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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權奸

第十章 天子權奸 「段——無——忌——」隨著一聲叫喊,一隻飛鏢端端正正地射在牆上的畫像的鼻子上。這張畫像被戳了十幾個洞,已經十分破舊了。一個黃衣少女,金雞獨立跳躍地過去,取下飛鏢,一看畫像已經破了,就叫了一聲:「焚琴——」 「來了——」一個瓜子臉的丫環走上前來,手中已經拿著一張和那張被射破了的畫像一樣的畫,走到牆邊,將舊畫像揭下,將手中的新畫像再貼上,笑道:「小姐,這已經是第五張畫了,我可是第一次看見你會對一個遊戲這麼百玩不厭,這個段無忌,可真是令小姐你印象深刻哦!」 崔寧寧臉微微一紅,立刻瞪圓了眼睛,氣呼呼地道:「焚琴,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吧!」 焚琴與煮鶴兩個丫環相對一眼,偷偷一笑,偏又被寧寧瞧到,氣得她將手中的飛鏢向地下一擲,嚷道:「不玩了,我要出去。」 焚琴笑著攔住她道:「小姐,你忘了你答應過老爺的話了嗎?」 寧寧的眼睛轉了轉道:「什麼話,我忘記了。」 兩個丫環齊聲道:「小姐你答應過老爺,小姐你要是三個月乖乖不出門惹事,老爺就准你可以到京城去,可以去姑太太府上和其他幾位姑娘府上玩兒。要是一年都不惹事生非,才准你去出京城玩,不過,要有護衛們跟著。」 寧寧悻悻地道:「你們記得倒清楚!」她說著又懊惱起來:「我怎麼會答應我爹三個月不出門,我覺得三個月應該很快的,可是現在才二十幾天,就已經快悶死我了,真是的。這樣吧,」她眼睛轉了轉道:「我偷偷地出去玩一會兒就回來,只要我快去快回,我爹什麼也不知道,我只要出經常溜出去在附近玩玩,這三個月就會比較容易過的。」說著就要出去。 兩個丫環對望一眼,焚琴道:「小姐,就算我們放你出去,可是外面那麼多護衛守著,你能出去嗎?」 寧寧露出狡黠的笑容:「這個嗎,我自有我的辦法,你們就別管了。」她豪氣地拍拍焚琴煮鶴的肩膀就跑出去了。 看著寧寧出去,煮鶴看了看焚琴道:「琴姐姐,你說,小姐這一次出去,什麼時候回來?」 焚琴笑了笑,點燃一枝檀香插入香爐,很有把握地說:「一柱香的時間。」 煮鶴不能置信地道:「什麼,這麼快,不可能吧!」 焚琴笑了笑道:「因為,今天老爺在家。」 煮鶴奇道:「老爺不是去田莊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焚琴道:「小姐剛才讓我去書房拿畫的時候,就看見老爺回來了,還吩咐把大門關了,今天所有的人都不可以外出,好像是有什麼特別的事吧!你想,這種情況,小姐怎麼出得去吧!」 煮鶴不平地說:「哦,琴姐姐,你真是狡猾,剛才居然不告訴小姐。」 焚琴笑道:「我剛把畫拿進來,小姐就嘰哩咕嚕的,我怎麼來得及說。小姐一下子跑出去,我說也沒用了。」 果然一柱香正好點完時,崔寧寧嘟著嘴走了回來。焚琴煮鶴相對望一眼,聰明地不說話了。寧寧一走進來,一聲不響,就開始摔東西,將房中大部分能摔動的東西都摔了個稀爛,直到沒力氣了,才坐在地上。 忽然間,聽見遠處一陣異聲,寧寧坐起來,道:「是什麼聲音?」 煮鶴仔細傾聽道:「好像是老虎的聲音。」 「老虎?」寧寧道:「難道是寶寶在叫?」 這崔家集附近,只有一隻老虎,極出名,那就是寧寧的寵物寶寶。在寧寧七歲時,有一群獵戶,打死一隻母老虎,在虎穴中找到一隻乳虎,那乳虎不過小貓大小。當這群獵戶經過崔府附近時,被寧寧瞧見。當時,任性的寧寧不顧別人的驚駭與反對,一定要拿那只乳虎當玩具。終於眾人拗不過她,被她如願以償。她還給小老虎起了個名字叫寶寶,整整三年一直抱著小老虎同吃同睡,後來老虎長大了,才睡在她床下。 寧寧因為養了一隻大老虎,自覺得十分威風,常常將老虎帶出去耀武揚威。有一次正逢孔燕燕生日,朱祁錦送來外邦美酒,飲到酒酣時,四位大小姐都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朱祁錦忽發奇想,要看看老虎喝醉了酒會怎麼樣。結果,四個大小姐將按著老虎灌進整整兩大碗酒。寶寶雖然平時十分溫順,但畢竟是一隻老虎,一下子喝下那麼多酒來,初時尚未發作,大家看著它昏沉沉地東倒西歪,還覺得十分好玩,帶著醉意逗著老虎玩。不料這種外邦美酒後勁極大,初飲不覺,過得一會兒,酒的後勁發作,四位大小姐固然已經醉倒,可是那隻老虎山林之王的野性忽然大發,一聲虎吼,震得整個大廳簌簌發抖,接下來就是見物就撞,見人就傷。嚇得孔府上下雞飛狗跳,人人抱頭鼠竄,也顧不得那四位大小姐。諾大的孔國丈府,直如亂兵過境。直到逃走的人報了官,官府迫於留在府內的四位大小姐身份特殊,不得不救。大隊宛平縣的衙役戰戰兢兢地走進亂七八糟的孔國丈府,一直搜到孔貴妃出嫁之前的閨房,才從繡床上找到了渾身發著酒氣,呼呼大睡的大老虎寶寶。又從桌子下找到高昱,從走廊中找到孔燕燕,崔寧寧和朱祁錦,則是從花園中的草堆中找到。枉眾人大張旗鼓,可是從始自終,這四位大小姐均是酒醉未醒,完全不知外界是如何地天翻地覆,如臨大敵。 自此之後,崔玄不得已嚴加管教,將老虎鎖在後山,再不放寧寧帶老虎出門。這時候,寧寧聽到老虎的叫聲,眼睛一亮,道:「好,我不出門,我只是到後山喂老虎。」說罷就走,兩個丫環面面相覷。 煮鶴道:「小姐又要去玩那隻老虎,琴姐姐,我們要不要去報告老爺。」 焚琴看了看煮鶴道:「前面有圍牆,後山又有一條深澗,小姐只是去後山玩玩,不出門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寧寧來到後山,那隻老虎正關在籠子裡焦燥不安地來回走動。寧寧蹲下來,道:「寶寶,我知道,你是想出來是不是?我們現在可真是同病相憐,你被人關起來,我也是被人關起來了。我現在就放你出來。」 說著,拿出鑰匙來開鎖,開到一半,忽然一想又道:「不對呀!我們被關起來了,要是我把你放了,卻沒有人來放我,你自由了,我卻還不自由,那就太不公平了,我太吃虧了。」這樣一想,將已經開了一半的鎖又關上了。 寶寶看她又要把籠子鎖上,急得把腦袋伸到籠邊亂晃,寧寧拍了拍寶寶的腦袋說:「沒人放我,你就別想出來了,咱們難兄難弟,有福同享,也該有難同當,你也講點義氣行不行!」寶寶急得搖光晃腦,伸出舌頭來不斷地舔著寧寧的手,寧寧終於心軟了:「好了好了,看起來你比我還可憐,我就做一次捨己救人的好人吧!先放你出來。」寧寧打開籠子,寶寶歡喜地大吼一聲,撲了出來。一人一虎在草地上抱著打滾,嬉戲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 寶寶伏下身子,向著寧寧不斷地晃著頭,寧寧指著自己道:「寶寶,你要我騎上去,是嗎?」寶寶點了點頭,寧寧騎上寶寶,但聽得一聲虎嘯,寶寶馱起寧寧,風馳電掣,向山中馳去。 寧寧騎在虎背上,咯咯地笑道:「寶寶,你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呀。後山是個深澗,你跑不了,我也跑不了的。不過,我們躲起來,讓他們找找也好。」 崔府本依山而築,後山有一道深澗,正是一道天然屏障。寶寶馱著寧寧,繞山澗而行,有些地方,林木茂盛,人不能行,但寶寶穿躍林木,如過平地,寧寧俯下身子,緊貼著虎背,心中覺得十分刺激好玩,喜得笑個不停。 過了這片林木,眼前又現平坦之勢,再跑了十幾步,前面又是一道深澗。寧寧下了虎背仔細看去,見這條山澗雖深,但是卻比山頂那道山澗窄得多了,只不過兩丈左右。寧寧回過頭來,看著搖頭晃腦的寶寶,喜道:「寶寶,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咱們可以從這兒過去?」寶寶點了點頭,寧寧騎上虎背,寶寶向後跑了約十幾步,長嘯一聲,向前飛也似地馳去。寧寧瞪大了眼睛看著,只見眼前景物一閃而過,耳邊聽得風「呼——」地一聲響,還沒看仔細,一陣巨烈的震動,已經過了深澗了。 寧寧一躍而下,看著已在身後的山澗,高興地手舞足蹈:「啊——太好了,我自由了。」歡喜之下,又騎上老虎,向前飛跑。跑了一段路程,忽聽得前面山頭,隱隱傳來一陣聲音,似乎十分熱鬧。寧寧好奇心又起,拍了拍寶寶的頭,道:「寶寶,我們去看看熱鬧。」騎上山頭,歡呼一聲,衝了下來。 寧寧在山上看下去,只見前面旌旗招展,一大群人騎著馬圍作一堆,不知在做什麼。寧寧騎著老虎,「呼——」地一聲從山上衝下來。她也沒仔細看,沖得又快,只聽得嘩啦啦地衝倒了一大片,頓時人仰馬翻,整個場面混亂不堪。群馬亂嘶,還有人在尖著嗓子大叫:「不好了,有刺客,快救駕,救駕——」 寧寧還沒看清楚,她和大老虎已經被陷入混亂不堪的人群中。人馬來來去去,過了好一會兒,身邊亂紛紛的人才散去,卻有一大隊武士,手執兵器,如臨大敵地將她團團圍住。 寧寧叫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是誰,為什麼把我圍起來?」 只見圈子外躍出一人叫道:「大膽刺客,你是何人,從何而來,是誰主使你到這兒來行刺的,快快從實招來。」 寧寧見這人說話的口氣,仔細看去,這時才看清楚對方的服飾,心中不禁有些吃驚。 原來對方一行人,都身著御林軍與大內侍衛的官服,還有許多錦衣衛來來去去。寧寧心中暗忖:「瞧這架勢,難道是宮裡有什麼人出來?」想著,跳下虎背,叫道:「誰是刺客了,我刺著誰了?你們一大群男人,穿著盔甲,拿著刀槍,卻只會欺負我一個手無寸鐵的小丫頭。」 圈子外那軍官喝道:「好一個伶牙利齒的小丫頭。聖駕在此,誰敢放肆?還不快將她拿下。」 寧寧心中暗暗一怔:「聖駕?難道是皇帝在此?嘻嘻,好玩,我可還沒見過皇帝長什麼樣的呢,今天可有機會見著了。」尚還在想,侍衛們已經衝上來準備捉拿於她。 寧寧在老虎背上一拍,那老虎大吼一聲,眾侍衛嚇得連連退後。那軍官也忙退後了十幾步,見無凶險,才驚魂逋定,又驚又怒,喝道:「大膽女子,竟敢縱虎行兇,縱非刺客,也有驚駕之罪,竟還敢拒捕,罪加一等。」 寧寧嘴一撇:「什麼縱虎行兇,從頭到尾,凶的都是你們,我的老虎一點兒也不凶。它叫寶寶,它很乖,它是我的坐騎呀,我都不怕,只有你膽子這麼小。說什麼驚駕,你自己怕,卻賴皇上,皇上是一國之君,哪有你這麼膽小?」 只聽得一陣哈哈大笑:「說得好,好一個又聰明又膽大的小丫頭。王林,你膽子真的這麼小嗎?」 只見一個黃衣青年騎在馬上,容貌俊美,寧寧心想:「他就是皇上嗎?」這皇上就是明英宗朱祁鎮。他八歲繼承皇位,今年正好二十歲。 那錦衣衛指揮使王林的臉色更難看了,道:「皇上,休要聽這小丫頭胡說八道,天下哪有人騎老虎的?她分明是縱虎行刺,卻來花言巧語,推脫罪狀。」 寧寧搶過話頭道:「從古到今,騎馬騎牛,騎虎騎豹,騎象騎麒麟的,多的很呢,只是你自己孤陋寡聞罷了。」 英宗笑道:「王林,你就別開口了,越說,你的不是越多了。小丫頭,照你這麼說來,你豈非完全無罪了?」 寧寧扁了扁小嘴,道:「皇上這麼說,是要我認罪了,好啊,那我就自訴罪狀了。」 英宗看著這小姑娘,雖然被侍衛團團包圍,卻是絲毫不懼,反而有說有笑,心中大感興趣,笑道:「好,朕就容你一訴。」 寧寧笑道:「民女驚駕,實在是有罪。罪之一:天子狩獵,守衛當是何等森嚴,卻讓我這個小女子一直衝到了皇上駕前,幸而我只是個弱女子,若是刺客,豈還了得。禁衛軍防守護衛天子,讓我衝了進來,豈不是顯得禁軍無用。罪之二:千金之子尚坐不垂堂,天子萬乘之尊,來此野外,自是全國大事,我卻不見官府明文告示。可見我太糊塗。自然該死了。」 王林聽了寧寧這話,臉色鐵青。英宗卻放聲大笑:「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你這不是在自訴罪狀,倒是在說朕的罪狀了。朕為天子,私自出遊,你一個小丫頭,倒是不知者不罪了。」 寧寧機靈地說:「忠言或有逆耳之處,聖天子從善如流,皇上英明,賞罰分明。」英宗笑道:「好個小丫頭,朕看你出口成章,不像是個民女。你必是出身官家,還不從實講來。」 寧寧故作大吃一驚:「皇上,你怎麼會知道的?」英宗笑道:「說。」 寧寧低頭道:「不完全是。我叫崔寧寧,我爹叫崔玄,並無功名,不過,我姑父是武毅候方蔭。」她抬起頭,兩隻亮晶晶的眼睛望著皇帝:「不過,皇上,禍是我一個人闖的,你別怪罪我的家人,好嗎?」 英宗笑道:「朕不怪你,你回家去吧。」 寧寧喜道:「謝謝你,你真是個好皇上。」英宗見她說得天真,不禁哈哈大笑。寧寧退後幾步,看了看皇帝,微微一笑,帶著老虎,飛快地跑了。 當崔玄知道這事時,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他也知道,要想寧寧會乖乖地呆在家中不生事,那簡直要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要難。這個女兒,從小到大,任性慣了,闖的禍早已不計其數,可是闖出這麼大的禍來,還是叫人心臟受不了。 寧寧站在崔玄面前,一副沒事的樣子:「皇帝都已經放我回來的,還有什麼事。放心好了老爹,普天之下,還沒有誰能拿我怎麼樣。」 崔玄簡直要兩眼翻白了:「對,沒有誰能拿你怎麼樣,我從來就管不了你。你知不知道,這可是誅九族的罪。」 寧寧笑道:「九族?爹——開玩笑啦!我們哪有那麼多親戚,最多兩三族而已。」 崔玄氣得毫無辦法,道:「你還在這兒說笑。我只要你在家好好地呆上三個月,只要三個月,你也做不到。才一個月不到哪,你就可以闖出這樣的滔天大禍來,你是不是要氣死我呀。我、我真是拿你沒辦法了,這個禍闖得太大了,我也做不了主,你不能再留在這兒,我送你進京,到你姑姑家去,只有她還治得住你一二。有什麼事,我留在這兒頂著。」立刻叫道:「來人,立刻備馬車,送小姐去方府。」 如果說寧寧是被寵壞了的,那麼,這個寵壞她的責任,她爹崔玄只能負三分,有七分倒是要由她的姑姑武毅候方夫人負責。即使方夫人已經出了嫁,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子女,寧寧仍是她最縱容的心肝寶貝。寧寧在方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不但勝過方蔭前妻的女兒方瑞蓮,也勝過方夫人的親生兒子方宏。 方夫人對寧寧的縱容,甚至到了鼓勵她去闖禍,做了壞事還為她大聲叫好的地步。就像現在,寧寧一進府,就道:「姑姑,我要五到十萬兩銀子,還要許多能工巧匠。」 方夫人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好,我立刻就派人去辦。」只是問了句:「寧寧,你又要去和誰去賭了。」 寧寧居然還不高興:「姑姑,我就只有上次去花舫賭過一次,你怎麼老記著。」 方夫人笑道:「怎麼,不去了?」寧寧哼了聲道:「沒意思。姑姑,我要在城郊劃一片地,蓋一座大莊園。」 方夫人道:「做什麼?」寧寧走了幾步道:「你有沒有看見。剛才我進城時,發現滿街都是落第的士子。今年是三年一次大比之年,有許多舉人一躍龍門,可是更多落第士子卻不得返鄉,流離失所在京城。我想到了一件事,姑姑,你還記得唐朝時初開科舉之制,唐太宗曾說過一番話嗎?」 方夫人驚問:「你是說……」 寧寧自負地笑道:「天下才子,皆入吾彀中矣。」她繼續道:「京城天子腳下,天下有才之士,彙集於此,待價而沽。只可惜,能夠出頭者不過百中之一二,但是,落選的人之中……」 方夫人接下去道:「只怕這些落第之人中,有更多的才俊之士。」她停下話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寧寧,又驚又喜,猶如忽然發現了稀世珍寶,她一把抱住了寧寧:「好寧兒,真不枉姑姑疼你一場,你果然沒讓我失望,你甚至超過了我的想像之外。可你還這麼小,你是怎麼想到的,你簡直是個天才,天生的帝王之才。」她看著寧寧,眼中已經有喜悅的淚光。 寧寧的確是個天才,這一點,方夫人在寧寧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並悉心培養這一點。寧寧才兩三歲的時候開始,她就抱著寧寧坐在自己的膝頭,與武林中人策劃江湖事件,與天下商賈談論生意,與軍隊將領們談行軍打戰,與官員密議朝廷政務,寧寧都會在場。然後,她會在會議結束後,一一回答寧寧所有的問題,甚至也會聽聽寧寧的意見。小孩子的想法有時會異想天開,有時會很荒謬,但是有時候,會有一種天生的敏銳直覺,反而會提醒陷在混亂中的大人某些事情。而方夫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將寧寧種種不可思議的想法化為實際。方夫人亦是個極聰明的人,這十多年來,她才是天下首富崔家與候門方府的實際操縱者。 這些年來,寧寧果然不負她所望,已經漸漸成為一個玩權力遊戲的高手。她的意見,對方夫人也越來越重要。雖然寧寧玩性太重,而且任性不可捉摸。但是方夫人還是故意寵著她,為的就是要養成她獨斷專行的霸主之氣。 如今看到寧寧果然不負自己這一番苦心栽培,方夫人自然是又驚又喜:「如此一來,天下才子,皆入我之掌握了。」 正在這時,有人來報:「稟夫人,石亨大人來了。」方夫人點了點頭,對寧寧笑道:「你這小壞蛋,每每你闖禍,受累的總是別人。自那日你騎馬驚了聖駕,卻害得王林丟了指揮使的官職,如今接任的就是這個石亨了。」 寧寧笑道:「姑姑不謝我,反而罵我,是何道理,這石亨是不是你的人手?」 方夫人笑罵道:「小鬼,你怎麼知道的?」 寧寧漫不經心地說:「否則他一個堂堂指揮使幹嘛來見你?」方夫人一笑而出,過了大半個時辰,才回來,神情就有些緊張了:「寧寧,王振要見你。」 寧寧一怔:「王振,就是那個權傾天下的太監王振?」方夫人神情凝重,點了點頭:「我已經叫石亨先代我送上一份厚禮,三天後,我要帶你上王振府。這件事危險無比,這次我也沒把握了。」 寧寧笑道:「聽說朝廷之中,只知有王振,不知有皇帝。想不到我的名氣已經大到這樣了,連王振這種大人物都想要見我。」 方夫人白了她一眼道:「你還笑,準是為了他侄子王林被罷職的事,他要向你問罪?」寧寧笑嘻嘻地說:「要是這樣的話,他直接下令就是了,何必還要親自見我。」 方夫人搖頭道:「我也不明白。不過,王振這人權傾天下,喜怒無常。我們的勢力,可還遠遠比不上他。」 寧寧道:「姑姑,我只聽說這王振是個太監,他是怎麼得到今日這麼大的權力的,咱們可要好好地研究研究。」 方夫人點頭道:「好,我就將王振的事告訴你,三天後我帶你去見他,也會有個準備。」 方夫人倚在炕上,寧寧蜷在她的懷中,聽她細說:「王振的發跡,要從本朝的內官之制說起。自靖難之役中,成祖皇帝打天下時,就有許多宦官出過力,立過功。所以自永樂朝開始,太監的權勢日大,逐漸有出使、專征、監軍、分鎮、刺官民隱事之權。先帝時,又設內書堂,令太監識字掌批紅之權。那王振本是個蔚州的教諭小官。赴科舉屢試不中,又犯下了官司,眼看前途已是絕望,就狠下心來自已淨了身,入宮作了太監。宮中原有的太監,多半粗鄙無文。獨他是個出色的,當今皇上還是太子時,就由王振教他讀書。所以對王振十分尊重,畏懼三分。當了皇帝之後,就封王振為司禮監,掌批紅之權。」 寧寧問:「什麼是批紅之權?」 方夫人道:「因為皇帝日理萬機,由司禮秉筆太監代替皇帝對內閣票擬的諭旨以硃筆裁定,這就叫批紅。」 寧寧詫異道:「生殺予奪之權,豈能輕付於人?這皇帝真笨。」 方夫人歎道:「可不是,連你都知道這個道理。當今皇上初登基時,朝中有楊溥,楊榮,楊士奇等三位大學士作主,宮內有太皇太后,王振倒也不也太大膽。等太皇太后駕崩,三楊也先後受王振傾轍,老的老,死的死。這皇上,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太監之手,卻自以為英明蓋世。王振就挑唆皇上,不要聽老臣的話,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他年幼識淺,有什麼主意,自己拿主意,到頭來,還不是聽從王振的主意。王振就乘機弄權,王爵天憲,悉出其口,生殺予奪,任已愛憎。他的兩個侄子王山,王林任錦衣衛指揮使,近在皇帝之側。朝中文武,只知有王振,哪知有其他!」 寧寧道:「姑姑,這個王振這麼壞,那我們為什麼不殺了王振,我們有能力作到。」 方夫人道:「我們是有能力做到,但是付出的代價太大,甚至會犧牲我們自己。只有付出,沒有收益的事不值得去作。更何況,就算我們今天殺了一個王振,那又能怎樣。總還有人繼續投皇帝所好,皇帝總是還能繼續再弄出個李振、張振之流的人來的。」 寧寧道:「我見過這個皇帝,他被我隨便說兩句就全聽我的了,看來真的象姑姑你說的那樣,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方夫人冷笑道:「天道不公,宮廷是天下最不合理的地方。當今皇帝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掌權的卻是個奸惡的太監。原來皇位就是:只要擁有這個名份,就算把一隻猴子洗乾淨了套上皇帝的衣冠,依然會有人對它膜拜,對它忠誠,甚至不惜為它拋頭顱灑熱血。」 寧寧道:「那我們怎麼去對付這隻猴子?是要咱們也弄一個人天天在皇帝身邊,去作這個張振、李振,駕馭皇帝嗎?」 方夫人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道:「你這小腦袋瓜裡,又轉什麼念頭?」 寧寧吃吃地笑道:「我聽說瑞蓮表姐的名字已經上了秀女名冊,姑姑是不是打算讓表姐進宮?」方瑞蓮是方蔭前妻之女,方夫人將她在自己身邊養大,視出已出。 方夫人白了她一眼道:「你這小鬼頭,什麼都知道。可惜,瑞蓮要有你十分之一的聰明才智和手段,她就不用我這麼操心了。總怪她小時候被那老太婆帶過一陣子,行事總是不如人意。」方夫人口中的老太婆就是她的婆婆方老太太。當初方家世襲至方蔭一代,已近沒落,官場上的人情關係,也是要用錢去維持的。是方老太太這個精明的女人,聯合兒子硬是逼走了方瑞蓮的生母,讓那個軟弱而娘家又沒勢力的女人出家為尼,好讓兒子娶進巨富崔家的小姐,現在的方夫人為妻。婚後,方夫人果然以其高明的手段,再加上娘家的財富和江湖中的潛勢力,助方蔭一路高昇至大將軍,武毅候。可是以方夫人的氣焰,豈是居於人下的。最錯的是方老太還依然擺出個婆婆樣兒,覺得這個兒媳婦遠不如前一個孝順聽話。幾番明爭暗鬥,方老太自食其果,讓現任方夫人送到鄉下老家去養老了。方夫人輕視老太婆的為人,方府上下都不敢去看望她。反而是被她逼得出家的前任兒媳婦常來看望她,只可惜,方瑞蓮的生母沒幾年就死了,現在,老太婆只有一個人在佛堂唸經懺悔了。 這些年方瑞蓮也口口聲聲喚方夫人為母親,兩人相處也如親生母女一般。只是方瑞蓮性情酷似生母,善良軟弱,雖然她對方夫人千依百順,可是仍令方夫人覺得美中不足。只有寧寧大膽任性,深得方夫人寵愛。 崔寧寧見姑姑看她的眼神,覺得怪怪地,立刻笑道:「你別這樣看著我,我不替你去作這個訓猴人。」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方夫人看著她的背影,笑道:「真是個小孩子,以為這樣一跑,就能跑到哪兒去嗎?」 三日後,方夫人親自帶了寧寧到王振府中去。堂堂候門夫人,在王振府中也只是將她耽在一邊喝茶慢慢等。寧寧卻是個坐不住的,過了一會兒,方夫人回過頭來,發現寧寧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天知道這一時半會兒,這丫頭又會闖出什麼事來。 寧寧也不是故意要讓方夫人著急的。只不過她在客廳裡呆不住,過了一會兒就溜到旁邊去看看,過了一會兒,又走得遠了一點。結果越走越遠,走到後花園去了。 寧寧在後花園,看到許多人都向一個方向走去。她好奇,但嫌從小路上繞過去太慢,就從假山石上直接爬過去。爬過兩座假山石,就聽得一片叫好聲:「好、好、公公書法,有顏體之剛,柳體之媚,兼有二者之長,雖顏柳復生,亦不過如此。」 寧寧聽了這比喻不倫不類,忍不住想笑,總算忍住了。剛探出頭來,就聽得有人喝道:「誰在上面?」 寧寧嚇了一跳,結果,就從假山上一個觔斗四腳朝天,很難看地摔了下來。寧寧「哎喲」「哎喲」地爬了起來,侍衛們本來是如臨大敵的,見是個小姑娘,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寧寧很生氣地瞪了他們一眼:「你們笑什麼,人家摔交你們還笑。」一個人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怎麼會在這兒的。」 寧寧看這人四十多歲,面目儒雅若書生,只是目光銳利,嘴唇很薄,下額無須,手中一支狼毫筆,猶有墨跡。寧寧大搖大擺地走到他面前,歪著頭看了看桌上的字,道:「這字是你寫的嗎?寫得比我好多了,我看呀,你最少也是個翰林學士。」 那人笑道:「你怎麼知道?」 寧寧得意地道:「你瞧我多聰明,一猜就中。因為你像嘛!你的字寫得這麼好,你教我好嗎?」 這人正是權傾天下的大太監王振,他平生最大恨事,就是他心中當自己是個讀書人,天下人卻只當他是個得勢的閹人。他要與讀書人親近,有名望的士人,卻當他是個妖物,只有瞧不起他恨他的。所以他對那些自視甚高的文官極為痛恨,若落到他手中,必是百般毒害的。而圍在他周圍的阿諛小人,卻又是他更加瞧不起的。這時卻見一個小姑娘天真無邪,毫無功利地讚他,不由地對這小姑娘喜歡起來。尤其是,她說他像個讀書人,她說他寫的字好,都是出於一份真心。 王振哈哈大笑:「小姑娘,你真是很可愛,你是誰?」 寧寧大吃一驚:「你怎麼連我也不認識,我就是寧寧呀!」 王振笑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認識你?」 寧寧得意地說:「因為我在京城很有名,連王公公都特意要見我。」 王振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寧寧上下打量著他,說:「看上去像個翰林院的,不過,你一定沒有我這麼有名。」 「翰林院的,你為什麼會這麼說?」王振問她。 寧寧說:「你跟常來姑姑家走動的幾個翰林院的人長得差不多,只是年紀要輕一點,你一定比他們聰明。」 王振聽她說得天真,笑著對左右說:「你們聽聽這孩子說話,可笑不可笑。」 寧寧生氣地叫道:「不許說我可笑。」 侍衛喝道:「大膽,你竟敢在王公公面前無禮。」 「王、王公公?」寧寧吃驚地問:「你就是王公公?」 王振點頭笑道:「是啊,怎麼了,說不出話了。」就看見寧寧站在那兒團團轉:「完了完了,我剛才和你胡說八道,姑姑要是知道了,一定要狠狠罵我了。完了完了,」她居然還很生氣地瞪著王振說:「都是你不好,幹嘛一開始不說清楚,你這次一定要害我被姑姑罵了。」 王振不由地笑道:「你怕你姑姑甚過怕我。」 寧寧很認真地說:「當然。」 王振笑道:「要是我不告訴你姑姑,你姑姑就不會罵你了。」 寧寧拍手笑道:「真的?你真是個好人。」王振這一輩子,對他拍馬奉承的人很多,但是,卻只有寧寧對他說:你真是個好人。寧寧這份天真,當真是無往而不利的。 方夫人正在客廳,為寧寧忽然不見,急得團團轉,生怕這小丫頭再惹出什麼事來,卻見王振呵呵笑著,與寧寧攜手同來。方夫人見此情景,已經猜到了一半,只不知這小丫頭用了什麼手段,竟哄得這老奸巨滑也如此開心,忙上前道:「公公,我這侄女兒太淘氣了,不知是否衝撞了公公。」 王振笑道:「沒有,沒有。方夫人,令侄女聰明伶俐,人見人愛,令兄真是好福氣。」 方夫人笑道:「家兄福多氣更多,公公沒見到這孩子淘氣起來,當真是不得了,叫人白頭髮都多生幾根。對了寧寧,你剛才有沒有惹事?」 寧寧大聲道:「沒有沒有,公公你說對不對?」 王振笑著點頭道:「對、對、你說沒有就沒有。」轉向方夫人道:「方夫人,咱家倒是很喜歡這孩子,想收她做乾女兒,你意下如何。」王振雖然權勢很大,可是方家卻是世襲候門,手握兵權,故王振此言,亦有籠絡之意。 方夫人大吃一驚,她雖不想得罪王振,可她豈能將寧寧給這太監做乾女兒。可王振當著她的面提出,那是不可拒絕的。她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轉過了千萬種主意怎麼拒絕。方夫人佯笑道:「公公肯疼這孩子,那自然是這孩子的福氣了。只不過,這孩子實在太淘氣,公公只看她這會兒是乖巧的,家兄卻是天天被她氣得吐血。她若是……」 她話還未說完,已經被寧寧大聲打斷了:「我才不願意做什麼乾女兒呢!」 只見王振的臉頓時沉了下來:「想來,是咱家高攀不起了。」 方夫人被寧寧這份魯莽氣得要吐血,嚇得喝道:「寧寧,你少胡說。」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活著走出這王府。忙不安地向王振道:「公公,童言無忌,您可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寧寧根本不受她威喝,卻只管自己伏在王振地耳邊不知說了兩句什麼悄悄話,只見王振的臉由陰轉晴,像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對、對,方夫人,真是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這孩子她說……」 話未出口,寧寧已是大喝一聲:「不能說,不能說。」 王振居然很聽話地說:「好,不說不說。」他看著方夫人深表同意說:「方夫人,難為你還能治得住這孩子。」 只見寧寧已是坐不住了:「公公,沒事我要走了,再不走一整天都沒得玩了,公公,我下次再來看你。」說著,不等方夫人辭行,自己先一溜煙地跑了。 方夫人看了王振一眼道:「王公公,這,這是怎麼回事?」 王振笑著揮揮手道:「她不讓我說,你就自己去問她好了。」端茶道:「方夫人,請用茶。」方夫人忙告辭而出。 方夫人急忙回家逮著寧寧問個究竟:「寧寧,你這丫頭,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把這個王振也玩弄於手掌上了?」 寧寧睜著天真的大眼睛說:「姑姑你說什麼呀,我可不明白?」 方夫人歎口氣道:「好了,你這小泥鰍不說也行。不過,我想知道,你最後說了什麼話,讓王振從氣得半死一下子變得笑個半死的?」寧寧吃吃地笑著不說,方夫人笑道:「你不說,我就呵你癢癢了。」 寧寧被方夫人追著滿床亂跑,終於忍笑不過道:「好,我說了。」方夫人停下手來,寧寧道:「我對他說:我上有爹和姑姑兩個管頭已經阿彌陀佛了,我又沒毛病,舒舒服服地多好,才不要再找個乾爹,多個人來管著我。」方夫人忍不住笑道:「也只有你這麼說,才能推得過。」 寧寧伸了伸腰道:「好了,你的事完了,我可要去玩去了。」 方夫人忙道:「對了,你記得要去安樂王府。上次都衙內的案子,多虧了安樂王,才壓了下去。你要去叩謝王爺才是。」寧寧笑道:「算了吧,我與錦兒不分彼此。我闖禍就是她闖禍,我沒事就是她沒事。我只找錦兒玩去了。」蹦蹦跳跳地一個人走了。 -------- 幻劍書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