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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6章

  第13章楚王寧弈
  滿地鮮血,地下躺著的人生死不知,人群驚呼湧來,弟弟再次臨陣栽贓,逃之夭夭。
  這一瞬間發生的事太迅速太讓人始料不及,鳳知微素來鎮定,此刻也楞了一愣。
  立在那裡,她看著鳳皓消失的方向,心中怒火剎那一湧,隨即聽見手中輕微的「嚓」一聲。
  一聲響過,半空裡飄起簌簌粉塵,氣勢洶洶的人群突然停住了腳。
  鳳知微一低頭,便看見自己手中的半塊磚,不知何時已經碎成無數截,落在地下。
  這一手驚著了那群公子哥兒,也驚著了她,鳳知微不可置信的抬起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哪裡發生了異常。
  她試圖找回剛才那一霎熱血上激的感覺,再次捏一把試試,結果手中磚頭渣子紋絲不動。
  四面圍過來的人卻已經停住了腳,驚惶的望著她,鳳知微一撒手,磚頭渣子落地,她順腳將渣子碾碎,地面上只留下一堆灰跡。
  隨即她笑道:「哎呀,這位兄台怎麼突然倒地了?快送醫救治!」
  「……」
  眾人直著眼望著剛才還抓著染血磚頭,現在卻在賣力張羅救人的「殺人兇手」,一時都跟不上鳳知微詭異的思路。
  「在下一介窮酸,」鳳知微拍拍掌中灰,那個動作立即逼得衝在最前面的公子哥膽怯的退後一步,「無錢付診金,也就不多事了,這位兄台傷勢不輕,各位請,快請。」
  微笑對愣得七葷八素的人們手一引,鳳知微風度翩翩,鎮定轉身,退場。
  一陣冷風吹過,後背衣衫貼在身上,涼颼颼。
  再走幾步,就可以脫離這群人的視線……」啪、啪、啪。」
  三聲慢條斯理的掌聲,在一片詭異寂靜中突兀響起。
  鳳知微轉頭,便看見不遠處兩匹駿馬之上,坐著兩個男子,身後跟著一大群官兒衙役。
  左側白馬上是個少年,明紫錦羅袍,俊秀中還帶有幾分稚氣,眼睛烏亮如黑珍珠,正瞪得大大的看著她。
  右側黑馬上,男子漫不經心俯首看她,月白隱青魑紋長袍清雅如一束山間月光,和其人容顏氣質交相輝映,披風卻是深黑色,繡大團淡金曼陀羅,流水般拂在肩頭,妖艷而凜冽,整個人有種矛盾的**之美。
  他眼神靜而深,盯著鳳知微的目光,看不見任何漣漪。
  鳳知微有點尷尬的扯扯嘴角——上次才和人家保證不生事不殺人的,這麼快竟然又遇上這種場面。
  這次更狠,她持磚當街行兇,將人開了瓢。
  想她好歹也是大家淑女出身,向來循規蹈矩,為什麼每次遇見他都這麼巧?哎,是不是和他八字不合啊。
  紫衣少年在馬上瞪著眼睛,指著鳳知微,吃吃道:「你——你——」
  鳳知微心中一沉,知道這幾個人一定已經看見她手持磚頭那一幕,今日要想矇混過關,很難。
  那少年確實看見鳳知微毀凶器又坦然賴賬,下意識的便要說出口,不知怎的,看見鳳知微那雙在危急時刻憤怒卻鎮定的眸子,張了張嘴,話堵在了喉嚨口。
  他有點無措的看向身側的六哥,覺得一向深沉的六哥,此刻看人的眼神有點奇怪。
  馬鞭輕輕敲在鑲金鞍韉,黑馬上男子沒讓自己的幼弟把話說完整,便開了口:「鬧什麼?」
  「殿下!」那群公子哥兒像看見救星,急急撲過去,卻又不敢靠那馬前太近,「吳家小公爺被殺了!」
  鳳知微心中又是一沉——姓吳,又是小公爺,很明顯是當朝輔國公家的嫡系子弟,鳳皓竟然交往到這個層次的貴介子弟,又惹了這麼大禍事!
  而這有三面之緣的男子,是哪位皇子?傳聞中太子性情喜怒無常,二皇子好武跋扈,五皇子冷峻難接近,六皇子是太子一黨,以美貌風流個性恣肆傳名帝京,七皇子和五皇子交好,朝野聲名不錯,諸皇子中最早封王,十皇子年輕,倒沒什麼傳聞。
  看年紀,不是六就是七。
  「蠢貨。」男子上挑的眼角盛滿輕鄙,馬鞭一指地下少年,「人死沒死,都不知道?」
  眾人又一窩蜂的去看地下傷者,幾個公子哥趕緊把人抬走救治,掌管京城治安的九城都衛指揮使驅馬行到男子身側,皺眉問:「可知兇手何人?」
  「他!」其餘人齊齊指向鳳知微。
  鳳知微一臉驚訝,退後一步,無辜的瞪大眼睛,「路人好奇,無意捲入,胡亂攀咬,何其冤枉!」
  「瓜田李下,事端突生,不知迴避,招禍活該。」那男子居高臨下看她,接得流利迅捷,生生將鳳知微給堵住。
  抬眼,兩人目光再次相撞,一個警惕一個森涼,半晌鳳知微垂下眼,主動避讓。
  形勢比人強,就是有一肚皮的伶牙俐齒,這時候也最好不要拿出來顯擺。
  這位雖然捉摸不透,但好歹那句話裡,竟然隱隱約約幫她摘清了點干係。
  九城指揮使面色微微為難,向男子躬身:「殿下,輔國公那裡必定要一個交代的,此人身負嫌疑……」
  鳳眼斜飛,瞟了鳳知微一眼,男子淡淡道:「你既說冤枉,那麼可能指證兇手何人?」
  鳳知微一怔,一霎間心念電轉,半晌咬咬牙,忍住將鳳皓招出來的打算,招出來有什麼用?拔出蘿蔔帶出泥,妓院小廝身份牽扯出來不說,秋府知道了保不準還落井下石,再說,到時娘在自己和弟弟間,是不是會再次做出那樣的選擇?
  心中一酸,面上卻一絲不露,坦然笑著對身後一指:「剛才有看見一人滿手鮮血,越牆而過,向西去了。」
  白馬上少年嗆了一聲,突然不住咳嗽,黑馬上男子轉眼看他,少年訕訕笑道:「呃,六哥,沒事,風大我閃了舌頭。」
  六哥……果然是六皇子楚王寧弈,至於這個風大閃了舌頭的,自然是十皇子寧霽了。
  京中曾流傳有一句詩:「早梅發高樹,回映楚天碧。」暗指的就是封號楚王的寧弈。
  當今諸皇子中,原先風頭最盛的並不是太子,也不是號稱賢王的七皇子,而是這位少年早慧的六皇子,據說此子出生時,宮人曾聞天際有禮樂之聲,然而這個傳說似乎沒給他帶來好運,不過幾個月,他的母妃產後血崩而死,無聲無息湮滅於巍巍皇城,之後皇后曾試圖將他養於膝下,但不知為何,很快又將他交給自己的族妹,貴妃姚氏撫養。
  傳聞裡寧弈開口極遲,三歲才出口第一句話,但彷彿那姍姍來遲的一句話便開啟了他一生的靈慧般,他五歲破圍棋國手珍瓏局,七歲和天下第一才子、驚采絕艷的辛子硯對詩,盞茶之間,《盛風》賦成,洋洋灑灑千字長賦,耀彩騰文氣象萬千,令個性獨特的辛子硯拍案驚奇,引為忘年之交,並因此接受皇家延請,成為天下第一書院院首,寧弈因此轟動京華。
  但諸般光彩都似曇花一現,當寧弈七歲天盛建國之後,一場大病葬送了那皎皎童子的無限才慧,生死線上掙扎回的寧弈性情大改,從此走馬章台,沉迷煙花,謝家燕,王家柳,少年風流的寧六皇子,成為帝京花魁紅唇貝齒間時時旖旎嬌喚的佳客。
  也因此,辛子硯曾對友人暗歎:「**為萬里贈,杳杳山水隔」,這是那句映射寧弈的詩的下一句,其中含義,深不可言,然而無論有什麼含義,無論是否有誰曾試圖「相贈萬里」,對如今的寧弈,也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也因為那場病,所以寧弈一直沒有去位於天盛西北的楚地就封,留在帝京調養身體,當然,是用藥調養,還是用美人香澤調養,還值得推敲。
  不過鳳知微絕不會現在推敲這個問題,她煞有介事的指著那個方向,寧弈瞟她一眼,尚未說話,那「風大閃了舌頭」的十皇子寧霽,已經笑嘻嘻道:「那麼,麻煩閣下引路?」
  他笑容狡黠,烏亮的眼珠轉啊轉,一副看好戲模樣,以為鳳知微一定心虛,不想鳳知微一點頭,轉身便走。
  「跟上!」寧霽一愣,反應倒也快。
  巡捕們急急跟上,鳳知微帶著他們左一拐右一扭,進了一條小巷,道:「我看見人往這巷子裡去了。」
  她指的正是那寬袍人的屋子——寧弈願意再次給她個機會自救,她瞬間便想到了這個神秘人,交代出鳳皓保不準還要連累自己,交代這個人,最起碼他能自保,萬一動起手,她也好渾水摸魚逃走。
  這麼想著,鳳知微悄悄退後幾步,等著一旦亂起,立刻逃開。
  她面對著衙役向後移動,突覺背後一涼,什麼東西硬硬咯住了腰。
  轉身便看見鑲金嵌玉的馬鞭橫在自己後腰,馬上寧弈俯低眉目清雅的容顏,微笑近乎親切的看她,「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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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胭脂痣
  鳳知微看著他完全沒有笑意的眼眸,也慢慢笑了笑,道:「哪都不去,等指揮使大人查獲真兇。」
  「正好,你我心願一同。」寧弈笑得更親切。
  鳳知微抽抽嘴角,心想反正人也沒死,這點小事王爺殿下跟過來做什麼?她靠著他的馬站著,十分仰慕的昂頭看著極其神駿的黑馬,笑道:「王爺,這是鄰國大越上貢的驪馬吧?天下難得的品種呢,聽說大越一年也上貢不了幾匹。」
  話音剛落,一旁的十皇子寧霽眼光突然掉轉過來,有點擔心的看了看寧弈。
  寧弈神色如常,俯低眼看著坦然和他對望的鳳知微,那女子微微仰頭,雖然是蒼白少年容貌,目光卻依舊平靜清澈,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他眼神微沉幾分,十分簡短的「嗯」了一聲,掉轉臉有點出神。
  鳳知微似乎沒有發覺他情緒的突然轉變,興致勃勃的伸手去撫那馬身,寧霽神色大變,喝道:「別亂碰躡電,它脾氣暴——咦?」
  那匹性子出奇古怪的名駒,今天突然轉了性,對鳳知微的碰觸只是象徵性讓了讓,隨即便微微動了動身子,還湊近了她一點。
  此時寧弈也已經轉過頭來,眼神中有些驚訝,鳳知微收回手,訕訕的笑道:「對不住,這馬實在漂亮,沒忍住。」
  她微微的笑著,無辜的樣子,無辜的想,前不久寬袍客和她閒聊,說起二皇子和六皇子曾為大越名駒相爭,最後鬧得皇帝老子險些動祖宗家法,六皇子也因此被禁足三月,如今看來果然是不錯的。
  「轟!」
  幾人話還沒說完,接到命令搜捕小院的衙役剛要踢開院門,院內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剎那間院牆塌了半邊,牆邊一直熬煎著藥物的爐子飛了起來,砸在了衝在前面的幾個衙役身上,幾人嗷嗷亂叫著跳開去,更多人被氣浪沖倒在地。
  一片灰煙瀰漫中,小院廢墟裡突然飛起兩條人影,一人寬袍黑衣,戴烏木面具,正是折騰了鳳知微好一陣子的寬袍神秘客,另一人卻不認識,遠遠看去身材修長,戴著紗笠,天水之青的衣袂飛舞若流雲,他的身法極其奇異,筆直自煙塵中升起,渾身上下靜若凝淵,黃昏的日光打在他肩,天水之青便泛出淡淡水色光華,像一尊眩光裡升起的玉雕神像。
  那一霎地下人人仰首,連鳳知微都看瞇起了眼睛,只覺得哪怕容顏不見,那氣質風神也已逼人。
  只是這般被風華所懾的一瞬間,那兩人已經衝近來,看樣子原本就在小院裡比鬥,誤打誤撞被鳳知微帶人來驚擾,於是破屋而出。
  寬袍客發現鳳知微,「咦」了一聲掠了過來,那青衣紗笠男子卻如輕煙般緊追他身後,手一搭便搭向寬袍客肩頭,寬袍客下意識讓開,那人居然不改變方向,直向鳳知微的臉抓來。
  日光下那手指如玉,指尖卻泛著珊瑚般的紅。
  這人速度快得驚人,鳳知微眼前一花勁風已然逼臉,正哀歎如花似玉容貌從此訣別,身側寧弈突然冷冷一哼。
  哼聲未畢,他衣袖已經迎風掠起,翻飛間碧光一閃。
  天地間都有光芒亮了亮。
  亮至逼人,所有人都剎那閉眼,鳳知微也不例外,卻努力睜開一線眼縫試圖看清狀況,隱約間面上突然有柔軟布料拂過,天水般澄淨的青,像是蒼穹經風雨淘洗之後的色彩,透過布料經緯看見的淡色稀疏陽光,都似因此潤而明澈,而那拂面的感覺軟而輕,像一個驚破榮華的夢。
  隨即又覺得月白色光華一閃,氤氳如夢的天水之青淡去,一道華麗碧色匹練自眼前橫曳而過,淡金色曼陀羅花朵**一綻,眉心間突然落下濕潤水滴。
  那水滴色澤艷紅,粘在眉間,像一顆命運無心點落的胭脂痣。
  這般種種變化都在剎那間,鳳知微突然覺得心中恍惚,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心裡卻升起淡淡的涼,隨即覺得身子一輕,身不由己的被拽了出去。
  三道人影,瞬間消逝。
  場間一片死寂的安靜。
  良久,有人輕輕哼了一聲,隨即是寧霽的聲音,帶著幾分震驚和不安:「六哥,你受傷了!」
  九城指揮使大驚,急忙奔過去詢問,寧弈面無表情,淡淡看著鳳知微消失的方向,他此刻已沒有坐在馬上,而他原先的馬鞍,不知何時,翻了個個兒。
  就在方纔,他和那青衣男子對掌,下意識試圖挽救她一張臉時,那混賬女子,卻先在他馬鞍上做了手腳。
  很明顯,先前她故意提起大越貢馬舊事,引他不快失神,順手在他馬鞍上安了一個簡易倒鉤,他掠下馬攔截那人時,帶得倒鉤翻起戳痛馬身,馬一動,絆得他動作慢了一慢,於是不僅沒能攔下對方,還受了點傷。
  她和那青衣男人相識?兩人約好了下手合攻他?
  寧弈面無表情,眉宇間卻生出森然的冷,對指揮使關切的詢問一言不發,緩緩從袖筒裡抽出一方絲巾擦了擦手上血跡,順手一扔,絲巾飄落在地,巾上嬌蕊數朵,在風中顫顫,鮮活如生。
  然後他漫然轉身,一腳將那繡工精絕的佳人繡帕踩落泥濘,毫不顧惜。
  黃昏日光看似爛漫實則隔膜,隔出他唇角笑意微涼。
  好,好,你好——
  第十五章大俠你大膽的跟我走
  初春夜裡的寒氣,是那種不凜冽卻沁涼的感覺,鳳知微被裹在風中一陣奔馳,很快整個人就凍成了冰棍。
  她無法抬頭,看不見挾持自己的人的臉,只看見天水之青的衣袂,在風中不疾不徐的流動,很明顯是那個面紗罩臉,試圖抓毀自己臉的男子。
  這人衣著看起來有點怪異,天盛皇朝富盛風流,時人衣著流行寬大敞露,男子露一點鎖骨視為都麗之美,然而這人,從上到下裹得嚴實,垂下的笠紗直披到肩頭,連脖子都沒露一分,衣袖也比一般人要長,落下時完全覆住手指,也不管這樣打起架來是不是不方便。
  他身上氣息不同於寧弈那般繁花盛雪般的華艷又微涼,而是一種流水中青荇的味道,似乎聞不著,離開了卻又能令人想起那般微澀而潔淨的感覺。
  他拎著鳳知微——用兩根手指,指尖還翹著,不是做作的擺蘭花指,而是很明顯,不願意碰觸到鳳知微身上任何部位。
  鳳知微苦笑,心想這八成也是個難纏的,寬袍客很明顯武功不凡,這人卻似乎還要高上一層,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去坐牢呢。
  只是這人素昧平生的,為什麼要抓自己呢?
  身子突然重重一頓,頓得她頭暈眼花,半天才看清,停在了城外一片郊野裡。
  那人將她扔在地下,扔出的時候順便封了她的穴道,隨即站定,不動了。
  他站著不動,不說話,月光冷冷泊出一彎霜白,他在那片白裡晶瑩純澈,更像一尊雕像。
  鳳知微仰頭看著他,心裡毛毛的,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和某具傳說中的容顏永駐不老殭屍呆在了一起。
  好在啞穴沒封,她試探著搭訕:「喂……」
  那人不動,連頭也不轉一下.鳳知微不氣餒,繼續喊:「喂……大俠……」
  那人突然答話了,對著前方空氣答:「喂,大俠。」
  「……」
  「你是誰?」
  「你是誰?」
  「……」
  「我叫魏知……」
  「……我叫魏知。」
  「……」
  鳳知微再也堅持不下去,苦著臉揣測著——這人屬應聲蟲的?或者這真的是具殭屍?美貌的,不會說人話的殭屍?
  那人靜靜站著,似乎在慢慢想著什麼,然後想起來什麼,搖了搖頭。
  這是他第一次給鳳知微感覺到「像人」的動作,心中燃起希望,換了個話題問:「大俠,咱們無冤無仇,你抓我來做什麼?」
  那人這回終於正常了點,答:「抓人。」
  ……什麼意思?
  「抓誰?」
  「人。」
  鳳知微臉青了一半——我當然知道我是人!
  換個方式問:「你要抓的人,是我?」
  那人偏了偏頭,月光透過朦朧的笠下面紗,隱約間那眼波亮而靜,像一方凝玉,毫無流動。
  「抓院子裡的人。」
  鳳知微又呆了呆,想了想問:「不管是誰,只要是院子裡的人?問題是當時院子裡很多人。」
  那人似乎想了一下,他說話很慢,答話也慢,一個字一個字的吐,語聲毫無升降起伏,答話時不看人,目光只落在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似乎像個神智不全的人,然而鳳知微卻知道,神智不全的人,很難學成他那一身行雲流水般的絕頂武功。
  隨即聽他答:「他們說,抓院子裡的人。」
  鳳知微呆了半晌,有點明白了,看來這個人是受命而來,大概是為了抓走寬袍客,寬袍客一直獨居從無外客,所以這個一根筋的,就被交代只需要抓院子裡的人就行,誰知道她撞上來,而這人最後一抓抓的是寬袍客,寬袍客讓開,順手便抓了她。
  真是倒霉摧的!
  突然又覺得有點不對,寧弈當時也在,為什麼不抓他?
  她老實說出疑問,但這個問題對於對方似乎太難,月光下那人又站成了玉雕,不回答了。
  冷風嘶嘶,月光寂寂,一坐一站兩人,大眼瞪小眼——哦不,大眼瞪面紗。
  半個時辰過去了。
  月光寂寂,大眼瞪面紗……
  一個時辰過去了
  冷風嘶嘶,大眼瞪面紗……
  ……
  面紗始終紋絲不動,玉雕站姿永遠完美,鳳知微卻已經要崩潰——這是在幹什麼!
  「你要幹什麼?」
  玉雕答:「等。」
  「等誰?」
  「他們。」
  鳳知微哀吟一聲,知道不用問他們是誰,問也問不出,「他們怎麼還不來?」
  來了算了,一刀被宰掉也勝於在這春夜泥地上被封了穴道和一個玉雕一起乾等。
  好歹來的應該是正常人,還有可以攻關的餘地,和一個玉雕或石頭,沒有攻克的可能。
  「不知道。」
  果然是不知道,鳳知微怒火蹭蹭的冒,什麼好脾氣也經不得這等磨人考驗,她忍著氣張望半晌,看著四面景物雷同的野外,突有所悟:「你們約在野外?你是不是認錯路了?」
  這四野樹木山石,相似的地方很多,最近聽說城外青溟書院擴建,採石改道的也有地形變動,難不成這人第一次來帝京,他那群夥伴沒能給他交代清楚地點,於是他迷路了?
  那人緩緩轉動脖子,看了半晌,緩緩答:「也許。」
  ……
  好吧……老天生下我就是為了磨練我考驗我最終成全我的……鳳知微咬牙半晌,恨恨道:「我認得路,你給我解穴,我帶你找到你要去的地方。」
  「他們要我等。」
  「那是在正確的地方等!」鳳知微終於有辱斯文的吼。
  那人永遠不為鳳知微所動,毫無迷惘,繼續堅定而簡練的答:「等。」
  ……
  「那解開我穴道好不好?」一敗塗地的鳳知微哀求,「他們沒說不可以解開穴道,對吧?」
  這句話終於起了作用,玉雕思考半晌,點點頭,衣袖一拂。
  鳳知微立即覺得身子一鬆——這人竟然可以隔空解穴!這種武功,以她最近被寬袍客耳濡目染的武功見識看來,絕對驚世駭俗了。
  她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看也不看那玉雕一眼,微笑道:「大俠,他們沒有說抓了人以後怎麼辦對不對?」
  玉雕沉默著,似乎在搜索記憶裡這個問題的固定答案,半晌搖頭。
  「沒說殺了對不對?」
  「他們說要問一些事情,問那人在哪裡。」
  後半句沒頭沒腦,鳳知微聽不懂也不關心,只抓住重點,「既然他們沒說要你怎麼處理抓來的人,只是要你等,那麼,你等你的,我走我的……再會。」
  再會,永遠不會。
  和這種人在一起,會瘋的。
  鳳知微走得乾脆,頭也不回,走出好遠,卻忍不住回首。
  那人依舊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月光下影子長長,他天水之青的衣袂在月色下像一道透明的風,悠悠飄搖。
  鳳知微哼一聲,繼續走。
  前方突然出現一道山坳,鳳知微這才認出這是城外十里松山的一個山頭,這裡十分偏僻,少有人來,倒是前方三里處,有座迎客亭,十分顯眼的矗立。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那少根筋口中的「他們」,肯定和他約在了迎客亭這簡單好認的地點,然而這人卻跑錯了,跑到那背山的山坳裡。
  鳳知微幸災樂禍的笑笑,心想等吧,瞧你那一步不挪的等,等到人家找到那裡,一定餓死了。
  她繼續前行,又走了幾步。
  然後突然歎了口氣,停住了腳。
  唉……
  隨即她轉身,大步回到那人身側,那人依舊面向月亮站著,對她的離去和到來都無動於衷。
  鳳知微再次堅定的相信,這人真的很可能會在這裡等到餓死。
  她伸手去牽他,那人立即讓開,鳳知微道:「你路錯了哎,他們在別的地方等你。」
  那人終於偏了偏頭,鳳知微笑瞇瞇牽著他袖子,「走吧,帶你去。」
  那人也便跟著走了。
  鳳知微喜洋洋牽著人家,走在無人曠野,並沒有走向迎客亭方向,她心中打著如意算盤:
  他衣服質料很了得,身上銀子一定不少,她現在不敢回城,三千兩銀票沒帶出來,正好借來花花。
  他武功那麼高,又好騙,她現在安全好像很有問題,正好牽去當保鏢……
  庚申年二月初三,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鳳知微鳳大小姐,自以為賺大便宜的牽走了一個神秘男人……
  第十六章咱們誰跟誰
  鳳知微後悔了!
  早知道男人不是隨便牽的!
  她牽著那傢伙走了大半夜,一開始還很高興,因為發現他身上雖然沒有銀子,卻有些做工精細的人皮面具,她不問自取,找了張普通少年的戴上,自己覺得買賣還是划算的,然而又走了一陣子,覺得又累又餓,便問他:「可有乾糧?」
  書上說大俠行走江湖都隨身帶乾糧的嘛。
  那人聽見她詢問,這次反應很快——不是回答,是肚子立即咕咕一響,隨即慢慢向她伸手,「乾糧。」
  鳳知微眨眨眼睛,這才醒悟過來——人家餓了,問她要乾糧了!
  伸出來的手也雪白如玉雕,絲毫不像武人手指,可惜鳳知微完全沒有興趣欣賞,只想毫不淑女的惡狠狠打掉這隻手。
  「你會打獵不?」她忍著氣,勉強笑顏如花的問。
  「你打獵。」
  「!!!」
  這不是個大俠,這是個少爺!
  鳳知微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算了,還是把他扔了吧,餓死拉倒。
  她溫柔的放開自己拉著他衣襟的手指,溫柔的把住他的肩轉了個方向,笑道:「喏,他們就在那個方向,你自己去找啊,我去幫你打獵,再會。」
  然後她瀟灑的揮揮手,快步向前走。
  終於做了個明智的決定……男人果然是不能隨便撿的……
  她在月色下輕快的走著,有點訝異自己的體力似乎越來越好,折騰大半夜也不累,步子多麼的有力啊。
  步子……有力……
  這步聲,也太重了吧?
  她有點僵硬的回頭,果然看見,身後亦步亦趨飄著那紗笠少年,天水之青的輕薄衣袂在月色下像一道展開的嫻靜流水。
  鳳知微扶額,有點悲愴的預感到,事情不是這麼好解決的。
  「你跟著我幹什麼?」
  玉雕靜靜道:「你說帶我去。」
  「我那是騙你。」鳳知微溫柔甜美的告訴他。
  「你說帶我去。」玉雕不為所動。
  「……」
  當鳳知微前後嘗試了三四種辦法依舊無法令玉雕放棄跟著她之後,她終於悲慘的認識到,這牛皮糖算是粘上了,從頭到尾,他就能用一句話打發她!
  你說帶我去!
  算了,和這人對話也是找虐,鳳知微終於放棄,她走了大半夜,又餓又渴,看見前方一處溪澗,便想去喝水洗臉,走到溪邊,取下面具蹲下來,月色明亮,她的影子清晰倒映在碧水之中。
  那影子看來有幾分不同。
  鳳知微怔怔看著水波中搖晃的影子——女子皎皎如月,唯獨眉心一點紅痣如胭脂,平添幾分**。
  半晌她緩緩抬手,在眉心一拈,指尖沾染一點鮮紅,月色下光澤幽幽。
  鳳知微對著這點眉心鮮血怔了半晌,腦海中浮過黃昏時翻飛的月白衣袖,和那在華麗碧光裡綻放的淡金曼陀羅。
  寧弈受傷了?
  鳳知微立即便猜到他受傷必然和自己的小動作有關——和玉雕這樣的高手對陣,稍有分神,別說受傷,性命之危也是有的。
  她怔怔立在月下,悄然良久,銀霜般的月色鍍在她玉白臉頰,再落於飄飛衣袖,衣袖下,沾血的手指,終於無聲無息將那點血跡碾去……
  落在誰眉心的胭脂痣,落不下生命的印痕。
  半晌鳳知微一抬頭,才看見前方半山處,掩著一座建築。
  從樹蔭山石間露出的一角別緻青色飛簷來看,好像這一路糾纏的,竟走到青溟書院來了。
  青溟號稱天下第一書院,前身是大成第一書院,早先雲集天下才學之士,不分貴族寒門,只選超卓學子,天盛建國後,按照這個皇朝等級森然的一貫習慣,青溟漸漸成為第一皇家書院,只為皇族和貴族官宦服務,不過自從辛子硯就任院首之後,在他的堅持下,每年還是會招收一部分特別出色的寒門及商門學子,這些人進來十分不易,學成後卻多半仕途通達,也不奇怪,書院檔次太高,隨便一個隱姓埋名的學子,都有可能是手眼通天的貴族,哪怕書讀不出來,單靠這經營的關係,也足夠這輩子混了。
  所以每年青溟學試,天下人都會擠破頭,鳳知微想起那日聽見的弟弟和娘的對話,心想那批和他交往的狐朋狗友想必都是青溟書院的?果然紈褲。
  她此時很餓,無處可去,還牽著個累贅,心想不如去要點吃的?
  於是便帶了玉雕去敲門,敲了一陣子,邊門打開,一個老蒼頭探出頭來,鳳知微將來意說了,那老頭翻翻白眼,粗聲道:「一杯水一百兩銀子!一個餅一千兩,拿不出,滾下山!」
  鳳知微愕然——這是水還是玉液瓊漿?難道沾了青溟書院的牛氣,連水也高貴了?
  好在她一向性子好,想讓她生氣不太容易,還是賠著笑:「老丈……家兄有病,好歹通融一下……」
  「對,我知道你家兄有病,還知道你早年喪父寄人籬下受盡冷眼兄不友弟不恭被逐家門流落江湖險些被賣入妓院……」老頭翻白眼,意態飛揚手一揮。
  鳳知微驚歎的仰望他,唏噓道:「您怎麼知道的?真是一點都不錯!不過我沒被賣入妓院……」
  「你沒賣入妓院就是你姐姐被賣入妓院,不過就是這些!」
  鳳知微聽得有點不對,轉頭看看,這才發現四周都有人裹著毯子席地而睡,有人衣著光鮮,但大部分衣衫襤褸,形容枯槁,臉色比她還黃,表情比她還可憐,衣衫就差蓋不住屁股,都巴巴的望著那老蒼頭,眼底閃著希冀的光。
  鳳知微心中一動,若有所悟,老蒼頭已經惡狠狠再次關上了門。
  苦笑一聲,鳳知微搖頭要走,突然過來一個少年,斯斯文文對她一揖:「兄台。」
  鳳知微不明白他過來做什麼,還了禮,看那少年容貌清秀,一雙眼睛尤其特別,似有星火於其中璀璨,看得人目眩。
  那少年神秘兮兮湊過來,道:「兄台是不是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鳳知微肅然求教:「願聞其詳。」
  「書院辛院首,早先出身寒門。」那少年低笑,「是以對寒門學子一向照顧,所以……」
  鳳知微恍然大悟——所以不管有錢沒錢這些人都扮成顛沛流離衣不蔽體一個比一個淒慘的窮酸好讓辛院首看中得以進入書院。
  所以看慣了這一幕的老蒼頭以為她也是扮窮大軍的一員直接給她吃了閉門羹。
  何其冤枉!
  「既然知道這裡面有假,為什麼不乾脆杜絕?」
  少年神情中似有敬意,道:「辛院首說,將這些人驅逐容易,書院也能落得清靜,但是假如其中真的有貧苦卻又有才學的人,豈不是白白斷送了人家的機會?所以他並不阻止,偶爾還會出來親自選拔,只是要想過這老頭一關,就很難了。」
  鳳知微笑笑,道:「辛院首真是慈悲心腸。」
  「那是!」少年仰慕的道,「院首大人人品貴重,心地良善,扶老恤貧,不慕女色,私德謹慎,潔身自好……」
  他讚得滔滔不絕,鳳知微微笑聽著,心想這說的是正常人麼?還有這小子聲音這麼高,不會是想讓老蒼頭或者隨時可能出門的辛院首聽見吧?
  突然又聽見他悻悻歎氣,放低音量道:「小弟是從南海過來的,不知道此地規矩,穿得實在太漂亮了些,想要在山下窮人家買些舊衣,不想山下人居然因為賣舊衣都賣成了富戶,個個衣裳比我還光鮮……」他連聲歎氣,神情十分慘痛。
  鳳知微聞絃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兄台可是看中小弟這身衣服?」
  「然也!」那少年一合掌,「兄台痛快!小弟出一百兩銀子,買您外衣就行,小弟這套南海鮫絲長衫,也歸您!」
  「好,成交!」鳳知微比他還爽快,立刻開始脫外衣——一百兩銀子賣一身小廝衣裳,還饒上一件名貴外套,傻子才不換!
  她衣裳一脫,叮的一聲響,一件小小物件從袖筒夾層裡掉落,鳳知微還沒看清是什麼,那少年已經搶先揀起,拿在手中仔細一望,頓時「咦」的一聲。
  他掌中是那塊田黃印鑒,那少年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眼光突然就變得狼似的。
  鳳知微愕然看著他,心想這人看起來就是出身大富之家,不會對一塊田黃石也起貪心吧?
  那少年捧著田黃石,喜滋滋道:「你有這個怎麼還……」一抬頭看見鳳知微愕然眼神,頓時改了口,笑嘻嘻湊過來,肘捅了捅鳳知微:「大哥,咱商量個事。」
  鳳知微有點奇怪這小子怎麼突然親熱了許多,還這麼自來熟,隨口問:「怎麼?」
  「您也想進書院是吧?」少年低笑,「小弟包您能進,只是有個小小要求,您進去的時候,說小弟是您的隨從,如何?書院允許每人帶兩個伴當入學,哦忘記自我介紹,小弟姓燕,來自南海燕家。」
  鳳知微目光一閃,南海燕家,天盛三大潛族之一,和天戰世家、軒轅世家並稱於世,據說早先都是皇族,後來為大成吞併,隱退的前皇族勢力漸漸由前台轉向幕後,不再聞聲於朝野。而在草莽之間,三大家族勢力雄厚,天戰世家穩控江湖;軒轅世家是商業巨頭,掌控全國醫藥、鍛造、紡織等業;燕氏則為海上霸主,麾下有全國最大的船舶工坊,遙遠的明海之上,燕家船舶的風帆,遮天蔽日。
  商家財勢雄厚,在這天子腳下的帝京卻鞭長莫及,但無論如何,燕家子弟,值得結交。
  「怎敢委屈兄弟做傭僕?」鳳知微猜想關鍵在那田黃石身上,卻也不問,只微笑推辭。
  那小子發了急,跟過來道:「每月紋銀三千兩,供大哥零花!」
  「無功不受祿呵呵……」
  「一萬兩!」
  「錢財身外之物呵呵……」
  「小弟在帝京一應家人下屬,隨時供大哥驅策!」
  鳳知微不呵呵了,微笑轉頭,認真看燕家小子,燕家小子縮縮脖子,堅定舉手:「以我大燕氏皇始祖神位發誓!」
  當他家祖宗真可憐,動不動就被拎出來發誓……
  鳳知微微笑,一拍燕家小子肩膀。
  「咱們誰跟誰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