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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環春的去留

    皇貴妃口中還十分苦澀,濃濃的藥味散不去,可見兒子嬌滴滴地伏在膝頭,滿目殷切的關懷之色,心裡不由自主就甜了。他那樣小,卻已經懂得心疼母親,皇貴妃常說這宮裡只有皇帝對她好,其實皇帝也排不上頭名,如今對她最好的,是兒子,是胤禛。
    「額娘,胤禛呼呼,額娘就不疼了。」小傢伙雙手捧起母親的手掌,親親又吹吹,學著平日乳母哄他的樣子,皇貴妃把兒子抱起來,胖乎乎的小傢伙她已經有些抱不動了,可實沉沉地在懷裡,真真是叫人滿足,溫柔地說著,「額娘沒生病,這是補藥,額娘吃了更有力氣抱胤禛,胤禛喜歡額娘抱你對不對?」
    小阿哥這才高興起來,捧著皇貴妃的臉使勁親了親,蹭了滿嘴的脂粉,嘴邊白踏踏一片,逗得皇貴妃大笑,又喚青蓮:「快拿鏡子來給我補補,一會兒又有人登門來,瞧見我大花臉了。」
    四阿哥見逗得母親歡笑,很是滿足得意,小手胡亂地抹著嘴上的胭脂,青蓮帶宮女執鏡捧巾地過來伺候,笑著抱開小皇子說:「四阿哥往後吃自己福晉的胭脂吶,怎麼啃起娘娘的來了?」
    小傢伙不大明白,看著青蓮發呆,皇貴妃則罵她:「你胡說什麼,他怎麼聽得懂,何況我也不准他吃自家福晉的胭脂,大男人圍著胭脂水粉轉,就混賬了。」
    青蓮笑嘻嘻不辯解,逗著四阿哥歡喜,之後胤禛才又想起太祖母、皇祖母給的大紅包,得瑟地拿來給額娘,皇貴妃問他這銀子攢著做什麼,小傢伙大聲說:「給額娘買糖吃。」
    「咱們四阿哥真是最孝順的。」青蓮笑道,「從前大阿哥這個年紀時,太皇太后問大阿哥壓歲錢攢著做什麼,他說將來給媳婦用。」
    皇貴妃卻嗔道:「這種話必然是身邊嬤嬤胡說才學的,小孩子哪裡懂,所以你也別再對著胤禛說什麼福晉媳婦的話,他現在很好,皇上越來越喜歡,我別的教不會,做個大孝子還不難。」
    胤禛很認真地聽著母親說話,雖然不是特別懂,可孝字他明白是什麼意思,要乖乖聽話就是孝,便蹭著皇貴妃一通撒嬌,不久外頭又有新年禮物送進來,皇貴妃很不在意這些東西,閒著也是閒著,便領著兒子去堆放各色禮物的屋子裡隨便翻翻,看看可有喜歡的東西讓他拿去當玩具。
    皇貴妃家境富貴,自幼在珠寶堆兒裡長大,什麼翡翠如意、珊瑚珍珠,在她眼裡都不過是玩物,就是胤禛倒出一斛珍珠灑在地上滾,她都不可惜,反而拿著大珍珠教兒子數數,飽滿潤澤的珍珠被蹭得坑坑窪窪不能用了,就隨手以四阿哥的名義賞賜給宮女太監。
    這會兒胤禛翻出一隻盒子,捧出黑漆漆一大塊石頭,摸了摸見沒意思,就往邊上放,皇貴妃順手接過來,翻來覆去看了幾眼,問青蓮:「又是烏雅氏送過來的?」
    青蓮笑道:「是德妃娘娘送給四阿哥的新年禮物。」
    皇貴妃面上很不屑,可嘴裡已經問:「生辰時也送了一塊石頭來,我讓你給胤禛另外收著的呢?」
    「是另外收著的,還有幾塊墨和幾支筆都在一起。」青蓮有些緊張惶恐,忙解釋說,「這次送來一窩蜂就堆在這裡,奴婢記著呢,就是轉身忘了,沒好好收起來。」
    皇貴妃不滿地瞪她一眼,遞過去說:「凡是烏雅氏送給胤禛的東西,都仔細歸類收好了,我是不懂什麼好硯好墨,但將來四阿哥上書房能用,出宮私宅裡也能用,如今的東西都是一年不如一年好,現下好的,十幾年後必然是更好的,你仔細收著,小心壞了。」
    青蓮忙再翻出幾樣德妃娘娘送來的東西,小心地去收在別的地方,而四阿哥在一堆東西裡翻著翻著也無趣了,蹭著額娘哼哼唧唧,此刻外頭卻來人說,寧壽宮裡有幾位老太妃到了,想見見皇貴妃娘娘,太后派人來請。
    「過去又是說客套話,沒意思得很。」皇貴妃訕訕不樂意,可不能駁了太后的臉面,便垂首問兒子,「胤禛跟額娘去找胤祺玩好不好?」
    胤禛卻是認真地想了想,搖頭嬌滴滴地說:「和胤祚玩,額娘,去永和宮。」
    皇貴妃不大高興,可也沒法子,拍拍兒子的腦袋說:「到底是同胞,額娘要吃醋啦。」
    胤禛聽不懂,但是母親答應了,已經喚乳母來,讓她們小心送四阿哥去永和宮,臨走時還叮囑:「德妃肚子裡那個不大牢靠的,你們就說是我的話,別讓她抱四阿哥,離得遠遠的才好,小孩子沒輕沒重。」
    乳母當然不會說得這麼直接,之後帶著四阿哥來永和宮,給德妃娘娘行了禮,是笑著說:「皇貴妃娘娘說您要保重身子,四阿哥現在很頑皮,怕四阿哥撒嬌累著您,讓奴婢們領著阿哥們玩耍就好,請娘娘好生歇息。」
    嵐琪不勉強,皇貴妃沒惡意,何況她能把孩子送來,嵐琪已經十分感恩,自己身體的確經不起折騰,笑著答應下,讓環春賞賜乳母些什麼,便由著孩子們在別處玩耍,時不時聽見兒子們歡喜的笑聲,她坐在窗下光聽著就很滿足。
    環春送安胎藥進來,她眉頭也不皺地就喝下去,環春笑說:「娘娘一見阿哥們就吃了,皇上都比不上呢,這藥都不嫌苦了。」
    嵐琪笑悠悠,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說:「我更盼著這一個快出來,好好吵得我頭疼才是。」
    之後進進出出,環春忙著收禮送禮,偶爾有貴人常在過來請安坐坐,大半天晃過去,環春再到主子跟前時,她拉了環春說:「綠珠和紫玉明天就回來了,你和玉葵她們也出宮一趟,既然是皇上的恩典,又是各宮大宮女們都有的,沒什麼不妥當不合規矩,機會難得,你也回家去看看。」
    環春卻笑:「奴婢已經是可以離宮的年紀,主子不怕奴婢這一回去,再不回來了?」
    嵐琪當然怕,可還是說:「你照顧得我那麼好,只要你覺得開心,怎麼樣我都捨得,出了宮又不是去天涯海角,往後我想你了,請你進來就是了。我再求皇上給你找個好人家,若是夫婿能有一官半職,將來再出息些,你就是官夫人,更能進宮來看我的。」
    「主子說了這麼一堆話,奴婢卻聽著,每句話都是捨不得呢。」環春笑著,但她和嵐琪早有了默契,若不是嵐琪突然有了身孕,忙著安胎忙著照顧,彼此都忘了,興許環春這會兒已經在宮外自家過年了。而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她是走是留總要有個說法,元旦後皇帝下旨賜家裡在京畿及附近地方的各宮大宮女大太監回家一趟,正好回家去瞧瞧,之後再做決定不遲。
    如此,等綠珠紫玉歡歡喜喜地回來,環春安排好了宮裡的事,便和玉葵離宮回家,只有香月家裡遠在東北不能回去,她素來愛撒嬌,纏著嵐琪可憐兮兮地說想家,騙得主子賞了她好些東西。
    而環春和玉葵本該兩天後才回宮,環春卻隔天就先回來了,笑著說家裡挺好的,至於離宮的事,竟是乾乾脆脆地給了嵐琪一個答覆說不走了,更直接拿主子的名義跑去敬事房交代,說她要永遠留在德妃娘娘身邊。
    這是嵐琪沒料到的,可環春乾脆又爽快,面上樂呵呵的毫無半點遲疑,她不能一再地問,心裡卻留著疑惑。果然元宵前,環春被蘇麻喇嬤嬤叫去拿東西時,香月和紫玉偷偷跑來告訴主子,說她們好幾天夜裡瞧見環春一個人偷偷地哭,這讓嵐琪很不安,她總覺得環春留下來,是極勉強的事。
    不久環春自慈寧宮回來,太皇太后不愛吃御膳房做的元宵,每年都是蘇麻喇嬤嬤領著宮女們親手做,剛才叫她過去就是拿一些來給嵐琪吃,再為了她不離宮的事,太皇太后問了幾句又給了賞賜,大包小包地還跟了個慈寧宮的小太監幫忙拿回來,她塞了碎銀子謝過那小太監,才要去收拾東西,香月跑來說:「娘娘等姐姐說話,姐姐去吧,這裡我來收拾。」
    環春沒多想,洗了手徑直就往主子這裡來,進門見嵐琪坐在明窗下,今日太陽很濃,曬得她臉上紅撲撲的,便笑著說:「主子只管曬太陽,可別那眼睛瞧,仔細一會兒要暈了。」
    嵐琪回眸看她,冷不丁地就問:「你夜裡做什麼哭?環春,你想家想離宮是不是,為什麼要勉強,你勉強了,我心裡會好受嗎?」
    「娘娘……」環春愕然。
    「從你為了我和安貴人頂嘴起,我就一心把你當親姐姐看的,我是捨不得你,可我更希望你過得好。」嵐琪覺得繞彎子只有浪費精神,還不如把該說的都說了,便一股腦兒地倒給環春,「蘇麻喇嬤嬤跟著太皇太后從草原到京城,那個年代還有當時的環境,她們主僕是注定分不開的,可咱們不一樣呀。盛世繁華,日子安安定定,宮裡每年都有新宮女入宮,為的不就是讓你們能離開嗎?」
    環春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的確夜裡偷偷哭過,本以為瞞住了旁人,果然香月那丫頭瞧見了,一時心裡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
    而嵐琪雖然心疼,卻十足端起主子的架勢說:「你若勉強留下,往後還要夜裡哭,我又有什麼意思?你現在再去好好想想,想走的話不要勉強,宮裡我去說一句,不會有人為難你。」
    卻見環春忽然屈膝,跪行到炕邊,竟是哭著說:「娘娘若趕奴婢走,奴婢真就無處可去了。奴婢哭不是為了勉強留下,是哭奴婢有家不能回,十幾年在宮裡不見家人,一朝回去,他們竟是那樣可惡的嘴臉,娘娘就當可憐奴婢,不要趕我走。」
    這一來嵐琪繃不住了,拉著環春要她站起來,主僕倆坐在一起,她拿帕子給環春擦眼淚,環春才嗚嗚咽咽說起家裡的事。
    原來環春高高興興回家,卻受了極大的委屈回來。因她幼年喪母,除了上頭一個哥哥,下面弟弟妹妹都是繼母所生,弟弟舊年新娶的媳婦,而兩個妹妹都還沒出嫁。本來回去家人團聚,環春自己準備東西,嵐琪又賞賜許多,誰曉得繼母卻說她給嫂子的東西不如妹妹和弟媳婦,覺得繼女怠慢異母兄弟。
    不僅當面刻薄,之後還提起環春該離宮的事,說她十幾年在宮裡,這些年又跟著最得寵的德妃娘娘,一定攢了不少銀子,讓她拿錢出來給弟弟買地造房子,又說環春年紀大了不好嫁人,已經為她說定了親事,繼母娘家的侄子前年喪妻,快四十歲的人了,亡妻留下兩歲的小子沒人照顧,配給環春正好。
    環春說到這些,已經泣不成聲:「繼母說奴婢沒得挑,一出宮就嫁人,她娘家侄子那裡都準備好了,也不必操辦喜事,帶了細軟鋪蓋就嫁過去。我阿瑪是懦弱的人,這些年又有病全指望繼母照顧,他自然不幫我的,娘娘……您不要趕我走。」
    一番話說得嵐琪心疼極了,遇到這樣的家人,是環春的悲劇,想想自己雖然家門低微,阿瑪也是嚴肅的人,可他是默默在心裡疼閨女的。當年入宮時阿瑪含淚說等她出宮的話她一輩子記著,偏自己命好遇見皇帝,而今阿瑪額娘在宮外依舊低調行事,就怕給閨女惹麻煩。再想想環春,難怪人人都說自己有福氣,小時候爹媽疼,嫁人丈夫疼,她的命實在是好。
    「你別哭了,我不趕你走。都是我不好,還那樣冤枉你,你再哭我也忍不住,你不心疼我的身體了?」嵐琪哄著環春,揉搓著她的臂膀說,「那你就像蘇麻喇嬤嬤那樣,也陪我一輩子,將來咱們一塊兒變老,我讓胤祚也孝敬你。等你做不動事情了,就去他們私府裡住著,我一定讓兒媳婦把你當婆婆孝敬。」
    環春破涕而笑:「娘娘要折煞奴婢了。」
    見環春笑了,嵐琪才放心。想環春在宮裡十幾年,和家人的感情真真是淡了的,不過是人人都渴望回家,才有那麼一絲念想。可現在離宮就要被繼母推進火坑裡去,她當然寧願一輩子在宮裡,重活累活又不要她做,跟著得寵的妃嬪,儼然半個主子的尊貴,哪個願意出宮去受那種委屈。
    但環春也嘀咕說:「繼母從前不這樣,小時候剛嫁來奴婢家裡時,對奴婢和哥哥都很好,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苛待我們,十幾年不相處竟變了個人似的,嫂嫂私下還跟奴婢說,繼母偏心自己的兒子媳婦,總是打她罵她,想想都可怕。不知我回宮,繼母是不是又要虐待我嫂子了。」
    嵐琪又不知環春家裡的事,熱情地說:「我回頭給我阿瑪帶句話,讓他在外頭給你哥哥找一處小房子,讓你哥哥嫂子搬出去住,往後不受氣好不好?你額娘留下你們兄妹,你自然要多疼自己親哥哥親嫂子的。」
    環春很感激,又笑說她在宮裡的俸祿和得的賞賜攢了好些年,足夠自己給兄長置辦土地房子,不必嵐琪操心,反正往後一輩子跟著主子了,不愁吃喝,那些錢留著也沒意思,嵐琪見她原來什麼都計劃好了,才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下,真真安逸起來。
    隔天皇帝趁午膳閒暇過來坐坐,嵐琪支開下人悄悄對玄燁說了這些事,唏噓著:「臣妾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還總鬧著您撒嬌說委屈,環春那樣的才可憐,往後臣妾不纏著您了。」
    玄燁心裡最明白環春家中是怎麼一回事,面上卻假裝哭笑不得:「和你相幹什麼,亂想的,環春再好也是奴才,你怎麼拿自己和奴才比?」
    嵐琪想說自己也是宮女來的,可又覺得不該藐視了玄燁給自己德妃的尊貴,嬉笑著答應,玄燁則輕輕摸她的肚子說:「瞧見你這樣精神,朕不吃飯都飽了,朕時常想,稀罕咱們的孩子,可你生孩子就是受罪,朕又捨不得,實在矛盾極了。」
    「皇上只稀罕孩子,還稀罕什麼?」嵐琪嬌然,眼波流轉十分嫵媚,黏糊糊地湊到耳邊低語,玄燁竟是面上一紅,照她額頭重重一巴掌,「不害臊。」
    兩人正親暱,外頭突然聽見梁公公的聲音說:「萬歲爺,四阿哥在慈寧宮闖禍了。」
    嵐琪和玄燁聞言都變了臉色,皇帝立刻問:「可有人傷著?」
    梁公公忙道:「只有五阿哥劃破了手,具體什麼奴才也不清楚,只是慈寧宮來人請萬歲爺過去瞧瞧。」
    嵐琪很擔心,可克制自己眼下不該以生母身份跑過去,何況她一直安胎不出門,這會兒跑去顯然就不給皇貴妃面子,悶悶地不做聲,玄燁便安撫她:「朕去瞧瞧,回頭什麼事都告訴你,你安心等著。」
    「皇上且忙,派人來送一句話就好。」嵐琪溫順地反過來安撫皇帝,更勸他,「孩子頑皮總有的,皇上不要太苛責皇貴妃娘娘。」
    玄燁道:「朕自有分寸,胤禛還那麼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