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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壇浦會戰,源家大勝。
  ——不,是義經大勝。
  這種話有一萬個人說,一天說十次,就有十萬句恭維鑽進義經的身體裡。
  義經,理所當然也這麼認為。
  「這次的大勝仗,想必會讓我跟哥哥的關係重修舊好吧?因為我可是源家,不,全天下的戰神啊!」義經得意洋洋地騎在馬上,意氣風發。
  「沒錯,賴朝主公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弁慶同意,他深感驕傲。
  他覺得,義經頭盔上彎曲的鍬型巨角應該再長些,才符合義經睥睨的姿態。
  跟所有的古文明大國迥異,日本是個尊崇黑暗的國家,稱黑暗為「淨暗()」。神若移動,須在淨暗中進行,要將神社中的神像移動到別處也一樣——將神像安置在御羽車上,沿途的街燈都得熄滅,然後輕聲走過。如果天子駕崩,要將遺體移動到他處也是比照辦理,因為天子跟神是同義詞,應在淨暗中移動。
  義經率領源家大軍、平氏貴族俘虜,浩浩蕩蕩在夜裡護送兩大神器1回京都。
  由於護送神器的低調禮節,這次的進京在深夜進行。沒有上次一之谷大捷後京都滿城倒履相迎的熱鬧場面,取而代之的,是肅穆的馬蹄聲。
  弁慶看著義經,明明就是個普通的孩子,此刻卻散發出耀眼的光彩。
  只有戰爭,只有在如此紛亂的朝代,才能迸發出這樣的奇跡。
  令人讚歎的奇跡。
  能跟著這個孩子一起戰鬥,真是太好了呢。
  「弁慶!你在發什麼呆!」義經用力一拳。
  「是!」弁慶回神。
  「呸!把眼淚擦掉,我們可是凱旋之師呢!」義經笑罵。
  「是!」弁慶擦去了淚水。
  在法皇的稱許下,在范賴的大軍安妥後,獨獨義經全軍盔甲未卸,在宮殿外撤夜守護神器,此點意味著法皇對義經的高度信任。
  到了此時,平氏終於消失在日本的歷史上。
  過了幾年、幾千年,人們還是會記得平氏是怎麼敗在一個僅有二十六歲的男孩手上。而他的名字,就是戰術的代名詞,勝利的解釋。
  但「鐮倉戰神源義經」這幾個字如旋風般吹進鐮倉本營時,卻變成了無形的針,刺進了賴朝居住的宅邸裡。
  賴朝一動不動坐在蒲團上,全身發燙。
  「妖怪。」
  賴朝看著虛弱的燭火。
  賴朝不能理解。
  為什麼大家在解釋源家戰勝平家的原因,不是說「這都是賴朝主公的武威」、「神是站在鐮倉主公的肩膀上」、「平家是抱著對賴朝主公的恐懼作戰的」呢?而是把所有的榮耀都歸在同父異母的弟弟義經上呢?
  更古怪的是,另一個弟弟范賴也在戰場上,難道就沒分到半點功勞嗎?義經實在是太狠毒了,竟然任那種荒謬絕倫的謠言在軍中流傳,成何體統!表面上對自己恭恭敬敬,私底下他到底抱的是什麼意圖?
  唯一相對的軍師廣元,不發一語。
  義經的命運力量實在太強,竟然可以突破白氏的幻術結界,遠遠超越了「那個人」的想像。「那個人」一定是既恐懼又驚喜吧?
  下一步棋該怎麼走,地底的指示在昨夜已傳到,自己只需要照本宣科即可。
  未緊閉的窗漏進一縷風,殘弱的燭火忽地斜盛。
  賴朝恐懼地看著自己忽然縮短的影子。
  「禁止那只妖怪進入鐮倉,一步都不准他踏入!」賴朝的身子縮了起來。
  廣元心中有了計較。
  「想辦法讓義經叛變,如果不能,就假造一個。」廣元說。
  「怎麼做?」賴朝雙手壓在榻榻米上。
  「你糊塗啦!義經造反?我們打得過他嗎?」這可是賴朝的真心話。
  「要打勝仗,還得手裡有兵才行。」廣元剖析封建武士的心態,說:「主公先用戰事平息的名義收回義經的兵符,讓義經身邊只剩百多人的親信。此為第一步。」
  賴朝傾耳聽著。
  「再者,諸侯打仗是想瓜分平家的領地,擴充財力與實力,只是打一場沒有利益的勝仗是沒有意義的,就算諸侯肯,諸侯也很難說服底下的武士為義經效死力。」
  「……」賴朝陷入思緒中:「所以次要之務,就是大力封賞參戰的諸侯。」
  「沒錯,義經若滿心認為武士會單純為了擁戴他而賭命作戰,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廣元冷笑:「主公安插在遠征軍裡的密探,再再都強調義經的日益狂妄。目中無人的勝利者,吃久了大家的恭維,就會得意忘形,認為每個人都迫不及待為他作戰。」
  ——天底下,哪來這樣的仁義軍隊?
  賴朝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
  「那麼,大行封賞後,該怎麼誘導義經叛變呢?」
  「就如主公所言,朝令禁止義經踏進鐮倉,讓他惶恐主公的心意,兼又氣憤難耐。」廣元不疾不徐說道:「最後的關鍵,便是派人刺殺義經,然後來個死不承認、不應不理,絕對逼迫義經造反!」
  賴朝點點頭。
  這好。
  「真沒志氣。如果要派遣刺客,為什麼不真的殺了義經呢?」
  賴朝的影子上,忽然疊起另一道污濁的巨影。
  這個鐮倉政權的首腦大吃一驚,回頭一看,哪裡有人。
  再回頭,只見一個臉色蒼白的壯漢站在門邊,手裡提著一個僧侶的血腦袋。
  賴朝記得那掉了腦袋的僧侶名叫土佐坊昌俊,是武功高強的密士,據說能聽見一里之外的蟬鳴,看見百丈外飛鳥羽毛的顏色。賴朝特命他在宅邸屋簷上自由行走,好從高處監視可疑的人士走動。
  這道命令,當然是為了防止擅長偷襲的義經。
  現在,土佐坊昌俊就剩一顆死人頭。
  「大膽!你是義經派來的刺客嗎!」賴朝拿起蒲團,驚恐地擋在自己面前。
  人類真是可笑的食物,面對死亡所做出的動作,十之八九都沒有道理可言。
  「我,牙丸霸道。」壯漢舔著死人頭斷頸上的鮮血:「聽過鬼界吧?」
  「鬼界?鬼界!你……你要做什麼!」賴朝根本失去了判斷力。
  「我要什麼?算是幫你個忙吧,我要你一道正式的進京命令,再來三十個可以在白天幫我扛轎的壯漢。」這名牙丸霸道的鬼,咀嚼著死人頭的臉骨,說道:「如此,我將光明正大幫你剷除義經。」
  「什麼?」
  「懷疑嗎?我可是可以自由進出鐮倉大院的鬼啊。」牙丸霸道哈哈笑道:「我有三十個同樣擁有牙丸稱號的屬下,就是十個義經也不是我的對手。」
  至於鬼的意圖?
  賴朝根本沒有多問,就用顫抖的手寫下一道進京命令。
  牙丸霸道拍拍魂不守舍的賴朝的臉,拿走命令,翻上屋簷走了。
  帶著壓過白氏的心情,牙丸霸道用土佐坊昌俊的名字,前往熱烈歡騰的京都——
  註釋:
  1三神器中的神箭,被戰敗的平家丟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