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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Chapter4
    「你鄭師伯不應該試圖用欺騙的方法來得到別人的認可和尊敬,而且你是私下質疑他,並沒有在大家面前,事實上是考慮到了全勝道館和你鄭師伯的榮譽。只是不巧被記者們聽到,這也不是你想要的。」
    曲向南緩緩地說。
    「你是好孩子,你沒有做錯。」
    聽到師父這些話,重重壓在百草心頭的那塊巨石「撲通」一聲落了下來,她忽然覺得輕鬆極了。雖然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她沒有做錯,錯的不是她,可是每夜她總是無法睡得安穩,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懷疑,究竟是不是她做錯了。
    「那我可以回來了嗎?」
    唇角興奮地揚起來,她強自壓抑著心頭的激動,眼睛閃閃亮亮。既然她沒有錯,那就可以重新回到全勝道館了吧。
    「百草……」
    曲向南眉心深鎖,避開她的眼睛。他在鄉下老家就聽說了這件事情,也努力跟怒火中燒的鄭師兄通過幾次電話。
    「是不是鄭師伯不原諒我……」
    看著師父黯然的面容,百草的心又漸漸沉下去。其實她還是闖禍了,所以才會夜夜心裡難安。她明知道師伯們素來都是怎樣對待師父的,卻還是惹下了這樣的事端,師父會很為難吧。
    「我願意向鄭師伯道歉!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只要鄭師伯能原諒我,能允許我重回全勝道館,無論要我做什麼,我都……」見師父久久不說話,她有點慌了。即使被趕出全勝道館的那一刻她也沒有如此慌亂過,因為她覺得那是暫時的,只要師父回來,她就可以回去了,她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都是師父連累了你,」曲向南長長歎了口氣,苦澀地說,「你是有天賦的孩子,如果不是師父,你早就可以參加各種實戰,也早就在跆拳道界嶄露頭角了。因為師父,害你也被人看不起,受盡欺辱和不公平。有時候想,如果當時不是我傳授你跆拳道,你的前途一定會光明許多。」
    「師父!」
    百草驚痛地喊。
    「師父沒有用,明知道你受了委屈,也沒有辦法幫你主持公道。」曲向南心中也是痛極,可是他自己在全勝道館也是寄人籬下。要是離開全勝道館,沒有任何其他道館會接納被視為跆拳道界恥辱的他,而光雅,他的女兒,要是他離開,她也將無法再在全勝道館待下去。他欠女兒太多了,怎麼忍心再打破她安定的生活。
    「我明白,師父,對不起,都是我闖了禍……我……我會自己想辦法的,師父不用掛念我。」心中又驚又痛又慌亂,眼底的淚霧模糊了視線,可是她不敢讓自己哭,死命地咬住嘴唇。
    她從小辛苦練功,只是為了想要有朝一日能替師父揚眉吐氣,讓世人知道她的師父曲向南是很了不起的人物,絕不是什麼敗類和恥辱。如今,她還沒能讓師父驕傲地重新站在世人面前,卻讓師父這樣為難。
    「百草,你先在松柏道館繼續住著,等鄭師兄的火氣消了,我看看有沒有辦法讓你回來。」
    曲向南拍拍她的手背,可是他的手那麼涼,竟使得她頓時生出一抹淒楚。
    「是,師父。」
    淒楚和彷徨中,她心底空落落的。以前哪怕在全勝道館被其他弟子們鄙視討厭,她都無所謂,因為她有師父。師父教導她不要在意外界的壓力,只要守住自己內心的原則和信念就足夠了,可是現在……
    黃昏的霞光中。
    百草沉默地走出師父的房間,有個人影擋在她的面前。
    「你現在後悔了嗎?」
    站在晚霞的光影中,光雅瞪著她,冷笑地說:
    「你們的談話我都聽到了。哈哈,你終於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了吧!大家都鄙視他、討厭他,偏偏你像個笨蛋一樣地崇拜他,認他為師!前年鄭師伯打算收你為徒,你還當眾拒絕了鄭師伯,讓鄭師伯丟臉!」
    「戚百草,你是不是一直覺得自己很偉大啊,忠誠地跟著一個為所有人都不齒的師父,哪怕因為這個師父,你被道館裡所有的人的孤立排斥,沒有實戰機會,也沒有代表道館比賽的機會!可是,你覺得自己很偉大是不是?!」
    「現在呢?怎麼樣,你失望了吧,在你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只顧著保全他自己,連你這個他最心愛的弟子都可以眼都不眨地放棄!所以說,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敗類,而你是天下最大的笨蛋和白癡!你終於認清他了吧,你居然會信任他跟隨他,哈哈哈哈,你是不是也覺得自己蠢極了!」
    光雅的大笑聲迴盪在庭院的霞光裡,百草默默地看著她,直到看她笑得再也笑不出來了,才緩緩說:
    「他是你的父親。」
    「他不是!他是一個可恥的人!」光雅的臉色刷地白了,尖聲說,「我才不認他,他做出為人所不齒的事情,還害死了媽媽,他才不是我的父親!」
    「光雅,師父有多愛你,你真的不知道嗎?」百草吸一口氣,黯然說,「可是你從來不理師父,也不跟師父說話,跟道館裡其他的弟子們一樣用鄙視的目光瞪師父,師父心裡有多難受你知道嗎?以前的事情雖然師父從沒有同我說起過,但是我不認為師父會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那樣。我是師父的弟子,我都可以信任師父,你是師父的女兒,為什麼不可以信任他呢?」
    「哈哈,你信任他,你信任他的結果就是你按照他平時教導你的話去做了,被趕出去了,他卻一句話也為你說不上!」光雅不屑地說,「如果他能為了你跟鄭師伯衝突,哪怕他也因此被趕出去呢,我倒是會開始有點尊敬他了!」
    說完,光雅冷冷看向曲向南的房門,哼了一聲。
    ******
    百草回到松柏道館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她沒有先回房間,而是直接拿起掃帚默默開始清掃道路,這是她傍晚就應該做的工作。從她身邊走過的松柏道館弟子們一個個以奇異的目光望向她,然後有人興沖沖地向她跑過來,大聲喊著:
    「百草,你怎麼才回來啊!」
    是曉螢。
    看著曉螢紅撲撲興奮的臉龐,百草心中一陣酸澀,如果不是曉螢收留了她,此刻的她會在什麼地方呢?可是她又能繼續在松柏道館待多久呢,松柏道館又豈能容她一直住下去不走了。
    「哎呀,你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天大的事情!昨天你打敗的那個金敏珠,居然帶著昌海道館所有的弟子尋仇來了,儼然一副要踢館的架勢呢!後來一直等不回來你,他們好像急著要上飛機回國,只好怏怏地走了,走的時候你都想像不出來他們臉色有多鬱悶!」曉螢連珠炮一樣地說,興奮中的她壓根沒注意到繼續掃地的百草比平時更加沉默幾分。
    「好激動啊!昌海道館終於不敢再小覷咱們了,哈哈哈哈!誰讓他們不一開始就派大弟子過來交流啊,糗大了吧,哈哈哈哈!可惜你剛才不在,否則再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才好呢!」
    曉螢轉念一想,呃,其實百草也未必打得過金敏珠身邊那個膚色黧黑的少年,那少年看起來似乎很厲害的樣子。
    「不過你也不在也好啦,神秘高手的形象就塑造出來了,他們一定會對你念念不忘,會說松柏道館一個掃地的小姑娘都深不可測,松柏道館真是藏龍臥虎啊,哈哈哈哈哈!」
    「啊,若白師兄。」
    突然看到若白的身影走過來,曉螢立刻閉上嘴,站直身體,然後恭敬地對他彎腰行禮,喊:
    「若白師兄好!」
    百草手握掃帚,默默對若白低頭行禮。
    若白的目光落在百草身上。
    他慢慢打量她,好像是第一次見到她,那目光裡的審視意味使得百草不由得抬起頭,迎視上他的眼睛。那雙眼睛皎如明月,亦有如月光般的淡遠疏離。
    她略怔了怔。
    若白的視線已自她身上移開,看了眼她手中的掃帚,說:「往後不必再做這些。」
    「……?」
    「我替秀琴向你道歉,她不應假傳師父的命令讓你做所有的清潔工作,我竟也一直未曾察覺,請你原諒。」若白的聲音也淡如月光。
    「什麼,是秀琴師姐假冒師父的命令來讓百草幹活?!」曉螢驚呆了,立刻憤怒起來,「秀琴師姐怎麼這樣啊!百草好好的,又沒礙著她,還幫秀達說過好話呢,秀琴師姐怎麼……」
    「是我喜歡做這些,不關別人的事。」
    從最初她就知道秀琴是刻意想要為難她,可是只有在辛苦幹活的時候她才會稍稍心安,否則會覺得自己像個厚臉皮的人,賴在松柏道館裡白吃白住。
    「請讓我繼續做下去吧。」
    她屏息望著若白。
    若白凝視她幾秒鐘,望著她眼底隱隱流露出的懇求,淡淡地說:「隨你的便。」
    若白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盡頭的暮色中。
    曉螢又繼續先前的話題,纏在掃地的百草身邊不停嘴地說:「看來那個金敏珠很在意你呢,她往後再也不敢那麼看不起人了吧!而且哦,大家都開始接受喜歡你了呢,你有沒注意到大家看你的眼神……喂,你為什麼不激動啊。對了,你今天下學後去哪裡了,好像這會兒你特別沉默呢,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她是在不開心嗎?
    夜色深沉,幾顆星星閃爍在濃密的枝葉間,百草抱膝坐在樹上,樹葉輕輕搖擺,在她的耳旁沙沙作響。她仰頭看向夜空中的星光,以前每次都能讓她平靜下來的星星此刻卻只是讓她胸口有空落落的涼意。
    師父是她唯一的親人。
    爸爸原本是全勝道館附近一家小診所的醫生,父母相繼去世以後,師父就收養了她,是師父給她吃給她住,教她跆拳道。在認識師父之前,她從不知道跆拳道是什麼。可是每當她習練跆拳道的時候,師父的眼中總是有激動的光芒,當她利落地踢腿進攻時,師父凝視著她,彷彿看到的是一生的希望。
    所以她練得越來越專注。
    如果成為跆拳道高手可以讓師父高興,那麼無論再艱難,她也會堅持練下去,直到成功的那一天。
    師父也總是教導她,無論什麼時候,都要記得廉恥、忍耐和百折不撓。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能違背做人的原則。開始的時候,她不懂為什麼師父要一遍一遍地重複告誡她這些,直到她在別人恥笑的語氣中聽說了的師父過去。
    她不相信那些傳言。
    慈祥而憂傷的師父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雖然每次她小心翼翼地試圖問師父,師父總是默默歎息,並不回答她,可是她還是堅信師父絕不是傳言中的那樣。她從此加倍地要求自己正直清白地做人,絕不可以為師父抹半點黑。
    可是,她那樣做的結果卻是——
    被趕出全勝道館。
    枝葉濃密的大樹上。
    百草將腦袋深深埋入膝蓋,樹葉沙沙地亂響,就像她混亂得漸漸不知所措的心。
    她一直以為。
    只要師父回來,就可以結束被趕出全勝道館的生活。
    雖然在全勝道館除了師父之外,其他的師伯和弟子們素來對她冷冰冰的,彷彿她是隱形人一般地視她不見。可是再冰冷,全勝道館總是她唯一的家,更何況她還有師父。
    再也回不去了嗎?
    她聽得出師父話語裡的無奈,她明白師父肯定是盡力了,為她想盡了辦法,但是依然回不去了嗎?
    所以,終究是她做錯了吧。如果她裝做根本沒有看到那塊作假的木板,如果她一聲不吭,現在就會高興地在全勝道館裡迎接師父回來,幫師父收拾東西,讓師父看她最近練功的進展。
    星星在樹葉間閃閃爍爍。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抬起埋在膝蓋中的腦袋,輕吸口氣,手按住身下粗壯的枝幹正準備跳下去,卻忽然楞住了。
    樹下倚坐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似乎已經坐在那裡很久很久,點點星光透過樹葉照耀在他身上,彷彿有光芒從他的體內流轉綻放出來。
    百草呆在樹上。
    不知是否該跳下去。
    樹葉沙沙輕響。
    夜色無聲。
    他寧靜地一個人坐著,如同睡著了般,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的。她竟不敢去驚擾他,呼吸不由自主也放得輕了些。
    「要走了?」
    少年彷彿察覺了她的動靜,微微抬起頭,仰頭微笑著看向坐在樹幹中有點不知所措的她,夜色的星光中,彷彿有如水的溫柔流動在他的眼底。
    百草怔怔地望著他。
    腦中一片空白。
    他站起身,對樹上的她伸出右手,問:「要下來嗎?」
    她躍身從樹上跳下去,右手落在他伸向她的右手上,溫熱的,溫暖的,她忽然羞紅了臉,匆忙將手縮回去。
    「你……怎麼在這裡……」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不說話,寂靜又讓她的心臟跳得紊亂起來。
    「我來看看你。」
    初原安靜地說,聲音裡有種理所當然的溫柔。
    「嗯?」
    她困惑地看著他。
    「你在樹上呆了很久,看起來好像有難過的事情。」
    從小屋的窗口恰好可以望見這棵大樹,她抱著膝蓋孤獨地坐在樹上,如同被全世界遺忘了一樣,身影像星光般憂傷。遠遠地看著她,這種憂傷忽然讓他無法繼續平靜地看書。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嗎?要不要和我說說?」
    百草這才發現,她居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初原的小屋旁,爬上的大樹正對著他的窗戶。秀琴曾經說過的話閃過她耳邊,初原哥哥喜歡安靜,任何人都不可以來打擾。
    「對不起,我打擾你了。」
    她歉疚地說。
    「你一定要和人保持這樣疏遠的距離嗎?」初原凝視面前這個有著一雙小鹿般眼睛的短頭髮女孩子。
    她微微睜大眼睛,不知道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有開心的事情就笑出來,有難過的事情就和朋友們傾訴,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坐著。」他摸了摸她的短髮,就像他是她的哥哥,「昨天你和那個韓國小女孩的實戰我看到了,出腿很利落啊,而且說的話也很好。那樣有朝氣的模樣才適合你。」
    「我……」
    突然得到的誇獎讓百草漲紅了臉,她眼睛閃耀明亮起來,然後卻又侷促不安地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說:
    「……其實昨天是我做錯了,我應該忍耐,不應該刻意把她也踢飛出去,當時我是存了報復之心,故意想要折辱她……」
    「傻丫頭。」他的笑聲很好聽,又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你今年多大?」
    「十四歲。」
    「是啊,你才十四歲,正是愛衝動的熱血年齡,又不是得道的高僧。」
    「……」
    她傻傻地望著他。
    「做你喜歡的事情,做你覺得對的事情,就可以了。」夜色中,初原的眼睛笑如星芒。
    「可是,我好像做錯了事情,」她黯然地咬了咬嘴唇,「所有人都說我做錯了,師父雖然說我做的對,可是他也沒有辦法幫我……我心裡很難過……」
    「你覺得你做錯了嗎?」他聽出來她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可能就是那件事情使得這個女孩子的眼底始終有一抹憂鬱。
    「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後悔,如果當初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也許……也許我不會去做……」
    「那你是覺得你做錯了?」
    「不是,我沒有做錯!」她胸口起伏了一下,「我只是有些後悔……不,我也不是真的後悔……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太語無倫次了,他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吧,其實她自己也混亂成一團,只是覺得心裡難過得快要炸開了!
    「你看,你做了直到現在還認為是正確的事情,是嗎?」
    「……是。」
    「很多事情的後果是你無法自己去控制把握的,」他凝視著她說,「你能做的,只是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至於後面的事情,既然不由你控制,就不要再多去想它了。」
    「可是……」
    「世界上沒有永遠無法走出的困境,只要你能堅持走下去。」初原微笑著對她說,「相信你自己的判斷吧。」
    那晚的風輕輕柔柔。
    樹葉沙沙地在他和她的頭頂搖響。
    百草一整晚睡得很香。
    自從她被趕出全勝道館,她再沒有睡得如此香甜過,夢中那少年被星光籠罩的身影彷彿一直倚坐在樹下,陪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