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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乳家村村口,七八張板凳圍著一個說書老人。
    老人搖著扇子,講述著這二十年來不斷重複的老故事,從歷史性的三國到江湖性的大唐奇俠虯髯客,從遙遠的東周刺客列傳到前朝的楊家將,村子裡的孩子聽得津津有味。就跟昨天、前天、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一條乾瘦老狗搖著尾巴坐在老人腳邊,舔著老人的斷腳處。
    一個約莫十六歲的赤腳男孩撫摸著老狗黃毛稀疏的頸子,趁著老人喝水歇息嗑瓜子的時候,為老人補充幾句故事裡沒說清楚的精彩處,例如楊五郎如何在少林寺木人巷中領悟出伏魔棍法,關羽的青龍偃月刀最後終究流落何方等野史,讓老人的故事更加扣人心弦。
    赤腳男孩打五歲起就喜歡聽老人說故事,對所有故事的每個環節、忠孝節義的精神瞭若指掌,也是老人的好朋友。男孩有個奇特的名字:七索。
    老人十五歲就中了秀才,也是乳家村百年來惟一進過臨安城的讀書人,見多識廣,是村裡備受敬重的長者。但讀太多書卻沒為老人帶來官位與財富,六十多年前蒙古人滅了南宋,易朝為元,在私塾教書的老人被侵村的蒙古軍將斬斷了腿警告,此後只得在村口說說故事,不准再教人唸書寫字。時局不穩,對元政權最沒有威脅的莫過於無知無識的鄉愚。
    「字可以不會寫,書可以當柴燒掉,可是那忠孝節義、為國為民的俠心是定要代代相傳的。咳,有句話說,時勢造英雄,七索,你說是也不是?」老人看著小孩們,露出殘缺不齊的斷齒笑著。
    每次老人問七索這個問題時,就代表今天的故事已經到了尾聲。
    「非也,真正的英雄在任何時代都能突圍而出,綻放光芒,正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就是這個意思。」七索拍拍老狗的背,與老人一搭一唱。
    「為什麼呢七索?」老人搖著扇子,此刻的他好想吸口旱煙,可惜煙草大都被征進京城了,得省著點抽。
    小孩們眼睛骨碌碌轉動看著七索,等待著七索每天都會講的一個答案。
    「因為英雄無所畏懼,即使時不我與,英雄也能逆天而行。」七索說得慷慨激昂,「當黑暗籠罩大地,一切了無希望,所有人都懾服在有所不為時,英雄已隨時準備好領導那些只能被領導的人,強橫地與歷史背道而馳。」
    「簡單說,順風吹不出真正的強帆,所有美好的事都是勇氣所致,無關巧合啊。」老人笑瞇瞇地說,看看兩隻斷腿,看看七索。
    老人的故事說完了,孩子們也散了。
    只剩下七索與老狗,還有殷紅歎息的夕陽。
    「老師傅,趕明兒我就要上少林寺啦。」七索憐惜地看著半盲的老狗。
    這條老狗可說是老人相伴十三載的親人,同樣在這個時代苟延殘喘著。
    「這時節,我瞧少林寺也不會是什麼好地方,七索,你還有爹娘要奉養。」老人還是不贊同七索一直以來的嚮往:到少林寺習武求藝,練得一身好功夫行俠仗義。
    「老師傅,難道你說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嗎?」七索在夕陽下隨意揮舞著拳腳,那是他想像中的少林伏虎拳。
    七索從小就幹慣農家粗活,雖然外表略瘦了些,但身子骨很健壯,胡亂打起拳來還算赫赫生風。
    「真的英雄,哪裡假得了?」老人歎道。
    這孩子聽他故事長大的,還常常巴著他扯些荒誕不經的江湖傳說,全村子就屬他跟自己最有緣分,因此老人也偷偷教七索習了幾個漢字,只是不讓人知道惹上無謂麻煩。而今天這個孩子終於下定決心要上少林寺習藝,自己難道能阻止得了他?
    「我的爹娘有我五個弟弟照顧,行了,以後我闖過少林寺十八銅人陣下山,劫富濟貧時自然會給我們村子多一點銀子,光宗耀祖一番。」七索單手倒立,笑嘻嘻地說。
    一個女孩氣沖沖地跑來,對著倒立的七索一陣痛罵。
    「七索!我剛剛去你家聽你爹說,你明天就要去河南那什麼鬼少林寺拜師學藝,是或不是?」女孩氣得全身發抖。
    「是!」七索覺得女孩言語乏味。這不是早就說了又說、提了又提的事嗎?
    女孩是與七索相同年紀的青梅竹馬,叫紅中,兩人從小一塊玩到大,整天打打鬧鬧,一會吵一會和的,就跟村子裡每一對將來要成婚的男女一樣。
    說起七索跟紅中的名字,要從兩人母親的興趣開始說起。七索的母親跟紅中的母親,都是農忙之餘會黏在一起的牌友,七索母親懷孕時打麻將,門清哩咕哩咕單吊七索,當時七索的母親就發願,如果自摸到七索,孩子的名字就叫七索,以為紀念,於是她真忍耐了三輪,終於海底撈月自摸了七索,將同桌牌友的雞蛋瞬間贏光。
    至於紅中她娘也是一樣,欠一張紅中就門清大四喜,結果一個自摸下來,肚子裡的小女孩就叫定了紅中。
    那兩次打牌不只是同一天,且還是在同一雀同一風裡和出來的,這兩小無猜可說是從肚子裡就開始要好,有默契得過分,村子裡的人早就認定他們的事了。
    「為什麼一定要去!待在村子裡好好養雞種田牽牛不行嗎?」紅中怒道。
    「如果一輩子都有雞可養有牛可牽我也願意待著,但臭官兵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會來村子搜刮啊!男兒志在四方,天下英雄出少林,當然要往少林闖一闖!」七索翻了好幾個觔斗,臉都翻紅了。
    「那你帶我去!」紅中大叫。
    「少林寺數百年來都沒收過女弟子,也不會為你破例啊紅中。」七索感到好笑。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紅中臉開始青了。
    「什麼時候闖過十八銅人陣、木人巷就下來啊,如果有幸考進達摩院進修少林七十二絕技,那就會再晚個幾年啊。武功這種事是急不得的,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以為大俠想當就當啊?」七索嘴巴講的是一套,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套。
    或許自己就是傳說中超有悟性,骨架百年難見的習武奇才,在短短幾個月裡就能盡窺少林武學?
    七索不禁面有得色,老人所說的江湖傳說裡就有許多這樣的天才,例如前朝在廣東大海如蝗萬箭下,隻身營救張世傑的獨臂俠張咬,率丐幫死守青州圍城的丐王齊天果。自己說不定也能羅列其中。
    「七索,你要想清楚。」老人終於伸手進衣袋,撈出一卷乾癟的煙草。
    「要、想、得、清、清、楚、楚!」紅中氣得全身發抖。
    「人生可不是在打算盤。」七索拍拍紅中的頭,這兩年來原本高他半個頭的紅中已被他追過,還反輸他一個拳頭的高度,「當大俠如果很簡單,那就一點意思也沒了。」
    紅中無法反駁,卻仍舊是生氣。
    「老師傅,等我下山後闖出一番大事,你就有新故事可以說了,而且故事裡的主角還是你一口調教出來的大英雄呢!」七索看著夕陽,豪氣地說。
    「七索啊,江湖險惡,你又這麼愛亂用成語,一不留神講錯話,命就沒了。」老人歎氣,老黃狗傻愣愣地看著七索。
    「要當英雄,就得拿出像樣的東西來賭才行啊。」七索咧開嘴,笑得很自在。
    夕陽跟老人一樣沒有回應,因為七索還是個孩子。
    一個懷抱著江湖俠義夢、充滿鄉下人美好無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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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索,路上小心哪,可別丟了路。」母親緊緊捏著七索的手。
    「既然決定要磨練,碰到苦頭就得咬緊牙關硬撐下去!」父親扛著鋤頭。
    「七索,別再亂用成語啦!」說書老人告誡。
    「知道啦,這就叫禍從口出、童言無忌!」七索頗為興奮。
    揮別了說書老人,娘與爹抓了兩隻已生不出蛋的老母雞給七索後,七索便躺在運送碎谷的牛車上,打算一路搭著便車到河南嵩山腳下。
    其時乃元朝至正三年,蒙古人的鐵騎征戰四方所向無敵,滅南宋已逾六十年。在這酷吏貪官橫行的時節,要抓兩隻雞當習武的束之禮可說是極不容易,七索很瞭解爹娘疼愛自己的心意,也感激弟弟妹妹們分擔農忙重務讓他無後顧之憂,全為了一圓自己的夢想。
    說起來自己真是自私,但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七索也沒掛礙這麼多,只要習得上乘武功,即使只當個小俠也能回饋鄉里,讓爹娘大大露臉一番。
    嵩山為五嶽之一,由兩座群山組成,東為太室,西為少室,各擁三十六峰,峰峰有名。少林寺坐落在竹林茂密的少室山五乳峰下,故名「少林」。少林寺創建於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因武技揚名於世約始於隋末。當時少林十三武僧應秦王李世民之邀參加討平王世充的戰役,十三武僧憑借超凡絕藝活捉了王世充的侄兒王仁則,逼降了王世充。勝利後論功行賞,少林被賜與大量的田地、銀兩,並賜「立僧兵」、「酒肉」等榮寵,自此少林武功便揚威天下,各路英雄莫不崇仰。
    換了好幾趟運糧載谷的牛車總算行經五乳峰腳,七索便提著兩隻老母雞跳下,赤著腳走上通往少林的千級階梯。聽說書老人提過,這階梯有一千九百四十九層,若是無法一口氣走到寺門口,就表示身子太差還是別進少林為妙,免得誤了自己也拖累少林招牌。
    七索這農村孩子別的沒有,精力倒很旺盛,乾脆拔足往上跑去,一面觀察腳底下的踏石痕跡。老人說,少林和尚每天得來回階梯挑水十次,直到兩肩平穩、下盤凝練、兩桶井水滴水不漏後,始有資格挑戰十八銅人陣下山,也因此石階上都是眾僧日積月累踩踏出的痕跡。
    「奇怪,就我一個人在跑,沒見著什麼挑水僧啊?」七索狐疑,看看前方,望望後面。只有將階梯環抱住的蒼穹松林。
    正當七索懷疑老師傅所說的少林武僧訓練方式是否真實時,一個簡陋的測字攤大剌剌地擺在階梯中央,寫著「字字真金」四字的破布綁在一個竹竿上。
    旗桿有氣無力隨風晃動著,這攤子簡陋得連張破椅破桌都沒有。
    識字的七索忍不住停下腳步。
    一位中年大叔蹲在攤子旁大樹下吃燒餅,一看見七索便笑呵呵地揮手招呼。
    「小兄弟,上少林學武功啊?」大叔一身落魄秀才的模樣,卻掩藏不住眼裡的點點聰明。
    「是啊。」七索打量著大叔。
    「瞧你一個人,光提著兩隻雞,實話勸你一句,還是別瞎學什麼武功了,把雞留著祭自己的五臟廟吧!」大叔並沒有起身,滿臉的燒餅芝麻。
    「怎說?兩隻雞難道不夠學費嗎?」七索好奇。聽說學費只是個表象,畢竟和尚吃素不吃雞,雞等於是送給寺方、再由寺方轉送給山下貧苦佃農的禮物。
    「區區兩隻雞,那些臭和尚哪看得上眼?當我算命的費用倒堪堪足夠。」大叔嚼著燒餅哈哈大笑。
    此時階梯下方傳來嗨呦嗨呦的喘息聲,遠遠的,一群莊稼漢抬著一頂大轎子踏著階梯,大轎子的簾布是掀開的,有個大胖子在裡頭搖著扇子,一臉熱得發暈。
    大叔趕緊將吃到一半的燒餅放在樹下,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屑。
    「客人上門!」大叔笑嘻嘻地迎轎。
    七索從沒踏出離家十里的地方,就是仗著鄉下人膽子粗大直闖嵩山少林本寺,但七索知道還有很多細微的有趣事情並不能從說書老人的故事裡知曉,於是提著兩隻老母雞,在一旁好奇地看著測字大叔與大胖子怎麼個交際。
    「公子爺,上少林學武功是吧?」大叔堆滿笑臉,躬身擋住轎。
    「是又怎樣?滾一邊去!」大胖子不耐煩地說。
    「瞧公子爺體魄壯健,進少林學武功不出三月必能盡得七十二絕技真傳,揚名江湖自是在所難免,所以小人斗膽一問,爺是否要趁早起個吉利的、響亮的江湖諢號呢?」大叔深深一揖。
    「吉利的、響亮的江湖諢號?」大胖子略感不耐。
    「是啊,如果公子爺在江湖上闖出一番事業,卻沒有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讓江湖豪客們傳誦,豈不可惜?」大叔嬉皮笑臉的,標準的江湖術士模樣。
    大胖子扇著風,隨手甩落一錠銀子。
    銀子在大叔腳邊喀喀打轉,看得七索兩眼發直。
    「言之有理,賞你一錠銀子,說。」大胖子拿起身旁餐碟裡的葡萄吃著,七索早跑得喉嚨乾渴,看見吃都沒吃過的西域葡萄,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敢問公子爺的名字是?小的要知曉爺的生辰與字姓,好起個匹配爺的雅號。」大叔彎腰撿起銀子揣入懷中,笑瞇瞇地站在字字真金的旗桿旁。
    「大爺的名你耳朵配聽得嗎?難道看我面相就不能起?」大胖子怒道,丟了一粒葡萄在測字大叔的臉上。
    大叔也不生氣,真端詳起大胖子的面容來。
    大胖子自顧自吃著葡萄,四個抬轎的漢子正好藉機喘息。
    「爺,您身形寬大有降龍伏虎之勢,身坐四人之轎有富貴之尊,出手豪氣更非等閒之輩……」大叔拍馬屁的表情已練到出神入化,繼續說,「就叫做,金轎神拳錢羅漢,既響亮又有出場的氣勢,爺覺得如何?」
    大胖子滿意地點點頭,將一串葡萄摔在地上。
    「看不出你這窮算命的也起得出這麼有錢味的名字,走!」大胖子拍拍手,四個挑轎漢子扛起重轎,吆喝著往少林寺走去。
    這四個漢子著實好腳力,七索暗暗佩服。
    算命大叔撿起地上的葡萄,笑嘻嘻拔了一串丟給七索。
    「吃吧,瞧你渴的。」大叔說。
    七索也不客氣,連子都狼吞虎嚥吞進肚,心想這葡萄真是好吃得要命,將來當上了雲遊四海的大俠,可得到盛產葡萄的西域逛逛。
    七索吃完葡萄便要走了,算命大叔躺在樹底下乘涼,看來是要睡上一場。
    「大叔,你留鬍子會比較老謀深算一點,再加把扇子裝修門面,羽扇綸巾嘛!」七索打量著大叔,轉身就要上階。
    「言之有理。」算命大叔看著七索手裡的老母雞,好心道,「既然你免費給了我建議,我也不妨送你個好聽的江湖諢名,就叫做……」
    「不了,你剛剛起的名字很難聽,不得我心。」七索哈哈大笑。
    「不收銀兩的名字聽聽無妨吧?」大叔伸了個懶腰,將斗笠蓋在頭上。
    「多謝,但還是不了。真正大俠根本不需要拉里拉雜的諢名。」七索認真道,一邊提著兩隻雞踩著石階上行。
    大叔一怔,在斗笠縫裡瞧著這孩子越行越遠的身影。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真想直說少林寺墮落已深的光景,好阻止這少年白白浪費兩隻老母雞,卻又想看看少年質樸的個性,在這紛亂的人世間能夠身清於濁流,還是會被這亂世給吞噬。
    「小子,忘了問,你什麼名字!」大叔在樹下大喊。
    「我姓乳,乳頭的乳,名七索,麻將裡的那個七索!大叔你呢?」七索沒有回頭,兩隻母雞被他晃動的身形甩得很厲害。
    「劉!劉基!」大叔摸著下巴,思量著七索給的留鬍子建議。
    大叔看著七索的背影,手指掐算。棄官離開故鄉青田雲遊,已三年又七個月,這才頭一回聽到意料不到的人話。
    但不論他的手指怎麼算也不會算到,多年以後兩人再度相逢時,已站在歷史巨大的裂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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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俠張懸的兒子!有新生來啦!還不快拿乾淨的衣服靴子送去!」
    轎子停在少林寺門口,四個轎夫氣喘吁吁地累倒在地,其中一人小腿在半路抽筋,還是靠好心的七索幫忙才順利將轎子扛到少林。
    七索心中興奮異常,夢想已久的英雄集散地,少林寺,就矗立在自己面前,只有五個觔斗的距離就能進到寺裡,流下滿地鹹鹹的驕傲汗水。
    不過令七索驚訝的是,少林的寺門並非說書老人口中的斑駁木門,而是上了金漆、耀眼生輝的銅門,兩隻咬了巨大錢幣的金漆蟾蜍取代了想像中不怒自威的石獅。
    七索感覺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原因。
    大胖子慢條斯理地下轎,幾個寺僧笑容可掬地列在兩旁。
    一個小和尚抱著乾淨的武僧寺服匆匆跑出寺,將寺服恭恭敬敬遞給大胖子。
    「這衣服未免太寒酸,哪匹配得上我金轎神拳錢羅漢?」大胖子皺眉,將粗布寺服丟在將小和尚的身上,小和尚面無表情地將衣服折好,退到一旁。
    大胖子冷笑,從衣袖裡拿出一封信,交給一旁守候的寺僧。
    寺僧一見到信封上的落款,心中一驚,直奔入寺。
    七索還呆呆提著兩隻暈倒的母雞站在一旁,不知如何開口入寺習武時,一位面容紅潤的老僧拿著信件與雍容華貴的衣服,從少林內院快步來到大胖子面前。
    「原來是汝陽王親筆推薦的貴客,失敬失敬,老衲便是現任少林的住持,法號不嗔,叫我方丈就行了,希望貴客在小寺能度過一段快快樂樂的武學時光。」方丈面容慈祥,雙手獻上華貴的習武寺服。
    大胖子摸了摸方丈親手捧來的寺服,感覺是平常自己慣穿的絲質綢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拍拍手,原先抬轎的四人再度扛起轎子循原路下山。
    「貴客請進。」方丈微笑拱手,讓出一條路。
    七索心中暗讚,一代少林大師態度如此謙恭有禮,果然武術是一修兩得,強身又強心。
    大胖子在眾僧的合擁之下步入寺內,兩個粗壯的僧人便要將大門關上,七索這才發現自己被當作陪同大胖子上山的抬轎工人之一,是故完全被冷落了,趕緊大叫喚住眾人。
    「喂!不嗔方丈!我也是少林寺的新生啊!」七索甚至拋下昏死的老母雞,伸手搭住關門僧人的雙手。
    僧人面色微變,七索登時感覺到手腕一陣刺痛。
    原來是僧人反手一扣,將七索的左手腕卸到脫臼。七索痛得流淚,滾出寺門。
    「小鬼,看你窮酸的樣子就知道你既沒錢又沒推薦信,還敢直喚方丈的名諱!」一個守門僧人冷淡地說。
    「得罪了方丈還敢賴在這裡,等一下把你拽進寺裡當作爺們練武的活靶!還不快滾!」另一個守門僧人惡言惡語。
    七索忍住痛,看著慢慢轉身的方丈,雙膝墜地。
    「方丈,弟子七索想進少林寺練功習武,懇求方丈答允。」七索跪地磕頭,左手痛得全身發抖,汗珠不斷自額上滾落。
    「就兩隻老母雞?」方丈的聲音有如冷刺。
    剛剛那慈祥和藹的老僧好像是幻覺似的,現在正打量著七索的,居然是一個目光勢利的禿頭老人。
    「是。」七索極為不安。
    「進少林做啥?」方丈撫摸灰白的鬍鬚。
    眾僧停下腳步,大胖子不耐煩地雙手叉腰。
    「習得一身好武藝,闖蕩江湖行俠仗義,正所謂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七索的額頭頂著石板地,大聲說著自己的夢想。
    眾僧突然爆出一陣狂笑,連方丈都給笑彎了腰。
    七索呆呆抬起頭,灰沙沾滿了額頭與鼻樑,不曉得說錯了什麼讓大家捧腹大笑。
    「現在我大元盛世國泰民安,哪裡需要你行什麼狗屁俠義!無端端惹是生非,別辱沒了我少林享譽天下的名號!」一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的武僧怒聲斥責。大胖子不斷點頭。
    七索愣住,什麼跟什麼啊。
    蒙古人入主中原後的高壓統治弄得百姓怨聲載道,什麼蒙人、色目人、漢人、南人的階級之分,圈田做牧、水患不修,動不動就抄家滅族、強擄民丁入伍長征四方,就連小小的乳家村也被強征了百頭牛羊供遠征軍食用,隔壁的老王還因為繳不出重稅被官兵綁在井口活活鞭死,這種世道絕對跟國泰民安扯不上邊啊。
    「無論如何都想進來?」方丈挖著耳朵說,似乎是笑累了。
    「無論如何!」七索堅定地說。
    剛剛手腕被折、那陣帶有譏嘲的大笑、亂七八糟的政治語言等等一定是試煉!試煉自己求武的決心是否堅定,想要騙過我,還早得很!七索心道。
    「就算是當習武體驗營的爺們練拳的活靶,也要進來?」方丈伸手將剛挖出的耳屎彈向七索,七索感覺到臉上輕微的痛楚。
    「在所不惜!」七索暗暗興奮方丈彈耳屎所展露的武功,那必定是少林七十二絕技裡的拈花指,要不就是境界更高的一指禪。方丈一定是刀子口豆腐心,提點起我來啦!
    方丈瞥眼看著剛剛拿粗布衣服出來的小和尚。小和尚年紀與七索相仿,面容清秀俊朗,卻把頭壓得比肩膀還低,好像刻意不讓人發覺他存在似的。
    「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還不快帶你的新同伴跟他那兩隻老母雞進來,介紹介紹他該做些什麼,該挨什麼,可別嚇跑了人家。」方丈轉身。
    七索驚喜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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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僧離去,小和尚面無表情地拉起七索,簡潔利落地將七索脫卸的手腕接上,提起那兩隻老母雞便走。
    「你好,我叫七索,就是麻將裡的七索,方才只聽得大家喚你做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不知師兄如何稱呼?」七索驚訝小和尚利落的接骨手法,跟在後頭。
    小和尚沒有答話,領著七索避開偌大的少林院寺。
    七索遠遠看著數百武僧在大太陽底下演練拳法,招招虎虎生風,呼喝的聲音響徹雲霄,心中自是喜悅無限。
    兩人穿過窄小幽暗的寺道,來到烏漆麻黑的破柴房。
    柴房掛著生銹的斧頭跟柴刀,地上是無數凌亂放置的木塊與充滿霉味的稻草堆。
    「七索,這就是你以後住的地方,也是我住的地方。」小和尚像是鬆了口氣,這才勉強有了點表情。
    「新來的總是要吃點苦,我明白。」七索毫不介懷,換上剛剛小和尚沒能送出去的粗布衣服,捲起袖子,欣喜不已。
    小和尚打量著七索,認真地思考著什麼。
    「師兄,有話請說無妨。」七索看出小和尚的難言之隱。
    「如果你想逃跑,我不會說的,也會幫助你。少林有太多漏洞,要逃下山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小和尚脫下身上的衣服,露出無數瘀青與血痕,還有許多暗紅色的小點遍佈全身,肋骨明顯有斷了又續、續了又斷的突起痕跡。
    「這些是什麼?是練武的必經考驗嗎?還是下山闖陣所受的傷?」七索驚訝,卻燃起更多的鬥志。
    「是毒打。」小和尚穿上衣服,淡淡說道,「如果你繼續待在這裡,只怕會被打死。」
    「為什麼你能熬得過我就熬不過?沒這個道理。」七索有些不服氣,但也知道這位小師兄只是好心提醒自己。
    「很多人運氣不好,來不及逃走就死了,往往只是被點錯了穴,或受了過重的力,大好人生就這麼嗚呼哀哉,值得嗎?」小和尚躺在稻草堆裡,閉上眼睛。
    七索摸著頭髮,拍拍小和尚。
    「有沒有剃刀?幫我剃髮吧。」七索說,一點都不受影響。
    「你這小子是很倔強呢,還是很無知?還是聽多了少林寺威風八面的江湖訛言所以傻了?」小和尚在窖上拿了柄剃刀,開始幫七索卸發。
    七索不語,依舊沉浸在天下英雄出少林的興奮裡。
    小和尚一邊剃髮,一邊感覺到七索的頭皮正發燙著,連耳根子也紅了,明顯就是亢奮,現在怎麼勸他都不會將話聽進去的。
    「這裡會是讓你失落的傷心地。」小和尚感到不忍。
    他很想將七索給點昏然後偷偷丟出寺,但他這種死頑固一定會再爬進來,除非讓他親身體驗少林寺的殘酷。
    「在我們乳家村有個說書老人,他常常引述孟子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在小小的少林寺裡都不能賭上性命,何況是江湖,何況是天下。」七索看著地上的落髮。
    「賭上性命?」小和尚心中有個傷痛。
    「俠者在賭上性命的時刻,才是他生命裡最燦爛的時刻。」七索復誦著說書老人的話語。
    「你這小子,跟一般鄉下來的笨蛋好像不大一樣。」小和尚深呼吸,試著緩和心中莫名的痛楚。他想起了他的父親。
    「怎說?」七索。
    「似乎又笨上了好幾百倍。」小和尚拍拍七索的光腦袋,將剃刀丟回窖上。
    小和尚拿起牆上的柴刀丟給七索。七索會意,像他這樣的新生除了學功夫,當然還得打打雜,難道少林寺還請用人不成?
    拿起柴刀,七索守本分地開始劈柴,就跟他在乳家村時常做的雜工一樣。
    小和尚並沒有因為終於有了可供唆使的新來者,便將所有的工作交給七索,他蹲在地上,隨手抄起一塊木頭,滿不在乎地用手就是一劈。
    木頭應聲斷裂,小和尚拿起另一塊木頭又是一斬,轉眼間又劈斷了兩三塊。
    原來如此。
    天下武功出少林,因為少林處處是功夫啊!七索心想,立刻將手中柴刀丟在一旁,吹吹手掌,學著小和尚用掌緣猛力朝木塊劈砍。
    咚的一聲悶響,七索只覺得手掌好疼,木頭卻安然無事。
    小和尚默不作聲,繼續自己的工作。直劈後就是橫斬,有時用掌,時而用拳,偶而用肘或額頭去敲撞,雖不見得每次都能成功,但比起七索斬得雙手發紅顫抖卻總是失敗,簡直就是人體劈柴大師。
    「教我。」七索終於出口求救,他心想這一定牽涉到少林的武功心法,而非單純的肉體斬擊。要不人人都這樣蠻幹,個個都可以成為武林高手了。
    「用力,不怕痛。」小和尚簡單說完,擦擦額頭上的破皮血漬。
    「就這樣?」七索不信。
    「就這樣。」小和尚平淡地說,「像我們這種沒錢沒勢的小雜工,只能靠自己的方式亂練一通,不信,可以用柴刀,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胡來對或不對,只曉得橫豎這些柴都得劈完,不如瞎練點手勁。」
    七索雖然依舊不信,但究竟不願在氣勢上輸給了小和尚,於是咬著牙繼續用手刀劈柴,震得自己整條手筋都在發麻。
    小和尚右手立起一塊木頭,左手剛猛地橫劈,木柴啪喀斷裂。七索有樣學樣,從直劈改為手刀橫砍,但木頭沒斷,上頭的刺還將手臂扎得鮮血直流。
    小和尚看著七索。這個笨蛋跟以前進來的傢伙都不一樣,似乎笨到了極點。
    似乎,笨得跟自己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