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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我還沒打算告訴李珊藍,甚至覺得不告訴她也無所謂。
  她似乎沒發覺我的轉變,我們的相處模式也仍然照舊。
  開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傳來咚咚兩聲,我放下手上的東西走下樓。
  『這些是什麼?』進了她房間後,我指著地上一堆東西問。
  「手工製成的一些手創品。」她回答,「台北現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兩樣放在手心仔細檢視。
  「你覺得如何?」她盤腿坐下,「我問過一些人的意見,有人說好看,
  但也有人說難看。」
  『我的意見就是這兩個意見加起來。』
  「什麼意思?」
  『好難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說:『打算到台北賣這些?』
  「嗯。」她點點頭。
  『那祝妳生意興隆。』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我說話的口吻很不可思議。
  我沒多說什麼,跟小狗玩一會後便上樓。
  我蹲下身跪著左腳,剛將一大堆書本裝箱準備用膠帶封上時,
  她突然出現在房門口,說:「忘了告訴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動作,靜靜看著她。
  「你在做什麼?」
  過了一會,她終於開口詢問。
  『我要去美國了。』
  一面說,一面撕開膠帶,發出裂帛聲。
  我們同時被這刺耳尖銳的聲音所震懾,於是像兩個被點了穴道的人,
  雖互相注視,卻無法動彈。
  我彷彿可以聽到牆上時鐘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撲通。
  過了許久,她先解開穴道,呼出一口氣後,說:
  「你喜歡美國嗎?」
  『不喜歡。』
  「那為什麼要去美國?」
  『因為對我的未來有幫助。』
  膠帶順著紙箱的接合處一路往前,紙箱終於閉上了嘴。
  「到美國後,記得幫我跟柯林頓問好。」
  『美國總統早就不是柯林頓了,現在是布什。』
  「怎麼跟以前打波斯灣戰爭的那個布什名字一樣?」
  『他是以前那個布什的兒子,布什是姓,不是名。』
  「美國是他們家開的企業嗎,怎麼父子倆都當總統呢?」
  『我不知道。不過現在的布什也打波斯灣戰爭。』
  「父子倆同樣不要臉。」
  『對。』
  她走進房間,閒晃似的四處看看,漫不經心地說:
  「這麼不要臉的人當總統,你幹嘛還去美國呢?」
  我答不上話,只得苦笑。
  她在房間內走了半圈,終於停下腳步,背對著我。
  半個人高的紙箱隔在我們中間,像是一道障礙。
  「我們認識多久了?」她沒回頭。
  『兩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後,回答。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不管別人認為妳如何,但我覺得妳很不錯。』
  「不可能。」她搖搖頭,「你一定覺得我很差勁,要不然你不會連要去
  美國這種大事都不想告訴我。」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麼?」她依然沒回頭。
  『算了。』我說,『也沒什麼。』
  「你到底說不說?」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也不知道該如何說。』
  「別婆婆媽媽的,不要忘了,你是選孔雀的人。」
  聽到孔雀這名詞,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
  『對,我是選孔雀的人。』凝視她的背影許久後,我終於開口:
  『所以我雖然喜歡妳,但我還是要去美國。』
  原先以為應該在森林僻靜處,當陽光從茂密樹葉間點點灑落在身上時,
  我才會突然開屏,而她則驚訝於我的一身華麗;
  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場合、這種氣氛下開口說我喜歡她。
  她慢慢轉身朝向我,臉上看不出情緒,淡淡地說:
  「在你去美國前,我想說些話鼓勵你。」
  我點了點頭,豎起耳朵。
  「你是個沒用的男人!」
  我嚇了一跳,心臟差點從嘴巴跳出來。
  「人會奮發向上,常是因為被歧視、被侮辱或被欺負。」她微微一笑,
  「歷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韓信的胯下之辱,還有伍子胥、張儀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現在要用韓信式的鼓勵法,激勵你奮發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韓信?像王寶釧會用苦守寒窯來激勵薛平貴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韓信。」她說,「仔細聽好了。」
  「你只會唸書,什麼都不會,終將一事無成。」
  「你虛偽、自私,完全不顧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你是無價的。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價值的。」
  「你不懂體諒、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別以為自己渴望愛情,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愛情,你只想擁有一切
  滿足虛榮。擁有才會使你快樂,但愛並不會!」
  「你懶散怠惰、不思積極進取,就像中國的四大發明一樣,你把用來
  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製造火箭的你卻只知道放煙火。」
  「你以為去美國就能飛黃騰達嗎?不,你一定會落魄街頭,伸出黃色
  的手心,乞討白色的憐憫。」
  雖然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也許借題發揮、也許指桑罵槐、
  也許真是要我學韓信,我一點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頭,任由這些言語像蚊子般鑽進耳裡,但我的心如坦克,
  不會受到絲毫影響。
  「你只是……」她略顯激動,呼吸有些急促,平復胸口後,大聲說:
  「你只是一隻虛榮的孔雀!」
  胸口終於受到重擊,我覺得受傷了,抬頭看了看她。
  她的臉已脹紅,呆立了一陣,清醒後立刻跑下樓。
  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她妹妹來了。
  珊藍跟淚下終於聚在一起,組成了潸然淚下。
  緩緩站起身,雙腳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後頹然坐在紙箱上。
  想跟自己說些什麼,卻連開口都很困難。
  感覺自己像紙箱一樣被封住嘴,甚至連心也封住了。
  然後我聽到地板傳來咚一聲。
  幾秒後,再一聲咚。
  我努力平復情緒,情緒穩定後便站起身,打算下樓找她。
  突然又響起一聲咚。
  前後總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緊張,雙腿一軟又坐了下來。
  腦海浮現她第一次來這裡時所說的那首歌:《KnockThree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歡他。
  我彷彿回到那時候,聽見她的歌聲。
  Ohmydarlingknockthreetimesontheceilingifyouwantme……
  歌聲在腦海裡流竄,所到之處也勾起這兩年來相處的記憶。
  歌聲停止後,我開始正面面對美國和李珊藍的選擇題。
  我跟小雲不同,面臨這種選擇題時只感到痛苦和不安。
  而痛苦的原因在於我心裡很清楚,我終究是會選美國。
  可惡,為什麼我是選孔雀的人呢?
  如果我選羊,該有多好?
  我突然有股衝動,洩憤似的將紙箱上的膠帶撕開。
  紙箱發出尖銳的呻吟聲,紙箱嘴邊的皮膚也被扯掉一些。
  使勁舉腳踢開擋住我去路的紙箱,但紙箱太重了,腳掌反而受了傷。
  顧不得疼痛,我邊跛著腳、邊跑下樓。
  才跑到階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見她已打開院子鐵門。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燈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然後她將頭轉回,奪門而出,關上鐵門。
  鐵門發出猛烈的金屬撞擊聲,餘音久久不散。
  我只看見藍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