是什麼歪理?
  「不好厚彼薄此嘛……對吧?」
  素玄忍無可忍的糾正,「是厚此薄彼!」
  很滿意自己的安排的蕭包子,包子皮厚得幾乎咬不動,哪裡在乎一個成語用錯,得意洋洋爬上楚非歡膝蓋,「被雷到了吧?錯錯有營養,雷雷更健康,我娘說的。」
  楚非歡咳得更厲害……曾經的開過皇后,將來的西梁大帝,你們的風範好特別,將來討伐天下,萬軍戰場之上,如果來一句「雷雷更健康」,是不是能不費一兵一卒,就所向披靡的雷倒所有敵國軍隊?
  咧嘴笑的蕭包子,笑了一陣突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哇呀一聲跳了下來,順手抽了自己的小腰帶往腦上胡亂一綁,刷的拔出白色小錦袍旁懸掛的前幾日容嘯天送的鯊魚皮小腰刀,寒光閃閃的一掄,在日光下揮舞出一道小型號的七彩弧線,「乾爹,師父,咱們兵發救人去也!」
  ……
  一馬當先騰騰騰的沖了幾步,卻沒聽見跟來的腳步聲,包子困惑的站定,猶自不忘一腳踩上一塊石頭一手叉腰,白頭帶在風中飛舞,擺了個很有感覺的pose方才回頭,「咋不來?救人啊!」
  素玄斜睨著他,「明小俠,敢問兵發何方?先鋒是誰?敵軍幾何?主將何人?」
  白腰帶被風吹著,啪啪的打在玉樹臨風的蕭包子臉上,姿態倜儻而目光茫然。
  目光裡淡淡笑意,給素日散如遠星的神情添了一抹暖色,楚非歡好心的給新出爐的乾兒子解圍,無聲指了指前方。
  轉頭,蕭包子這才發現,前方地平線上,隱隱出現煙塵,接著,一輛精巧的馬車,自視野裡漸漸現出輪廓。
  他動了動嘴唇,問:「我娘?」
  楚非歡頷首,素玄看著完好無損回歸的馬車,目光中有一絲感慨。
  她果然安然回來,還從那個陰狠狡猾如蛇如狐的傢伙手中索回了馬車,一個不擅武功的弱女子,她是如何做到的?
  包子已經衝了上去。
  剛從馬車上跳下來的秦長歌,一眼便看見沙塵滾滾向自己重來的圓滾滾灰撲撲的小子。
  她立即咻的一下跳回馬車上。
  包子撲了個空,收勢不及,哧的一聲滑過馬車。
  立即鍥而不捨一個三百六十度大翻轉,再次撲回。
  腿短跳不上馬車,他大怒,尖叫,「臭娘!虧我千辛萬苦要救你,你就這樣欺負我!」
  從車廂裡探出頭,秦長歌一臉嫌惡,「我說公子爺,你這什麼造型?」
  「拉風造型!」
  「拉風!拉什麼風?我記得我說給你聽的故事裡,那腦袋綁的是紅帶子,黃色的也可以,那才殺氣騰騰臨風招展,你綁個白布幹嘛?戴孝啊?你娘我還沒死呢。」
  包子悻悻的回頭,盯著抱著肚子狂笑的素玄,和低頭看螞蟻的楚非歡,還有彎眉笑眼看笑話的祈繁,忽覺眾叛親離,忍不住悲憤長嘯:
  「遇娘不叔(淑)啊!!!」
  ……
  秦長歌跳下車,將韁繩一引,笑,「完璧而歸。」
  接過韁繩,瞬間素玄覺得自己的手指似乎觸及她溫熱光滑的肌膚,不由心底一顫,忍不住抬眼看她,卻見眼前女子行若無事,一臉淡若水仙的笑意。
  暗暗苦笑,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自己,竟也有如初初動情的兒郎一般,為些許的體膚相觸,心動不已。
  那還是玉簾袖睇撫凝脂,紅葉樓頭伴群嬌,扁舟一葉下蓬萊,謝卻綠華留枕邀的散漫風流的自己?
  目光流轉,長風之下,容顏秀麗的男子,整神色淡淡的看過來,風拂動他淡藍緞面大氅的繫帶獵獵飛舞,素玄忽然想起先前那雙細緻溫柔結上這副衣袋的纖細手指。
  自失一笑,輕輕仰首,孤雁一隻,正自天際黯黑如墨點掠而過。
  那是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秘密,他們的過往,他們的組織。
  而他,也許永遠也不能真正走近。
  緩緩吐氣,彷彿要吐盡這一刻內心塊壘,素玄低下頭的時候,已經笑容明朗如常。
  她剛才和那人一番交涉,想必對凰盟定有新安排,自己無論如何都算是個外人,再留在這裡實在不妥。
  一笑拱手,素玄道:「多謝明姑娘助我得回馬車,如此,告辭了。」
  轉目一顧包子,又道:「明姑娘,我送了本冊子給令郎,本應是我來點撥他的,但是此行不可更動,還得勞煩明姑娘自己親自教導了,或者尋了可靠出眾的武學人士也好。」
  秦長歌目光一縮,素玄說的輕描淡寫,她可不會等閒視之,從素玄手中贈送出來的東西,怎會是凡品?想必是絕頂秘笈,而素玄那句話的意思,分明是讓她和楚非歡都有份學習了,武林中人,門戶派別之見有如不可跨越的鴻溝,素玄居然開通如此,其人瀟灑曠朗光風霽月,果非常人能及。
  微微一笑,秦長歌道:「溶兒不學無術,不過還算有點悟性,如果有不識得的字,我自會教他,不妨先打點基礎,高深武學,還是等你回來吧。」
  這是明擺著不願意佔便宜了,素玄怔了怔,半晌自嘲一笑,道:「那麼,隨意吧,哦,對了,我離開這段時間,已經囑咐過幫中高層,對咱們所追索的事,依舊如常,你但有需要,儘管驅策,我如果路途順利,也可能去隴北查查安飛青。」
  「素幫主對凰盟,對我母子的厚愛,明霜不言謝了,」秦長歌微微斂衽,「總之,大家同路中人,一切心知。」
  「是,一切心知。」素玄深深注目秦長歌,黑亮如珍珠的瞳仁裡滿滿都是女子纖細娉婷的身影,「請多保重。」
  言畢不再回顧,衣袖一拂已平平飛上馬車,單手控韁,仰首一笑。
  冬日的空氣沉靜而乾爽,新雪之後四面流動著沁涼的氣息,樹梢頂傳來飛鳥掠翅割裂空氣的聲音,同時被割裂的還有細碎的陽光,碎成薄紗層層,無遮無擋的籠罩在颯然仰首的黑髮白衣男子身上,他風華燦爛,明光四射,在淺金色琴弦般的美妙陽光裡,如同一場美好異常的夢寐。
  而那遠颺而去的一截白色衣袂,如同詩仙於娥眉山頂蹈月步虛,恣意狂歌間新得的一首好句,新裁的一縷浮雲。
  秦長歌怔怔看著素玄衣袖飛舞的身姿遠去,心底隱隱泛起一種莫名的不安感受,彷彿,挽陽亭這一別,素玄看似平平無奇的探親訪友之行的背後,還隱藏著一雙深沉遙遠的目光,潛伏著一個模糊不清的黑影,這些如烏雲般的影子,將漸漸遮蔽明朗的日色,為前往的本可一覽無餘的長路,埋下不可預知的變數個陰霾。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四章問佛
  怔然半晌,甩甩頭,秦長歌將離奇的預感拋到一邊,吩咐祈繁:「半月之內,依次更改從西梁至北魏沿路據點的聯絡暗號,重新打亂力量分佈和暗壇,記住,但凡有人聯絡過的據點,立即變更。」
  為了護送目前已身單力孤,還要應付北魏暗探悄悄追殺的魏天祀回國,以及安全指引他找到目前身在西梁境內的何不予,秦長歌不得已暴露了一些西梁至北魏沿路的鳳凰暗壇據點,所以將暴露的據點全數更改暗號打亂建制,是當務之急。
  祈繁領命而去,楚非歡看著遠方已成小點的馬車,淡淡開口:「魏天祀回去了?」
  他和秦長歌曾經在戰場上和魏天祀對陣過,只不過他從不親身上陣,魏天祀沒有注意過他,對於這個晉王殿下,楚非歡自然知道他的奸狡,但從不認為他能是秦長歌對手。
  秦長歌一笑。「魏天祀把家裡的蛇趕走,我幫他送回去。」
  微帶嘲諷的,她又道:「不想背上殺兄之名,不想魏天祀死在北魏境內引發他瀕死反撲引發晉王潛在勢力的動盪,將他驅趕到西梁想借刀殺人,魏天祀也足實夠狠,竟想既拔了釘子又做得完人,只是忒小看了我西梁,我請他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想起剛才魏天祀臨離開時,得了凰盟聯絡暗號和何不予的所在位置,以為後顧無憂,立即便想過河拆橋對她下手,被她淡淡一句。「我的組織每一地的暗號都不同,你去了一地,才能得到下一地的暗號,在最後一地,你才能得到何不予的聯絡方式」,逼的只好悻悻擺手,裝作理衣袖,刷的一下將指縫裡夾的東西插了回去。
  然後居然還能面不改色提醒她不要忘記協議,言辭諄諄,形容和雅,又極其親切的增了北魏出產的外傷名藥「碧翅丸」給她,秦長歌毫不客氣笑納,絲毫不擔心他還敢玩花樣。
  因為魏天祀就是哪種人——你很危險,我一定要殺你——啊?我殺不了你?——那我就不殺——既然不殺,那就先用著——用完了——還是要殺。
  無恥到這個地步,有坦然到了這個地步。
  這對兄弟,也算奇葩啊……
  吁了口氣,秦長歌有點無奈的想,順手幫了人家一個好大的忙卻得不到獎賞的感覺,真的好虧本好不爽……
  一轉頭,卻見蕭包子將一本書攤在石頭上,自己在石頭前倒立而起,露出開襠褲和半截吃得圓滾滾的白肚皮。
  偏偏頭,秦長歌好奇的問兒子:「公子爺,你這是在幹嘛呢?」
  包子漲得滿臉通紅,掙扎著吃吃答:「……練功……什麼破功……累死我了……」
  秦長歌漫步過去,探頭一瞧,書上是有個倒立的人形,只是怎麼瞧怎麼怪異,秦長歌將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才發現原來那不是倒立人形,而是站立原地雙手上舉的姿勢,至於為什麼看起來是倒立——蕭包子把書拿反了。
  望天,悲憤,秦長歌先為將來的西梁百姓默哀了三分鐘,才一伸手,啪的一下子狠狠彈了彈包子的可比豆腐的嫩屁股。
  「擺什麼蛤蟆功造型,你以為你是歐陽鋒啊?」
  一行人回棺材店,秦長歌忽然想起今日怎麼沒看見素玄那個跟屁蟲,忍不住問起,祈繁笑著搖搖頭,道:「那個丫頭啊。莫名其妙就不見了,大約是素幫主對她不假辭色,受挫折了吧,您也知道,這段日子,素幫主都快被她纏瘋了,真沒見過女孩子這樣的。」
  「莫名其妙不見了?」秦長歌想了想,一笑,「水靈徊不是會半途而廢的人,她那性子,本就和一般樣在深閨的千金小姐不同,對了,你下次碰見熾焰中人,提醒一下,對這位水小公子不要隨意洩露身份,水家名聲太大,她身份洩露了萬一招惹了麻煩,又是咱們的不是,熾焰隨不懼水家威勢,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素幫主近期還不在。」
  祈繁點頭,楚非歡突然指了指南方,秦長歌笑笑,又道:「是,我知道……也提醒他們注意防備著,他們是習慣了水小公子在總壇竄來竄去,素玄又是個心底光明的,卻是忘記了南閩也算敵國,若是那大嘴巴的丫頭看見了什麼不妥的,傳到水鏡塵耳裡,可不是什麼好事。」
  祈繁笑道:「我以為我算細數的,不想還是不能比,是啊,習慣那丫頭竄來竄去,可不成。」
  祈繁應了,蕭包子卻咬著手指翻白眼,「我也要去。」
  「你去幹嘛,」秦長歌拉開他的手,「警告你,下次再看見你咬爪子,要一次扣一次零食——廟裡全是光頭,無趣得很,還不許亂竄亂講話,和你的氣質不符。」
  「我氣質多變,人見人愛,」蕭包子被每日的睡前一故事早就熏陶成了半個妖孽,「光頭們更應該早點見識公子爺的風采。」
  他諂媚的尋求支援,「乾爹,你說是不是?」
  秦長歌一怔,轉目看見楚非歡臉上微微泛了淡紅,心知這小白又胡亂搞事,但也不願非歡尷尬,神色如常的笑道:「好了,又多了個護身符,你倒精明,分分鐘的工夫,師傅也有了,乾爹也有了,公子爺現在護駕的人這麼多,我可不敢輕易得罪。」
  「算你識相,」蕭包子咧嘴一笑,左手挽了秦長歌,右手去推楚非歡的輪椅,「走吧。」
  「等下,」秦長歌左右看看,在旁邊一家賣燒雞的攤子上買了只燒雞,笑嘻嘻的塞到蕭包子口袋裡,蕭包子大喜,目光亮亮口水滴答的問,「給我的?」
  「嗯……」秦長歌等蕭包子露出又大又靚的笑容並且在她身上蹭過三遍之後才慢吞吞的道:「雞屁股是分給你的。」
  「……」
  護國寺後院禪房是謝絕女客的,名揚四海的高僧閉關之所更是遠遠便有沙彌上來攔客,秦長歌卻只是微笑著,遞了張紙給小沙彌,道:「請交給釋一大師。」
  斂眉合十,小沙彌回答得很熟練,「師祖閉關,不見外客,施主請回。」
  「你且去,」秦長歌笑容溫和卻不容抗拒,「大師會見我。」
  猶疑半晌,小沙彌終於低頭匆匆去了,半晌回轉,難言目中驚色,恭敬施禮,「師祖有請。」
  爾雅一笑,秦長歌一行三人態度閒適的邁入這連皇室中人都拒之門外,世傳幾乎無人可以進入,據胡被傳為神地的禪房。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性急的蕭包子一馬當先,準備領略世所仰慕的大德高僧的風采,一進門,「哇!」的一聲。
  夠……亂。
  到處都是典籍書冊,地上,床上,桌上,櫃上,甚至承塵上都堆著書,踏上被褥亂糟糟,一個人正坐在被褥中和一堆書拚死掙扎,他身前臭襪子與茶碗共放,破蟬衣同夜壺齊列,熟羅宣紙上畫著鬼畫符,青瓷花盆裡姿態輕盈的蘭芷旁堆著一堆骨頭……等等,骨頭?
  蕭包子目光呆滯的慢慢低頭去看自己口袋裡的燒雞,終於明白了該雞的最終歸屬,十分悲哀的吸溜了一下口水。
  他如果看見秦長歌用來作為敲門磚的那張紙,只怕直接就會崩潰先--那張紙什麼都沒有,就畫了只燒雞。
  三人進來時那人頭抬也未抬,只自顧自嘟囔,「咦,……在哪裡呢?我記得我放在書裡的啊……」
  楚非歡怔了怔,本來還以為高僧潛心佛學,睡臥猶自以書為伴,敢情高僧只是在找東西來著。
  蕭包子懶得管和尚做什麼。只挪動腳步溜向門口,準備以實際行動捍衛到口的美食。
  他剛一挪步,一顆油光錚亮的光頭立即抬起,衣袖一揮,砰一聲禪房門被關上,還神氣的自動上了栓。
  盯著蕭包子看了半晌,老得看不出年紀偏偏眼睛比包子還精光賊亮的「高僧」咧嘴一笑,伸手一招。
  蕭包子眼睜睜的看著燒雞飛了出去,落到老頭的爪子裡。
  很想張牙舞爪的撲過去奪回來,可惜臭娘把他抓得緊緊,包子嘴一扁,大怒,道:「和尚還吃肉!」
  「佛祖亦殺生。」釋一頭也不抬,一口咬掉一隻雞腿,唔理唔魯的道:「將來什麼都是你的,你和老衲爭一隻雞作甚?」
  包子哪裡管他在說什麼,繼續憤怒,「一雞不爭,何以爭天下?」
  「你是有福之人,」釋一繼續啊啃雞翅,「這天下對你來說,就是老衲口中雞,抓了便吃,爭什麼!」
  一隻沉默傾聽的楚非歡突道:「一國非天下,大師謬誤矣。」
  「否,」釋一從雞翅中抬起眼,瞟了楚非歡一眼,「國即天下,天下即國。」
  他目光和楚非歡相遇,楚非歡只覺得心中一震,那目色如明珠如溫泉如春風如流水,博大浩瀚,遙及天涯,於無限平靜中綻放大光明,瞬間照破山河萬朵,而千頃碧海之上,明月遙生。
  靈台突然一片空明乳白,溫潤而舒適,一直以來因為傷病不適的精神,突然鬆快了些許,那些彷彿久捆於身的繩索般的苦痛,都緩了一緩。
  抬起眼,楚非歡先前因為高僧愛吃葷,高僧很髒亂而滋生的一點點訝異懷疑情緒已經淡去,剩下的是對大德者由衷的尊敬,這才是真正的修煉者,但凡跋涉塵世中人,歷風塵污濁,絕無可能擁有那般光明的眼眸。
  秦長歌一直站在一邊觀察釋一的表情,她帶楚非歡來,就是想從這個修煉成精的老狐狸的眉目間揣摩出點什麼,不想和尚對包子一言下定,對楚非歡卻只是拔了拔他的衰退的精神,一言不發。
  她認識這天下人頂禮膜拜的著名神僧的原因,說起來搞笑,還是文昌那次按照她的安排去「邂逅」童舜老娘的時候,她怕出漏子也抽空跟著,無意中逛到後院,正看見一戴帽子的老傢伙爬牆準備溜出去,看那架勢熟門熟路不知道爬了多少次了,秦長歌一時好奇,便也跟著爬出去,看見那老傢伙轉了一條街,買了只燒雞又爬回來,回來後從後門偷偷摸摸進了禪房,秦長歌繼續跟,結果發現那是個和尚。
  和尚一見她,立即嚇掉了手中的雞腿。
  秦長歌以為他是因為破戒被發現而驚嚇,正想裝沒看見轉身就走,卻聽見身後和尚道:「既來之,則安之,你本就不是白來的。」
  秦長歌立即停了腳,回轉身,見和尚一笑,平凡蒼老眉目突然灰燼光生。
  「三生之魂,滄海之月,蹈步天下,誰與長歌?」
  秦長歌立即知道了這酒肉和尚便是釋一,老和尚見了她並不驚訝,兩人乾脆坐下來分吃了那隻雞,後來秦長歌見他老天拔地的爬牆太費勁,給他偷渡過燒雞,兩人結了點燒雞緣,秦長歌一向不浪費資源,文昌供奉給太后的紫玉觀音,順便也拿來給和尚開了光。
  眼見釋一緘默不言,秦長歌微微歎息,只得說正題,道:「大師,我來有一事拜託。」
  釋一長眉一動,道:「又要和尚幫你騙人。」
  「這回不是了,」秦長歌狡黠一笑,「這回要你說實話--大師,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近期皇室定會有人前來聖德護國寺卜問,想必要請你或者你的大徒兒靜聞方丈,不管請的是你們中的誰,我只想請大師們不必忌諱,如實相告便可。」
  「如實相告?」釋一將油手在佛經中一抹,在書頁上抹得乾淨,笑得比她更狡黠「前生?今世?」
  「前生,生死。」秦長歌知道瞞不過這個早已成神祇是因為熱愛人世的燒雞堅決不肯坐化成仙的僧人,「夢寐已久,時當驚破。」
  默默看了她半晌,釋一微微搖頭,從牙縫裡嘶的一聲,仿似受了涼。
  「高僧,別這幅鬼樣子,」秦長歌笑容溫柔裡別有剛意,「須知不破不立,一直死賴在錯誤的認知中,又怎麼能重新開始?」
  三天後的聖德護國寺,接待了幾位特殊的客人。
  這客人輕車從簡,但俊朗高華風神獨具,一望而知是地位高貴之人,他身邊兩名男子,亦是人中龍鳳,左邊的衣衫清素,天水之碧,清貴雅致如皎皎之月,右邊的濃彩華艷,熾焰之紅,妖媚絕麗似曼珠沙華。
  三人風采各異,熠熠生輝,誰也壓不了誰去,卻都是難得一見的出眾人物,直叫進香的女香客們看直了眼。
  「中間那個好高貴,不怒而威,定是朝中重臣!」
  「右邊那個好,絕色絕色……姐姐,我怎麼看完他之後,覺得你不如平日美麗了呢?」
  「你們什麼眼色?盡關注皮相了,看看左邊那位,那氣質清雅如竹,輝光似月……不行不行,我要寫詩……有帶紙筆嗎?」
  「……」
  玉自熙耳力極好,聽著那竊竊私語,極其開心的回轉身媚然一笑,立時又引起一片倒抽氣的聲音。
  蕭玦皺眉,低聲道:「你還嫌不夠打眼?」
  玉自熙惋惜的轉頭,歎息,「丑!丑!浪費了我的絕艷笑容。」
  蕭琛笑而不語,卻道:「哥哥今日好興致,親自來進香。」
  「別試探我了,」蕭玦無奈的道:「你自然知道我不是來進香的,我本想一個人來,你們偏要跟著!」
  「臣弟分管宮禁禁衛事,護駕是臣弟的職責,」蕭琛笑容清雅,徇徇有禮。
  「什麼職責,」蕭玦一笑,「領侍衛內大臣,請問你一年管上幾次宮禁?今兒個倒是記得清楚。」
  「在該記起的時辰記得便好。」蕭琛溫雅依舊,毫無慚色。
  蕭玦搖頭,自顧自向後院禪房進發,平日裡專職攔客的沙彌今日迎了上來,合十施禮,「師祖有請施主。」
  蕭琛毫不意外的一笑,依言退後一步,玉自熙卻笑吟吟道:「沒我們的份?」
  沙彌板板正正的道:「師祖吩咐,來者三人,唯一人真心有求,其餘兩位,請自便。」
  「我也真心,」玉自熙將如花容顏湊到小和尚面前,「我真心的想見見聖僧,問問我的姻緣修咎。」
  這彌僧定然是釋一老和尚挑選出來的奇葩,永遠的乾巴巴詞調,對著美麗得已經超越了性別的絕頂美色也毫不動容,「師祖吩咐,若有人問姻緣。且答:請自冰下尋。」
  彷彿一陣風忽然平地升起,吹散絕色容顏上妖媚笑意,化蝶翩飛而去,玉自熙的身形,似乎僵了僵。
  然而那散去的笑意轉瞬又聚了攏來,玉自熙依舊是那個眼波盈盈流轉身姿如柳的妖孽美人,笑道:「和尚的名氣大約就是故弄玄虛搞出來的,說什麼呢?這禪機可忒深奧了,聽不明白。」一邊撒手,懶懶往院外走,「少爺呀,你去和酸僧打機鋒吧,我不陪了。」
  蕭玦一笑頷首,看了看正若有所思望著玉自熙背影的蕭琛,欲言又止,終是隨著沙彌,跨進後院。
  蕭玦的待遇沒有秦長歌來得級別高——他跨進釋一禪房的時候,見到的是整潔雅致的閉關之所,竹簾細細,禪香裊裊,四壁佛經典籍古樸厚重,一盆藍色澤清雅,磨得發白的青布蒲團上,盤坐著寶相莊嚴的天下第一名僧。
  於立門口,蕭玦看著面色平靜,眼眸半開閉,寧和顏容上寶光隱隱的老僧,油然而生敬意,所謂神僧,名不虛傳,那是種明明存在,卻不令人感覺壓迫的奇異感受,面對他,如面對一花一葉一縷清風,面對自然滄海,無限如須彌之廣,而一切反訴雜念皆成芥子。
  看著他,便忍不住回顧自己,富有四海,垂臨萬方,看似什麼都擁有了,然而從四面不靠的高高御座上看過去,大儀殿遙遠如天涯,是臣子,是屬下,是唯唯諾諾卻永無交心之日的陌生人,靜夜裡空曠寢殿裡夢寐而醒,只覺得胸腔裡吹起得是蒼涼空寂的風,掃盡一切悲歡喜樂,寂寞的日子,連夢也是沒有的。
  他微微悲涼的想,原來擁有一切,就是失去一切——
  「無中有,有中無,萬物呼聲,何必著相,」淡金霧氣裡老僧睜眼,一道目光如驚電看盡他內心深處,「老衲念施主心誠,特在此等候施主,已是誤了修行,便請直入正題吧。」
  緩緩上前,在面對蒲團上坐了,蕭玦一時覺得內心裡湧動無盡難言心緒,浮雲飛電,浪翻濤卷,那些往事奔湧而來,幕幕鮮活而幕幕生痛……問,問什麼?那個心中存疑已久的問題,一直未曾去查問去證實,怕的不就是最終遇見的是那個自己最不願意面對的暗黑的結局?
  不問,那麼希望永遠都在,他一直是這樣想的。
  直到那個女子出現。
  於是另一個希望如同春芽般在積雪的內心裡開始緩慢生發,一點一點拱破堅冰般的心防--也許,有另一個可能?
  盤桓良久,踟躕良久,他一生決斷爽明,從無如此瞻前顧後之時。
  所謂近鄉情怯,當是如此,想知道,卻又怕知道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個,於是故意刁難自己,故意微服去見釋一,想著這聖僧名聲如此之大,又閉關多年,也許,見不著?
  見不著,便罷了吧,糊塗點過日子,總比被永恆的黑暗結局凌遲來得好。
  最終一懷猶疑的來了,也見到自己想見的人了,原來聖僧架子不大,閉關再開關也如此輕易,一切都這般順利,順利到他開始害怕。
  為什麼?怎麼……問?
  問她……有沒有死?還是問,明霜是誰?
  釋一一直深深注視著蕭玦,多年來水波不興的雙眸中也微微有了一絲感慨,造化弄人,何其悲哀,深情如許,也許隱瞞才是仁慈,佛家獅子吼,其實不適用自願耽溺迷途的性情中人。
  可惜,老和尚今日,也要做回劊子手了。
  沒辦法……那丫頭不能得罪……人家是上仙呢……將來換個地方呆著,還得在人家手上討生活呢……
  「癡兒……」釋一的聲音凝成一線,生生逼入蕭玦耳膜,「與你結髮者,早化飛灰,骨分數處,目貯深宮,你還在執迷什麼!!!」!!!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五章龍殺!!!
  蒼穹忽生驚雷,而烈電穿雲而來,妖蛇狂舞,黑影幢幢裡萬物化為齏粉。
  有什麼在碎裂,有什麼在消逝,有什麼在掙扎,有什麼在呼嘯。
  ……靈魂一定是散碎了,碎成萬千碎屑,化為那年雲洲梅林上的積雪。
  ……那雪如此森冷,觸在指尖,砰的一聲,炸開烈焰。
  ……好大的火……辟辟啪啪的聲響裡宮殿傾頹……是長樂宮……他和她相攜漫步過那裡每一寸土地……熊熊烈焰,有人黑髮蹈舞,有人漠然而觀,有人冷笑潛進,有人懵然回首……眾生相,眾生相,眾生皆入殼中……
  ……誰掙扎得出?長街之上,憤然回首,纖秀女子微笑前來……
  ……他大喜的去攜她的手……長歌……我就知道老和尚胡說……你沒死……你不會死……
  觸手灼熱,他低頭一看,驚嚇撒手……
  ……一抔焦骨,散落於烏黑的廢墟……
  ……長歌呢?我呢?我在哪裡?她在哪裡?……
  ……四顧茫茫……有甜腥的氣味,洶洶的湧上來……
  誰架了油鍋?誰執了刀斧?誰獰笑上前來,倒背長刃,行動間凜凜寒光。
  劇痛翻江倒海,卻不知道是哪裡在疼痛,心?不……不在了……
  ……是要死了麼?也好……
  「咄!醒來!!!」
  疾電般翻轉凌亂的魔障,重重壓上思緒的黑暗彤雲,被醇厚純正的佛門獅子吼喝裂!
  蕭玦渾身一震,從接近迷亂的夢魘中醒來。
  臉上出奇的泛起一線潮紅,目光有些濕潤,他緩緩的看了釋一一眼。
  欲待開口,身子一搖,一口鮮血櫻雨般噴落。
  濺開在光潔的青磚地上。
  如同血畫的寫意一副,只是筆筆凌亂,筆意傷慟。
  如那些欲訴不能訴,欲留不能留,欲待蒙昧自我卻被生生殘忍捅破,不可追及不可挽回的往事。
  「癡兒……」同樣的一句話,釋一這次說來,也帶了幾分悲慟,他仔細打量著蕭玦——這孩子一著迷思,牽扯不去,真真是無辜……
  伸手,指尖欲待點向蕭玦眉心。
  且為你批破迷障,還你明月如洗吧……
  轟隆!
  晴空萬里,突起悶雷之聲。
  大雄寶殿內,四處亂轉的玉自熙愕然仰頭,「青天白日,又是冬天,打雷?」
  他瞇著眼看著天際——烏雲乍起,層層疊疊厚如黑色幕布,一團閃著金光的火球在雲層中穿沒。
  一線電光,如驚天之刃劈下,黝黯的大殿裡剎那亮了一亮,映得負手淡然立於殿角的清雅男子俊雅容顏,籠罩在一片迷魅的明暗之中。
  轟隆!
  悶雷震得禪房木窗一陣亂晃,啪一聲那盆素蘭莫名其妙栽落案幾,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釋一的手指定在了蕭玦眉心之前。
  半響,老和尚突然現出了一抹苦笑的神色,極慢極慢的仰首,望了望天際。
  緩緩收回手指。
  那火球一起一落跳躍著遠去。
  老和尚的眉梢極其細微的抖了抖,轉首對正茫然看著地面,全然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的蕭玦合十一禮。
  「施主請回吧。」他深深注目蕭玦,「深水淹石,濃雲遮月,夜行胡同混沌不知,其實都無須煩亂,只需靜待時機,自有撥雲見月之時,身在居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無意闖入,是孽,施主好自為之。」
  蕭玦茫然站起,行屍走肉般的晃了出去。
  他的身影剛從禪房門口消失,釋一立即戟指對天大罵:
  「×你娘的!威脅老衲!」
  …………
  蕭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禪房,走出後院的。
  驚雷過後,依舊一片晴朗的天空,日影漫漫,牛乳般的瀉下來,蕭玦突然覺得那麼明亮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緩緩抬手,遮住了眼。
  前行,前行。
  西梁帝王的步伐從未如此刻沉重緩滯,踩在碎裂的日影上,聽得那聲響沙沙,砂紙般磨著傷痕淋漓的心。
  原來那些不願面對,不願承認的事實,都是冰冷的現實麼?
  原來那些含冤含恨的懷念,都是一廂情願的自欺欺人麼?
  原來那朵傾國名花,並未開在他國海外的白玉階,紫金闋,而是早已化灰而去,只留他蹉跎歲月,空自等待一場永無回歸的回歸。
  原來那些往事,早已被無聲遺落,而立於一隅等候的,永遠只會是一場錯過。我愛的人,我等待的人,原來你早已不在。
  從此後,餘生都是一杯難嚥的苦酒了麼?舉杯向月,無人對飲。
  而江海浩淼,遼闊無極,比彼岸更遠的彼岸,他要如何泅渡?
  仰起頭,蕭玦不知道自己看的是那一線日光,還是某個遙遠的不可觸摸的記憶。
  長歌,我寧願你拋棄我。
  我寧願,背負被拋棄的恥辱,去換取那個流言的真實。
  曾經碧紗窗下相約共飲的誓言,都換做了風刀霜劍後森涼的讖言,那些思念帶著那年皎潔的梅花香氣,跨越三秋直抵內心,凝成霜雪,然而直到今日方知,破冰之日,永遠無期。
  長立禪院院門之外,不知時光幾何。
  日影傾斜著轉移,風漸漸的亮了,天邊起了絢麗的霞光再漸漸消逝,一輪明月淡淡照過來,勾勒出三個同樣頎長的影子。
  蕭玦緩緩轉頭,自以為很平靜,其實好慘淡的一笑。
  聲音暗啞的道:「夜了……走吧。」
  蕭琛和玉自熙互望一眼,兩人都是水晶心肝,如何看不出蕭玦的異常,蕭琛目光定定的看著蕭玦,眼神複雜難言,玉自熙此時也沉默下來,遙遙望著北方,一線冰涼的月光照上他的臉,他的神情並非悲涼,卻生出一種沉默的憤懣。
  蕭玦卻不管他們,只顧自己快步前行,那兩人緊緊跟著,本來怕他心緒不穩之下會失控,正在暗自籌謀對策,不想他毫不猶豫的上馬,直向宮城去了,兩人再次對望一眼,一言不發拍馬跟上。
  按例外臣入夜是不可以進入宮城的,玉自熙在寂靜的宮門前下馬,他的赤甲衛隊早已釘子般立得筆直等候著他,玉自熙看著蕭玦的背影進了宮門,偏頭對蕭琛笑道:「你是領侍衛內大臣,你可以住在宮中……」
  「不必了!」話音未落,前方蕭玦聲音遙遙傳來,「阿琛,你回府。」
  蕭琛皺眉,正要說什麼,蕭玦低沉聲音斬釘截鐵,「這是旨意。」
  挑了挑眉,玉自熙搖搖頭,蕭琛卻立在宮門前,對前來迎接的龍章宮大太監於海做了個手勢,於海微微傾身表示會意,蕭琛又看了看蕭玦身影,微微閉目,隨即轉身。
  宮門前偌大廣場上只剩下相對的兩人。
  兩人忽視一眼,又不約而同轉開頭,剛才的言談自然彷彿已經不見了,玉自熙笑嘻嘻看著他的彪悍的赤甲衛隊,蕭琛面無表情的仰首望月。
  嘴角一扯,玉自熙也不打招呼,逕自走到自己的衛隊之前,在齊刷刷的請安聲中,他踩著小廝的背上馬,頭也不回揚塵而去。
  蕭琛則跨進趙王府的紫呢大轎,一聲叫起。
  一左一右,分道揚鑣。
  …………
  於海今夜很緊張。
  陛下回宮時神情不對,他一眼就看出來了,趙王殿下在宮門前那個暗示,立時令他將心拎起老高。
  出了什麼事?陛下今日出宮時,雖說不上多麼愉快,但是神色間閃動著隱隱的期盼和緊張,並無不豫之色,然而只是過了幾個時辰,什麼都變了。
  看起來,陛下還算平靜,只是話少些,然而作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監,他對陛下的心情細微變化所造成的種種反應早已熟悉之極,這些年,陛下並不開心,他鬱鬱寡歡,時時暴怒,但從未如今日這般,古怪難言的神情。
  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被那雙比平日幽深無數倍的黑瞳望過來,他自己也彷如被澆了一盆冷水,有什麼在飛快下墜,沉入深海。
  他拚命思索著,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沒有見過陛下這樣。
  直到他端著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見陛下長立天下輿圖之前,修長的手指緩緩在輿圖之上一路摸索……蘄州、幽州、平州、德州、赤何、雲州、漢州……郢都。
  那手指挪動,緩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隨即恍然,那好像是當年陛下開拓疆土,一路攻城略地的前進路線!
  看著那個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種奇怪的神情的含義。
  那是絕望。
  深沉的,永遠難以解脫的絕望。
  長夜淒淒,冷風嘶嘶,錯金長窗被不請自來的風敲擊得砰砰作響,空曠的大殿內帳幔飄飛燭火飄搖,映著孤獨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沉默的抬手,以指觸摸當年一一行走過的痕跡。
  那些浴血奮戰,艱苦卻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風帶雨,枕戈待旦,那些縱橫天下,殺場殺伐,那些志向高遠,叱吒風雲。
  那些,兩情相悅,攜手蹈步,以江山為藍圖,共同面對腥風血雨,一笑間翻覆紅塵的,日子。
  那個明明擁有一切,卻孤寂得彷彿被一切拋棄的人。
  他在想起誰,懷念誰?
  老於海突覺鼻頭一酸。
  他癟癟嘴,舉起袖子抹去了一點淚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這老天……怎麼這麼殘忍呢?陛下這麼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請陛下休息,上心太過損傷龍體啊。
  卻見蕭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響,緩緩轉身。
  於海小心的湊了上去,蕭玦卻看也不看他,直進了內殿。
  猶疑半響,於海也跟了進去,蕭玦正旁若無人的自己進了專設的衣間,將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於海看了看,發現都是出外的便服,於海腦子一炸,冷汗已經冒了出來。
  好半天,蕭玦才取了一套純黑的便衣,於海這才發現,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雖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點裝飾,唯獨這件,一點花哨都沒有。
  還是彷彿看不見他一般,蕭玦自己換了衣服,黑衣沉肅,面色微微蒼白,唇線緊抿,又自博古架上選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無人的向外走。
  老於海再不敢發呆了,雙手一張,不顧一切的撲跪到蕭玦腳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蕭玦這回連眼睛裡也沒有表情了,這種全然的漠然令於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來,聽到蕭玦只用鼻音「嗯?」了一聲,立即砰砰砰磕頭,「陛下,請留步請留步……您萬金之體,千萬不可……」
  「於海,」蕭玦定定看著他,在於海以為自己要被他一腳踢飛那一刻開了口,「你想死嗎?」
  「呃……」
  「你想害別人死嗎?」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個人跟著我,那麼就是一個字,死。」蕭玦並無殺氣,然而這漠然更令於海知道他說的絕對是真話,「不僅你,還有你的家人,你在宮中找的那個對食,以及跟著我的任何一個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著冷汗滾滾的於海,蕭玦淡淡道:「今天這個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來祭奠一個人,你別逼我,用鮮血來換得我要的寧靜。」
  於海什麼話也說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頭,額頭和快就青腫一片,他涕淚交流仰起老臉,「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繞過他,蕭玦看也不看的,轉身離開。
  風聲將打開的殿門,砰的一聲關上,冷寂的腳步聲,一聲聲遠去。
  於海在地下軟癱了好久,直到被殿門撞擊的聲響驚醒,他連滾帶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煙中佛像微笑慈憫,永恆的平靜雍容,於海淚流滿面,將香柱高舉過頭,虔誠的磕下頭去。
  「佛祖,請佑我主平安……」
  …………
  郢都,當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當年的「不動之城」,號稱天塹難渡,無軍可毀的三重城廓的內川大陸第一名城。
  毀於風雨神弩的流星長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獵獵旌旗,兵鋒如林,萬軍待發。
  那紅馬如火,白衣似雪,立於馬背上的女子,唇邊一抹微笑神秘,纖手一挽,朱紅長弓流弦聲響。
  一聲脆響,毀滅了一個王朝。
  從此締就新的傳奇。
  立於城牆下,翹首聽著自青瑪神山山腳奔馳而來的風聲,那風聲隱隱似可以聽見女子微笑言語。
  「兒郎們,你們誰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間拿來送給元帥擦靴子?」
  長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黃龍旗,這江山,最終都拿來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麼又是誰輕輕拋擲,將所有記載著扶助與愛的歷程,都化作飄飛的帶血的絲絹,遺落在當年長樂宮不滅的妖火裡?
  蕭玦獨行黑暗,沉默如樹。
  一株歷冬的,蕭瑟的樹。
  宮門、天地祭壇、司農台、弘文館、玉宇台、棧渡橋、嘉福門、東安大街,西府大街、正儀大街,天衢大街……
  這些記載過他們足跡的土地。
  三年之後,深夜,他自當年秦長歌教給他的密道出宮,孤身一人,抱著對已逝之人的懷念,一步步將故地再次履足。
  月色孤清,將影子拉得細長,長如永恆的疼痛與思念。
  這一刻的安靜很好,適於將逝去的人憑弔。
  過了今日,過了今日……那些憑弔的時間,他要拿來復仇。
  這些年,沉睡於火焚後的廢墟的自己,不願睜開眼正視事實,由著一己私心與執念,固執的任流言湮沒她也湮沒自己,白白蹉跎了三年的歲月,錯過了找出真兇的最佳時機。
  如今,他怎能允許,長歌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如此不明不白,背負恥辱的死去?
  仰首,一聲長嘯,嘯盡悲歡穿透黑暗,遠遠激射上雲霄!
  帝王之悲,草木低伏,帝王之怒,風雷驚動。
  天邊沉雲如許,隱隱翻捲,而一線初虹,現於遙遠西南。
  天地驚震,凜然不敢言語,卻有不知死活的懵然之人,貿然挑釁。
  「啪!」街道旁一處酒樓二樓的窗被人大力推開,有人呸的啐了一口濃痰,大聲喝罵:
  「娘的!哪裡來的瘋子!大半夜的嚎什麼喪!」
  濃痰墜落,濕答答粘膩膩的正落在站在樓下的蕭玦面上。
  長眉一挑,黑暗中墨色幽光一閃,隨即沉寂,蕭玦默然半響,伸袖緩緩拭了,仰首看著二樓背光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冷冷道:「好準頭。」
  「當然!」那人語氣輕佻,「窮酸!你姜公子賜的黃金液,你好生接著了,保不準你以後風水大轉,還得謝謝公子爺我!」
  他身後燈光明亮人影幢幢,隱約聽見有人大笑著道:「那是,小子,你以後行走京城,也不用再去投誰的門子,只需說一句『尚書門下受唾人』,保你受用無窮!」
  一陣哄笑,有人怪聲怪氣吟:「昨日柴門錐刺股,今朝天衢唾捧人,窮酸,姜尚書門下,你今日算是好運氣攀附上了,雖說說起來不雅些,但多少也算你的福分呀!」
  又是一陣放浪的大笑,夾雜著調戲優娼的浮聲浪語,女子的嬌笑,孌童的嗲聲,「小乖乖心肝寶貝」……一陣聲吵個不住,好幾個人東倒西歪醉醺醺的撲到窗前,伸頭張腦朝著要看「受唾門下」。
  蕭玦極冷極冷的,笑了一下。
  長歌……是你在懲罰我嗎?懲罰我的負心忘情嗎?我居然在自己的國家,自己的腳下,被宵小所辱。
  如果辱一辱,便能換得你回來,倒也罷了。
  可惜……
  哄笑聲還在繼續,蕭玦抬頭,目光如驚電。
  一人對上他目光,突地打了個寒戰,臉色一白,噤聲不語,想了想,將頭縮了回去。
  他的靈敏感覺,救了自己一命。
  「啪!」
  蕭玦刷的一掀袍角,一腳將路邊一塊腦袋大的石塊飛踢上了二樓!
  石塊呼嘯如奔雷,挾著無可發洩積鬱在心的悲憤和殺氣,以雷霆萬鈞的力量,啪的砸上了一個伸長如龜的頭顱!
  雪花燦爛的開在夜空中!
  開在一堆人驚恐愕然無限放大的瞳孔中,開在紙醉金迷富貴榮華的風流背景裡。
  只一踢,一顆大好頭顱徹底碎裂。
  鮮紅的血和潔白的腦漿噴泉般激射出來,在空中交融成粉色的血雨,再唰啦啦的墜落。
  蕭玦早已閃身離開原地,一掀袍袂,飛身上了二樓。
  他出現在樓梯口的那一霎,戲子婊子孌童紛紛尖聲驚叫,沒頭腦一窩蜂的亂成一團,尖叫著「殺人啦!」四處亂竄奪路而逃。
  吏部尚書姜華的兒子,京中著名的惡人姜川允臉色慘白的盯著殺氣凜然黑衣飄拂宛如死神降世的蕭玦,兩腿戰戰,褲襠微濕。
  剛才他就站在窗前,這個惡人一腳飛石踢死的是他平日最為倚重的清客萬聲暮,那平日裡最善言辭靈活無比的大好頭顱就那麼血淋淋硬生生在自己面前炸開,血液和腦漿濺了他一臉,他驚恐的看見那張會唱曲會吟詞會口技會編淫曲常常逗得他興奮不已的嘴突然就不見了,雪白的牙齒飛了一天,石子般梆梆打在他額頭上,打得他額頭立即起了一個包。
  可是他已經忘記疼痛了。
  那個殺神,居然上樓來了!
  胡亂扯著人往自己身前擋,姜川允慌亂得語不成聲,亂七八糟發佈著命令:「來人,來人,救命!救命!……殺了他……殺了他!」
  可是其餘人也一團慌亂,拚命掙扎著不要做他的擋箭牌,哪裡管他還在說什麼?
  蕭玦只是冷笑著立於樓梯口,看著這群剛才還無比囂張的人沒頭蒼蠅般四處亂轉,乾脆一掀衣袂,大搖大擺坐到了樓梯扶手上。
  倒是有個師爺還算冷靜,看蕭玦就一個人,自己人倒亂成一團,覺得完全不必這樣,大聲道:「諸位!莫驚!且喚上各位的護衛來,他就一個人!」
  這一聲提醒了眾家紈褲,連忙大聲呼喚,各家護衛本來被他們嫌不方便趕到一邊,此時也成了救命稻草,那些在樓外不遠處車馬裡等候的護衛也已聽見了動靜,都快步衝了上來。
  「對對!」姜公子大喜,連聲呼喝,「殺了他!誰殺了他,我賞他黃金百兩,再給一個官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眾人精神大振,齊喝:
  「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