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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0章

  第五十六章遙望
  他似有些猶豫,語氣不甚堅定,但畢竟是出口了,秦長歌回身,已見他笑容明朗的一舉手中酒杯,道:「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素某要去祭奠我上次和你說過的恩人……素某想邀姑娘同行,不知道是不是冒昧了些?」
  秦長歌微微一怔,原以為他是要將內心秘密相告,卻不曾想是說這個,當下笑道:「這是我的榮幸。」
  心中卻飛快的將今日的日子思考了一下,確定既不是前世睿懿的生辰,也不是她的死祭,不由微微有些失望----早先在素玄書房裡見到那畫,她一直有些隱隱的疑問,後來想起,是那xx眼熟,看起來很像自己前世的愛馬踏風,馬上那女子雖然不見顏容,但也依稀是前世的自己,但是那馬卻沒有踏風額上那一撮白色長毛,而踏風的長毛是極為醒目的標誌,所以秦長歌一直很疑惑,她也想過,是不是作畫人當時視線角度的問題,沒能看見踏風額頭長毛,自然不會畫出來,以至於自己一時不能確定,否則一見之下,哪有認不出的道理。
  秦長歌一直懷疑他口中的「恩人」是自己,雖說想不起來什麼時候給過他恩惠--想不起來也正常,當年隨蕭玦南征北戰,戰亂年代,路遇的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實在太多,自己雖說不愛管閒事,但有時也會偶爾發發善心,只是都是從不停留,誰還記得都幫過誰?
  然而今天這個日子,卻不大對呢。
  難道,真的不是?
  素玄卻已命人牽過馬來,歉然道:「路遠,委屈姑娘……不知姑娘騎術如何?」
  武功還沒練好的秦長歌可不會逞強,笑吟吟道:「不如何。」
  素玄並不以為意,笑道:「我們江湖兒女,不拘那許多俗禮,但姑娘不是我武林中人……姑娘可願委屈下,與素某共乘一騎?」
  秦長歌眼波流轉,嫣然道:「我是兒子都有的人了,和素幫主共騎,該說是我佔便宜了才對。」
  「撲哧」一聲,牽馬過來的熾焰下屬忍俊不禁,不由多對秦長歌看了兩眼,這女子看起來嬌怯高華的樣子,說起話來卻大膽得要命。
  素玄怔了怔,亦大笑,一躍上馬,道:「明姑娘果非凡人也,是素某拘泥了……」伸掌遞向秦長歌,修長的掌心通透如玉。
  秦長歌毫不忸怩的伸手握住,微一用力,一個輕旋,已在馬上。
  素玄目光亮了亮,讚道:「明姑娘身姿輕盈,定是練輕功的好材料。」
  他馬上身姿端挺,筆直如劍,控韁策馬,姿勢瀟灑,說是共騎,卻能在急速馳騁中一直不因顛簸挨著秦長歌身子,這固然是他出身北地騎術非凡,但君子品性,多少可見一斑。
  秦長歌坐在他身前,微微笑,想著那個「睡世間最美的女人」的傳聞,其真實性到底有多少呢?
  身邊的這幾個男子,蕭玦的暴烈中隱隱陰鬱迷亂,玉自熙放縱中隱隱城府深藏,素玄瀟灑中隱隱秘密重重,竟無一個單純可靠人物。
  想著,不由又自嘲一笑,真是昏了,前世結局慘烈如此,隔世重來,本就沒有了信任的基礎,還能想著靠誰?只能靠自己。
  他們……包括傳聞背叛的非歡,包括看似局外的清雅皇弟的蕭琛,誰可疑?誰可信?誰為敵?誰為友?
  秦長歌微微笑著,越笑越開心——
  飛馬疾馳。
  深色蒼穹之上星光欲流。
  雲翳退散,一輪明月清光千里,照亮平坦的道路。
  前方的女子,腰肢盈盈一握,黑亮的長髮拂在面上,清涼的薄荷和木蘭香氣,很少見,卻令人心神一淨。
  素玄閉目,深呼吸,再睜開眼時,目光愴然。
  記憶中的那個女子,那個高貴如在雲端只可仰望的女子,她若還活著,會喜歡用何種香氛?
  無法想像,也不敢想像,他總覺得,每想起她一次,他便褻瀆了她一次,她本應是謫落天庭的無瑕天女,卻曾經親觸他的傷痛和塵埃,那褻瀆的感覺幾乎令他愧悔一生,而之後多年的時時懷想,更令他,如此深痛。
  那年,那個人,那飛雪中的一回首,她燦爛至懾人呼吸的目光掠過,落於他身。
  落於泥濘中,腐臭中,鮮血與呻()吟中的骯髒襤褸的少年身上。
  那時,他蜷縮於街角,等,死。
  第五十七章舊恨
  陰沉的天空,風刮過,透心的涼,雪花飛旋著飄落,冰涼的落在他多日未洗的黧黑的面上,他的臉比雪更冷,竟不能融化那雪花,瞬間身上一層薄雪。
  身下是髒爛的破紙和廢棄的破布袋,血染斑斑,他咬牙忍住嗚咽,卻不能阻止齒縫裡破碎的呻()吟。
  黑沉深霾的絕望如烏雲,沉落他空洞雙眸,他抱緊雙臂,抬起眼,看著已經連續三日飄雪的天空,撫著因連續三日沒有進食的抽痛痙攣的胃,知道,如果今夜依舊有雪,如果今夜他依舊不能找到食物,如果今夜他的傷依舊得不到救治,那麼明晨,這個髒到連狗也不肯來的角落,將注定會多上一具僵硬屍體。
  可是,他更知道,不會有人來。
  高原小城,本就少人跡,而此處是關內關外交界之地,路人匆匆,都向著燃著溫暖爐火的家的方向奔跑,面上浮現出溫暖和憧憬,等待敲開門時,得見思念已久的笑顏。
  這些溫暖和美麗,他亦曾經擁有過。
  只是如今,卻不知遺落何方。
  他是為世人遺棄的孩子,無處申訴命運的無情和淒涼,只能撫著遍身的傷痛,在高原寒冬的風裡,等待老天給他一個最順理成章的結局。
  雪,越下越大。
  扯絮飛棉,密織成網,旋轉著,呼嘯著,沉沉的壓下來。
  他已經失去了冷,餓,痛的一切感受,反倒漸漸生出暖意,不曾向火,卻覺得暖洋洋的。
  他知道,自己快要凍死了,凍死的人,在臨死前,會覺得灼熱。
  他所居住的那個地方,人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他覺得睏倦,眼皮沉重如鐵,一陣陣的向下垂。
  他死命的掐自己的傷口,劇烈的疼痛令他不住微顫,但睡意多少驅散了幾分。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一旦睡著,就是死。
  他還不想死。
  被拖出門時,娘親哭喊著追出來,被一腳踹倒在地,猶自在地上掙扎,爬著要去拉他,他瘋了般的要掙脫,可是稚弱的少年,哪裡敵得過成年男子的力氣?
  娘親一路爬過去,砰砰砰的給他們磕頭,她已經什麼都不會說,只一遍遍的哀求:「他不會……他不會……他不會……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她磕出了血,磕得額頭腫紫一臉泥濘,和眼淚混在一起,昔日美麗的容顏面目全非。
  有人去拉她,順便扯開了她的衣襟……
  他悲憤的嘶喊了一聲,卻被更加大力的拖出門外。
  他看不見娘親發生了什麼,他哀求周圍的人去看看,他被拖著路過每一個人,他不斷的伸出手去抓人家的腳腕,哀求她們去看看他娘,而所有人都嫌惡而漠然的避開,神情如見惡鬼。
  他做錯了什麼?
  難道生存也是錯誤?
  ……不能死。
  要回去。
  要知道娘到底怎樣了。
  他狠狠的咬自己的傷口,咬得更爛,鮮血橫流中他抬起頭來,對著似乎會永遠陰霾下去的老天發誓:
  只要他能活下去,他一定要活得比誰都好,都快活,都瀟灑,都痛快!
  他要加倍努力的活,活出十二萬分的恣意。
  他要把那些曾經傷害他和娘親的人踐踏於腳下,踩碎他們的頭顱。
  就像他們一根根,踩斷他的手指……
  他不能死。
  可他卻快要死了。
  鮮血的流失,一樣會加速死亡的降臨。
  他的意識越來越重,而身體越來越輕。
  他不甘心……
  卻聽得馬蹄聲響。
  一連串急速的,有力的馬蹄聲。
  朦朧的意識裡,他想,又是晚歸的路人吧,奔向屬於自己的燈火,哪有時間再去理會街角的瀕死之人?
  馬蹄聲卻突然停了。
  他勉力睜開眼睛。
  空曠道路之上,一匹神駿非凡的巨大黑馬幾乎已經佔據了整個視野,那馬前蹄高揚,鬃毛暴飛,而馬上人,正驀然回首。
  那一回首,照亮了他餘生歲月。
  從此永遠凝固在少年泣血的記憶中。
  那一回首,長空裡開出絕艷的凌霄花,芬芳了海角天涯。
  宛如一道巨大的光,照進少年黑暗哭泣的街角。
  他看見她回首,顰眉,下馬。
  看見她不懼污濁的親自查看他的傷口。
  看見她指揮手下,用冰雪擦他的身體,給他敷藥,送進客棧,先用溫粥,再用參湯,細細治理調養。
  他看見她把著他手腕,神情平靜,卻飛指點掠,以絕妙的手法救治,終使他不致殘廢,成就今日的輝煌。
  她似乎很忙,很急,很疲倦,然而她還是下了馬,出了手,並在他性命無虞之後,留下手下照顧他,留下銀子供他生活,那銀兩他收下了,卻從沒用過,當往事咬嚙內心傷痛之時,他便取出,細細撫摸那雪花銀上細絲窩紋,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多年前的大雪之夜……一晃,卻已十年了。
  多年後,當他功成名就之時,他一次次試圖將那改變他一生的驀然回首,用墨筆細細描繪,卻無數次失敗,意態由來畫不成,那是他生命中的神祇,本非凡筆可以寫意,直到那日……當那個消息傳來,他一夜喝盡窖中珍藏美酒,大醉之後憤然揮筆,許是上天憐他心誠,憐她淒慘,天賜神機,所作之畫,終得了她三分神韻。
  自此那畫日日懸掛書房,成為他生平唯一至寶。
  而今夜,他去看她。
  素玄目光變幻,看著身前女子,這幾年,他常去看她,但都是獨往獨來,從未邀請過任何人同行,也不覺得任何人配站在她身前,然而今日卻鬼使神差般,出言邀請,話出口時,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然而再想收回已來不及了。
  他也不打算收回,他一向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哪怕那是錯的。
  這一路上,他始終在想,對於看來散漫實則還算謹慎的自己,為何會有此荒唐之舉?然而只是那一刻,她轉身而去的背影,竟令他心中一動,彷彿有什麼久遠的記憶在那一刻重來,敲打了他的意願,讓那邀請,脫口而出。
  他輕輕的笑起來。
  無妨,既來了,也算有緣。
  馬蹄聲疾,恢恢長嘶。
  他抬頭看看,笑道:「山路崎嶇,馬不能行,步行吧。」
  第五十八章豪祭
  素玄牽著秦長歌手指,在崎嶇的山道上奔行。
  瀟灑君子,傳聞中風流而不下流的素玄,伸出的手,確實只輕輕拈住了秦長歌的素指,指尖相交之處,暖流湧來,秦長歌只覺身輕如燕,飄然欲飛。
  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暌違二十三年,當年輕功絕世的她,依稀也是有這般功力的,素玄到底師承何人?能和千絕門傑出弟子相比?
  月華如水,共漫天星輝相連相映,金波銀漢,浮天無岸,霜白月色如牛乳瀉下,照亮密林森森,山路蜿蜒,白衣素裳的男女,相牽飛行,宛如東海浮槎安期生,伴同南山青衣萼綠華,馭雲山間,飄躡煙霞。
  不多時,素玄已經臉不紅氣不喘的停步,微微仰首,道:「到了。」
  郢都郊外最高的山,觴山。
  以其主峰形如酒觴而聞名。
  觴山面臨遐水,遐水是郢都大江,流經數十州郡,此時萬籟俱寂,一輪孤月高懸孤峰之上,冷輝千里,盡在峰前水上,那月光如此之近,彷彿踏足便可身入月中,而夜來風嘯,捲起水波千層,拍打青黑山石,於山巔之上,亦可隱約聽聞。
  素光遙指,絕巔之上,輕衣男女默默佇立,素玄微微俯首,神色平靜而愴然,注目那浩浩江流滔滔東去,萬頃碧波,一山絕崖,皆被他從容踏於腳下,這一霎月光清冷,月華霜白,映著他如雪頎長身影,和在風中翻飛的黑髮,映上他微微憂傷的精緻眉宇,他俯首淡瞰遐水的姿態,無限風華。
  他遙望著頂峰最端處一處突出之處,神情無限追思悵惘,卻不再進前一步。
  長風獵獵,吹散衣袂,素玄從懷中掏出酒壺,剛一啟蓋,立時有芳醇至難以言說的酒香飄散,秦長歌眼尖,立即認出這是天下名釀,南閩以絕世奇珍並絕密技術合釀的名酒「萬世春」。
  此酒千金難求,無數人只聞其名,一生不得一見。
  素玄卻彷彿根本不知道這酒珍貴一般,只是淡淡笑著,緩緩將酒液傾下絕崖。
  輕輕道:「普天之下,你為第一,天智神行,我輩難及,唯有以萬象為幾,以六合為案,以天下為氈,以青山為觴,方配你粲然一顧,慢飲細斟,如今只差美酒一樽,今以萬世之春,傾入郢都遐水,一江酒香,入你萬山之觴,唯願換你雲霞之上,碧落之間,回首一笑,一飲展眉……請,請。」
  秦長歌負手一側,微笑聆聽,心中卻道,好大的口氣,一江遐水為酒,千巒觴山為觴,只為那恩人一次淺飲……這誰啊,比我前輩子還威風?
  目光投向素玄一直注視卻不走近的絕巔之巔,那是一塊突出的孤崖,險險的懸於江流之上,形如玉簪,「簪」頂之上,隱約可見某件物事,幽幽閃光。
  素玄將酒傾盡,回過身來,見她目光所及,微有疑惑,便道:「她的遺骸,便埋在那裡,千年烏玉,離海渾鐵,此生永無人能毀她的埋骨之所。」
  此時月色西移,照在那閃光之處,秦長歌這才看清那是一處蓮座般的雕刻,蓮心中有奇異花紋,似非西梁樣式,欲待細看,卻被素玄虛虛一攔,道:「我葬她遺骨之處的山石,和別處不同,分外溜滑,且山石狹窄,當年我自己也差點掉落……你萬萬去不得。」
  秦長歌一笑作罷,卻見素玄席地而坐,自懷裡取出一竿紫竹簫,閉目就唇,一縷簫聲徜徉冷月孤峰之間,起初清冷婉轉,漸轉高亢激越,聲震雲霄,盤旋飛舞,穿雲掠電,卻是一曲《鳳在天》。
  「昔我西梁,有鳳在天,吸海垂虹,嘉氣非煙,雙翼凌雲,目顧四野,扶搖乘風,佑我萬年。」
  秦長歌很愉快的笑起來。
  再無任何疑問,塵埃落定般的淡淡喜悅。
  嗯……當日祁繁密信裡那「搶骨者,有一蒙面白衣人也」,便是你素大幫主吧?
  啊,素幫主,你搶到的是我的螓首呢,還是玉足?
  雖然不知道今天這個非生辰非忌日是個什麼日子,但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重要到替代了死忌。
  若不是這一曲專屬於前世睿懿的《鳳在天》,我還真的以為不是我。
  微笑著,秦長歌在素玄身邊坐下,偏首問他:「她是個怎樣的人?」
  彷彿聽到了世間最難的問題,素玄竟一時怔住,想了半日才道:「我只見過她一面,她所有的事,對我來說都是傳說,然而只是那一面,我便知道,那些神奇的傳說都是真的,因為只有她配做到。」
  他斜倚在山壁上,輕輕道:「以她的身份,她本應是雍容極貴的牡丹,可我覺得那花失之於俗艷,說她清美如蓮,又覺低下,蓮花沾淤濯垢,怎適合拿來形容她?至於什麼梅花菊花,則失之於孤冷直遠,我自己以為,唯王者之香方可配之,「薄秋風而香盈十步,汛皓露則花飛九畹。」然而普通蘭花依舊是褻瀆,唯有南閩王宮供奉的「雪素黃金蘭」,才勉強可比擬一二,我去偷了來,雪素黃金蘭向來在月末子正開花,等會你便可見到了。」
  第五十九章艷光
  雪素黃金蘭,秦長歌自然知道,南閩國花,色白如精絕美玉,唯葉尖有金黃之色,燦爛華美猶勝黃金,葉片厚重如凝乳,蕊葉皆為奇藥,幾可起死回生,便是那花開時的異香,聞之也可治病,遍國不過只有十株,除了兩株在南閩第一神奇家族,號稱「上善世家」的水氏家族所居的猗蘭谷之中外,其餘都在南閩王宮中,供在守衛森嚴的「蘭台」中珍藏,被南閩王視為心尖肉眼中珠,等閒人便見一見也難得,不想卻被素玄偷了一株來,雖然素玄說得輕描淡寫,但偷花時的艱難險絕,猜也是猜得到的。
  秦長歌笑笑,道:「王宮守衛森嚴,如何不去猗蘭谷去偷?」
  「哈,你錯了,」素玄一笑,「水氏家族那個猗蘭谷,可比王宮難闖得多,我去過,先和水家守衛打一架,覺得馬馬虎虎,江湖一流高手吧,然後遇到水家副總管,覺得熾焰的大護法可以讓位了,然後和水家總管交手三招,很想拉幫裡最眼高於頂的總堂主去和他比劃下,估計會收斂點,然後遇見水家排行最末的小公子水靈徊,咳咳……那孩子機變百出,哪有水家人的風範,險些著了他的道……最後遇上了水家那位有名得要死的繼承人,那個據說全天下最好性兒的人,三公子水鏡塵……」
  他突然一笑住口,秦長歌投過疑問的目光,素玄喃喃的,神往的道:「真是美人啊……」
  秦長歌白他一眼,素玄這才笑道:「這個全天下最好性兒的人,真不是白說的,我那時打起興兒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出手,他卻根本不和我動手,斯斯文文問明我來意,二話不說,就命人取花來送我,還將阻攔我的一堆人都很溫柔的說了一頓,說得那些人服服帖帖,一致向我道歉,決定將花送我。」
  微微一笑,秦長歌道:「好厲害的『大好人』。」
  「是啊,」素玄向後一仰,無奈道:「你說我搶也罷了,憑武力得來不丟人,但人家客客氣氣送到你手上,何況人家未必打不過你----那還是算了吧。」
  「真是摸透了你這種人的脾性,」秦長歌笑,「心明如鏡,智識似海,悲憫萬物,不染塵埃,水家三公子水鏡塵,果然是個人物……」
  她一笑住口,想起多年前那一面,淡淡梨花,其人如霜,而暗香浮動裡,他微笑回過身來。
  驚為天人。
  不遜於自己身邊那幾人的絕色,猶為超拔出塵的風姿。
  不過那次偶遇,可不是什麼愉快的場景……
  秦長歌似笑非笑的回憶中,卻聽素玄道:「不提這人了,總之,也不知是真那麼大方還是陰了我一次,害得我只好硬闖皇宮,水家我算是見識了……雪素黃金蘭種在這絕巔,我怕有人來偷,特意設了機關布了陣法,令專人常駐看守,每月末開花之時,我親自來守,好在這裡是絕巔之巔,無花無草無獵物,少有人來,我當日偷花蒙面為之,南閩丟花也沒有面子,不好意思自己大張旗鼓的找,世人並不知道有一株蘭花已經流落西梁,而雪素黃金蘭不開花,看起來和普通蘭花無異,所以到現在為止,花還好好的在,無人覬覦。」
  他轉頭去看秦長歌,黝黑的眸瞳裡映著一天月色,閃爍粼粼清光,清光裡漾著難言的心緒,「明姑娘,不知怎的,看見你,我便會想起她來,真是奇怪……其實你們一點也不像。」
  「哦?」秦長歌笑,「我差得遠,是不是?」
  想了想,素玄笑道:「論容貌,我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但你的風姿可堪比擬了。」
  「真是榮幸,」秦長歌淺笑,「不過我還是做自己好了。」
  素玄一笑,道:「是,做自己,再強的別人,也不能代替自己的悲歡。」
  忽聽叮的一聲輕響。
  素玄坐直身子,笑道:「一個提醒的小機關,要開花了。」
  其時月上中天。
  銀河濃淡而華星明滅,微渡輕雲。
  山巔夜色,寂靜無倫,露珠滴落的聲音亦可清晰聽聞。
  遠處有幽蛩切切低吟,而近處,有奇花於月下,雅態妍姿,無聲綻放。
  這一剎的艷光逼退月光。
  漫野裡都是那如玉之純,如雪之白,如麝之芳,如金之絢。
  花形輕軟風致,如仙人之手,剪卻天際白雲,巧手盤成,蝶翼般的葉瓣如月色幽美純淨,而葉尖一點金黃之色,燦爛如正午的日光,明艷璀璨,不可方物。
  而麗光流轉奇香盈鼻,竟令人有短暫昏眩之感。
  縱是前生裡見多識廣的秦長歌,也不由輕歎:「華貴絕倫,真是造化之功……」
  一語未畢,素玄突一皺眉,叱道:「什麼人!」
  呼!流光飛曳過長空。
  猶如鳳凰尾羽,華彩流麗,揮灑出一片雪亮的光幕,當頭向素玄和秦長歌罩來。
  眩光中有人大叱:「好啊!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偷花賊!拿命來!」
  刷拉拉脆聲連響,好一片丁零噹啷,吵得人耳朵都隱隱發麻,那聲音卻清亮得像是山間無人發現的清泉,未被塵污染濁的乾淨絕倫。
  素玄衣袖一揮,秦長歌立即被穩穩送到遠處山石上觀戰。
  而那如雪銀光,夭矯長練,已到素玄面門!
  第六十章靈徊
  素玄只是笑著,伸指一點,那銀鏈便軟軟垂了下去。
  雪色鏈光中秦長歌微笑,心道這個罵人家卑鄙無恥的傢伙,好像是先動手後說話的……
  仔細看去,卻是個緋色衣衫的小小少年,眉目靈動,執一銀色長鏈,舞起來如飛鳳夭矯,好看得緊,偏偏這傢伙還不甘寂寞的在銀鏈上墜了無數鈴鐺,於是便聽得叮噹亂響,銀亮亮華麗麗吵嚷嚷讓人頭昏目眩耳朵直麻。
  秦長歌仔細看了看他,挑了挑眉----衣裳包得真緊哪……那麼高的領子,嘖嘖。
  他一擊不中,眨眨眼睛,手腕一振,銀鏈刷的一聲再次彈起,鏈上鈴鐺又是一陣連響,這回的鈴鐺不比先前只是發響,居然有的砰一聲冒出煙來,那煙是綠的;有的啪啪啪彈出無數細如牛毛的針,那針是藍的;有的裡面湧出大量巨頭大螯的螞蟻,那螞蟻是紅的;居然還有個鈴鐺裡,冒出五色斑斕的蛇來----天知道是怎麼塞進去的。
  溶溶月色下,燦爛金蘭旁,便見赤橙黃綠青,苦辣酸臭腥的一大堆,毫不客氣殺氣騰騰而來。
  卻聽素玄咦了一聲,苦笑道:「小公子,你怎麼會來這裡----」嘴裡說話,手上卻速度不減,不過單手連點衣袖輕拂間,針回彈,煙驅散,螞蟻橫屍遍地,蛇……被素玄送回了鈴鐺中,大約是不想蛇血污濁了秦長歌埋骨地的緣故。
  那少年被他的反攻逼得手忙腳亂,素玄最後一拂,以極巧妙的手法將蛇送回鈴鐺,笑道:「小公子,你重施故技可不成,上次我不知道你這花招,險些吃了虧,哪有再次----」
  話未畢,一個最靠近他的看來最小最沒有威懾力而且先前已經施放完飛針的鈴鐺,突然綻開,裂成兩半,每半上勾牙無數,宛如小手,猛地勾住了素玄衣袖,那少年立即放聲大笑,手腕一扯,素玄急速後退,卻見白光一閃,一截衣袖已經被撕了下來。
  那少年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哪有再次?什麼哪有再次?你上次撕了左袖,這次撕你右袖,下次我撕你褲子,說話算話!」
  秦長歌在一邊靜靜聽著,突然一笑,那少年目光烏亮的轉過來,指著秦長歌道:「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褲子撕下來?」
  秦長歌微笑,「相信。」
  「那你笑什麼?」
  「我是想著你撕下他褲子那一場景,覺得非常愉快而已,嗯……你撕下來的時候記得一定要喊我看。」
  那少年目光大亮,喜道:「姐姐真是妙人,比我家裡那些酸氣沖天的老爺子們有趣多了,好,就這麼說定了,下次一定喚你一起看。」
  兩人在這裡毫無慚色的討論撕素玄的褲子,素玄在一邊哭笑不得,苦笑道:「小公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話音未落,那少年突然雙眉豎起,怒道:「呔!你還有臉說!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傢伙,哥哥已經答應送花給你,你不要,卻要事後再去偷,你有毛病啊你!」
  這孩子表情變化萬千,前一刻笑吟吟,下一刻立即怒容滿面,語速又急又快,處處不甘人後,衣飾神情,舉止氣度,看得出是嬌養出的大家族的孩子,聽他口氣,好像就是先前素玄提起的水家小公子水靈徊了,果真古怪精靈得很。
  素玄詫然道:「偷花?我?」
  「不是你是誰?」水靈徊雙目一瞪,大眼睛越發亮得驚人,「你走了沒多久,谷裡的花就少掉一株,我說是你,哥哥偏說不是,我才不相信呢,哥哥又說你是西梁人,我便追到西梁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雪素黃金蘭必須要在高處,沐浴月色精華和天露才能長得好,每到月末我就在西梁的各處大山的山巔轉悠,今天可給我抓賊抓贓了!」
  素玄揚揚眉道:「你確定這花是你家的?」
  「當然!」
  「為什麼?」
  「因為我家少掉一株!」
  「你家少掉一株就是我偷的?」素玄笑,「你這也太不講理了吧?」
  「你曾經去偷過!」
  「那又怎樣?照你這個說法,假如有人去你家看花,對雪素蘭十分喜愛,意欲索取,那是不是也有嫌疑?假如有人多望了你的衣服兩眼,覺得好看,而你晚上衣服被偷了,那多看一眼的人是不是也肯定是賊?」
  「我衣服沒人敢偷!」
  「你家蘭花我也不想再偷,」素玄笑,「送我我都不要,我還費力氣偷它幹嘛?」
  那少年語塞,眼珠轉啊轉,再次強詞奪理,「你就是那種送你不喜歡,不偷不難受的天生的小偷!」
  「哦……」素玄揚眉,抽身一退,竟不再說話,遠遠退了開去。
  「你幹嘛?」少年斜睨他。
  「你覺得這一定是你家的花,你就拿去,」素玄笑得毫不在意,「大不了我再去尋,像這樣胡攪蠻纏下去,才是真的累。」
  他也不理那突然氣得臉色發白的少年,大笑著一指絕峰之巔,道:「喏,花在那裡,順便告訴你一下,那裡還是你曾經最崇敬的人的埋骨之地,你若不怕驚動她的英靈,不怕掘人墳墓有違你水家家訓,有辱水家上善清名,你就去挖吧。」
  「你!」那少年大怒,銀鏈再次惡狠狠嘩啦啦甩過來,素玄朗聲長笑,振臂倒飛,深黛夜空中白色衣袂飄然,直似要飛入身後碩大金黃月色中去。
  正正飛到秦長歌身邊,一牽秦長歌的手,轉身飛馳下山,口中猶自笑道:「就怕你認得那花,那花未必認得你……還有,你毀壞的機關,我會開賬單送到猗蘭谷你哥哥那裡的,不知道他會不會打你屁股?哈哈哈哈……」
  他笑得開心,秦長歌卻悠悠一歎。
  肆意揮灑懶怠糾纏的素大幫主啊,你肆意過頭了。
  怎麼連屁股這個詞都出來了?
  接下來,你會很麻煩,很麻煩很麻煩……
  某人看似同情,實則幸災樂禍的歎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