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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8章

  卷三殿前歡第三十六章洗洗睡吧
  靜夜無聲,書房幽謐,深黃燈光照上潔白壓紋鑲金邊信紙,其上字跡剛勁挺秀,逸興橫飛,一行行唰唰的從筆尖流出。
  「字呈《西涼夢華錄》撰文大師寧澄先生足下:
  此書已閱三遍,掩卷思之又思,想寧先生自幼相伴本王,也算看著你長大,怎麼就沒發現先生如此大才,既工詩文,又善書畫,詩文金星亂冒,書畫群魔亂舞,鬥雞圖畫的也好,確實很像鬥雞。
  如今看來,你只做護衛實在屈才,等你西涼這一趟差回來,我派你去河內莊子裡去當莊頭,那邊領國南藦國,最是不通教化桀驁不遜貧窮荒涼,想來只要先生一到,神書一宣,必望風披靡,從此河山拱手相讓,我國版圖擴張之大業,便仰賴先生大才了。
  書已誠懇拜讀,只有四章,卻章章經典,跌宕絕妙,令本王急於「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尤其「個人看法」,令人歎為觀止,拍案叫絕。
  如此,本王對先生的「個人看法」,也有點小小的「個人看法」,現厚顏呈上,懇請先生不吝賜教。
  其一:關於「顧南衣和萬花樓頭牌纖纖之蓮花秘史」
  個人看法一:天底下沒有誰比你更不是東西。個人看法二:此蓮花案已移交本王,先生大可不必費心。個人看法三:本王只要有機會打發你便成。個人看法四:本王手癢了,先生你小心。個人看法五:你上次一個月都泡在鳳仙樓,我以為你在追求小鳳仙,還想著幫你給她贖身,難道不是?你只是在寫作?那就算了。個人看法六:無。
  其二:關於「顧南衣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之襲胸事件」。
  個人看法一:有點對。個人看法二:有種人的反抗你看不出來的。個人看法三:本王沒哭,但本王覺得可能你快哭了。個人看法四:你說為什麼呢?個人看法五:本王突然覺得,把你開出楚王府,也是小事。個人看法六:先生你確定你真的不需要我命人快馬加鞭八百里加急催你放下寫作事務想辦法立即去河內做莊頭?
  其三:關於「惡護衛誘人轉山,忠寧澄慘遭滅頂!」
  個人看法一:至於我信不信——反正不信也得信。個人看法二:你終於聰明一回。個人看法三:你不知道偷窺便是罪?個人看法四:本王會將你原信轉給鳳知微,嚴厲控訴她對你的陷害行徑,這是分內之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不用謝我。個人看法五:河內莊子歡迎你。個人看法六:很好。
  其四:關於「西涼龍江驛最適那一添的風情:。
  此篇無個人看法,本王讀完之後,已經寫好了將你派往河內莊子的文書,並要求給你高粱米飯管飽,粗布棉襖御寒,本王對你情深意重,無需你感激涕零,但想來以你之忠誠厚道,一定惶愧不安,要相謝本王,但是你身上上到汗巾下到鞋墊,都是本王的,萬沒有拿本王的東西再來送本王的道理,本王思來思去,決定勉強就收下你送來的這幅畫,你也不必等驛馬給你送回了——送來送去什麼的,最沒意思了!好了,先生,就這樣,你可以洗洗睡了。」
  八百里加急,送出楚王殿下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封對下文書,徹夜燈火照著那人支額沉思的清絕容顏,淡淡笑意裡也有淺淺憂思。
  那些掠過他長髮的風,穿越萬里疆域,盤旋在異國土地,再次吹動某處密室的幽幽燭火時,已經變得輕細而小心。
  室內人說話,也輕細小心,宛如耳語。
  「……西涼聖武十七年年末,宮中唯一懷孕的密妃生子,當時陛下正好巡遊南境,不在宮中,臨行前將國務交託給我和另外幾位大臣,並命皇弟禮親王代為理政,陛下多年來子嗣不旺,早先的三子四女全部夭折,密妃的這個孩子很受重視,按說陛下趕得及密妃生產之前回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密妃早產,皇后說密妃早產是因為衝撞神靈,要給密妃遷宮,又請了欽天監的人,算了說屬兔陰人不得出現在產房之側,密妃身邊最得力的大宮女正是屬兔,當即被趕到了冷宮,一個臨產孕婦給她遷宮,自然是不妥的,密妃折騰了三天三夜才生產,天快亮的時候,嬤嬤說生了皇子,而密妃……」呂瑞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鳳知微望著他的眼睛,心中若有所悟,卻聽他緩緩道:「受了太多苦,甚至從此就有些不對了。」
  鳳知微怔了怔,到沒想到那妃子居然還能活下來,這種奪嫡大事,一條人命算得了什麼?呂瑞卻長吁了口氣,道:「你不要小瞧密妃,西涼諸年來皇子連連夭折,最大的也沒活過七歲,密妃能者這種情形下懷孕並安然到臨產,本身就是極大的本事,她出身西涼北境,家族血統……比較特別,便是她的瘋,我至今也是存疑的,只是沒法見她一面確認而已……話扯遠了,還是說那之後的事,那晚嬤嬤出門報說生了皇子,等在殿外的皇后正要進去看,幌子突然不見了!」
  「不見了?」鳳知微一怔,「怎麼可能?」
  「是啊。」呂瑞苦笑,「滿殿的人看著,怎麼可能,然而就是那麼不見了,事後皇后大怒,拷打在場所有人,所有人都說密妃生產後有大出血傾向,她神智似乎也很混亂,在殿裡亂嚷亂叫,眾人慌亂中都去瞧她,而抱著皇子準備給皇子清洗的嬤嬤,突然跌了一跤,等爬起來,孩子就不見了。」
  鳳知微突然想起當初宗宸收集給自己的情報,提過西涼國主駕崩皇太子繼位一事,當時宗宸猜測西涼國主死了已經有陣子,只是秘不發喪,便問:「國主回來後,知道這事,什麼情形?」
  呂瑞臉上突然一陣抽搐,半晌苦澀的道:「國主……不知道……」
  「什麼?」
  「國主在巡遊邊境時發痰厥中風,當時奉架巡遊的大臣不敢聲張,一邊繼續巡遊一邊發加急文書回朝,由攝政禮親王找了理由促駕回宮,回來後國主就沒醒過。」
  「但是時間不對啊……按時間推算,一年半後,貴國主才駕崩,這麼長時間沒有上朝,難倒朝中就沒有議論?」
  「陛下當年沙場征戰,奪了一塊立國之地,其實已經拼盡全力心力交瘁。」呂瑞道,「昔年舊傷太多,建國後他一直健康不佳,這也是他子嗣不旺的原因之一,老實說他建國沒幾年,便因為無法支撐,一年中只有小半年會上朝理事,大多國事交由幾位重臣和禮親王代理,陛下自己則沉迷煉丹,他不追求長生,卻希望可以擺脫病痛纏身之苦,整日在宮中和一眾道士推敲丹經,他一生唯一一次出巡,其實也是聽說南境某山有地仙出世特意尋訪而已,所以他一年半載的不上朝,在後宮寢殿批復政務,百官見不著,也沒什麼奇怪的,偶爾重大慶典,他被扶出來遠遠露個面,誰又能看清真假?」
  「貴國主真是曠達……」鳳知微似笑非笑,「嘿嘿……真是曠達……」
  呂瑞尷尬的笑了笑,趕緊又拉回話題,道:「皇子失蹤這件事,當時被瞞得死緊,在場宮人幾乎被想辦法打發或處死,就連我,也是事後發現有疑,慢慢查訪才查出來的,外間的人,只知道生了皇子,陛下迴鑾,然後這段時期,朝局慢慢的就起了變化,因為『陛下迴鑾後龍體欠佳』,朝務自然還是習慣性的由皇弟代理,由我等主政,隨即,皇弟禮親王開始『奉旨』插手軍中,清洗軍隊,邊疆換防,扶植軍中親信,黜落老將軍權,而在這些動作中,朝中但凡有所警覺並反對他各項國策的大臣,也漸漸或明或暗遭到剪除,有些人堅持了自我,於是抄家喪身滅族,如原左丞相韓庭等人,有些人發現不對選擇明哲保身虛與委蛇,以求日後朝綱混亂之時,能留有用之身,再還我西涼郎朗天日,比如……」
  「比如大司馬呂瑞閣下。」鳳知微含笑接口。
  呂瑞苦笑了一下,歎息道:「忍了世人非議史筆如刀,不過是為了尋求一個皇權正統,大約一年多之後,禮親王羽翼豐滿,朝中勢力盤根錯節無可撼動,敵對者都被剪除,剩下的只是能對他山呼萬歲者,然後,某一日,一名初入宮內的內侍,夜半夢遊撞入陛下寢宮,竟然發現龍帳後,是一具散發著古怪香味的乾屍!」
  鳳知微皺皺眉,心中泛上微微的噁心,想著那深黑宮廷,重重簾幕,為了遮掩某些氣味而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燃著的濃郁檀香,迷茫中伸出的手,摸著的一具腹內中空漆黑的僵硬收縮的乾屍……殷志涼一代梟雄,以一人之力獨建一國,當年也是娘最棘手的對手,不想英雄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場,死後屍體,都不得不擺佈於相互勾結的妻弟之手。
  這事出來,皇帝駕崩的消息才算洩露,對外說是剛死,可是那屍體情狀,死了到底多久可沒人知道,朝中為此很亂了一回,好一陣子後才由董太后命重臣宣讀遺詔,皇太子繼位,太后在太子成年前垂簾聽政,禮親王加封攝政王主掌政務,當時眾臣心知有異,但是作為黨羽遍佈朝野,人人敢怒不敢言,事情變這麼塵埃落定,直至如今。」呂瑞吁了一口氣,身子向後一靠,撥亂額前幾縷亂髮,有些不勝煩擾的道,「我為此將我的幼子送進宮做陛下貼身侍衛,就是你今兒見著的那個,希望著能發現些蜘絲馬跡,便是能見著密妃一面也好,不過董太后也是個厲害女人,後宮給她把持得滴水不漏,我那兒子太小,至今也沒什麼消息。」
  鳳知微看著這個嬌柔如女子的西涼重臣,心中倒也有幾分讚賞,不管此人為了何等原因執著的要尋求真相,僅就其識時務善察人能屈能伸不畏物議,便不失泱泱大臣之風。
  「不曾想今夜聽了一場驚心動魄西涼皇族秘史。」鳳知微沉思一刻,笑道,「這在哪國都是不傳之秘,大司馬何以如此信我,全盤托出?」
  呂瑞苦笑,心想我何嘗願意說這麼明白?但是不說明白,你這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傢伙,肯和我多說一句?現在倒來裝傻,只好站起身,長長一揖道,「示之以誠,方能推心置腹,呂瑞只望魏侯,對令愛來歷直言相告。」
  鳳知微沉吟了一下,正要說話,顧南衣突然咳嗽一聲,鳳知微抬眼,兩人目光再按始終相撞,這算第一次顧少爺主動給她暗示要表達自己的意見,鳳知微笑了笑,用眼神安撫了少爺,隨即對呂瑞道,「知曉是長熙十三年秋,我在南海豐州碼頭撿到的,當時豐州碼頭暴亂,知曉被護在一處盆下,其上臥著個女子,大約是為護她而死,我原以為那便是知曉母親,如今看來,難道不是?」
  呂瑞聽著,眼睛一亮,急急站起問:「令愛身上可有長命鎖等證明生辰或身份的物件?」
  鳳知微坦然笑道:「沒有。」
  呂瑞怔了怔,狐疑的道:「沒有?真的沒有?」
  「呂打人呢不知道當時情境。」鳳知微道,「豐州碼頭亂得厲害,不少常家惡徒流竄來去,那女子死在碼頭一角,身子已經被人翻動過,想必就算帶了些值錢物事,都已經被打劫一空。」
  呂瑞怔怔坐下來,皺皺眉,神情猶疑。
  鳳知微看著他臉上表情,突然笑道:「呂大人難倒猜疑你們宮中那位陛下不是真身?難道懷疑我家知曉才是?那可真是荒唐,別的不說,這男女之分可是再明顯不過,密妃生的,可是位皇子。」
  「皇子皇女,誰知道呢」呂瑞冷笑一聲,「孩子落草便失蹤,殿中侍候的人大多死去,到底是男是女,只怕只有密妃和那一兩個權勢滔天的人才清楚,魏侯你是天盛能臣,你應該知道,在當時那種情形下,密妃生的只能是皇子,不是皇子,也得是皇子。」
  「那又何以牽連到知曉?我家知曉的收養經歷,天盛朝中都未必知道,大司馬從何而知?」
  「這事還得從密妃的出身說起。」呂瑞道,「密妃出身西涼北境昂山,那裡緊鄰天盛閩南十萬大山,最多神秘種族,密妃家族世代居於昂山之內,不與外人交往,秉承最古老的家規族規,家族中人性格行事和常人迥異,甚至還擁有一套自己的從上古流傳下來的文字,密妃是那個家族的小女兒,自小厭倦了家族陳腐累贅的規矩,一心想要飛出大山,後來機緣巧合,得人相助,果然逃離昂山,她厭倦孤寂清冷數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喜歡熱鬧和爭鬥,所以來京以後,正逢宮中選秀女,她趁一個秀女坐轎入宮的時候,鑽進轎中打昏她,換了她的衣服,趁轎夫打尖休息把她推出轎,自己就這麼頂替了進去,那秀女本就不願入宮,這番因禍得福,居然沒有聲張,偷偷回了老家,密妃因此入宮,從宮女一直做到妃,她在宮中打磨多年,知道在宮中,最要緊的就是保密二字,很多事如果保住秘密,便保住了性命,所以她宮中傳遞消息,便用她家族的那套上古文字,只有她最親信的宮人和……我知道,密妃瘋後,她最親信的大宮人綠芙失蹤,而密妃瘋得每日亂畫亂寫,沒人認得那是什麼字,攝政王有次拿了張古字帖,說要請教我一些古文字,我當時一眼認出,那是密妃的字,寫的是綠芙,極西之西。」
  西涼極西之西,便是天盛。
  「我看見密妃的字,心知定然有疑,先是在西涼西境尋找綠芙無果,後來便想,西境之西,那是天盛,攝政王勢力遍及西涼,也許密妃覺得,只有逃離西涼才有生路,當時我還不知道皇子落草便失蹤的事,只想著先找到綠芙再說,便悄悄派人潛入天盛,從閩南一路找過去,後來便在南海豐州附近,發現了綠芙留下的記號,用的也是那種絕版字,我的人把字拓印下來帶回去,綠芙寫的是:我帶小主子到了南海。」
  鳳知微默然不語,呂瑞瞟了一眼她道:「我們後來找到了綠芙下葬的地方,確認了她的屍體,但是她口中的小主子卻不見了,我們想過南海有專門的善堂,也曾去善堂找過,但是都不對,直到前不久,我才得到消息,魏侯身邊那位養女,年齡和小主子很相似,魏侯收養她的地方,正是綠芙失蹤的地方,在下心中對此存疑已久,但是以你我身份,遠隔一國,輕易實在難見,好在正逢攝政王壽辰,總算得拜見魏侯真面。」
  鳳知微聽著最後一句,恍然大悟,心想難怪攝政王壽辰想起來相邀天盛,大概有你的促成之功吧?西涼一邀請,天盛這邊派使臣,不是我這個去過南海,又能言善辯的禮部尚書,還能是誰?
  一時心中頗有些牙癢,臉上卻笑吟吟,道:「天下年齡相近的孩子很多,實在不能以此為大司馬尋主依據吧?」
  「年紀,地點,還有……」呂瑞道,「性格。」
  「哦?」鳳知微挑起眉。
  「密妃那個家族,是存續數百年的大家族,據說先祖還早在大成之前,是當年大瀚神武大將軍的後代,神武大將軍是大瀚開國重臣,第一代瀚皇的愛將,桀驁忠誠天下第一,據傳他身上有一半狼人血液,也有說他喝狼奶長大,總之性格迥異常人,瀚皇駕崩後,大將軍歸隱深山,稱寧可與狼為伍,也不親近世人,自此代代不曾出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個家族的人,性格都特別的偏執冷淡,無畏死亡,我曾派人以各種身份,搜集令愛的相關舉動,越看,越覺得那真像密妃的孩子……」
  鳳知微垂下眼,含笑喝了一口茶,淡淡道:「大司馬的想法很好,可惜沒有證明,這事便萬萬不能拿出來求證,貴國的皇帝已經穩穩的坐在皇位上,我的女兒,自然不必要參合這渾水。」
  「知曉才是西涼女皇,不是麼?」呂瑞灼灼的注視著她,「她的皇位被他人竊奪,她這個正主倒被迫流亡他國,如今還要去侍奉鵲巢鳩佔者,她的母親被他人暗害,至今身陷深宮,裝瘋求存,她難道就不該把自己失去的東西,都拿回來?」
  「我沒看見她失去什麼東西。」鳳知微不為所動,「先不論知曉未必是你要找的皇嗣,就算她是,她失去過什麼?她未曾流亡他國受盡苦楚,相反,她飽受寵愛錦衣玉食,至今還是草原胡卓十二部共同尊奉的活佛,她沒見過母親,卻也不惦記,因為她有深愛她的養父,我相信如果你現在去問知曉,問她願意做何選擇,是和養父分離捲入陌生的西涼進行腥風血雨的奪位之爭,還是相伴養父回到熟悉的天盛共享天倫之樂,她的答案,一定會讓你失望。」
  「可是你不能剝奪一個母親對她孩子的期盼,知曉是她骨中之骨,血中之血!你沒有權利讓一個孩子和她的親生母親就此錯過,終生不認,從此遺恨一生!」呂瑞霍然站起。
  「我也沒有權利去替一個孩子決定關係她一生幸福的重要決定。」鳳知微眼皮都沒抬,閒閒淡淡喝茶。
  「我會全力助你,扶持知曉登位,你想清楚,知曉一旦登位,你就是國父!這對你在天盛的地位事業,將有無可估量的幫助!」
  鳳知微沉默了一下。
  顧少爺悄悄抬頭去看她,眼神裡有種猶豫的神情,鳳知微錯開眼光,顧少爺怔了怔,也默默轉開眼,去看身側的牆縫,好像那裡能看出花來。
  牆縫裡沒有花,卻好像浮現花一般的臉,那是知曉的臉,顧少爺盯著那虛幻的小臉,心中有點茫然的想,剛才那一大堆什麼意思?知曉,是西涼的皇女?
  西涼的皇女代表什麼,他沒想過,也不想去想,知曉是他的女兒,這是從他將她抱在懷裡,便在不可更改的事實。
  然而剛才呂瑞那句話,他聽懂了,如果知曉繼承西涼皇位,那麼,知微會得到很大助益。
  什麼樣的助益,他也沒去想,但是鳳知微需要助益,他再清楚不過。
  她沉靜若淵的外表下,內心裡一直如滔滔長河一般翻湧,她心底那些縱橫捭闔的長刀出鞘,那些步步深謀的陷阱與機巧,和葬滿黑暗的記憶深處,那些漂浮著不絕的慾望和長熙十三年的血與雪。
  他都知道,都懂得。
  很奇妙,他有時候不懂得別人的最簡單的心思,卻能懂鳳知微的最複雜的內心。
  這來自於默契和感覺,而不是思考。
  他知道這句話對於鳳知微的誘惑。
  他理解這一刻她的沉默。
  於是他也沉默下去,甚至調開眼光,不讓自己的目光,對她的決定作出任何干擾。
  他害怕自己的目光會流露不願和乞求,使她不安而遷就。
  不,不要。
  天下一切,皆可以為知微犧牲。
  顧南衣在沉默而忍耐的角落裡,想著朝夕相伴的那張小臉,對自己默默低喚:
  知曉,知曉。
  ……
  沉默其實很短,卻因為內心複雜的翻湧而漫長的如一生。
  大概就在一生過後,顧南衣聽見鳳知微的聲音,還是那麼懶,而清淡。
  「國父?不,她便是我的國。」她微笑,深深道,「擁有她便擁有我的國,失去她,我就一無所有。」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的是顧南衣,這句話,是代那個永遠不會對她提要求的男子說的。
  顧少爺抿著唇,有點想點頭,表示深以為然,卻突然覺得脖子有點僵,或者說,渾身都有點僵,不是被禁錮的感覺,而是太溫暖,像密密包裹在溫暖的海洋裡,水波溫柔無聲的壓下來,不能動也不想動,只想在這樣的溫柔中永久沉睡,而平靜慣了的心,熱熱的激越著,和那些糾纏擁抱的砰然激越不同,這是溫存綿長的激越,如醇酒,醉心。
  他深深地吸著氣,覺得臉上的皮膚幹幹的,繃得有點緊,眼睛卻有些熱,有什麼東西濕潤在眼角,像春天的雨,化了冬的乾裂。
  屋子裡又沉默下來,鳳知微在暗影裡微笑,呂瑞目光變換,有點不敢相信的看著鳳知微,他自覺自己懂得魏知,這個少年,從踏出青溟的第一步開始,每一步都證明了他的野心,這從來不就是一個如表面一般清淡的人,也從來不是真的淡泊無爭的人,魏知,有勃勃野心,有驚天慾望,如今,這麼一個誘惑的條件擺在面前,成,則好處無窮,敗,不過傷的是顧知曉性命,他自己完全可以自保,按說以魏知這種梟雄人物,拋出一個養女以成大業,又算得了什麼?
  他一直覺得自己沒看錯人,如今,卻有些迷惑了。
  這麼善良的人,真麼在最污濁的官場,爬到如今這個位置的?
  「知曉身份未定,大司馬便要將我們拉入這渾水,也未免太猴急,何況要不要認回生母,要不要奪回皇位,這是知曉自己決定的事。」鳳知微無視呂瑞審視的眼光,將茶碗一擱,起身便走,「謝謝大司馬今天給我聽了個這麼精彩的故事,真是不虛此行,在下還有要事,告辭。」
  她頭也不回出門去,呂瑞盯著她的背影,露出掙扎、猶豫、不甘、憤怒……種種複雜之色,半晌一聲低喝:「站住!」
  半歲他的喝聲,鏗然一聲,明明無人的密室門口,突然從門側各彈出一柄長刀,兩柄刀交叉和門口,形成一個巨大的「X」形狀,刀極長,兩面都是刃口,寒光爍爍冷氣森森,看得出,任誰也別想從那上下左右的空隙裡鑽出去,因為刀是活動的,只要有人試圖縮骨鑽出,那個會移動的「X」,就會將那人腰斬。
  而呂瑞的座椅前,徒然四面彈出鐵板,將他自己牢牢保護在內。鐵板遮得嚴密,看來他對於顧南衣的武功也很瞭解,防備十足。
  有點沉悶的聲音,隔著鐵板傳來。
  「這個密室看似木質結構,裡面卻是生鐵,唯一出路就是那刀門,那是百煉雪鐵,武功再高也捏不斷,兩位不必枉費心思,當然如果要鑽出去——在下介意分成四段的兩位收屍。」這是呂瑞第一句話。
  「錦城內現正有兩位的好友,很想取了兩位的性命,在下不想枉殺無辜,那位卻想必不介意,半個時辰,我給兩位半個時辰,來考慮這件對兩位有利無害的事情,半個時辰後記得給我答案,否則這件鐵屋子,便得成為兩位的鐵棺材了。」這是呂瑞第二句話。
  「另外,我得了提醒,還要去辦一件事,兩位容我告退片刻。」呂瑞的第三句話裡,突然帶了笑意,隨即屋頂卡嚓一響,彈出無數利刃,屋頂慢慢下沉,向底下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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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前歡第三十七章割捨
  呂瑞的聲音消失在鐵壁後,頭頂的利刃軋軋下沉,速度很慢,看得出半個時辰之內是不會軋到頭頂的,呂瑞的目的,本就不是為了要他們性命。
  鳳知微歎息了一聲,沉默半晌,轉頭笑謂顧南衣,「想不到吧?咱們家知曉,竟然是皇……」
  她的話還沒說完,顧少爺突然大步過來,二話不說,雙臂一伸,便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鳳知微剩下的幾個字頓時被這一抱銷魂的抱斷了。
  她怔在那裡,感覺到顧南衣的雙臂很緊很用力,用一種恨不得將她全盤擁抱全部揉入懷中的姿態,密密的籠罩住她,他將連緊緊貼在她頭頂,也是一種恨不得把自己也揉給她的姿態,獨屬於他的乾淨而青澀的氣息襲來,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氣息和那個人,陌生的事此刻少爺給她的感覺,那種力度和熱度,不再是始終帶點習慣性的疏離,而是第一次,完完全全將自己的心和靈魂都交了給她,希望和她融合無間。
  鳳知微因這種全然的放開和投入,心潮也微微起了澎湃,想起帝京初見時那個玉雕冰塊般的少年,恍若隔世,她突然很想抬起手,去撫撫他的發和眉眼,只是雙臂被少年緊緊勒著,他用了那麼大力氣,像是生怕手一鬆,她就會從他懷抱飛走。
  隨即便覺頭頂又重了重,顧少爺輕輕的用臉摩擦著她的發,一貫沒有起伏的聲調,此刻也似乎有了柔軟和波度,低低道:「你真好……」
  鳳知微唇角掠過一抹笑意,想著這簡單的一句話,這一生很多人都會聽見無數次,但是對於他,對於自己,似乎都是第一次,你真好、你真好,最簡單而最誠摯,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永遠不能明白這三個字所蘊含的份量。
  這是他的表達,他的開啟,他對於心意的理解和最直白的反應。
  少爺還在慢慢摩擦著她的發,似乎覺得那綢緞般的觸感十分光滑舒服,連連不肯放開,隨即又咕噥道「……我也要對你好……」
  「你對我已經足夠好。」鳳知微歎息一聲,輕輕道,「南衣,我希望你懂得人世間的所有真實和美好,卻不希望你因此背上負擔,你做你自己就好。」
  顧南衣卻似乎沒有再聽她的話,只執著的,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對你好……」
  鳳知微聽著語氣有些怪異,剛想問,顧南衣的頭已經低了下來,順著她髮絲一滑,便滑到了她的頰邊,兩人微涼而滑潤的肌膚貼在一起,明明剛才都有點涼,轉瞬便起了微微的熱,溫暖的驚心,隱約間不知誰偏了偏頭,唇與唇之間,有溫潤柔軟的觸感,相觸而過。
  像驚電掠了蒼穹,劈了那沉凝深黑,又或者玉石投入波心,散開無限漣漪,恍惚間心房一顫鴻蒙開闢,不知哪裡撥弦共鳴,發顫顫之音。
  鳳知微紅了臉,偏頭伸手去推,顧少爺已經放開了她,怔怔用手撫著唇,他面紗因此撩起一角,玉色的修長手指擱在一線薄紅的唇側,讓人想起玉盤盛起的紅瑪瑙,因極致的鮮妍顏色,而對比的鮮明誘惑。
  鳳知微看著他那回味的動作,臉色爆紅,趕緊向後退了一步,忽聽得頭頂聲響,她以為利刃已到,趕緊抬頭,卻發現利刃還沒完全降落,倒是屋頂某一角,似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沒有看清是什麼。
  那邊顧南衣醒過神來,拔出腰間玉劍,先是一挑門口那個叉形雙刀,他這邊一出手,那邊雙刀果然開始移動,鏗然一聲火花四濺,顧南衣那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的短箭,也沒能劈斷那刀。
  「不用費心。」鳳知微看看快到頭頂的刀,拉著顧南衣鑽進下方書案「我們等著人家給開門就成。」
  忽聽外面有人「哈哈」一笑,道「你們大司馬人呢?大半夜的急急叫我過來,說是我難過我個禮物,自己卻不出面,哪有這樣的主人?」
  那人聲音年輕,語氣睥睨而放縱,隨即便有一人,大概是呂瑞留下的親信,笑答:「大司馬說要給您個驚喜,還得勞煩您親自移步,小的們就不陪了。」
  「賣什麼關子呢老呂。」那人大步過來,鳳知微聽著他聲音,不出所料的笑了笑,掏出懷中一張紙,就著顧南衣膝頭,寫了幾個字。
  那人到了門前,先對著雙刀機關嘖嘖讚歎,隨即在那縫隙裡探頭探腦,鳳知微從書案下探出頭來,對他笑吟吟的打招呼:「阿四,你好啊。」
  長寧藩小王爺路之彥,看見冒出來的居然是鳳知微,頓時眼前一亮,眉飛色舞的道:「竟然是你!果然是大好禮物!哎呦,魏大人魏侯爺,你怎麼也會落到這種狼狽境地?」
  「狼狽嗎?」鳳知微笑瞇瞇看看自己,「不覺得呀,我這不正安然高臥,等候大駕蒞臨嘛。」
  「身前刀門,頭頂利刃,魏侯人在其中而安然高臥,果然有上古俠士之風啊哈哈,」路之彥瞇著一隻眼睛看著鳳知微,眼神裡掠過微微的無奈和遺憾之色,突然歎口氣,一伸手道:「得了,我知道你要拿那三個條件要我放了你,拿來吧,還剩兩個。」
  「唉……真是大意失荊州……可惜……可惜6」鳳知微慢吞吞歎口氣,掏出那張有長寧藩鈐記的紙,便遞過去,「第一個要求,把我倆放出去。」
  路之彥突然手往回一收,雙手抱胸,瞇著一雙桃花眼,偏頭看看鳳知微,慢吞吞道:「我突然覺得,為什麼要一張一張的收回,被你鉗制呢?為什麼就不能將這三張,一次性收回呢?」
  「哦?」鳳知微笑瞇瞇的看著他,「怎麼一次性收回呢?」
  「比如,」路之彥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剛才像一隻桃花眼的狐狸,現在就像一頭桃花眼的狼,「把那刀放快一點,卡嚓掉你們,當你們成為屍體,東西不就收回了?」
  他狡黠的擠擠眼,道:「我答應給你三個要求,可沒說不能這樣收回你說是不?」
  「你還真想殺了我?」鳳知微有趣的瞧著他,「可想過如何善後?」
  路之彥轉頭四面望望,手指彈了彈牆壁,在清越的生鐵回聲裡閒閒的道:「這個屋子是一個可以拆卸的活動屋子吧?等你們死了,這屋子大概可以搞成一個鐵棺材,盛放了天盛使臣的屍體,出現在錦城隨便哪處荒郊野嶺,剩下的事情,便讓我們的攝政王去操心吧,最好天盛大怒,揮兵來犯,呵呵,把二十年前舊怨,徹底了結,多痛快?」
  「多痛快!於是你長寧藩或渾水摸魚,或另起爐灶,總之,天盛和西涼,不結盟最好,越亂越好,亂,有人才能漁翁得利。」鳳知微鼓掌,「如意算盤啊如意算盤。」
  「誇獎。」路之彥優雅躬身,一派貴族范。
  「那就這麼著吧。」鳳知微蹲在書案下,長刀已經到了書案之上,刀尖將書案紮了無數個洞,再不久也許就會扎破她頭頂,她看也不看一眼,很誠懇的道,「不過奉勸閣下一句,給咱們準備鐵棺材的時候,也記得給自己準備個。」
  「你什麼意思?」路之彥斜睨著她。
  「妄自尊大的人,活得過今朝,活不過明夕。」鳳知微淡淡的道,「你小瞧了別人,自然要付出代價。」
  路之彥不說話,唇角撇了撇,神色卻多了幾分凝重,這位也是聰明人,知道鳳知微指的是誰。
  「攝政王野心勃勃,和誰都維持著交好關係,天盛,長寧藩,乃至大越,如今齊聚錦城,攝政王試圖在其中尋找最可靠的盟友,這是大膽嘗試,也是冒險之舉,:鳳知微笑道,」既然他敢這麼做,怎麼可能不防備三方之間出現互鬥貽害西涼?我看,你今兒假如真的在這裡對我們動手,天盛一旦興聞師之罪,明兒攝政王便有辦法把你給交出去——你如今可人在西涼,不在長寧。「
  路之彥冷笑一聲,雖然還是不屑,但神情已經不是先前那般隨意。
  「何況呂瑞也未必就願意擔上這個麻煩,作為攝政王的親信,他今兒通知你來,可未必懷什麼好意,」鳳知微笑一笑,漫不經心的道,「好了,阿四小王爺,別在這裡浪費時辰了,便是你自己也知道,今兒是殺不得我們的,想看我狼狽求饒?你算了吧。」
  路之彥摸著下巴,饒有興致的望著她,突然道:「有沒有人說過其實你挺霸氣?」
  鳳知微溫柔的回答:「人人誇我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
  「哈哈。」路之彥乾巴巴的笑一聲,突然道:「……先前昌平宮飲宴時,你有沒有去過昌平宮正殿水榭的露台?」
  「那裡有個露台麼?」鳳知微訝然,「早知道有個露台,我就過去休息會了,正殿裡吵得不堪,到現在還腦子裡嗡嗡的。」
  路之彥狐疑的瞟她一眼,想想從這個人臉上神情是從來不能得到可靠答案的,只好歎口氣,手一攤。
  鳳知微掏出一張蓋了長寧鈐記的紙卷,遞過去。
  路之彥有點不甘也有點慶幸的額,隔著刀門伸手來接。
  他指尖將要觸及紙卷的那刻。
  鳳知微手指突然閃電一遞,一把抓住路之彥手指,往裡一拽!
  路之彥注意力都在那紙捲上,哪裡防著這個人一番談判後這個時候還會突然下手,被這一拽,手臂頓時被拽進了刀門!
  刀門受到觸動,立即開始交錯下沉!
  眼看路之彥的膀子就要被齊肘分家!
  「卡。」
  一聲機簧暗響,交錯的雙刀在離路之彥肘部只有毫釐之差時,突然停住!
  「啪。」
  地上一霎間突然落了一滴水——路之彥額頭滾落的豆大冷汗、
  「哈哈。」
  短促的笑聲來自鳳知微,她毫無使詐害人應用的惶愧不安,盯著刀門的側邊,笑道:「果然有人控制,」手指一彈,一顆碎石彈射而出,正卡在先前那聲「卡」聲發出之地,刀門晃了晃,隨即不動。
  刀門那一晃,路之彥驚得又是一身冷汗,鳳知微卻已經微笑著把紙卷從他僵木的手指間抽了回去,溫溫柔柔的道:「這麼寶貴的東西,浪費在這麼一件小事上,我捨不得。」一邊坦然的把東西塞回自己懷裡,一邊平靜的推開路之彥的手,拉著她家顧少爺悠悠然跨國刀門而去,臨走前還記得拍拍愣在那裡的路之彥,湊在他耳邊,笑道:「哦,小王爺,其實那露台清靜涼爽,確實不錯。」
  她施施然揚長而去,留下正在那裡的路之彥。
  半晌之後,一片寂靜裡突然爆出一聲怒喝:
  「魏知!」
  ==
  大司馬府里長寧小王爺再再次倒霉的折戟於鳳知微手下,鳳知微瀟灑而去,呂瑞卻也沒什麼動作,似乎放棄了,又似乎對自己很有信心,三日後正式陛見,兩人朝外先遇見了,也不過拱手一揖呵呵一笑,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各自走開。
  大人物之間的糾葛,是不會像市井小民一樣把每件事都算得清楚然後一道一槍的還回去的,要不要馬上還,怎麼還,或者乾脆不還,都自然有自己的一定章程,鳳知微望著呂瑞弱不禁風的背影,笑得很有些意味深長。
  陛見之間,鳳知微和西涼禮部以及內使監,就陛見時行不行跪拜禮扯了整整三天嘴皮子,對方要求拜,鳳知微只答應躬身,對方說我國帝皇至高無上,鳳知微說在下並非貴國之臣,對方說那我國使臣是否也可以見天盛帝而不拜?鳳知微說你家先皇當年都曾執鞭安蹬於我帝馬側,進出皆跪拜之禮,你家先皇都拜,你敢不拜?三天嘴皮子仗打下來,禮部內使監輪番上陣齊齊敗北,最後還是攝政王做了讓步,表示來使可不拜,這看似無聊口舌之爭,其實卻是兩國之間邦交定禮儀的頭等大事,關於國體,消息傳回天盛,皇帝當即龍心大悅,以維護國體之名,當即八百里加急,給鳳知微升了一等候。
  陛見那日,小皇帝倒規矩了許多,不過是龍座上一個擺設,倒是垂簾的董太后挺讓鳳知微注意——這個權傾後宮,傳說裡手段厲害的女子,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威嚴高貴,傲氣凌厲,相反,從珠簾後傳出的聲音溫和慈祥,有種鄰家夫人般的親近溫軟,小皇帝對她看起來也很依戀,更難得的是,董太后和攝政王之間,似乎也很有默契,竟然有點互相尊重的味道,鳳知微左看右看,覺得這西涼皇朝最高統治者之間種種,都有點脫離她的認識常規,算是異數。
  更神奇的是,小皇帝上朝,居然把顧知曉也帶著,讓她象徵性捧個盒子站在執扇宮女身邊,小小女娃粉妝玉琢的,倒吸引了西涼群臣注意,顧知曉全無怯場,烏溜溜眼睛東張西望,看見鳳知微望她,皺皺鼻子,在盒子裡做了個揮拳頭的姿勢。
  鳳知微愕然,心想不是吧?不會小皇帝真的給她打服氣了?這西涼的男人,從小到老,真是大多品質神奇。
  陛見後便是例行賜宴,龍衍殿席開數十,鳳知微對於這種到哪都要喝酒的生活早已厭倦,皇帝出場敬酒三杯之後,她便想拖著少爺在四處逛逛,結果看見顧少爺給了顧知曉一個手勢,本來跟在皇帝後面磨磨蹭蹭的顧知曉立即雀躍著掉頭就走,小皇帝要拉,顧知曉唰的抬起手指,做了一個插你眼睛的姿勢,那孩子刷一下把手縮回去了,四面的宮女嬤嬤都捂嘴笑,沒人把孩子的玩笑動作當真,只有鳳知微看見了,悄悄汗了一下——不會顧知曉真的半夜壓上那孩子,威脅要插他眼睛,惡狠狠把他給嚇乖了吧?
  一時倒是對那對父女的動作起了好奇,顧少爺很少有什麼主動指示給誰的,竟然還想瞞著她的樣子,想要做什麼?
  她道了聲方便,順著來去人潮有意無意的跟了出去,眼看著那一大一小兩人拐進了花圃,坐到一座假山面前,顧知曉坐在顧南衣膝頭上,兩人似乎再看水看魚。
  鳳知微藉著頭頂一聲煙花炸響,走近幾步,掩在那一片假山群後。
  那父女倆卻沒有說話,夜風裡一大一小背影沉默疊加,有種巋然的安穩,各自靜靜聽著池水裡鯉魚翻躍的聲音,聽那水波時而溫柔的一響。
  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似乎連改造學都喜歡安靜更多一些,她坐在顧南衣膝蓋上,小臉板的嚴肅的看雨,半晌指了那魚,深沉的道:「這魚比我自由。」
  顧南衣也一臉嚴肅的看魚,看的是魚,心裡卻更一直在翻自己想了三天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女兒開口,此刻似乎終於找到了契機,立刻接到:「你可以比魚自由。」
  顧知曉轉頭看他,眼睛笑得瞇成一線,「你來接我回去啦?」說著便要跳下他膝頭拉著他便走,卻被顧南衣摁住。
  顧南衣按住女兒,仔仔細細看她眼睛,用手指輕輕撫了撫她嬌嫩的小臉。
  他向來平靜如一的眼神裡,有種難得的溫柔和不捨,像是看見自己一生裡極為心愛的東西,在一瞬間要被自己親手割捨。
  他說:「曉曉。」
  這是顧南衣第一次這樣呼喚女兒,卻說的流利而自然,像是在心底喚過了很多次,沉澱而堅執。
  假山後偷聽的鳳知微,心突然震了震。
  顧知曉盯著面紗後的那雙熠熠眸瞳,突然也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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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前歡第三十八章夜談
  顧南衣說了第一個字以後,似乎也就終於平靜下來,神情語氣,都順暢了許多。
  他本就是個極堅執的人,幼時為練武突破關隘可以把自己埋在雪堆裡三天三夜險些致死,應諾終生保護鳳知微便永不更移,只要下定一個決心,他便從無做不到。
  今天的這番話,他覺得其艱難程度和幼時那次練武險死也差不多。
  「曉曉,」他像對大人一樣,按著女兒的肩頭,按照鳳知微教的,談話應該看著對方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視著顧知曉,「爹爹需要你有很大的自由。」
  顧知曉也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眼神清亮,「自由,爹爹給。」
  「不,」顧南衣經過鳳知微的言傳身教,如今對於交談這個事兒,已經有了一來一往的水準,「爹爹給不了。」
  顧知曉偏頭看他,眼神疑問。
  顧南衣卻在認真的思考「勸說」這個事兒應該怎麼開展,他身邊有個天下最能言善辯心思機巧的鳳知微,他卻始終沒能學會人間機詐,想了半天乾脆放棄,很直接的道:「爹爹需要你能夠掌握很多人的生死,掌握更大的權力,別人沒法再留住你,你卻可以留住任何人,這才叫自由。」
  「不。」顧知曉立即搖頭,「沒有別人沒有別人。」
  她偏頭抱住顧南衣的脖子,把小小的臉貼在他頸項上,瞇著眼睛道:「爹爹帶我回去。」
  顧南衣想要拉開她好好說話,顧知曉卻不依,小手纏的死緊,顧南衣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緩緩沉在了她的背上,輕輕撫著女兒順滑烏黑的頭髮,想了一會兒,也偏頭過去,湊在她耳邊。
  他今天的動作都很溫柔,小心翼翼像對著瓷器,附耳過去的姿態近乎親暱,說出的話卻近乎絕情,「你不要掌控別人,爹爹便,不要你。」
  顧知曉霍然把頭一抬,盯著她爹,呆了。
  顧南衣卻已經扭開臉,不看她,難得把話說那麼快,「你答應過我,或者用命去護你姨,或者離開我,現在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答應我,留下來,以後聽我的一切決定。」
  顧知曉怔怔的看著他,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這段話的意思,然而她畢竟是個極其聰明的孩子,半晌低低的問:「留下來,掌握別人?」
  「對。」
  「可我只想要爹爹。」顧知曉眼底泛上淚光,一晃一晃,墜在眼角。
  「你做到,爹爹才是爹爹。」顧南衣看著女兒,用目光一遍遍摩挲著她臉上近乎茫然的神情,似乎相用那樣的目光,把那小臉上第一次因為人生疼痛而泛起的皺褶撫平。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是泛著疼痛的,疊加上去,不過是兩個人的疼痛而已。
  眼前的小小女孩,不是他的骨血,卻勝似骨血,是從嬰兒時便由他親手抱在懷裡,親手撫養長至三歲的女兒,他比天下所有父親都不像父親,因為那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一切繁瑣事務都由他自己親手打理,他比天下所有父親都更配做父親,沒有任何一位父親,能這樣毫無鉅細的參與了孩子成長的全過程。
  他一省的堅執溫暖,只給了兩個女人,誰都是他的血他的命,誰都讓他覺得割捨便是天崩地裂便是用不完滿便是失去一切,便是想起便覺得痛到徹骨,他不曾想,也不願想,以為這一生可以在這兩個人身邊長長久久的呆下去,然而事到臨頭,他不得不做選擇。
  他選擇親手撕裂。
  將那依存他長大,須臾不曾離開他身邊的孩子,放逐至遙遠的他國。
  推她於四面不靠龍椅,孤家寡人。
  只要這麼一想,心便立即空了一塊,細細密密的疼痛泛上來,痛至蝕骨,他在此刻,終於明白了那年大雪,鳳知微扶棺自宮門出,看見宮門前等候著的他的時候,眼底那悲涼徹骨的神情。
  那叫絕望,永墮深水。
  這般滋味,比永夜還寒冷深長。
  正如他此刻看著顧知曉的眼睛,小小孩子,眼底泛上的居然也是那樣的疼痛,為一貫寵溺她的父親,第一次的威脅和絕情。
  顧南衣調開目光,癡癡看池水裡半殘的荷葉。
  他疼痛,卻不悔,只要能對鳳知微有利,沒什麼值得後悔。
  在鳳知微身邊久了,他漸漸覺得,自己對她的幫助,其實並不是她最需要的,組織再強大,終究只能保護她的人身安全,對於她內心深處宏大而磅礡的願望,組織的力量還不夠,而他自己,不如宗宸醫術治人,不如知微智絕天下,一身強絕武功,不過在她遇上刀槍之時幫她撥開,而她遇見的更多的險,卻是來自於天下朝局裡那些波譎雲詭的陰謀和陷害,他看著那些欲來的山雨沉潛的雷雲,卻完全的無能為力,那種無力感,很久以前便深植在心,只是在偶一想起時,便不住安慰自己——她還需要我,我能保護她。
  然而到的如今,當鳳知微自身武功也足以自保,當她強絕智慧足夠她應付一切險厄,當她地位日高出入護衛三千,已經無需擔憂自身安危的時候,他便覺得,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如此單薄。
  他甘於一生只做她一個單純的護衛,卻不甘於自己不能幫助她更多。
  如今,當他終於能為她做些什麼,卻還要她因為他而自願放棄,他不能接受。
  知微。
  我曾以為分離便是崩毀,然而事到臨頭,才發覺有時候分離也是成全。
  就此割捨我的骨血,我的親人,成全你當初那日,最廣大最艱難的那個誓言。
  他微微抿緊唇,將女兒抱回膝頭,臉貼著顧知曉的後腦勺,細細嗅她帶著奶香的發。
  一直處於茫然狀態的顧知曉,被這一抱終於回神,豁然扭頭,一滴眼淚飛灑在他臉上,她也不擦,直著眼睛瞪著顧南衣,尖聲道:「你不要我了!你留我一個人!」
  兩行淚水從眼角無聲無息瀉落,反射著粼粼微光。
  「不。」顧南衣用手指給她拭去淚水,「爹爹陪著你。」
  「真的?」顧知曉一眨眼,眼淚便啪啪的掉,但眼睛裡已經冒出喜色,「不走?」
  顧南衣猶豫了一下,道:「你太小,爹爹要陪你。」
  「那我們要留在西涼嗎?」顧知曉神情急切,「多久?一個月?一年?」她瞪著眼睛,扳著指頭,說到一年的時候,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也不知道多久。」顧南衣抱著她,輕輕的晃著她小小的身子,「曉曉,爹爹是你姨的,爹爹要先在這裡陪著你,等你姨。」
  「姨要丟下你了嗎?」顧知曉給他晃得有點睏,口齒開始不清楚,「你跟著啊,帶我一起跟著。」
  「是爹爹要丟下你姨了。」顧南衣淡淡的道,「爹爹要陪你。」
  顧知曉狐疑的抬頭看他,眼裡有種「難道我終於比姨要緊了?」的驚異和驚喜神情。
  「你姨給了我們很多,你是她救的,也是她養大的。」顧南衣將她被淚水浸濕的一縷亂髮撥開,「爹爹要為她做點事,你要幫爹爹。」
  顧知曉沉默了一陣子,點點頭。
  「你陪著我,我們就在這裡。」
  顧南衣扶著她的臉,慢慢的道:
  「好。」
  最後兩句短暫的對話之後,父女倆不再說話,顧知曉睏倦的閉上眼睛,眼角里沁出一點未流盡的淚,顧南衣久久的凝視著女兒的臉,半晌,俯下身,將自己的臉,緩緩貼在她淚痕未乾的頰上。
  他的面紗沉沉落下,遮住了兩人的臉,沒人知道貼近的這一刻,他臉上是什麼神情。
  月色冷冷的照過來,相擁的父女沉靜如雕塑,衣色在月色下一片淺淺的白,倒影卻合二為一成黑色的石,在泛著冷光的鵝卵石路上,綿綿長長的拉開去。
  風在此刻吹起,如此曠涼。
  ===
  曠涼的風,吹散那對相依至今的父女,一生裡最重要最契合命運的一次談話。
  曠涼的風,吹過重重假山,吹不散眼角無聲的洶湧的淚。
  鳳知微肩抵著假山,微微的低著頭,她抵住假山的力道如此之重,讓人擔心她是不是會把假山擠倒或者把自己的肩膀擠碎,以至於肩頭重重染了一層青苔的淡綠色,洇染在青色錦袍上,似較濃的一塊淚痕。
  她微微低著頭,臉半偏在一叢灌木後,沒有誰能第一眼看見她的臉,唯有此刻的月色知道,那一角臉頰上,淚水無聲恣肆的流,像洶湧的泉水,倒映了這一刻冷月天光。
  自那年寧安宮後,鳳知微第一次如此流淚。
  歷草原之亂,戰爭之險,被俘之驚,朝局之陷,她自長熙十三年的雪後走到如今,遇見多少該落淚的事,卻從未流淚,曾幾何時她以為,想必這一生的淚,都在那年寧安宮母親榻前,當著天盛帝的面,那般虛假而又真實的,流盡了。
  然而今天,她才知道,有另一種疼痛,如小刀,刻入骨髓,將這身凝了冰的血與髓,都化作滔滔淚水,不絕。
  這一生這一次別人的談話,字字平淡而字字驚心,字字聽在耳邊,像誰的手指狠狠掏挖了顫動不休的心,在那樣翻湧的疼痛裡滿身灼熱而又冰涼,以至於她僵在假山後,那般歷經風浪滿身機巧的人,也失去了一切語言和行動的能力。
  她只能流淚,在假山後,冷月中,不敢將一聲哽咽驚破這一刻沉重而決然的撕裂。
  真正的撼動並非來自危險與折磨,而是他人給予的不可抵擋的拳拳心意。
  十八年有多寒苦艱難,此刻便有多疼痛溫暖,曾以為這一生凝了冰結了雪永不可化凍,到了今日她卻感激自己還是來過這一遭。
  月色不分疆域,照在假山兩側,此處是抵肩默默流淚的她,彼處是相擁安靜如沉睡的父女。
  一處心思,兩處孤涼。
  良久之後,一片寂靜中鳳知微聽見池邊有點動靜,慢慢探頭,看見顧南衣將睡著的顧知曉抱起,離開池水,交給了遠處一直等待的宮女。
  涼亭邊等候的宮女很多,看來呂瑞早已對顧知曉的身份有了確定,在宮中不動聲色的給她加派了保護力量。
  顧南衣將女兒交給宮女,宮女來接的時候,他的手頓了頓,卻依舊決然的交了出去,鳳知微轉過頭,閉上眼睛。
  等她再睜開眼時,眼睛裡已經沒有淚水,對著池水匆匆洗了臉,用了點脂粉遮去微微紅腫的眼角,當她如無其事轉出假山迎上去時,臉上看來一切如常。
  她帶著笑迎上顧南衣的目光,第一次感謝他那永不取下的面紗——如果此刻她看見他的眼睛,她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當面落淚。
  「去哪轉悠了?」她的語氣平靜如常。
  顧南衣似乎自信的看了她一眼,隨即半偏開臉,也還是那個沒有起伏的聲調:「陪知曉玩了一會。」
  他什麼時候也會說這麼半真半假最不可分辨的謊言了?鳳知微想笑,卻更想哭,微微揚起臉,「嗯」了一聲道:「她可好?」
  「很好。」
  兩人都不提將知曉接回去的話,並肩慢慢走著,鵝卵石小徑上拉開長長的影子,他的影子,深厚的覆蓋住她的。
  半卷的殘荷葉上有露珠悄然瀉落,聲音細微卻驚心。
  半晌顧南衣突然道:「我有本秘笈,等下給你,你練練。」
  鳳知微沉默了一下。
  顧南衣有點疑惑的偏頭看她。
  「好。」
  最後兩句短暫的對話之後,兩人也不再說話,一路沉默的走下去,花園裡小徑彎彎曲曲,似乎要無邊無垠的周折不盡,而彼此的影子,卻已經抵達路的盡頭。
  ==
  陛見賜宴之後,似乎很安靜了一段日子,這段空閒時間果然被顧南衣拿來督促鳳知微練功,他一反往日點撥她練武時的散漫和隨意,顯得嚴厲而心急,很多時候近乎逼迫式的教,三日能練成的一招他要求必須半日,半日還嫌長,手裡居然還抓個小鞭子似乎很想隨時抽鳳知微一頓,鳳知微其實是沒有那麼多時間練武的,她身居高位百事纏身,哪能這樣從早到晚的練,可她也一句反對都沒有,推掉所有應酬,除了每日寫幾封信召見幾個人,有點神秘的安排了一些事務,其餘時間都專心和顧南衣泡在內院,雞鳴即起,三更方歇,很多時候筋疲力竭,恨不得爬了回去,在顧南衣面前勉強支撐著走回自己的屋子,門一關她就是真的爬上床的。
  饒是如此她也不曾說過一句苦,少爺教什麼她學什麼,唯一反對的就是顧南衣要灌輸自己內力給她或者想打通她全身經脈,逢著他有這種想法她便毅然以罷學相威脅,顧南衣只好作罷,鳳知微又命跟來的暗中護衛把守好自己的門戶,別人靠近問題不大,堅決不給顧南衣靠近,以免自己晚上睡覺睏倦太過,被顧南衣爬進來耗費自己真力給她打通經脈。
  到了第七天頭上,顧南衣終於沒有拿出新東西來教鳳知微,好歹囫圇吞棗的學完了他的課程,餘下的不過是自己練習提高,鳳知微鬆了口氣,剛想找人給自己鬆鬆筋骨或者上床睡上一天,又接到呂瑞請柬,邀她南苑皇家園林狩獵。
  這已經是最近幾天來的第三次邀請了,鳳知微沒法再推辭下去,只得乘車赴約,顧南衣卻沒有跟過去,只安排了手下暗衛好好保護,鳳知微也沒有對此表示異議,兩人自那夜之後,都顯得平靜而安然。
  西涼御苑在錦城西側,出城七里的一處偌大的林場,鳳知微到的時候,呂瑞已經在等候,看見她笑道:「魏侯可真難請,竟然三邀而不至,今兒帖子上要不是署了攝政王的名,只怕還是請不動魏侯大駕。」
  鳳知微怔了怔,她倒沒注意帖子上到底是署的誰的名,只是認得呂瑞的管事,還以為是呂瑞相邀,連忙道歉幾句,又問:「王爺呢?」
  「王爺壽辰在即,正忙得厲害。」呂瑞笑道,「卻不敢怠慢遠客,著我在御苑好好陪陪魏侯。」
  鳳知微心想壽辰這事也未必需要攝政王事事忙碌,忙著和晉思羽路之彥接觸才對吧,以目前晉思羽路之彥勢力範圍,加上西涼,正好將天盛閩南包圍其中,而閩南前不久剛經歷了一場內亂,元氣未復,確實是個趁火打劫的好對象,完事了便可瓜分閩南各取所需,當然攝政王也有可能想和天盛結盟,卻至今沒有動靜,就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個什麼打算了。
  那邊呂瑞已經著人牽了馬來,笑指比較偏僻的西邊道:「那邊聽說有不少異獸,咱們不妨打了些玩玩。」
  鳳知微一笑應諾,一踢馬腹,兩人胯下都是好馬,射箭似飆了出去,護衛們追之不及,被遠遠拉開距離。
  進了林子,呂瑞才一勒馬,斜眼睨著鳳知微笑道:「魏侯上次不告而別,可真是有失風度。」
  「大司馬以刀陣對佳客,我看倒是有失風範在先。」
  呂瑞一笑如閨秀般姣好,淡淡道:「佳客?只怕此刻佳客,下一刻便是階下囚呢。」
  「哦?」鳳知微挑起一邊眉毛。
  「大越和長寧來使都在錦城,想必魏侯也知道。」呂瑞唇角一抹譏誚笑意,「也不知是魏侯人緣太差還是怎的,據說如今大越和長寧方面,都和攝政王有所接觸,各自提出結盟要求,諸般條款,對我西涼十分有利,唯一的要求,就是留下魏侯你的命。」
  他微笑揚鞭看著鳳知微,嘖嘖讚歎道:「一命可傾一國之力,魏侯真乃能人也。」
  「真是在下的榮幸。」鳳知微笑道,「攝政王下定決心了麼?」
  「我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呂瑞打了個哈欠,小白臉泛上一股憔悴暗青,看起來好像幾天沒睡,「就憑你對我的拒絕?」
  「大司馬心胸忒小。」鳳知微馬鞭敲著籠頭,揚眉笑道,「你我都算政客,最應該明白,這世上的事,萬萬沒有一問即應的道理,不是麼?」
  「那現在魏侯打算如何應呢?」呂瑞眼睛一亮,立刻道,「在下萬事俱備,可一直等著魏侯的東風呢!」
  「哦?」
  「在下身為先帝最重視的輔政大臣,當初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年勢力也豈是殷志恕可以小覷?」呂瑞笑的嘲諷,「當初三大輔政之臣,如今雖只剩下我一個,但正因為我厚顏活著,先朝老臣多的保全,這些年苦心經營,別的不說,在這皇城之內,出其不意困住殷志恕取其性命,想來不是難事,但出師必須有名,我手中沒有皇權正統的憑證,便不能得到朝中諸多老臣的相助,而這憑證,望魏侯有以賜起我。」
  「大司馬說了那許多,在下卻聽出把握其實不大。」鳳知微望著遠處皇城一角,悠悠笑道,「要倒攝政王,還得出其不意,又得在皇城之內,很明顯,一旦給他出了皇城,便是你扶持的是皇權正統,也必不能順利登位,不是麼?」
  呂瑞默然,半晌才道:「攝政王掌握大部分軍權是事實,但是它最大的缺陷在於,他明我暗,他的勢力我瞭如指掌甚至可以部分調動,我的心思他卻始終不知,他做夢也想不到,倚為臂助的大司馬另懷心思,僅憑這一點,殷志恕必敗。」
  「攝政王能登如此高位,也算一代雄才,王者多疑,顧盼左右多不可信,大司馬何以認定,攝政王當真對你的心思毫無察覺?」
  呂瑞又沉默了一下,鳳知微也不再問,一笑挽弓試射前方一頭急竄而過的鹿,弦滿將射那一霎,忽聽呂瑞道:「我自由相依為命的唯一親姊,是王爺的正妃。」
  鳳知微手一顫,箭射出便失了準頭,奪的一聲射在那鹿尾上,驚的那鹿滴血逃竄而去,鳳知微歎一聲「可惜」,收了弓,回頭注視著呂瑞。
  大司馬還是攝政王唯一小舅子的事,她還確實不知道,似乎所有人都淡化了這一層關係,更願意將攝政王和大司馬的情誼,歸為惺惺相惜的主臣之交,如今呂瑞說出來,她終於難免那一霎震驚——既然還有這麼不可分割的親屬關係,呂瑞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看著呂瑞姣好如女子的清秀容顏,她終於沒有問出心中那句話,半晌道:「在下作為他國來使,不方便涉入貴國政務,但今日在下可以擱給大司馬一句話——只要大司馬最後能將事情做成,知曉的身世,我自有辦法給你證明。」
  「有這一句變成!」呂瑞喜動顏色,「事成之後,魏侯有什麼要求,儘管提,開放口岸,通商互市,以及將來萬一長寧藩謀逆,我國也可出兵予以鉗制。」
  「那是將來的事了。」鳳知微笑得意味深長,「大司馬準備何時動手?」
  「殷志恕平日除上朝理事,一向深居簡出,身邊隨時有三千鐵衛,等閒人不能靠近十丈之內,他甚至在自己府內就寢,都不定居所以免為人所趁,」呂瑞道,「只有幾個有限的日子,他會有單獨出現的機會,元旦除夕以及他自己和陛下壽辰。」
  「七日後便是攝政王壽辰,大半個月後便是貴國陛下壽辰,短則數天長則大半月。」鳳知微笑道,「在下靜候大司馬假音。」
  「在下也靜候魏侯佳音,」呂瑞下巴往北方挑了挑,道:「有些人心思蠢蠢欲動,魏侯還是早作打算的好。」
  鳳知微一笑,突然道:「咦,我剛才射的那隻鹿又竄過去了!這次可饒不得它!」說著一拍馬便追了過去。
  她利落的背影消失在莽莽綠林中,呂瑞望著她消失的方向,眼底露出微微困惑之色,隨即轉向另一個方向。
  有人無聲的從四周閃出來,恭謹的等他的命令。
  呂瑞駐馬不前,沉默不語,遙遙望著皇城的方向。
  四面屬下寂靜無聲,無人催促或驚擾。
  良久呂瑞一揚鞭,馬鞭在半空漾開淡淡的黑色光影,清脆的響鞭聲裡,他道:「殺王計劃——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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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一旦策馬出了呂瑞視野,立即放棄追逐那隻鹿,手指一錯打了個暗號,不多時有灰衣人出現在她身側。
  「從現在開始,調集在閩南的所有人手,」鳳知微匆匆道,「給我想辦法攔截封查所有過境文書,錦城這邊八百里加急發出去的要查一遍,閩南邊境那邊再查一遍,注意文書內容,有任何可疑處隨時報我!」
  「是!」
  「我要你們做的事情,怎麼樣了?」
  「攝政王幼子被保護得很好,我們很難讓大越使節和攝政王府的人碰上,不過我們已經有人在攝政王妃常去的伽藍寺做了功夫,王妃明日會去伽藍寺燒香,我們有辦法會讓他們衝突上。」
  「和我同時出發,前往大越的那批人,現在如何?」
  「已經遵照命令潛入大越,隨時可以聽您指令行事。」
  「那就讓他們干吧。」
  「是!」
  灰衣人領命匆匆而去,鳳知微馬鞭敲著手心閉目思索,攝政王的心思,其實她心中一直清楚,什麼要和天盛結盟,都是假的,兩國宿仇在那裡,天盛帝又不是度量寬宏之主,大越那邊戰事一畢,老皇的下一個目標便是西涼,不然為何同意華瓊組建火鳳軍?只是剛剛歷經和大越的戰役,又顧忌著長寧藩,還想休養生息一陣子,所以派自己來,先和西涼虛與委蛇而已,攝政王自然也看出了這層深意,就勢熱情接納,做出要結盟的模樣,引得大越和長寧不安,先後來使,西涼趁機從中撈好處,而長寧,本就希望渾水越亂越好,樂的參合,就連大越晉思羽,那心思也不單純——他的駐軍和西涼一水之隔,西涼這邊和他結盟最好,不結盟,挑撥三方關係出點亂子也行,那樣他的大軍就可以以西涼不安定,他需要帶兵鎮守大越南疆為名一直盤踞不動,不被撤軍——四方亂局,可謂人人一懷不可告人的心思,牽一髮而動全身,最終會是個什麼結局,竟是不到最後,誰也看不透。
  目前看來,攝政王必定是和大越長寧結三方之盟——以大越鉗制天盛西北一線,長寧和西涼同時出兵,奪取天盛目前軍力最薄的東南,異族多民心散的閩南和最為富庶的南海一旦落入西涼長寧之手,必將如虎添翼,到那時,長寧或可和天盛劃地自治,或可兵鋒直下向帝京,而大越,雖然插不進疆域之分,卻可以大量索要金銀錢財,以做晉思羽手下數十萬大軍的軍費,助他揮兵北上奪了大越皇位,至此皆大歡喜。
  如果真的談到了這一步,那麼自己這個天盛來使,必然不能活著回天盛。
  鳳知微揚起下巴,淡淡看著雲卷雲飛的天際。
  那就來吧。
  你們固然籌謀已久。
  卻不知道,有個人。
  她也並不是現在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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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御苑回來後,第二日是西涼的秋祈節,皇帝這一天會到天地壇祈求五穀豐登風調雨順,公卿貴婦也會在這一天祈求來年萬事如秋谷葳蕤,各大寺廟香火鼎盛川流不息,往年這樣熱鬧的日子,難免有一些摩擦紛爭,今年似乎鬧得尤其大些——一群外地客商在伽藍寺看熱鬧,無意中衝撞了攝政王妃的車駕,當時雖然似乎沒出什麼事,但很快攝政王府便傳出求名醫的消息,還得是治小兒驚風的,因為攝政王壽辰在即,突然出了這事,眼看著錦城的氣氛便有些緊張。
  鳳知微在當晚和鳳知微例行會晤了下,並沒有避諱這個問題,表示了對世子健康的問候,並送上了治療小兒驚風的清心散,攝政王道謝收了,鳳知微告辭的時候淡淡的道:「王爺只得世子一個獨子,想必平日太過著緊,不是在下說句逾越的話——小孩子有時不能太過矜貴的養著,不然老天也惦記著。」
  攝政王怔了怔,呵呵一笑,道:「魏侯這個說法倒是新鮮。」將她親自送出門去,鳳知微走出老遠掀開車簾看時,猶自見他立於門前風燈下,神色在燈光下顯得陰晴不定。
  第二日錦城也沒什麼太大變化,只是街上的來往兵馬更多了些,攝政王壽辰在即,城內外加強關防,這也沒什麼特別。
  當晚鳳知微收到一封信,淡淡看完,在蠟燭上燒盡。
  卻突然聽見有敲門聲,親自去應門,卻是副使王棠,這位老成持重的內閣中書,因為是閩南人,所以被派遣在副使,一路上熟知南方風俗的王棠,確實曾給眾人帶來不少便利。
  他進門來,寒暄了幾句,也沒避著在一邊的顧南衣,很直接的對鳳知微道:「下官剛才到外庭和西涼禮部商量壽辰禮儀,路遇顧小姐,不知怎的她臉上有紅印子,問她又不肯說,倒令人有些擔心。」
  鳳知微神色一緊,她之前已經把寧澄那傢伙打發去保護顧知曉了,寧澄前段時間一直興致勃勃的,後來不知怎的,便和只鬥敗的公雞一般怏怏的,竟然連她這個指派都沒提異議也就去了,難道這傢伙在哪裡受了打擊,偷懶怠工?害知曉受了欺負?
  她立即對顧南衣道:「你悄悄去一趟吧,不然大家都不放心。」
  這段日子來顧南衣不再和她形影不離,似乎在有意培養著讓自己習慣離開她,有事沒事都會偷偷潛入宮中看看顧知曉,聽見這句,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無聲無息飄了出去。
  王棠看著他的背影一閃不見,讚道:「顧大人功夫越發精進。」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笑道:「剛才路過前廳,剛好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卻是楚王殿下的信,指明要給魏侯的,下官便順帶捎來了。」
  鳳知微正在喝茶,聽見這句手頓了頓,這次西涼之行,寧弈大反常態,除了把他家那活寶侍衛派出來偷窺保護她之外,竟然一封信都沒過來,倒是她自己前不久有點過意不去,寫過一封公事公辦的信,把西涼的局勢撿自己認為可以說的,和寧弈簡單的說了說,算算時間,回信也確實該來了。
  她笑了笑,眼神裡一瞬間有種很奇特的神情,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