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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別再糾纏了

    香荷與其他宮女奮力將腿腳發軟的覺禪貴人攙扶起來,說要送她回帳子裡去歇息,那一邊納蘭容若策馬帶著受驚的沈宛到了近處,也瞧見這邊的動靜,但此處皆是後宮女眷,容若不便近身,派了旁人來探問是怎麼回事。
    他小心翼翼將沈宛抱下馬,嗔怪道:「我若沒經過這裡,你可就要出事了,不會騎馬不要逞強,將來等我得空教你,你若喜歡,我再給你買一匹上好的馬養著,這裡的馬都野得很,你駕馭不了。」
    沈宛嫣然一笑,似乎並沒有被嚇到,反而歡喜地說:「在這裡若不騎馬,還有什麼樂趣,你既是帶我來散散心的,就不要拘束我,給我挑一匹溫順的馬才是正經。」
    說話間御前侍衛曹寅的妻子李氏笑著迎過來,容若與曹寅是莫逆之交,兩家少夫人時常往來,但在京時礙於情面,李氏和沈宛並沒見過面,倒是走這一遭,容若托她多多照顧沈宛,李氏亦是漢人,一路彼此照顧,與沈宛還算投緣,此刻正笑著:「弟妹就是好強,把我給嚇得不輕,咱們安安生生找別的樂子去,好些娘娘福晉都是自小騎馬的,咱們比不過。」
    沈宛笑說她騎馬也不是為了和誰比較,只是覺得有趣,正說話時,派去打探方才什麼事的人回來向容若稟告:「回大人的話,方才是覺禪貴人暈倒了,此刻已經送回帳子裡去。」
    容若倏然蹙眉,沈宛亦是聞言便看他一眼,旋即笑著挽起李氏的手逕自走開:「我腿上擦傷了,嫂嫂那裡可有膏藥。」
    只等沈宛從面前閃過身子,容若才回過神,叮囑一句不要她再騎馬,便該回去做他的差事,此處多事女眷,他本來就不該來的。
    且說覺禪氏回到帳子裡,佟嬪好意要為她請太醫,覺禪氏極力婉拒,不多久佟嬪又被其他人邀出去,總算給覺禪氏半刻清淨的時候。而她剛才被香荷攙扶著回來,轉身的一瞬見到沈宛與容若說話的模樣,離得遠尚不能看仔細眼眉容貌,可便是這般遠觀,也讓她心內震了震。
    都說江南女子真絕色,只是看了沈宛那一眼,覺禪氏便覺得《洛神賦》中所云:「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真有其事。相形之下,她也好,週遭那些鶯鶯燕燕的年輕女眷也罷,一個個都是庸脂俗粉,一個個都媚俗不堪,她只是那樣一笑,便美得不可方物。
    難怪,容若會一見傾心,難怪,為了她容若能做出這麼多悖逆禮教人倫的「荒唐事」。
    「主子,您怎麼了?是不是太醫說的水土不服,可都來了兩三天了,您這會兒才水土不服嗎?」香荷關切地問著,蹲在地上使勁兒抬頭看主子低垂的面頰,忽而驚訝起來,「主子,您怎麼哭了?」
    覺禪氏恍然醒過神,抬手抹掉不知幾時落下的眼淚,敷衍著說:「我不大舒服。」
    「那您歇會兒吧。」香荷不敢追問,她家主子向來有傷春悲秋的毛病,她猜想大概又是為了什麼感懷了,麻利地伺候她歇下後,便退了出去。
    可覺禪氏哪裡睡得著,滿腦袋都是方纔的一幕幕,曾幾何時她也與容若騎馬踏青,猶記得他偷偷帶自己頭一回騎馬時,被長輩責備的事。往昔歷歷在目,只是如今再能與他一同騎馬的女人,不是自己了。
    然而清淨的時刻很短暫,女人們騎馬盡興後,說是來探望覺禪氏,卻聚在這裡自顧自嘰嘰喳喳說閒話,覺禪氏背過她們不想聽,可還是一字一句的鑽進耳朵,特別是提起「那個漢人女人」時,更是聽得格外真切。
    有人說:「咱們旗人不能與民人通婚,那個漢人女子被納蘭大人養在外宅,應該是沒有名分的吧。」
    另則說:「聽說是皇上默許的,所以明珠大人也不能怎麼樣,前陣子不是鬧的笑話,說明珠夫人去看孫子,被撂在門外麼?」
    便有人唏噓:「這個女人真厲害,果然說她妓子出身是真的,那種地方的女人,每天哄著那麼多男人,哪個不厲害?」
    「不是說賣藝不賣身?」
    「誰曉得賣不賣,娼門出來的東西,能有幾個乾淨的?」
    這些譏諷挖苦的話,如魔音繞耳,刺激得覺禪氏幾乎奔潰,一向隱忍的她竟霍然坐起來,對眾人道:「我實在是不大舒服,姐妹們若要閒話,可否換個去處?」
    佟嬪見她如此,忙招呼眾人離開,女人們雖奇怪,也不好拂了佟嬪的面子,只等熙熙攘攘地散了,覺禪氏才如虛脫了一般跌下去。
    帳子外頭,僖嬪帶人路過此處,見這光景,喚過近身宮女耳語幾句,宮女為難地說:「娘娘,這樣不大好吧。」
    僖嬪卻冷笑:「她好不好我可管不著,反正敬嬪那麼過分,我不能光吃虧啊?」
    如是,待到傍晚時分,香荷得人來傳話,說皇帝讓覺禪貴人去帳中侍奉,話傳進來香荷十分歡喜,可覺禪氏根本沒這份心,在宮裡都避之不及,哪裡還能跑到這裡來侍駕,便讓香荷去回絕,但香荷說來的人早走開了,見拗不過主子,只能自己到前頭去回話。
    然而香荷去了好久不見回來,再等有別的宮女跑回來,卻是火急火燎說:「貴人快去瞧瞧,香荷被敬嬪娘娘拉去帳子裡了,正挨打呢。」
    覺禪氏還不至於冷血無情,這些年都是香荷在照顧她,乍聽這樣的事,立刻穿了衣裳趕來敬嬪的帳子。
    來了才知道,似乎皇帝根本沒有召喚覺禪貴人侍寢的旨意,更因為今晚本該敬嬪侍駕,不知為何惹怒了皇帝被攆出來,恰遇上香荷在外頭與小太監說她家主子身體不好不能侍駕的話,敬嬪惱羞成怒,認定是覺禪氏懷了她的好事,不由分說就把香荷拖走了。
    此刻覺禪氏跪在敬嬪面前,座上的女人憤恨道:「想你在宮裡還挺安分的,原來是懼怕上頭幾位,合著瞧我好欺負,到外頭來這套狐媚功夫了?皇上幾時召你侍寢了,你故意派個宮女過去露臉,是什麼意思?」
    「臣妾並沒有,是剛才……」
    「你沒有,好啊,那就是你的宮女下作了。」敬嬪打斷了覺禪氏的解釋,惡狠狠指了手下的人說,「既然覺禪貴人不會調jiao宮女,我來教,給我狠狠地打,看這小賤人還敢不敢背著主子耍這些下作的手段。」
    邊上幾人得令,各自手裡馬鞭辟辟啪啪往香荷身上抽,香荷痛苦得嚎哭打滾,覺禪氏實在看不下去,撲上來護著香荷說:「都是臣妾的錯,求娘娘饒過她,回京前臣妾再不出帳子半步,娘娘您饒過她。」
    而此刻敬嬪的帳子外頭,僖嬪卻正領著幾位女眷過來,方才是在她那裡坐坐,這會兒突然說要來敬嬪這裡討京城帶來的茶吃,還勞師動眾地把人都帶過來,她心裡明白是來看敬嬪鬧笑話的,可其他人卻被裡頭喊打喊殺的動靜嚇著,不等進去,就看到兩個人連滾帶爬地被推出來,有人看清了驚訝道:「這不是覺禪貴人嗎?」
    女眷裡頭,機緣巧合跟著曹夫人李氏過來的沈宛聞言一驚,一直低調地跟在人後的她探出半個身子,只見地上狼狽的跌著主僕二人,那宮女模樣的姑娘被打得遍體鱗傷,所謂的覺禪貴人,只是髮髻有些鬆散,正努力想要攙扶宮女起來,可邊上卻無一人出手相助。
    僖嬪哎喲著:「這是鬧得哪一出。」便大大方方地帶人進去看敬嬪的笑話,女眷們跟著往敬嬪的帳子裡走,沈宛跟在後頭,將至門前,突然拉了李氏說,「嫂嫂,我不進去了,實在不習慣,容若知道了也不高興。」
    李氏亦輕聲道,「也罷,她們都是嘴碎的,怪我剛才叫你來帳子裡陪我,反被這邊纏進來了。」說著便吩咐貼身的丫頭:「好好送沈姑娘回去,別帶迷路了。」
    一聲沈姑娘,驚得地上的人猛然抬頭,李氏已經隱入帳子裡,那丫頭要給沈宛引路,沈宛卻不走,正如覺禪氏直視著她,她也定定地看著跌在地上的覺禪氏,沈宛一直都知道這個女人,這個鎖在容若心裡,卻身在紫禁城裡的女人。
    「我們……幫忙攙扶一把吧。」沈宛招呼李氏身邊的丫頭,那丫頭也算心善,幫著過來攙扶虛弱的香荷,大家彼此都不認識,那丫頭還唏噓,「怎麼打成這樣了,可要好好上藥,天熱了馬虎不得。」
    主僕倆慢慢站起來,可不等站穩,覺禪氏腳下趔趄險些跌倒,沈宛伸手攙扶了一把,口中道:「您小心些。」
    覺禪氏卻似本能地推開了沈宛的手,立時又後悔,生怕眼前的人誤會什麼似的,可微微張開雙唇,饒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反是沈宛主動,也不多說話,和那丫頭攙扶著香荷預備走,但她們都不認得覺禪氏的帳子在哪裡,最終還是覺禪氏慢慢帶路,四人才得以走回來。
    覺禪氏身邊其他的宮女接了主僕倆入帳子,香荷被打得很慘,都忙著給她清洗上藥,那丫頭也熱情地湊了過去,倒把沈宛留在了這邊。覺禪氏已經無力地坐在榻上,有宮女來問需要什麼,也被她擺手打發了。
    沈宛見她如此,便欠身告辭,轉身才走了兩步,就聽身後的人說:「回去,不要告訴他這件事,他知道了,不過是平添煩惱,何必?」
    「妾身可否問,您說的他,是指誰?」讓覺禪氏始料不及,沈宛竟如此反問,她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人,而沈宛已轉回身,卻平靜地看著她說,「妾身在京中認識的人極少,您既然是不願讓誰知道,那妾身一定能做到,實在是沒什麼認識往來的人,能說剛才的事。」
    「納蘭容若。」覺禪氏脫口而出這個名字,她多久沒有在心聲以外喊這個名字了,可喊出口,竟是撕心裂肺的痛,眼前的沈宛是什麼意思,是在諷刺她,挖苦她?
    「容若,是妾身的夫君。」沈宛淡定地看著覺禪氏,帳子裡已經點了蠟燭,橘紅的光線映在她面上,可見瑩潤光澤的肌膚,一雙眼睛秋波盈盈,體態窈窕身姿纖柔,光是這樣站著簡單說著話,也彷彿有光芒四射,叫人不願挪開眼睛。
    卻不知是覺禪氏從心裡高看她一眼,才見得這番光景,還是沈宛真正有傾國傾城絕色。
    帳子裡靜了須臾,兩人都沒再說話,時間一久,沈宛便主動說:「時辰不早,貴人若無吩咐,妾身告辭。」
    沈宛欠身,再站直時,終於聽覺禪氏說:「你瞧見我如此狼狽,是不是心中暗喜?若不然,又何以是這種態度,便是對一個陌路人,也不至於這樣。」覺禪氏眼中道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兩者之間只一線之隔,可羨慕是旁觀者的情感,嫉妒便是當事者的*了。
    「妾身愚鈍,聽不明白您話中所指。」沈宛從容大方地立定在原地,面上始終是那不濃不淡的笑容,她在風月場裡閱人無數,還有什麼是值得她大驚小怪的。
    「你又怎會不知,容若他……」
    沈宛打斷了覺禪氏的話,娓娓而言:「妾身聽容若提起過,有一個女人為了他而努力地活在高牆相隔的世界裡,每每聽他提起一些事,妾身都疑惑,那個女人既然一切都為容若所想,為何又總讓他惦記?在妾身看來,沒有什麼所謂的,要為了另一個人好好活著而活著,這樣的話說來拗口,想來也不可理喻。以妾身之資,只能想到,至少兩者其中一人,始終糾纏不放,並以一切都是為了他為借口,滿足的,不過是一己私慾。」
    覺禪氏眼神凝滯,也不曉得到底聽沒聽仔細沈宛的話,纖瘦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到後來不得不伸手撐在榻上穩住身體,更不自覺地避開了沈宛的目光,她輸了嗎,徹底輸了嗎?可是,可是沈宛這些話,不正是因為容若心裡還有自己,不正是因為容若沒放下和自己的感情,不然她又怎會想到這些話。
    恍惚間,覺禪氏記得類似的話她曾經也聽過,是誰對她說?
    而沈宛又道:「妾身不在旗,與容若是有實無名的夫妻,這樣,那一個女人心裡又會怎麼想?但一紙婚書一個名分,根本微不足道,至於容若心裡是否還想了別的什麼人,對妾身而言更不重要,要緊的是往後一輩子,誰陪在他身邊,而那一個人,真就不該糾纏了。」
    幾句話簡單明瞭,沈宛聽見李氏的丫頭在找她,再不等覺禪貴人說什麼,逕自轉身便離開,覺禪氏好久都沒有緩過神,等她清醒時,沈宛早不見了蹤影,其他宮女再折回來時,只看到自家主子哭倒在地上。
    眾人當她是被敬嬪委屈的,卻不曉得她上次哭得這樣傷心欲絕,是被皇帝召見侍寢,是再也不能為容若守著清白身子的時候。而這一次,卻是因為沈宛生生扯斷了她與容若最後的一絲牽絆,她知道她在容若心裡的位置,已經越來越渺小。
    同是這一夜,紫禁城裡,因皇帝與諸多妃嬪離宮,皇宮的夜晚變得更加安寧,各宮各院都早早安歇,永和宮裡德妃亦如是。因知再過幾個月肚子更大要睡不好,嵐琪眼下每日起居飲食都有定律,只為全力養好身體,不願重演舊年的悲劇。
    今晚歇得也早,想像著玄燁在草原策馬奔騰的英姿而眠,睡夢中似也與他相見,可突然被一陣催促聲吵醒,睜開眼時只聽環春在說:「主子,皇貴妃娘娘好像要生了,承乾宮裡鬧翻天了。」
    嵐琪心頭一驚,頓時清醒了。因為皇貴妃臨盆在即,是她叮囑環春和其他人無論何時都要來稟告,自然不怪環春半夜驚醒她,自己坐起來覺得身子沒什麼不妥當,肚子裡的孩子也安安穩穩後,才換了衣裳往承乾宮來。
    之前曾說蘇麻喇嬤嬤會來陪皇貴妃分娩,可嬤嬤前幾日有些傷風,今夜一定不能過來,且距離太醫計算皇貴妃臨盆的日子差了十幾天,皇貴妃到底是沒撐住,幸好太醫穩婆一切的人手都早早安排好,宮裡生了那麼多孩子還不至於會亂,就是可憐皇貴妃,毫無準備地就要生了。
    榮妃不多久也到了,深夜時分,不到緊要關頭不敢驚動慈寧宮和寧壽宮,更勸嵐琪:「你自己挺著肚子呢,回去歇著,你又幫不上什麼忙。」
    卻見青蓮急急忙忙從裡頭奔出來,見了嵐琪懇求道:「德妃娘娘,娘娘她要見您。」
    實則,這便是嵐琪非要來的目的,而榮妃多想一下也明白了,女人分娩時時刻刻都有生命危險,皇貴妃自己知道,若熬不過這一關,她最心愛的四阿哥,總要有個托付,眼下無疑是托付給孩子的生母最好。
    「你自己也要小心,別太費心神了,你再有什麼事,我怎麼跟皇上交代?」榮妃攙扶嵐琪送到門前,再三叮囑,「小心你自己肚子裡那個,說完了話趕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