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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姬發

大軍進入朝歌,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從黃河的百舟迎渡,到牧野的前徒倒戈,再到朝歌的合城相迎,一路行來,感受到百姓如此的盼望結束暴政,迎接太平之世。
十餘年間,多少往事如夢。
曾經多少次夢想著打到朝歌去見妲己,但我入朝歌後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卻是:誅妲己
東伯候姜恆楚要殺她,武成王黃飛虎要殺她,還有許多被紂王殺死的臣子們的親友後代要殺她。紂王已死,所以所有人的滿腔怨恨就理所當然地發洩在了妲己的身上。
進宮已經整整三天了,我日夜思念著妲己,近在咫尺而不能相見,比遠隔重山更加難以忍受。
可是我不能見她,我若與她相見,我便不能再站在為王者公正的立場去裁決她的是與非。
當年起兵,是誰提出的伐暴君誅妲己的口號?也許當時我就不該讓這句話出了我的營帳的,可是,當時妲己還在紂王的身邊,我能為她辯護嗎?話一出口,就是妲己的死路呵
我想盡了方法拖延,妲己被安置在偏遠的宮殿中,我這裡所有的紛擾,到不了她那兒。
可是我阻得住別人去找妲己,卻阻不住妲己來找我。
妲己站在宮殿的中心,就這樣微笑看著我:「姬發,十二年了,你、好嗎?」
我所能做的,只是用力將她抱入我的懷中。
八百諸侯在宮外,等著殺她。
她在我的耳邊輕聲問:「姬發,你不來找我,是因為無法啟齒嗎?因為你不能兌現我們在岐山時的諾言,娶我作你的妻子、你的王后,因為我曾是殷商的王后,紂王的王后,是嗎?」
「王后?」我苦澀地笑。妲己,我現在唯一所思所想,就是如何能讓你活下去。我抱緊了她:「妲己,我不會讓任何人來傷害你的,絕不會。」
她笑了,柔媚地用她的雙臂摟住了我:「怎麼會有人來傷害我呢你會保護我的呀,姬發。現在你是武王,誰也不能再傷害我了,是不是?」
我緊緊地將她抱住:「是的,妲己。」
她柔柔地道:「你打敗了紂王,按照傳統,失敗者和他所有的一切,都要成為戰勝者的戰利品。所以,我也成為了你的戰利品,不是嗎?只要能夠跟你在一起,姬發,我寧願不做王后,而作你的女奴。」
她頑皮地從我的懷中溜出,做一個女奴的姿態,伏在我的腳邊。
我大笑著去拉她,所有的憂慮竟在她頑皮的笑容中忽然消失。
她從地上緩緩站起,看著我的眼神竟是如此執著:「姬發,我當真願意的。能夠做你的女奴,也勝過做殷商的王后。」
妲己,妲己,何必你來做我的俘虜,我早已經成為你深情的俘虜了。我不敢去見你,是因我明知,見了你之後,再也無法放開你呀
夜深了,妲己躺在我的身邊,睡得像個孩子,她天真地笑著:「好多年沒有這樣安心地睡覺了。」
我望著月光如水,無法安眠,多希望這一刻能夠永駐,直到地老,直到天荒。
納了妲己的武王,在八百諸侯,天下百姓的眼中,是不是變成了另一個紂王。諸侯不服,百姓有怨,這十年征戰到了最後,竟不是天下人所期盼的太平,而是另一場分裂之戰?
但是,難道我竟可以無視妲己這十二年的深情,十二年的苦苦掙扎,十二年的期盼,十二年的用心良苦。父王的歸國,武成王的投奔,鹿台的火焚紂王……這樁樁件件中,她的心血她冒的生命之險。若是辜負這樣一個癡情女子,這樣的姬發,連我自己都要鄙視和痛恨的呀
不負天下,便負紅顏?不負紅顏,便負天下?
第二日,相父姜子牙早在外殿等候著我。
我劈頭只有一句話:「相父,我要留下妲己。」
姜子牙鎮定地道:「可以。老臣倒想了一個辦法,只須將一名女囚,蒙面斬首,告訴天下武王已誅妲己。這樣武王的兩難之境都可以解決了。」
我疑惑地看著他,不敢相信他這麼好講話。十年相處,我明白他的忠心,更知道他老成精的詭計多端,更清楚他為達目地的強悍與堅韌:「你要寡人欺騙諸侯,欺騙天下?縱然騙得過一時,又如何騙得過一世。」
姜子牙長揖於地:「大王英明,天下之幸。大王既然明白這一點,又怎麼能再留下蘇妲己呢?」
我縱聲大笑:「寡人不負天下,便要負一個女子不成?當日是西岐將她獻給紂王,今日西岐卻又為她曾是紂王之後而殺她?用這樣一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辜負一個對我付出一切的女子?一個人連自己的真情也會背叛,又有什麼不能背叛的。相父,你真要寡人成為這樣的一個冷血之人嗎?」
姜子牙淡淡地道:「老臣明白大王的情義。但是今日的蘇妲己,已經不是過去的蘇妲己。十二年殷宮的王后生涯,足以讓一個曾經天真的少女,變成一個邪惡成性的妖姬。這樣的人,老臣怎麼敢讓她再留在武王的身邊。」
我心頭一涼,忽然想到昨夜與妲己言及群臣反對之事,記得妲己曾笑道:「你是大王,難道還不好處理嗎?」說著,她的纖手優雅地自頸邊劃過,作一個殺頭的手勢。我驚呆了,人命在她的眼中,竟是如此的輕描淡寫嗎?曾經如此單純的妲己,何以會變得如此?
宛若看到一塊美玉裂為一半,宛若看到百合花墜落懸崖。
然而,這是我心之所繫,情之所鍾。妲己,我不是紂王,我不會因你而殺人。然而,不管你變成怎麼樣,我都不會放棄你。
我淡淡地笑道:「這點相父盡可放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今日的妲己,亦再不是過去的妲己了。」
姜子牙的眼神利得像劍:「武王是太相信妲己的情義了吧,當年的紂王,何曾不是以為妲己一心一意地愛著他。前車之鑒,武王怎麼能讓天下人放心呢?」
我看著姜子牙,忽然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妲己必須死,不僅僅是因為她曾是紂王的王后,更因為我是武王,我要留下她。
金戈鐵馬十二年,支持我自寒天雪地、烈日酷暑、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的一場場戰爭走下來的,不僅是父王和天下的重托,更有著強烈的要重見妲己的心願。
如果一早知道,我們打進朝歌,竟是令我與妲己自生離變成死別,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支撐到現在。
忽然間萬念俱灰,我淡淡地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我變成第二個紂王。好,我不做這個大王,我把王位讓給旦,你們就不必擔心妲己再有禍亂天下的機會了。」
姜子牙忽然怔住了,像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武王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我微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並非衝動,自進城的那一天起,我就在想這件事了。我不能負天下,亦不能負自己的心,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看得出姜子牙在強行抑止著自己的激動,好一會兒,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道:「不行,武王,公子旦尚年輕,難以服眾。這十一年來,是您領著我們打下的天下,諸侯也只服您一人。難道您就為了妲己這一個女人,忘記了文王的囑托,天下的期盼,百姓的寄托?天下未定,百廢待興,您有您的責任未了呀」
我淡淡一笑:「你們要我承擔起天下的大任,卻要我先負自己的心,我做不到。相父,旦已經成人,只要有相父,有眾臣齊心協力,我相信天下一定會太平的。」
姜子牙沉默片刻,忽然冷笑:「武王要犧牲王位,只所未必就能如您所願,蘇妲己過慣了王后生涯,會留在一介平民姬發的身邊嗎?」
我淡然:「對於妲己,姬發對她的瞭解,要比相父多得多。」
姜子牙仍在努力要改變我的心意:「就算大王讓出王位,只怕天下人未必就此放過蘇妲己,沒有王權的保護,大王還是保不住蘇妲己的性命。」
我微笑,忽然間不再有負擔了,我溫和地道:「若當真如此,我與妲己求愛得愛,求仁得仁。」
姜子牙怔住了,他長歎一聲,道:「大王心意已決,臣當真無話可說了。」他忽然向著我的身後道:「蘇姑娘,你都聽見了嗎?」
現在怔住了的是我,我回過頭來,看見妲己從珠簾後走了出來。她含笑,但是已經淚流滿面。
妲己飛撲到我的懷中,哽咽著道:「姬發,你好傻,你真的好傻,我不配你為我放棄王位,更不配你放棄性命來保護我。」
我抱著她:「妲己,在岐山上,我發過誓,我要保護你一生一世,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姬發永遠只愛你一人,你忘記了嗎?當年讓你走,我用了十二年的時間來後悔,難道你要我再用一生的時間來後悔嗎?」
妲己抬頭看著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一遍遍地叫著我的名字:「姬發,姬發——」
這個時候,姜子牙一躬身:「兩位,姜子牙告辭了。」
這老狐狸,這事沒這麼簡單,決沒有這麼簡單。
我剛想叫住他,他已經用極快的速度溜走了。
妲己捧著我的臉,一遍遍地叫著我的名字:「姬發,你答應我,你不要放棄王位,你要做一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國君,你答應我。」
我輕撫著她的頭髮:「那麼,你怎麼辦?」
妲己微微一笑,晨風中她的笑容如盛開的百合花:「姬發,你不必再擔心我了。」
她忽然倒下,像是狂風忽然吹折了百合花。我急忙扶住了她,她的嘴角,滲出一絲黑血。
我驚恐,一件我最懼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妲己,你怎麼了?」
妲己溫柔地一笑:「姬發,你不肯負我,我好高興。我這十二年的等待,我一生的愛,沒有愛錯。我從珠簾後走出之前,剛剛飲下瓶中的鴆酒,那是我好多年前準備的。不要怪相父,他沒有逼我,他只是讓我在珠簾後面聽,讓我自己選擇。」
我的淚水流下,我有多久沒有流過淚了?自從大哥死後,我只流血,不再流淚。可是現在我再也無法控制:「妲己,你好傻」
妲己深情地凝視著我:「不是我傻,是你傻呀,姬發你知道嗎,若你真負了我,我決不會甘心就死,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地掙扎和報復。可是你卻用這樣的深情待我,叫我怎能承載。姬發,是我太天真,十二年來夜夜夢迴岐山,卻不知道,我們已經回不去了,回不去我們曾經無邪的日子。既然命運要讓我非死不可,那我最大的期望,就是看到你——姬發,我最愛的人,能夠好好地活下去。為你的父王,為著愛你的天下人,也為著我,成為最偉大的君王,成為流芳千古的君王。」她神情急切地看著我,盼著我的回答。
我含淚回答:「好,我答應你。」
她微微一笑,把右手舉到我的面前:「昨晚我在你身上找到這塊石頭了。女孩是我,男孩是你,我們手拉著手回到岐山,一輩子就這樣手拉著手,再也不分離,對嗎?」
我握住她的掌心,也握住她手中那塊來自岐山的石頭,微笑道:「對,我們手拉著手,再也不分離。」
妲己微笑著側一側頭,神情嫵媚,像是想到了以前的歡樂時光。
我心頭忽然一陣劇痛,我大叫著妲己的名字,可是她不再有回應。
我們的愛情,峰迴路轉,終於要走到這樣一個悲劇性結果嗎?
我的心中一片冰冷,生命對我已經不再有意義。從今後活著,對我來說,只是一種責任,一個承諾而已。
我低下頭,對著她的耳邊輕輕地道:「妲己,你等著我,等我完了我的責任,我就來找你。我們一起回岐山去,我們一起手拉著手,再也不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