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歡喜 > 第一部 冬1-5 >

第一部 冬1-5

    閒清
    愛時
    流有
    雲味
    靜是
    愛無
    僧能
    1
    合上書,暫且合上硌得眼眶生疼的鉛字和慘黃的劣等紙色,我撣了撣耳朵,幻想撣掉擠滿耳朵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習慣地把臉轉向左邊。左邊是窗子。窗子下的暖氣燒得「滋滋」地響,聽諳於校人校事的人透露,這套暖氣是用十幾個位子換來的,價值十幾萬。
    一個有關頭頭腦腦的兒子們的人頭,平均能攤上一萬多,想當初地主鄉紳們給賀龍富有傳奇色彩的頭顱開的價兒,也不過如此而已。
    冬天被緊緊閉合的窗子關在了外邊,我也僅能從蒙在窗子下層濃濃的水霧推想,外邊一定很冷。這水霧和唐寅畫中女士掩面的團扇有相同的功用,不同的只是團扇掩蓋了美人淡洗梅妝下微呈的瑕斑,平添了一抹撩人的羞韻,水霧模糊了棺材樣遍身死像兒的樓房,食道堵塞似的脹在街上的車輛、行人,宕開一塊可供我相像的空間。
    暖氣的熱力漲過水霧,直透到窗戶的中段,被加熱的空氣像極清的溪水一樣,在那裡懸著空緩緩地起浮。窗外的景物透著它湧進眼裡,有一股縹緲虛幻的感覺,讓我聯想到書上說的海市蜃樓。
    湧進眼來的,主要是樹。也不知怎的,我一看見它們,尤其是像現在,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彷彿小時候,那幫壞孩子搶走了我扎的風箏,掩著被扯破的衣服,我一個人低著頭回家,抬眼看見了哥哥。又彷彿離開家,第一次在被人們叫做學校的地方,手背後,腳並齊,看完了一天「毛主席」,再次見到了似曾永別了的媽媽。這時間的樹,美在簡潔。鄭板橋的詩裡說:「去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在我看來,深秋的樹,枝上,杈上難免吊著幾片枯黃的葉子,風已過來,無力的擺幾下,讓人不免想起「掙扎」、「垂死」、「慘淡」之類不灑脫的詞彙來。而現在,只是疏疏的幾枝蹙成爽爽的一束,只是疏疏的幾束綴成爽爽的一列,只是疏疏的幾列連成爽爽的一小片。
    樹是淡青的,天是淡青的,勉強能感覺到的極遠的山也是淡青的。在林子的身後再添一規軟嫩如蛋黃,紅潤如女孩子面色,幾乎放出一點光線而影響周圍色調的,冬天那種圓圓的落日,在天上再疏疏地抹上幾片還是那種淡青調子的雲,或是在添上一行疏疏的飛鳥,還像是缺了點什麼,我取來碳素鋼筆,仿著豐子愷的筆法,在幻想「河邊」的窗玻璃上勾了個代表自己的蓑衣老者,持一柄三尺的釣桿——十二歲上,學著古人的樣子,根據屋子的特點和自身的癖好,我曾給自己起過一個可笑的號——鴿樓寢翁。
    這時候,伴著氣喘病人脖管裡轟隆隆的痰聲,林子那邊拱過來一股沉沉的煙。於是樹沒了,雲飛了,鳥散了。接著從死死封閉的窗縫裡,滲進來那股甜臭甜臭的飴糖廠特有的味道。這讓人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味道,順著鼻孔鑽進腦子,很快幹掉了象小鳥一樣吱喳蹦跳的想像。我繞著脖子讓腦袋轉了兩轉,好叫那味道均勻地散開,略定一定,就看見了黑板。滿黑板的數字,公式叫喊著向我的眼睛殺將過來,撞得它一花。
    數學張老師正在講課。像往常一樣,她盡忠盡職地盡可能多說,而說越多,你能得到的就越少。好在認真聽的幾位,在我看來,是每個字都聽得見,一句話也不懂的。
    張老師是個女的,四、五十歲,很平凡,很隨和。清湯掛面的短髮,微福的身子。貨次的小販吼不出嚇人的價錢,三針扎不著靜脈的實習護士態度最好,張老師也從不多跟我們發脾氣。課聽也可,不聽也可,自己看書也可,小憩也可,只是不許大聲說話,提怪問題。雙方都清楚,彼此只不過是在履行各自毫不相干的義務,你是你,我是我,大家湊在一起或是巧合,或是謬誤。
    與眾不同的只是她那顆大得稍嫌誇張的頭,形色暗合ENICA(註:世界上第一台電子管計算機。產地美國,重130噸,佔地170平方米,每秒鐘加法運算5000次),裡面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如果要到對街小鋪打瓶醬油,根據地球呈圓形的事實,它總會做出判斷,命令身子向後轉,開步走。
    「四的平方十六,三加四是七,對不對?我沒錯吧?」
    雖說上一次聽她的課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但這一句典型人物的典型語言就足以證明一切還是老樣子。
    我迅速掃了眼黑板,知道結果也還是老樣子——黑眼鏡向上推推,露出鼻樑兩端一左一右暗紅色的壓痕,透過眼鏡的底部再看一遍「三八十四」之類的結論,然後懷疑的問:「不對吧?是不是錯了?」接著就是沒有同情心的「根號2」(簡稱「根2」)扣下鉛筆盒蓋兒。
    根2個子很小,所以得了這個綽號。膽子和個子也般配,當眾答話的時候,臉會像小姑娘一樣變紅,嗓子裡像含了個熱茄子,說不出一句清楚的整話。再加上和我一樣瘦,弱弱的身子彎腰時生怕「咯吧」一聲折了,所以性子順和的女生有時打趣說「看在眼裡,硌在心上」。
    張老師的家裡很困難,上老下小,丈夫是知識分子,在中國也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的那種人。忙裡忙外,卻從不遲到早退,所以上課出些錯誤也是難免的。而每每像現在這樣,根2手抬得高高的,等錯一出,就向敞開的鐵鉛筆盒蓋扣下去,扣出嚇人的響聲。
    說實在的,我雖然不贊成這種舉動,但我能夠理解。很多時候,我們(至少是我)能忍耐一個人凶殘、卑劣,甚至下賤,但又不能忍耐一個人的平庸。
    「數學課,飴糖廠,Godsaveme。」
    我本應該埋下頭來看自己的書,做自己的題,可今天我已經把書合上,不想看了。一個月總會有一兩天,不想看書,不想聽課,不想說話,不想吃飯,只是一味的厭厭的煩。而且今天和以前又有不同,以前想的是幾個人踢一場球,碎塊玻璃,出身臭汗,煩也就會和著汗流出去了,可現在想到的卻是,女孩子。
    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只用椅子兩條後腿著地,微微地一前一後,把自己搖起來,心神漸漸搖到俱散,眼光漸漸搖到朦朧靈動,開始偷偷潛游向它想去的地方。
    倒不是覺得這種行為有什麼值得慚愧或有失體統,只是從小養成的一個習慣,對於自己喜愛的美好的事物,總希望它意識不到我的存在,也意識不到自己的美好。這樣就能在這本已難得的美好上面加上一個更加難得的形容——真。比如小時候,躡手躡足走近立在翠葦上的紅蜻蜓,盤腿坐在地上,盯著它,蜻蜓彷彿看了我一眼,之後就忙自己的去了,像是把我忘了。
    就中學生的日常常規,學校規定了二十七條,比袁世凱簽給日本的二十一條還多六條。本來這些東西是沒人想記,也沒人記得住的,但經胡校長抑揚頓挫的女音讀出來,其中的兩條便在學生中廣為流傳,成了典故。
    「男生頭髮不可過髮髻,女生不可留披肩發、卷髮、燙髮……」
    「不許摸嘴紅(抹口紅),戴食物(飾物)……」
    其二是學生們遵守最好的,大家都保證,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戴麵包。而關於頭髮的其一執行得最差,那規定說白了,就是男生要刮出透明度來,留出耳朵好聽話,留出眼睛好看書,而女生呢,簡單乾脆一點,就是「不可留頭髮「。
    象眼睛現在看到的,聰明的女孩子們在條文卡下的窄得不能再窄的允許範圍裡,像文革裡提倡的「粗糧細做「一樣,充分發揮了自身的主觀能動性,展示出博大的想像力:原來鬆鬆散散披在肩上的,用寬寬的果綠色或是寶石藍色的髮夾攏在一起,濃濃的瀑下去。額前疏疏的半簾劉海兒,疏疏的彎著,總讓人有一種想吹吹的衝動。腦後的發邊,燙一個花再剪半個,讓其向內微卷,凸出張紅潤潤的臉。獨編的小辯兒順在耳邊,綴在梢上一朵嵌著珠子的藕荷色小絹花……事因難能,所以可貴,在米粒上雕出幾頭大象是藝術,而給大象身上塗滿米粒,無論如何說不上是本事。因此,她們就越發可愛了。
    感覺中,這頭髮那麼優美地開在她們頭上,宛如一朵朵花似的招展,在陰沉的空氣裡,開出某種嚮往。每一朵都那麼美麗,那麼神奇,使她們每一個都美得像天上吸風啜露的天仙,美得讓人恐懼,讓人不敢接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頭髮就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覺得它裡面有一種魔幻般的吸引力,像野草、莊稼一樣,具有生命,有自己的生生死死,只是寄居在人的身上,與人彼此獨立。很小的時候,和媽媽、姐姐一個床睡,手總要摩搓著媽媽光滑極了的頭髮,才能酣然入睡。媽媽有一次無意問我為什麼夜裡老揪她的頭髮,我沒回答,找了另外一個極小的理由,和媽媽莫名其妙地大鬧了一場。長大了,一個人睡在一張床,開始的好幾天,晚上總是睡睡醒醒,一點也不安穩。有時翻個身,手不由自主地一搓動,沒有那種滑潤潤的感覺,眼睛睜開來,窗外星月恬靜浮在天上,好像知道自己為著什麼,向著什麼閃爍。和它們一個挨一個地對眼,恍惚就是一夜。後來找了塊綢子,毫無用處。
    一個極偶然的動作裡,摸著了自己的頭髮,之後漸漸在這種摸搓中,又能入睡了,可還是覺著沒有以前酣暢,香甜,舒適。
    眼光在一朵朵發花上跳動,最後集中到了面前徐盼的身上:黑黑的長長的頭髮用同樣長的細紅綢條繫了,甩在後面,頭抬起來的時候,頭髮長長的末梢能搭到我桌子的前沿兒,疏疏地散開,就勢輕輕向上撩起,黑亮著,放射出一種的跳動著生命的光澤。這種光澤,我只還在兩三個月前見過。隨著頭髮主人抄筆記時的抬頭俯身,那黑黑的向我招搖舞動,在眼中越來越大,越來越濃重,越來越迷離,顯示夜色包裹的松濤,再是飛花拍岸的浪,終是滿眼不見天不見地不見我的厚厚的雲霧,沖走了所能看見的其它一切,彌了我的眼,拉上了心的窗布。一漲一落,滿耳蜂鳴,只是它盪開的風聲,只是它擺到桌沿的撞擊聲,只是它在桌面拂蹭的摩擦聲,一切都大得驚人,大得彷彿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滿鼻是它渡過來的絕不是人能造出來的那種幽微斷續的奇香,香氣很薄,很淡,可我仍感到身子被它浮了起來,既而,是吸不進空氣的窒息,我又沉了下去。
    她現在俯身回去了。不,不是她,現在跟她沒關係,我不知道她是誰,這無關緊要,像很久很久就開始了的一樣,我愛她們,愛偷偷瞧著她們,在她們面前做一些彷彿多餘的事情,不因為她或她是誰,只是因為她們不是別的,而僅僅是女孩子而矣。我愛的不是她們,偷偷瞧的也不是她們,而是她們修直的腿,柔細的腰身,隆起的胸部,白白的頸項……但絕不是她們,至少絕不是她們頭腦裡的思想。
    現在,是它,是充溢著魔力,流動著異彩的頭髮又退回去了,退進從窗子瀉下的那款陽光裡。它久久不再擺回來,只隨著她寫字時身子的抖動在陽光裡蕩漾,彷彿在陽光裡漂洗著,久久,我驚喜地發現它被洗成了墨綠色,是夏天禾苗瘋長時的那種綠色,彷彿能擠出水,出油來,彷彿是透明的,清得眼波能直滲到底,彷彿又將一部分光散射開去,周圍一片綠瑩瑩的,耀得眼光不敢直射,微合,每一根頭髮閃起一串七色的小光圈,根根匯攏來,聚成秋夜墨綠色的星空。
    我聽到魔力在召喚,我知道我的手指現在想幹什麼,我看著它微微顫抖著卻又極為輕巧,絕無聲息地移開桌沿的鉛筆盒,自己占具了那個位置,幾個指尖輪流著,像是緊張不安地敲打著桌面。它們想摸摸那頭髮,不,它們沒有這份勇氣,它們在等待,等待頭髮自己過來。漫長,漫長,忽然間,它們彷彿有意識地靜下來,我看見髮絲湧來了。如春雨,如春風,手指顫得更輕微而節奏卻更快了,在接觸的一瞬間,嫣然紅了起來,痙攣似的,錯落有致或直或曲地合成一朵,恰同被春雨潤了,春風醉了的春花。一味癢癢的感覺隨之傳遍週身,滿足感便充脹開來。指尖又動了起來,這回卻是輕柔而富有韻味,點著桌面,彷彿桌面是一張無弦的瑤琴,平靜地候著下一個輪迴。
    突然一隻小手似無意的在眼前滑過,凝滯的眼光硬生生地被刮斷,發出斷裂的聲音。
    手指以超乎想像的速度縮了回來,先於意識,像是觸到了燒紅的鐵簪。
    接著是椅子的前腿帶著身子頹然地癱向地板,一聲金屬和水泥撞擊的大響,許多頭顱轉過來,漠然的眼睛奇怪地突著。
    許久,我才從虛脫狀態緩過來。這是我最痛苦的時候,樊於期在《史記》裡揮起劍,正向自己的頭顱砍去,把它借給荊軻,一串血滴迸起,虹樣翼過慘白的日光——「吃飯了!」姥姥大叫——書落到了地上。這也不管用,那也不管用,王子來了,一個吻,真靈,白雪公主緩緩地撐開了眼睛——「鈴」
    ——「鈴」——我突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早晚我會得精神病的。」
    癱坐著,這樣又過了許久,我才感到有了力氣,能去看看是誰這麼可愛,把我人人都說長不了的陽壽又驚跑了幾天。
    是同桌,姓孟,名尋,很文氣的名字,想是從張岱小品集的題目《西湖夢尋》中化來的。
    正巧碰上了她的眼睛,它像是一直在那裡等著的。小兄弟,你臉怎麼紅了?身體健康。怎麼又白了?天冷塗的蠟。什麼亂七八糟的?!這是楊子榮答座山雕的話呀。
    「對不起。」
    這麼說她都看見了?我這才感到難堪,那發呆的樣子一定不好看,尤其被她,而不是他,看見。就如同不是為了給誰瞧,最高貴的貴婦人吃飯和更衣的姿勢也一定不會很雅觀。
    「有圓規嗎?借用一下行嗎?」她轉過身,忽記起或忽然想起,又轉回來問道。
    「現在好像是幾何課呀?」
    「我做一道,一道課外題。」
    「那自己來拿,別那麼客氣。」
    其實平常我的鉛筆盒裡,鉛筆總是禿的,那是等著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再削的,唯一能用的橡皮也是借來的。今天,偏巧有支圓規,還是上好的。
    這令我很是得意,忘了難堪,不由地想起姥姥婆邊做飯邊數落我:「你會洗衣嗎?你會掃地嗎?你會疊被嗎?你會……你會吃飯嗎?」「會!」我於是放下書,就著魚湯啃起至少五層的烙餅。尊敬別人就是尊敬自己,同理,今天我這樣大方,也是為了明天,和尚說:與人方便與自方便。領袖人物,就應該這樣有遠見。
    你這個壞東西!想著,我又聞見了飴糖廠甜臭甜臭的味道。
    「它畢竟還有一點好處,時刻指示我們風向,提醒我們不要亂來。」
    2
    上語文課,大家都可以輕鬆一下。像大多數中國文人一樣,語文老師精通砍山和發牢騷。打把式的說自己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我看我們老師的功夫全在一張嘴上。嘴唇粉薄,給人極精緻的感覺。保養的很好,紅潤光鮮,像是女孩子的。現在想來,張儀拖著遊說不成,被人打得體無完膚的身子,對怨他的妻子說:「你看我舌頭還在嗎?還好嗎?這就是夠了。」也很有氣魄,或許我們老師和他多少有些淵源。其它器官也還端正,有兒歌為證:
    「大腦袋,小細脖,光吃飯,不幹活。」腦袋就像隔街的「步雲軒」,女人的鐵鍍銅鐲子,摻銀的金戒指,劣等的青田石,泥貓泥狗,鄭板橋的竹子(當然是假的),情人卡,代人沖洗像片,快件一天取每張四毛,總之,裡邊什麼都有。所以聯想豐富,講重耳的時候,最少要講重耳的板肋,也就是排骨中間沒肉,連成一整塊,和他眼睛裡有兩瞳仁,天生的四眼。興致高的時候,還要講講國君在重耳逃亡時候,趁重耳洗澡偷看了一眼他稀有的排骨,其後他得勢,偶然想起來,發兵把那個國滅了。
    語文老師興致總是很高,如果知道的有點沒說出來,就像找不到廁所,憋得渾身不自在,生怕明天噎得死過去,再也沒有說的機會了。他腰有病,坐著講課,激動的時候就站起來,板擦向桌面一拍,很有氣勢,就是不十分響亮。大家起勁地叫好。
    同學們十分愛聽,引頸,側目興起時一齊叫好,大笑。但有時候,笑話講到高深曲折,同學們毫無反映,他們受過的教育使十個人合一起來也不見得能理解一句真正的笑話。「你們倒是笑呀?」老師只好皺著眉頭再講一遍,痛苦啊。「這也是個笑話。」先生生氣地說,於是幾個聰明一點的先笑起來,這笑再引起其它人的笑,遂笑成一片。就像胡校長訓完話:「我的講話到此結束。」幾個未睡死的人興奮地鼓起掌來,掌聲驚醒了沉睡著的,大家就一起鼓起來。
    我也樂得看幾頁自己喜歡的閒書,要是平常,一來有老師在台上辛辛苦苦地講,總覺著不太尊重老師的勞動,二來在干正經事的時間看閒書,心裡總有一種犯罪感,且不說上對不起偉大的黨,下對不起列祖列宗,單是想起早上吃的二兩饅頭,也很不好意思。但是現在,西山臥佛頭上的匾說得好:
    心安理得,得大自在。——反正語文老師講的實在不見得比我看的正經多少。
    今天,開講賀敬之的《回延安》,李季的《王貴和李香香》。
    「我對八百里秦川總有一種嚮往,去年去了次,一條土路,一條漢子趕著輛驢車,一條腿曲在車轅上,一條在車邊逛蕩著,車後邊歪著他的婆姨,紅襖綠褲,懷裡抱個娃……陝西和山西的農民在外表上很難分,但有個訣竅:
    「陝西的手巾把兒朝後系,山西的手巾把兒朝前系……」
    我決定不聽了,翻出《李義山集注》,桃色虎皮紙封面,白綾包角、壓脊,裝裱很招人喜歡。
    第一首《錦瑟》,曾仔細讀過幾遍,還是不了然: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小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已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遍查詩話,得兩解,仍覺欠通。宋人劉攽著的《中山詩話》說:「李商隱有《錦瑟詩》人莫曉其意,或謂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一個旦角沒頭沒腦長出五十根弦來,的確很奇怪。宋人許顗著《彥周詩話》載:「……《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柱如其弦數,其聲有適怨清和。』又云:『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彈此四曲,詩中四句,此狀四曲也。……」中間四句分寫四支曲子,似可,但首、結二聯不可解。
    我閉上眼睛,讓這幾句詩在嘴裡慢慢嚼著,椅子自然而然的前腿離地,又搖了起來。陽光探進來,摩挲著我的身子,像姥姥溫軟的大手。
    「第一首,第一首……」這三個字不知從那裡突地打到腦子裡,撞起一朵白亮的火花,頭腦裡呈紛亂著的各種設想、思路,燃燒起來,騰起明亮的藍紫色的光焰,一切在它的照耀下都清楚了。
    「第一首!第一首!這是作者的自序。對,是《漢書·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首聯是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詩總是深怨淒婉,無由的發大悲音,可那一句一言都是我情絲的凝結,我歲月的折疊。次聯就是說詩的內容:對色空人我的迷惑,探究,對皇上的癡心——杜鵑啼血總是該人人知道吧。中聯是說詩的藝術:
    先是用詞,如海闊,如明月,如珠圓,如淚潤,後是造境,大概是瞭然的話吧: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結聯是回顧,是歎……一情一景如在眼前,可為什麼自己當時那麼糊塗呀!心情真好,像阿基米德從澡盆裡光屁股跑到街上一樣,喊起來:『我發現了!我發現了!』筆!
    我的筆!我要寫下來……」
    真應了小學老師的那個比喻:「你的筆就像戰士的槍,戰士上戰場不帶槍,他能幹什麼呢?」
    「當軍官呀。」當時心裡這麼想,卻沒大膽到說出來。現在想來,軍官也會有把裝飾用的小手槍,我卻連一個現成的鉛筆頭都沒有。
    有什麼法子,削吧。情緒還沒有平靜下來,手興奮得直顫,腦子全然不在手上,結果木頭沒削著,手指險些少了一塊。
    「拿來給我。」
    大概是腦子不在手上,手指是受了孟尋的支配,把鉛筆和刀子自動交給她。她打開鉛筆盒,把剩下的禿鉛筆全部掠了去。
    「你不聽語文課了?」我問,覺得很奇怪。孟尋平日裡很認真很刻苦,鉛筆盒裡有寫著「發奮」兩字的字條,讓想像力豐富的男生聯繫起廁所之類的地方。
    「天天有一個在旁邊說,還不夠?」便不再理我,取出張很厚實的嫩黃色的紙,疊了只小紙船。讓鉛筆在刀下一滾,劃出圈界限來,然後就一刀一刀,依著界限,把木屑削進紙船裡。
    她的手很白,緊緊握著筆桿,手背顯出若隱若現的青青的脈管,指甲修得短短的光潔而透明,清楚地透出底下紅紅的血色來。
    「看你的書去。」她輕輕命令著,我頭一次聽到女孩子用這種口氣,覺得很有趣,所以第一次仔細端詳起她來:不黑的頭髮,小眼睛,臉一巴掌寬,兩頰卻有現在少見的濃濃的血色。說實在話,稱不上漂亮,但讓人覺得挺舒服,細細看去,眼底眉間有種與眾不同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也沒有去細想。
    鉛筆已經削出了大致的模樣,她用刀鋒在削過的地方來回刮著,這些地方逐漸圓順光滑起來。我卻等不及了,抓過那還沒刮鉛的鉛筆,在書頁的空餘處飛寫。筆桿上她遺下的體溫傳到手指,順著胳膊直進到心裡,心裡熱熱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卻也沒點破它的存在,或探究它的原由,接著寫了下去。
    很快,鈴響了。語文老師不無遺憾地把幾句想說的話吞進肚裡,站起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節分解。」說完,出去了。
    我也跑到操場踢了幾腳球,心裡再也沒去想課上的事了,回來,筆全削好了,孟尋不在,我把載滿鉛筆屑的紙船拾起來,塞進自己桌子裡頭。
    3
    日子過得真快,今天,我就十七了。上一個生日真好像就是昨天。這一年我都幹了什麼呢?細細回想,竟是什麼也想不起來。當下心裡空蕩蕩的,像是丟了什麼。
    看了眼周圍的同學,大家都在看書,方方板板的,厚厚沉沉的教科書。
    眼睛裡竟也是空蕩蕩的,語文老師講話:「眼珠間或一輪,也不輪一輪。」心裡猛地湧起一股厭惡,對教科書,或是對偷了自己的寶物,把自己從天上拖到地下魔鬼。
    十七年前,我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呢?我從哪裡來呢?百年後,我又將到哪裡去呢?尤其是現在,我是什麼呢?我為什麼在這裡?我要幹什麼呢?想著這些問題,想著我的同學們,我不禁有一種淡淡的淒涼:學校、食堂、家、啃書、吃飯、睡,我們就好像拉磨的驢子一樣,兩眼被什麼蒙住,兜著一個地方轉,只知道拚命向前,卻終逃不出這個圈子,更不知道自己在磨著什麼。不過,我現在知道,被磨的裡面肯定有我頰上的血紅,我身子裡的力氣,我心裡的勇氣:
    《無題》
    從一方椅子上
    聽課
    醒來
    忘了什麼是
    我、你
    日子
    把自己拾起
    移步
    回家
    時間竟是如此的線
    一步便是十年
    可為什麼還是
    怕聽雨聲
    怕聞啼鵑
    前幾天,語文老師偶然提及上另一班的課,他們講台上放著兩小盆塑料花,一堂課下來,心情特好,一點也不覺得累。我們班上自然也有一兩個積極的,就像很令我不解的,每個班,不管大小,總會有一兩個胖子一樣。可能是個抽屜原則問題:把多於n個的胖子按任一確定的方式分成n個集合,那麼一定有一個集合中含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胖子。
    支部書記茹亞是積極的典範。這年頭,積極並不是一個很招人待見的品質,而總和缺心眼,二百五之類連在一塊。再加上茹亞是團支書,有政治的味道,政治又總讓人想起騙子,丑角,滑稽戲,所以她每幹一件事,就總能招一些背後的評論,可她像是從來不放在心上。這種勇氣很讓我佩服,人總要有點個性,人不是金洋錢,不能招每個人喜歡。在茹亞,只要老師喜歡就行了,就像過去妃子,大臣,太監之類,只求皇上高興一樣。她和妃子,大臣,太監一樣,都很聰明,都很有道理。
    關於花的事兒,支部書記茹亞很責備自己,為什麼沒有預先想到。亡羊補牢,她第二天就拿來一個喝過的可口可樂鋁罐,一把假花。沒過一天,大家決定把假花扔掉,說有氣瘴,我去拔了一捧狗尾巴草,鋁罐裡放上點水,罐是紅的,配上蓬蓬旺旺的綠色,很爽目,大家都很高興。
    孟尋今天怪怪的,別彆扭扭的,像藏著什麼東西。現在,下課了,愛玩的跑出去玩了,愛學的對鈴聲毫無感覺,木頭一樣楔在位子上,對著書,彼此發呆,彼此覺得奇怪。
    她終於忍不住,跑到講台,把狗尾巴草扔了,到水房換了鋁罐裡的水,然後又回到位子,從書包裡,小心地捧出圈成圓錐形的玻璃紙,裡面裹著一支大得少見的絳紫色的花。快步走到「花瓶」前,插了進去。回來的時候,臉紅的像那花。
    大家紛紛議論,哪裡找來這麼大的月季。她坐在椅子上,小聲嘟噥:「不對,不對。」臉還是紅紅的。
    「是玫瑰吧?」我問。
    「你是怎麼知道的?」
    「玫瑰有香味,月季沒有,我聞見了。」
    她好像微微歎了口氣,胳膊斜支在桌面上,把一邊紅紅的臉靠了過去,靠得極低,幾乎已貼著了桌面。側過來,瞧著我,笑淡淡地蒙在臉上,像是夜裡池面上籠著的月光。
    「祝你生日快樂呀!」
    「謝謝,謝謝。」心裡一緊,沒敢多想。正巧一大堆男生跑過來給我送信來,其中一個大叫著。「100011,100034,100024這是三封,還是代號,很神秘,很神秘,這裡面有問題,這些人都是哪山的猴,哪籠的雞,我們下一步的計劃是,發動群眾……。」
    班上總有一些人,主要是女性,接到別人寄來的信每每要以各種晦澀高深的方式顯示一下,生怕別人知道,又生怕別人不知道。如同十七、十八世紀,歐洲任何有個不開通爸爸的貴族老小姐,對待公侯伯子男送來的,象徵愛情的鮮花。我本無此雅好,現在又是這樣一個情況,趕快把信塞起來。
    「那是郵政編碼,猿嘴裡長不出象牙來,走走,我生日,小鋪喝酸奶去。」
    直擁了他們向門口,沒敢回頭。
    「你著什麼急呀,後面又沒狼,前面又沒姑娘。」
    「你今天早上吃的什麼?」
    「米粥,包子,怎麼了?」
    「我還以為你吃了春藥呢!」
    什麼幽呀,深呀,憂呀,愁呀,大家一哈哈,陽光一照,小風一吹,就不知道溜到什麼地方去了。
    放學回到家裡,見了媽媽,也不知為什麼,心裡有一個古怪的慾望,過去從來沒有過,想仔細的看看她。「這是誰呀?」一看之下,心裡更奇怪了,熟悉,彷彿卻又那麼陌生,如同盯著一個寫過千遍萬遍的漢字,猛然,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一樣,而且越看越越覺著這個人自己不認識,越看越覺著是個陌生人:兩鬢斑了,可從前一直是青青的呀?現在我的卻是黑黑的。雙頰黃了,可從前一直是胭胭的呀?現在我的卻是紅紅的。身子蹙縮著,背也有些駝了,可從前身板一直是硬硬的呀?現在我卻是長得高高的。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呀?我知道這絕不是我的過錯,可總忍不住想,是我偷了媽媽的黑髮,媽媽的紅顏,媽媽硬朗的身子,不然,這樣東西為什麼現在都在我身上呢?俗話講:捉姦捉雙,捉賊捉髒,我是人髒俱在的呀。竟暗暗歎了口氣,連我自己都覺著奇怪:「老了,歲月呀,真快。一切都像昨天。」學校裡有過的那股淒涼又襲上心頭,挺挺胸脯,感覺沉甸甸的,像個大人。
    眼睛下移,目光落在媽媽的肚子上,那顆童雅不泯的心又轉起來:「我就是從這裡出來的嗎?是怎麼出來的?像開花一樣,肚子裂開,我從裡面蹦出來?還是象雞下蛋似的,骨碌骨碌地滾出來?真奇怪,人造其它東西的時候,總清楚它是什麼樣子,有什麼性質,能幹什麼:而人造人自己的時候,卻不知道它的一切,長什麼樣子,叫什麼,愛不愛吃菠菜,長大了會怎麼樣,奇怪……」
    「又笑,又琢磨什麼鬼主意呢?」他們都說我想入非非的時候,樣子很可愛。媽媽也笑了,眼角瞇出細細的魚尾紋。「晚上想吃什麼?三寶樂的蛋糕還是麵條?」
    「吃餃子吧。」倒不是餃子多麼好吃,只是因為它那個唯一的特點:費事。
    這年頭,人人都有自己的問題,家裡每個人好像都有自己一堆煩心事,忙呀忙,卻又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麼,難得大家聚在一起。包包餃子,聊聊天,挺好。
    家裡我是老小,本來平時包餃子,我只管兩件事:搗亂,吃。可今天姐姐感冒,人手不夠,我就只好上手了。其實我並不笨,什麼都會幹,只是不想幹,偉大的媽媽曾精闢地指出:「就是懶。」
    「姐,我告訴你一個偏方,就著那盤小菜,你二兩白酒喝了,一出汗什麼感冒,包好。」
    「你還是饒了她吧,酒喝完了,她就開始嘀咕了:你們這麼包元宵,不對吧?」哥哥趕著皮說。
    別人包的餃子,模是模,樣是樣,總能讓人想起花呀朵呀,而我包的。
    怎麼看怎麼像豬耳朵。不過總歸是要吃進肚子裡去的,還是豬耳朵實在。花呀朵呀,讓心好的人不忍下口,就像唐僧不吃人參果一樣。就個人觀點,我的心也還不壞。
    「媽,十七年前,您生我的時候,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沒有?」
    「你問這幹什麼?」
    「聖人出生的時候,都有異象。黃帝有個曾孫叫高辛,生出來的時候,就會說話,雙腳著地後,也不哭,環視四周,告訴大家他自己的名字。後來他長大了,日月所照,風雨所至,沒有不聽他的。就是平日裡,聖人一舉一動,也與眾不同,也有徵兆。老子要過函谷關,守門的尹喜爬到城樓上一望,只見一團紫氣從東邊直飄過來。從小我就覺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身上彷彿總有一種壓力,像是有一件工作在等著我去完成,而且只有我能完成。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執行這個使命,心裡總是毫無理由地相信將來自己會做出點什麼。」
    「別瞎想,不過別說,還真有點。生你的那天夜裡,天特別黑,我作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騎著一條大龍大飛,龍有須有尾的,鼻子,眼兒都看得真真兒的。」
    「您沒騙我吧?」
    「我騙你這幹嘛呀?也不知道你將來能不能成個人物。」
    「我知道,一個人想成就能成。」
    吃完餃子,我鑽進自己的小屋。小屋小得不能再小,縱三步半,橫三步。
    一床,一桌,一椅,兩牆書,就把整個屋子擠得滿滿的。剩下的空間將將容下瘦得幾乎不佔體積的我。可以利用的空間都給了書,即使這樣,坐在椅子上讀書的時候,十幾本實在放不下的書還得堆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再把它們請到椅子上。偶一想來,倒也應了古詩裡的那句意境:「一床明月半床書。」
    鑒於空間,佔地方的擺設是不敢奢望的,僅有的幾樣裝飾也是能釘個釘子,隨便可以掛起來的,比如那個女孩子送的布縫的醜娃,表情陰森古怪的黑陶卡面人,帶殼的蒙古刀。大面的牆都讓給書了,稍大一點的字畫是不能有的。
    只是在書架的玻璃門上貼了一幅用靈飛體寫的極小的柳永那首《鳳棲梧》,床頭邊上的牆角貼了一幅仿作的油畫——《坐著的惡魔》,也是縮了許多倍的。
    而且小屋破得不能再破,頭上是黑黃的屋頂,顫顫危危的,活像老奶奶說話時的臉,總讓人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書上說吝嗇鬼即使口袋裡有數不清的錢,他也像沒錢吃下一頓午飯一樣過日子。他們說我有時候看書著急的樣子,也像明天就要死了似的。只有我自己清楚,這或許存在某種可能。屋子冬冷夏熱。夏天因為屋頂子薄,日頭一曬就透,熱得人恨不能脫光衣服再脫下一層皮。冬天有火的時候,屋子裡很舒服,可是後半夜火老是滅,孟郊的《謝人惠炭》說:「暖得曲身成直身。」我的遭遇正相反:被窩裡暖暖和和讀上兩三頁《情史》、《野叟曝言》之類的私書,懵懵懂懂地直著身子睡著,後半夜正做著略帶點顏色的夢,冷得一翻身,醒了,身子已經蜷成了一團。
    即使這樣,更確切地說是恰恰因為這樣,我極喜歡我的醜齋。換了一個地方,書就讀著沒有這麼香,寫文章就沒有這麼暢,呆著就沒有這麼自在,就連睡覺也沒有在這兒這麼有曲有折,有滋有味。
    像現在,湯足飯飽,進得屋來,反鎖上門,拉上窗簾,世界就好像被擋在了外邊,世界就好像與我無關,世界就好像暫時可以不去理會。屋子裡就我一個人,我可以改變這裡的一切,我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一個人的靈氣(或稱先天元氣),顧名思義,是一種氣體,它因為存在空間的擴大而變稀,它因為別人靈氣的存在而變雜,變得不純粹,變得失去的本性。而這個小小的屋子裡就我一個人,自己的靈氣瀰漫在整個空間裡,濃濃的,厚厚的,像開闢鴻蒙一般沌渾不清。我在這裡,總能享受到一種絕對的孤獨,或者說一種殘酷的自由,總能體會到在別處從沒有體會到的東西:實在,或者說,「我」。
    扭亮燈,燈罩日久天長,已經被燈光漂成了蠟黃。幾封信,大多是我預料中的,說他們許久不給我寫信,我也許久不給他們寫信,無它,只是一個懶字。祝我生日快樂,祝我吃好,睡好,早日長胖。只有一封例外,信很短:
    秋水,不用問,你現在學習生活情況一定不錯。
    或許你會驚訝,是哪個陌生人的信呢?因為那個總躲在大樹背後,在你絕發現不了的時候看你,那個又瘦又醜的小姑娘,早已退到你記憶底層了,漸漸在消失……
    可我恰恰相反,你的名字以及音容笑貌,依然很清晰。初中三年,你畢竟讓我一直佩服,我欣賞你的才華,你的與眾不同。這便是我寄給你這封信的唯一原因。
    生日快樂。
    越色上
    1988年×月×日
    信裡還夾著一張賀卡,一叢綠得透明的葦葉,滾圓的露珠在葉片上銀亮亮地閃著,頂上齊頭一行英文:hopeallyourdreamscometruesoon後邊是她的贈言:對你——我希望我一切美好祝願都遲到。
    我把信慢慢地插回信封,緩緩地放下。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把信寫得這樣短了,他們沒有這個本事,包括我自己。
    靜靜地坐在椅子裡,我關上燈,靜靜地坐在黑暗裡,這是怎樣一種複雜的感覺喲!一場好電影演完,壁燈驟然亮起來,映出周圍慘白而無表情的臉,木然地站起,機械地向外走。一本好小說讀完,略含倦怠地合上,窗外是一方黯藍色的天,一盞燈也沒有,一切都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一幅造型,顏色都極普通,極普通,知名度卻極高的畫,看了不知道多次,也看不出什麼深意。一個陰陰的下午,偶然路過美術館,再一次從畫面前走過,無意地一回頭,目光停在畫面上,心裡一緊,腳步再也移動不了了……這是怎樣一種複雜的感覺喲!
    一動也不想動,一句話也不想說,甚至不願去想,不願去分析,到底是什麼東西使我失魂落魄。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像是小時候在大街上和媽媽走散了,周圍人告訴我,好好站著,哪也別去。像是丟了什麼,腦子裡空空的,身子裡虛虛的,只有那股我實在說不清也不想說的情緒左衝右撞,結而不化。眼睛看不清東西,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只覺得淚水直湧上來,卻又流不出。越色,越色……
    這時候,見著人就煩,就討厭,他若硬跟我講話,十有八九,我會毫無理由地和他吵上一架。事後他覺著委屈,我更覺著委屈。這時候,淚可以流出來了,清清涼涼地,從眼角靜靜地淌到嘴角,鹹鹹的。一點不覺著難過,反而很痛快,像是被解脫了一般高興:
    回望為你枕殘的夢
    燃過的小詩
    為你暗干的淚
    淺黃的底子
    你舊時的眼睛是飽熟的橄欖
    現在望去
    仍是我橄欖蜜汁般的淚泉
    4
    英國人寫過一篇遊記,說有個獵人打獵的時候,意外地撿了只小老虎,他帶它回家,用牛奶和煮得極爛的兔子肉餵它。虎漸漸長大了,和他一同打獵,舔他吃剩的盤子底,睡覺把他擁在懷裡,暖出他的好夢。天氣好的時候,有人還看見老虎馱著他滿山遍野跑。
    可他什麼時候也沒有忘記在口袋裡放一支專為它準備的手槍。
    我的情緒就是自己自小養起來的虎。理智就是那手槍,時間是它最有效的子彈。壞脾氣就像不倒翁,按下去它又豎起來,你按得越使勁兒,它豎起來擺得越厲害。最清醒的理智告訴最聰明的人,對待情緒的最佳方法就是置之不理,自己該幹嘛幹嘛去。好比對付大哭的孩子,用鯀的方式,想甜言蜜語堵住湯湯浩浩的淚水,下場也只能和鯀一樣,九年無功,殛於羽山。有經驗的大人就學禹,既然他想哭,就讓他哭去吧,不一會兒,他便小聲抽噎,透過虛掩在臉上的手指縫看你,盼你來理他。這時候,堅持就是勝利,再用不了多久,小孩子又會歡蹦亂跳地跑到外面,爬樹摔屁股去了。
    生日那天不痛快的心境,幾天下來,也淡了許多,在我們這個年齡,心中沒有憂傷,就像沒有皺紋一樣。如果有,也是自己望天傻想,抬頭抬出來的,或是擠愁擰恨,皺眉皺出來的。
    到了今天,早上一推門,下雪了!心裡當下充滿了驚喜,沒有閒愁暗恨呆的地方了。
    用廣告上的話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的確,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變得神奇。就連上學騎車這天天重複的機械運動都變得有趣,好似第一次穿上旱冰鞋的感覺,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娛樂。拐彎的地方,一個人一捏閘,一個觔斗,接著便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如同骨牌遊戲,一連串趴下了一片。大家善意地笑著,一半笑自己,一半笑別人,互相攙扶著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老人道:「走啦。」年輕的叫:「走你。」大家又把車蹬了起來。多難得笑!多難得的彼此親近!多難得的「不正常」
    呀!越下越大的雪掩蓋了平日裡看倦看厭的一切,大家彷彿暫時忘記了總戴著的那副漠然的面孔,久無聲息的童心又在冬衣緊裹下「砰砰」跳了起來。MyGod!如果沒有一覺醒來,發現楊柳一夜間綠了。如果沒有回家路上一場驟雨,你我三二個人披一個象徵性的雨衣,嘻嘻哈哈往家跑。如果沒有一封飄乎而至的信,在你心灰意懶的時候告訴你,她喜歡你。如果沒有……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意外,大大小小的驚喜,我們將怎麼忍耐這日復一日的平淡呢?因為有明天,我們才能熬過長夜,我們平靜地過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苦讀的日子,也是因為我們的堅信,在不遠的將來,在那裡存在著一個奇跡,我們將不在寂寞,就像火山在對下一次爆發的等待中,默然無語。
    坐在自己臨窗的老位子上,蒙在窗玻璃上的水霧更重了。這種天氣,家裡的窗戶上一定開滿了白白的冰凌花。小的時候,就把鼻子貼在涼涼的玻璃上,紅紅的鼻子頭壓得又圓又扁,驚奇地半張開嘴諦視窗外小院子的一個角落。
    北京的冬天,即使沒雪,天也是淡灰色的,雲也是淡的,落了葉子的喬木是深灰的,號稱常青的松柏,遠沒有春夏綠得鮮亮,著了太多的塵土,也顯得灰濛濛的。人呢?土綠、藍黑,又是一片沉沉的灰調子。上天下地,活脫幅淡墨山水。下雪了,就如同來了一位大師,將這幅已完成的畫,再略略皴上幾筆,整幅畫面的氣韻立刻生動起來。
    看得興起,我伸出拳頭,做個兒時的遊戲,用拳眼在玻璃的水霧上輕輕一壓,收回來,玻璃上就留下個小小的腳丫印。孟尋覺著有趣,看了看我,我點頭默許,就接著向上斜斜地續了一個。我倆,就你一個我一個地印了起來。很快,腳印就沿到了水霧的盡頭,再上面,就是透明的玻璃了。稍微一下身子離遠點看去,這串腳印就好像掛在遠遠的樹枝上。
    彷彿有個小小的精靈,從我們手裡鑽出來,順著樹幹歪歪斜斜地爬到樹梢,一蹦,蹦到了天上,再也看不見了。
    大概是雪天容易迷路,數學老師又繞開了她的圈子。教室裡死靜,隱隱能聽見數學老師腦子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曾經有一個時期,因為紀律原因,我被調到老師高度近視的眼睛所能控制的勢力範圍——第一排。
    每當發生這種情況,我就找機會和她一對眼,再對她「嘿嘿」一笑,如同按了Break鍵,跳出死循環。老師長出一口氣,對我也報之一笑。之後再講什麼,就和以前毫不相干了。儼然一位圍棋高手對於無論什麼法也處理不好的棋,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別處它投。如果你再追問她前面某處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心裡或許會像那位善草書的爺爺,要怪訝小孫孫為什麼不早問那個字念什麼的。
    有時候,我真禁不住問自己:「如果哥倫布有一位數學老師,他會發現美洲嗎?」
    而且今天,我比以往更不耐煩。印度的婦人盼望「妻子節」,是因為可以扔掉終年的勞作,穿上花衣服,盡情跳跳,是因為可以掄起扳子打一頓終年虐待自己的丈夫。學生盼望雪天,也是因為可以發洩一下,表達不易找到別的方式表達的情感:女孩子們吱吱喳喳地聚在一起,像是為了團結起來加強力量,又像是怕一個人目標太小,不容易被男孩子看到。男孩子們散成一個圈,從四周圍上去,手裡的雪球向自己最感興趣的幾個腦袋使足勁扔過去,好讓她們印象深刻。女孩子們滿是興奮地埋怨男孩子手狠心黑,看見他站在自己面前,搓著凍得紅紫的手傻笑,暗罵聲:「該死的!」追上去,一捧雪填到他的脖子裡。被追的男孩子裝模做樣地逃著,心裡不由地想起《紅高粱》裡的小調:「你搭起那紅繡樓呀,拋散著紅繡球呀,正打中我的頭呀……」唯一不同的,只是雪球是白的,雪球在她身上開花,就算說出了總找不到機會,總缺乏勇氣對她(他)說的話。手捏的雪球在她身上開花,就算手摸到了由於禮教大防從不敢摸的她。
    三分鐘內,我問了孟尋四次時間。我從不戴表,嫌那玩意拘在腕子上是個累贅。再說,有秘書在,領導同志也無這個必要,孟尋乾脆摘下表,放在我桌上。
    唉,時間這鬼東西,就像,(我在尋找一個比喻),就像法國小說裡寫的女人,你越為她著急,越對她在意,她越是慢條斯裡,越是莊重矜持,不滿足你的願望。我決定用最有效的老辦法:不去理它。實踐中,我才發現心裡有個念頭,安安靜靜看幾頁書,那就必然會像打胎一樣難受。
    扭頭再看孟尋,她也是望著窗子,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靈機一動:
    「給你出道智力題,現在班上一共有四十八個人,如果老師有事出去了,比如拔顆蟲牙,買蘿蔔或是乾脆打雪仗去了,請問,也就是你作回答,你瞧,中國語言就是這樣黑白不分,奧妙無窮:現在,班上還剩下幾個人?」
    「先問你一個題:一顆樹上有四十八隻鳥,一槍打死了一隻,你說,樹上現在還有幾隻鳥?」
    相對一望,莫逆於心,微笑是自然的。如果一個念頭,太多的人明白,流著鼻涕的孩子也會傻笑,那就難免庸俗,那就是《十八摸》要是只有一個人瞭然,卻又很難證明它的價值。這樣最好,兩、三個人,拈花一笑,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可以說是正解,但不能得滿分。如果那些鳥是木頭的,蠟的,泥的,總之是假的,沒氣的,聽見槍響不會飛的。同理,咱們支書茹亞是絕對不動的。咱們的動力黃根,和小黃根們更是絕對不動的。你嘛,也難講。」
    討老師喜歡的熱愛生活的頭腦絕對清楚的茹亞,很喜歡寫詩,現代詩。
    所有風花雪月,小橋流水,有情趣的場景,她都絕不放過,總強迫自己得寫出篇東西來。所以每次春遊,秋遊,她都騰不出時間也拿不出心思來玩,臉上總是一副大便乾燥的樣子,和她熟的人告訴我,那是在寫詩。
    她的詩嘛,我才疏學淺,只發現了一個特點——「難懂」——我不懂,誰也不懂,我想包括她自己。與此相對,黃根兒的特點,用大竹英雄扇面上的話說就是——「不動」——從早到晚,從冬到夏。並且很影響了前後幾個女生,也伴著她不動。根2根據《三個火槍手》給她們起了個響亮的名頭——「弱智三姐妹。」我總是想不通,教科書怎麼那麼可愛呢?能讓她們朝思暮想,總在看,也總覺著看得不夠。沒有千斤票,沒有黃金屋,也沒有電影明星碩大的腦袋對你嚇人地笑,抬頭便是數學老師的臉。不過看她們的表情裡卻也並沒什麼愛意,有時候,與其說是她們在看書倒不如說是書在看她們。至於孟尋,她有些時候很怪,很不合群,不大喜歡人多,以前我們打的時候,她總在遠遠的地方笑著看著,攥出一串又圓又白又小的雪球,我沒「彈藥」了,就去要她攥好的,她也給。
    「All,allischanged.」
    「Aterriblebeautyisborn.」
    「我隨便說了一句,你說的什麼意思呀?」
    「我還以為你要考我呢,噢,這是葉芝的兩句詩,你隨口說出來,說明你很有天才。你瞧裡面沒有一個生字,字面上沒有一處不好懂,但你又絕不敢說自己明白了。就像柳宗元那首「千山鳥飛絕」一樣……」
    我又侃開了。倒不是想顯示什麼,只是象肚子有個屁就放出來一樣,嘴裡有篇話也總習慣不假思索與節制地說出來。(哦,我忽然明白了語文老師的苦衷,開始覺著他有點可愛了。)下課鈴響了,在我侃到興頭上,最不想讓它響的時候。Everythinghappensintheworldwhenoneisleastprepared。
    喇叭裡傳出胡校長有特點的女音:「學校不提倡打雪仗,嚴禁把雪球帶入教學樓,嚴禁在教學樓周圍打,嚴禁在操場上打,違者本人影響三好生評定,所在班影響評選先進班集體,希望團委及學生會幹部帶頭。……」
    上課鈴響了,學生們三三兩兩慢騰騰地回到教室,臉和手凍得通紅。黃根們坐在位子上頭也不抬。茹亞倚在窗口,胳膊支著窗台,手背托住下巴,五指尖尖,彷彿一隻樣子過時,穿著不適的高跟鞋。在司各特的小說裡,古老莊園的女莊主們,就是以這種姿勢,整天在哥特式的穹窿底下,遙望一位白衣騎士,胯下一匹黑馬,從田野遠處疾馳而來。我往樓下一探頭,底下只有一個貪玩的低年級男孩,還沒回班,袖口蹭著凍出的清鼻涕,踅摸著把剩在手裡的雪球扔給誰。
    喇叭又響了:「學校三令五申,可仍有學生……」這回是葉校長的山東口音。胡校長和葉校長,一正一副,一女一男,一瘦一胖,而且有一樣的脾氣:從不聽我們學生的,卻讓我們學生聽他(她)的。從不喜歡我們學生,卻讓我們喜歡他(她)。自然而然,就把兩個人並起來,簡稱「葉胡」。自然而然,要想到晚上方便用的工具。
    擔擱了很長一段,學生們才安定下來。這節課講文天祥的《指南錄》後序,語文老師清清嗓子:「這篇課文精彩處在第四段,『嗚呼!予之及於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當死。罵逆賊當死……』一共十八死。像今天下雪,捏閘可摔。拐彎可摔。……摔倒,瞬間事也,摔而摔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聽著老師說這十八摔的痛快勁兒,我忽然想到了瀉肚。
    讓語文老師摔他的死他的去吧。我碰碰孟尋。
    「你今天可太不對了,我管你要雪球,你反倒幫著她們打我。」
    「那是因為她們追的太急,我來不及遞給你,只好扔給你,不是打著你腦袋了嗎?你接不著是因為你太笨了。還怨人家。」
    「真了不得了,我那些胡擾蠻纏的本事全讓你們學去了,倒是學點好。
    我再問你,往我脖子裡塞雪球不是來不及吧?」
    「那是因為我在背後打中你了好幾次,可我力氣太小,你都沒注意到,所以就……」
    「理由充分,理由充分。」我想看看她是怎生一副得意樣子,一看之下,腦子裡莫名其妙地產生一個念頭,嘴給無由地說出來:「您,您好像比以前漂亮了。」
    她還是靜靜地看著我,眼裡好像有種絕不像征高興的東西,我連忙變話題,心裡暗罵自己大膽。
    「你餓嗎?」
    「餓。」她那種神色不見了,把紅紅的臉側貼在桌面上,怯生生地回答,像個無助的小孩。
    我從位子裡變出個麵包,分一半給她。通常,上課吃東西有兩種方式:一種適用於小物件,話梅呀,蜜餞呀,巧克力球呀,手絹包了,在擦鼻涕的過程中隨手抹進嘴裡。這種方式雖然隱蔽、文雅,但總嫌不痛快。坐在後排的更願意採用第二種方式——苦讀式。這是從黃根們讀書的姿勢中獲得的靈感,演化來的:額頭貼在桌面上,嘴和桌面平行或稍低,把麵包之類大口大口,痛痛快快地塞進去。
    「秋水,吃什麼呢?」
    可惡的語文老師,不,他的眼睛和眼鏡。我趕忙把剩下的全部填進嘴裡。
    「老師,吃完了。」雖然所答非所問,但我想老師能明白,那是在告訴他,無論吃的是什麼,也吃沒了,沒他的份了。就這樣。
    5
    上午第四節課,我更加不敢專心聽講。盯著先生青白的臉,鼻子,手諸多零碎,怕想到王致和的臭豆腐、天源醬瓜、白雲豬手之類缺少足夠敬意的東西。重點校的學生有如此吝嗇地主僱用的長工,要干的活比普通校多得多,活多難免晚睡,晚睡難免遲起,遲起難免來不及吃早飯,不吃早飯第四節課難免肚子餓。況且化學老師在文科班上課,又多半會變成天津衛的特產——「狗不理」不招人待見。高考是學生的老子,也是先生的老子,是我們大家的老子。高考規定的必考科目,就好像老子給你明媒正娶的大婦,不管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於是副科就成了小妾,多顧了她,人們嘴上說不出什麼,但心裡總會覺著你品行不端,不務正業。可天底下有一種人,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也一定會有。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他們是天生的賤骨頭,包括我。於是我們偏喜歡不應該喜歡的化學課。
    小時候,老師竭盡氣力讓我知道,我學習是為了黨,是為了國家,是為了長大了有錢花,可是我從來不懂。心裡認定,我學習就是為了老師。
    如果一位老師無意間對我笑笑,上課前隨手拍拍我的頭,我就會興奮半天,心裡對自己說:「這個老師喜歡我。」於是,上他的課就特別認真。
    別科的功課可以不做,甚至球也可以不踢,但他這門課的作業是一定要做的,否則就是對不起朋友。大了,明白了學習是為了自己,但也是為自己高興、為自己喜歡。
    化學老師姓李,長得實在招人喜歡,大棉鞋,厚眼鏡,子彈形的腦袋,上方下尖。牙齒錯落有致,暗合古詩的特點——空靈,特別是有一顆門牙只剩了半顆,讓人覺得他總是在笑。「一旋橫,二旋擰,三旋打架不要命。」李老先生頭頂上一正一反,兩個旋,中間一撮頭髮被高高擰起,像野蠻人酋長的雛雞翎。背略駝,腳稍跛,走路的時候東一腿西一腿,總不走直線,總不走正路,高挑的頭髮也隨著一顫一搖。就是普普通通的近視眼鏡,李老先生的也與眾不同,兩隻眼睛,一隻深度近視,一隻怕光,大概象硝酸一樣見光分解。所以兩枚鏡片,一黑一白。嚴肅的時候,是西西里的海盜。更多不嚴肅的時候,是抱著水晶球的格格巫。不老實地對你一笑,讓你覺著他腦子裡一定想著格格巫的那句名言:「我只不過想為世上多做一件壞事罷了。」
    他老先生上課從不帶書本,而是抱來一大堆試管、燒杯,和其它一些他自製的歪脖實眼的玻璃容器。裡面盛著花花綠綠,莫名其妙的液體。
    不僅如此,而且身體力行,模擬布朗運動,會跳起昨天剛從老伴那裡學來的Disco,農村戶口的同學講,李先生要是謀第二職業,到他們屯去當神漢,一定能賺大錢。講NaCl晶格的時候,會給你追述自己年輕時的愛好:「我很喜歡看女人的花衣服,而且總想知道一共有幾朵花,慢慢發現,不管圖案多複雜,總是由幾種圖形構成的。那圖形就如同晶格,抓住它,整個晶體就有了。」我很想知道,被盯的女人,間或回頭,是不是也喜歡看他。不過有一點能肯定,不論喜歡與否,都會非常有趣的。
    今天,他抱來一個小綠漆桶,從裡面取出一小匙象果珍一樣的黃色粉末,撒在一團白棉花上。再從講台桌底下抄出一根長長的玻璃管,對準棉花團:
    「你們看——」
    他鼓起塞幫,對準玻璃管的細嘴,一吹。那團棉花上先是一股白煙,隨之紅火苗子突然竄起,少頃,只剩下一小撮黑燼。「怎麼樣?」
    「咦?」學生表示驚疑。
    「哦?」李老先生表示反問。
    「再來一個。」學生鼓起掌來。
    這時,我聽見很響的敲門聲,這一定是「葉胡」之中的一個。他們常在教學樓的走廊裡走來走去,鎮壓異常。我不明白,為什麼學生一開心,他們就會生氣。
    李老先生把門拉開一條巴掌寬的縫,自己不想出去,看樣子也不想讓「葉胡」之類進來。就這樣交涉幾句,「葉胡」見是李老先生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說幾遍:「注意一點」也就去了,像是瘋人院裡干長了的護士。
    「我們繼續講,誰給我解釋一下這個現象?」
    班上稍稍安靜了些,臉皮薄的學生低下頭去,欣賞鞋幫上的泥。膽大的瞪著老師,等著他一叫自己,如同謝絕女主人向自己盤裡添菜一樣,微笑著搖頭。反正這是副業,他們沒有理由羞愧,就像吃瓜子不吃皮一樣,完全不必難過。
    「秋水。」
    「黃色粉末是過氧化鈉,您呼出的二氧化碳和其反應,生成氧氣,並且放出大量的熱。易燃物——棉花,在熱和助燃的氧氣存在的條件下,就燃燒起來。」
    課進行到這時,教室裡就剩下李老先生和我,一唱一和,一個逗哏一個捧哏,說開了雙人相聲。有心思聽聽笑笑,看看熱鬧。沒心思的,黃根們埋頭啃起歷史、地理,政治裡的馬克思,後進生們餓得眼睛裡開金花,打開瓊瑤,亦舒和武俠。
    如果是男女同桌,同看一本「毀人不倦的窮聊」很有對古風的繼承,又很有發展。古代,有了讀書人,就有了讀書人的崇高理想:「紅袖添香夜讀書。」——星稀月小,青燈黃卷。嬌妻美妾,香添煙篆,何其美也。
    近代,黛玉無義,寶玉無媒,略略點明。現代,高燮的《新艷體詩》寫得傳情傳神:
    少小嗜說部,腹中知幾許。
    一笑投郎懷,同看《茶花女》。
    歷史的陶輪旋轉至今,一男一女,一左一右,書攤在兩人靠近的腿上或相並的桌上,書脊陷在腿縫或桌縫裡,一人一手,一手一邊,持著書,斯斯文文隨看隨翻。看到會心處相對一望,會意一笑。腹中飢渴,心中飢渴,肚子裡咕咕叫,心裡砰砰跳,箇中滋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如果是兩個男生同桌,最好還是看看武俠,而且這時候,最好還是看看金庸:九陽神功,吸星大法,凌波微步,看得性起。動手動腳:直打得桌椅亂響,先生衝你大翻白眼球,還有一種書,也是只適於兩個男生一起看的,按胡校長的話說就是「兇殺色情(她讀的讓人聽起來像「死刑」)」,看這種書,表面上很安靜,只是臉有些發紅,呼吸有些緊。說也奇怪,書要是不被查禁,學生也就很少有人知道,所以也很少有人看。
    賣西瓜的喊:「不甜不要錢,保甜保熟。」賣書的喊:「不黃不要錢,包色包黃。」讀書的人也就非禁書不看,和孟母懷了孟子,肉割不正不食,席擺不正不坐一個道理。《早安,朋友》、《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玫瑰夢》、《消魂時分》、《邪仙陸飄飄》、《斷虹玉鉤》。第一天晚上宣佈查禁,第二天早上班裡就有人傳看。帶來這種書的人,就像冒死奪過敵人帥旗的英雄一樣,趾高氣揚。周圍的人向他假閱,他嘴上總說:「看什麼看,看在眼裡拔不出來了。」「看什麼看,看了夜裡尿褲襠。」「看什麼看,看了下課站不起來了。」最終,在別人一再申請下,他還是會不情願又樂意地給的。
    快下課了,李老先生留出幾分鐘讓大家看看書,自己沿著兩排桌子間的夾道來回亂逛,腦子裡沒了可想的,才覺出餓來,餓得可怕,不是痛,好像肚子裡有個小鬼,不咬你,而是用牙在你肚皮裡層「吱吱」地磨蹭。
    「你餓嗎?」
    「餓。」孟尋還是那種表情,還是那種怯生生的語氣。我們為什麼要每天都吃飯呢?「這回可沒麵包了,這麼著,咱們來個精神會餐吧。假如我給你十塊錢,不,不,不。物價漲了,吃不痛快,給你一千塊。」
    「為什麼呢?」
    「我喜歡你呀,再說,這是在打比方,不管怎麼說,總之,你莫名其妙有了一千塊錢。你現在想來點什麼吃?」我想孟尋對食品大概有點研究,因為上學期她考過一次嚇人的高分,介紹經驗的時候,她說考前要吃成泥的胡蘿蔔,一種能把天堂變成地獄的東西,不過跟考試也還般配。
    「現在?」
    「現在。」
    「那就吃烤全駝,就是烤駱駝,駱駝肚子裡有烤羊,烤羊肚子裡燒雞,燒雞肚子裡有烤魚,烤魚肚子裡有炸雞蛋。我一個人吃。」
    「不請我?」
    「為什麼請你呢?你怎麼就和別人不一樣呢?就我一個人吃。」
    「好好好,算你能吃。現在,該你給我一千塊錢了。」
    「為什麼呢?」
    「你喜歡我呀。再說,這樣不是顯著咱倆又夠朋友出手又大方而且一分不花嗎?」
    「好吧。你吃點什麼呢?」
    「先問一下,你屬什麼的?」
    「豬。」
    「這就難怪了。既然豬食不讓吃,就乾脆吃豬吧。廣東燒烤滷味裡有道名菜,叫烤乳豬,又叫燒金豬。可明爐,也可掛爐燒。大概是《齊民要術?卷九》吧?不,就是。這又教了你一條引用的方法,比如,你覺著說話份量不夠,你就說,馬克思曾講:『人吃飽了就不餓。』見《馬克思全集?十卷》第324頁,誰又有功夫查去。咱們再說烤乳豬。第九卷有『灸砘豚法』,原文記不清了,用白話講,就是先挑豬,公母無所謂,但一定要極肥的,你就不合格。……」
    「你也一樣。」
    「好好,不提這個。殺、洗、刮、削,拾輟乾淨了,像你現在這樣就行。」
    「用茅茹把肚子填實了,柞木從後到前穿過豬肚子,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烤。一邊烤一邊轉,一邊轉一邊往它身上塗清油,這是讓它顯出顏色。
    色發足,就不抹灑了,改抹油,新殺的豬的白油,不能停。燒到色同琥珀,亮如真金,就大功告成了。吃烤乳豬吃的是脆皮,要有五樣配料,千層餅,甜酸菜,蔥球,甜醬和白糖。那幾句形容的原文我還記得:入口則消,狀若凌雪,含漿膏潤,特異凡常也。……」
    「你再說,我先把你煮了白斬。」斜對過回過來一個腦袋。「我受不了了,給你本書,省得你胡說八道。」
    我一看那翻得焦頭爛額的孬樣兒,就知道這是本什麼貨色。對於黃書,如同對女孩子,有抵抗力的人是絕不會躲閃的。要是從前,我會圖省事,問他們是哪幾頁,現在,我已經是個老手:書脊貼在桌面上,把書豎起來,讓它自由攤開,露出的準是最精采的地方。因為那幾頁就像牌裡的大鬼,千人摸,萬人摸,摸的時候又由於它們的珍貴而格外手重。手上沾的泥,油脂,鼻涕之類全蹭在了上面,不覺中比其它頁厚實了許多,黑亮了許多。
    「……光著的……」
    我趕忙用手把底下的字遮住,一點點地移開:「月……」後面是什麼呢?「幾?」如果是古龍的風格,就應該是——「同」?再移「去」,這會是什麼呢?再移——「部」。「腳」?!
    重新讓它自由攤開吧。
    「小俠……光了身子……迷魂藥……淫娃……灌進媚藥……肉棍……一尺長,一寸粗……又插又拔……十二次……」
    「看什麼書呢?」
    是李老先生。
    我連想都沒想把書推進桌子裡,臉上很平靜。
    「給我瞧瞧。」商量的口氣。
    我沒說話。
    「我不沒收。」他靠近我用小聲說。
    既然他沒老師樣,我也就沒學生樣了,反正不能騙他。我鼓足勇氣:
    「你看那書不太合適。」
    李老先生一笑,什麼也沒說,走了。
    說話就要下課了,根2早就把飯盒從毛巾袋裡拿出來了。飯盒被他蹭的錚亮,個頭比他的小肚子大好多。他豎著耳朵,侯著鈴聲,一副義無返顧的神情。好像夾著炸藥包的董存瑞,只候一聲令下,就去捨身炸碉堡。
    「十、九、八、七、六……」有人在大聲倒數了,他們的精工表,西鐵城和電台廣播的時間雖說不一樣,但和掌握打鈴大叔的傳達室老大爺的座鐘,分秒不差。
    「五、四、三、二、一,打鈴!」
    鈴聲果然響了,聽在耳裡,像是吱吱喳喳的小鳥鳴叫。
    隔壁傳來我們語文老師在兄弟班引用《孟子》的聲音:「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筋骨,行弗亂真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