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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番外一

【心中的姑娘,一直以為我討厭她。從未說出口,曾經只想不顧一切,跟著她回家。——裴川】

九六年夏天,一場冰雹結束好幾天後,貝瑤的燒也退了。

趙芝蘭送她去幼兒園前,叮囑道:「要是不舒服或者肚肚痛,要舉手告訴小趙老師知道嗎?媽媽下班就來接你。」

貝瑤點點頭,在趙芝蘭臉上親了親:「媽媽再見。」

她背著小布書包走進教室,小趙老師熱情地歡迎了她。

幼兒園用不著上什麼課,教會小孩子數數,然後玩一些遊戲就可以了。

今天貝瑤的頭髮沒有紮起來,她頭髮細軟,發尾隱隱有些黃。

小吳老師教同學們折飛機。

貝瑤左右看看,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教室裡好像少了一個小朋友,她認識那個小朋友,名字叫做裴川,因為住得近,媽媽會讓她叫小男孩哥哥。小貝瑤前幾天發燒,也是下冰雹那天,那位小朋友尿了褲子。

貝瑤問向彤彤:「裴川哥哥呢?」

向彤彤胖乎乎的手摀住嘴巴:「他尿尿,好髒,我們不和他玩了。」

貝瑤歪著小腦袋眨眨眼。

對於四歲的孩子來說,輟學是個太過遙遠複雜的名詞,她只能發現幼兒園少了一名小朋友。

然而其他小朋友也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值得關注的事。

只不過貝瑤想起那天看到的那雙漆黑死寂的眼睛,像一匹小狼。趙芝蘭在服裝廠上班,一下班就過來接女兒了。

回到家,貝瑤小聲說:「媽媽,裴川哥哥不見了,幼兒園。」

她語序顛倒,難為趙芝蘭聽懂了。下冰雹那天,裴川尿濕了褲子,那一晚沒有人接他回家,第二天那個孩子就沉默地拒絕再去幼兒園。

趙芝蘭心中有些複雜,她摸摸女兒細軟的頭髮:「他以後不來幼兒園了。」

「為什麼呢?」

趙芝蘭說:「他在教室裡尿尿,心裡難過,孩子們會笑他,他不去幼兒園了。」

貝瑤杏兒眼清澈,臉頰粉嘟嘟的:「我也尿尿了。」她說的是年初,不小心尿床,還被趙芝蘭打了小屁.股。

她不能明白,尿尿了就不能再去幼兒園了嗎?可這明明不是故意的呀?

趙芝蘭不好解釋,最後輕輕歎息道:「傻閨女,你長大就明白了。」

敏.感早慧的孩子,羞恥心才會特別重。

那是個可憐的男孩。

九月時節。

不再念幼兒園的裴川去了朝陽小學的附屬學前班。

班上學生人數是單數。

一群五歲大的孩子,目光落在了講台上穿著藍灰色褲子的男孩子身上。余茜老師拍拍裴川瘦小的肩膀,問孩子們:「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小朋友,有哪個了不起的孩子願意照顧照顧他嗎?」

大家面面相覷,看著男孩空蕩蕩的褲管,沒有一個人舉手。

余老師接著道:「善良又勇敢的小朋友,到時候會多發小紅花哦。」

一聽這話,孩子們陸陸續續舉起了手。

裴川看著窗外。

九月初秋,樹葉新綠,他明明脫離了幼兒園,可是新環境似乎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最後余老師在一眾小朋友中挑了一個男孩子,叫做陳剛。

他們一同坐在第一桌。

起先陳剛還會熱情地和他說話,可是裴川總是沉默。

他沉默時會發呆,有時候看著天上的燕子,有時候看著書上的文字。不過一天,陳剛就受不了裴川的孤僻,也開始「冷落」他。

這個年紀的孩子耐不住寂寞,陳剛第二天就哭著嚷著要換座位,小紅花也哄不住了。

裴川一直垂著眼睛。

余茜老師有些尷尬,安慰他道:「沒關係呢,我們裴川再換一個新朋友好不好?」

裴川的同桌變成了一個小女生,叫做許菲菲。

許菲菲同樣安靜,兩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相對無言的。

許菲菲不喜歡裴川,她不情不願地坐過來,發現裴川不喜歡別人動他東西。五歲的小男孩,臉上面無表情,安守一隅。他不會越界,卻會在許菲菲越過半邊桌子的時候,露出更加冷淡不善的表情。

然而也有好處的,比如說,許菲菲悄悄用他橡皮擦,小男孩只是忍了忍,沒說話。

有一天許菲菲在裴川桌子裡發現了一張五塊錢的紙幣。

五塊錢!對於許菲菲來說,她去年過年才收到了五毛錢。五塊錢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

學前班的木桌子互通,她想起小賣鋪的泡泡糖和零食,一下子把那張紙幣攥在了手裡。

裴川轉頭看她。

許菲菲忐忑極了,裴川沉默了一會兒,又轉過頭繼續翻書。許菲菲心臟狂跳,好半晌才平靜。

她突然發現,這個同桌冷漠孤僻,卻非常大方。許多事他都不會計較。

時間久了,哪怕是小孩子許菲菲,也敏.感地感受到,似乎有人能陪著裴川,他就可以容忍許多東西。

許菲菲還發現了一個秘密,裴川每天都帶了水杯,然而裡面的水他一口也沒喝。到了下午放學,裴川就會把裡面的水倒進水池,若無其事地坐上他爸爸的車子回家。

裴川家挺有錢,許菲菲心想。這一年c市有摩托車的人可太少啦,走在街上騎著這樣的車,會引得許多人看。

許菲菲聞到過那個杯子倒出來的水香甜的味道,一定加了果汁或者糖,只不過冬天裴川就不再帶水了。

來年夏天,蔣文娟又開始給兒子準備水。

大半年來,許菲菲用過裴川無數塊橡皮,拿過他削得整整齊齊的鉛筆,偶爾他書包裡還會出現糖果和紙幣。

許菲菲拿過他輪椅上掛著的水杯,擰開就喝了起來。

果然是兌好的果汁!她忍不住舔了舔酸酸甜甜的瓶口。

一向默不吭聲的裴川卻突然來搶杯子。

許菲菲懵了,她下意識攥緊不肯還給她,杯子裡的水灑出來,濺了她一臉。

全班都看了過來,然後不斷有「哈哈哈」的笑聲。許菲菲長相非常普通,因為家境不好,穿得也不好看,一頭枯又燥的頭髮,綁得鬆鬆垮垮的。她感冒了,鼻頭通紅,還掛著點鼻涕。嘴巴處有些黑乎乎的東西。

現在臉上濺了果汁,還被同學笑話了。許菲菲當場哇哇大哭,她生氣地把裴川的水杯扔了回去。

那個杯子砸在男孩的膝蓋上,果汁流了他一腿,從襠部到殘肢。

裴川臉色變了變,猛地推了許菲菲一把。許菲菲沒想到他力氣這麼大,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班上笑聲戛然而止。

有人去給老師告狀,裴川和許菲菲打起來了。

學前班另一個男老師鄭老師說:「小朋友們要和平相處,相互道了歉,你們就是依然好朋友。裴川,你是小男生,先給菲菲道個歉吧。」

五月的夏,他褲子上全是果汁的黏膩。裴川沉默著,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鄭老師不悅地看他一眼。

那天以後,裴川再沒有同桌。

上小學的時候,裴川也是一個人坐在背光的角落。

大家習慣了他的寡言和沒有存在感,班上也不會有人和他說話,直到期末裴川考了滿分第一。

大家都很驚訝。

班上唯一沒有及格的是陳虎,有人說:「你們是鄰居呢陳虎,你竟然考不贏一個沒有腿的人,你太傻了。」

陳虎漲紅了臉,悶聲道:「裴川他幼兒園尿褲子!」

「真的假的啊?」

李達也說:「真的!我們都看見了。」他還形容了一下。

一陣哄笑聲,裴川再沒了第一的光環。

他默不吭聲收拾好東西回家。

暑假時,裴川見到了那個住在對面的小妹妹。

他看著外面時,不經意低頭見到了她。

小區的孩子們在做遊戲,是很刺激的遊戲。叫做「追電」。人數分成兩部分,「正電派」的孩子要去追「負電派」的,追上打一下那個孩子就淘汰了。

男孩子們跑得飛快,因為貝瑤太小了,追人追不上,被追一下就被捉住。所以孩子們進入遊戲一溜煙跑遠,她就在小花圃旁看。

對上裴川的眼睛時,那雙水葡萄似的眼睛清澈又漂亮。

她捧著一個缺了口小蛋糕,紅潤潤的嘴角一點奶油,可是一點都不髒,小女娃肌膚奶白,有幾分憨憨的可愛。

小貝瑤突然衝他露了一個笑。

沒一會兒,他家的門被敲響了。

門外的聲音似乎也沾上了奶油香:「裴川哥哥,開開門。」

裴川沒有動。

她說:「我分你一半蛋糕,我們一起玩吧。」

裴川覺得諷刺。

這是兩個被嫌棄的人被迫玩在一起麼?

他沒有動,也不打算給她開門。她雖然……長得很可愛,但是他明白的,這世上的人就像許菲菲一樣,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和一個殘廢呆在一塊兒。

小貝瑤沒有覺得坐了冷板凳,她本就比別的孩子情感遲鈍些。

她甜甜地道:「今天瑤瑤生日哦,快樂分給你一半。」

蠢貨,他心想。

他甚至惡毒地想,女孩子都像許菲菲那樣自私又討厭。這個最熱的八月,就讓她在外面站著長長教訓,不要來惹他,他什麼都不會給她的。

最後裴川仍然是沒有給小貝瑤開這扇門,黃昏時她蹦蹦跳跳回家了,心無芥蒂。

晚上蔣文娟回來,驚奇地說:「小川,我們門口怎麼有顆水果糖?」

裴川怔了怔,許久沒有說話。

後來他漸漸知道,貝瑤並不是被嫌棄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歡她。

那年開始,每年貝瑤生日她都會來送一次蛋糕。

其實裴川知道這沒什麼特別的,小區的孩子她都會送,比如陳虎、方敏君、李達,一個不落下,只是一種例行儀式。

然而到底還是不一樣,只有他會懂。

方敏君送蛋糕就不會給他送的。

八歲這年冬天,c市下了一場大雪。

本來該過年了,蔣文娟怕兒子自閉,推他回去和其他小朋友玩。

裴川本覺得抗拒,他也知道他們會拒絕。

誰知陳虎轉了轉眼珠子,嘿嘿一笑同意了:「那你就和我們一起玩吧。」

裴川看著他們,瞳孔漆黑。

蔣文娟卻覺得很高興:「那謝謝你們了,小川,好好和小朋友們玩啊,有事叫媽媽。」

她去了不遠處的茶館。

一群孩子在外面玩雪,裴川身體僵硬,即便知道不太對勁,然而他內心依稀有點渴望。

這是過年,他也喜歡過年,不想一個人在家裡坐在輪椅上孤單地看電視。

陳虎臉頰胖乎乎的,暈了兩團高原紅。

他探頭探腦見蔣阿姨不在,雞賊一笑:「裴川,你要和我們玩兒也可以,我讓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

裴川皺眉。

「看見沒,我們在玩打雪仗。先分派,手心手背,一樣的就是一隊。然後對打。」

到底是男孩,裴川雖然不說話,可是也同意了。

幾個男孩對了個眼神,陳虎又拉過方敏君,在她耳邊說了什麼。

分派很快就出來了。

所有孩子都出的手心,只有裴川是手背向上。

下一刻,許多雪球往他砸過來。

孩子們歡呼著,冰涼的雪球在他身上炸開。裴川僵住身子,眼底隱約泛出了水光。他咬牙,有那麼一瞬,想把他們通通埋葬在雪地中。

一個紅色棉衣的小女孩從樓裡跑出來。

「陳虎——」她拉長了音調,顯得音色很甜軟,「你們在做什麼?」

「打雪仗啊。」陳虎說,「貝瑤,你來不來?」

貝瑤有些生氣:「他衣服裡進了雪,不許打他了。」

陳虎說:「你不來就算了,做什麼幫他,你想和他一邊嗎?」

寒雪碰到男孩滾燙的體溫,一瞬融化成了水。

他坐在輪椅上,不躲不閃,睫毛上都是雪花。貝瑤想起媽媽說,裴叔叔是大英雄,裴川也是小英雄。

小英雄為了人民的幸福,犧牲了自己的身體,不管什麼時候,他們都應該尊重他。

下一個雪球落下的時候,她穿得厚嘟嘟的小身板擋在裴川面前。

這年天地潔白,無關情愛,只是單純的本能。

她說:「不許丟了,他會冷。」

她自己就最怕冷了,以己度人,裴川哥哥現在肯定特別冷。

陳虎生氣地道:「哼貝瑤,你這個叛徒!你信不信我們也打你。」說完一個恐嚇的雪球砸了過去,砸在貝瑤棉褲上。

貝瑤氣鼓鼓的,也扔了一個回去:「你打我我會打回來的。」

這下可不得了,好多個雪球朝著貝瑤和裴川砸過來。

貝瑤雖然反擊,哪裡是他們的對手,被砸疼一下子就哭了。

方敏君說:「別鬧了,貝瑤哭了。」

男孩子們也慌了,女孩子哭多可怕啊。而且他們並不討厭貝瑤,雖然敏敏長得好看,可是小貝瑤很可愛又聽話,他們也不想把她弄哭。

孩子們都怕挨罵,一溜煙就散了。

陳虎悶聲悶氣大老遠說了句:「羞羞羞,愛哭鬼,不許去告狀!」

孩子們散了,去別的地方玩。

她小手抹著臉,一面拍自己身上的雪花。許久貝瑤轉過頭,裴川在看她。

他衣服濕了許多,面容卻平靜異常,彷彿被欺負的不是他。

她和他對望了一眼,抽噎著擦乾淨淚。

半晌傾身給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

「愛哭鬼」長睫上落了雪花兒,身上帶著牛奶味,她說:「裴川哥哥,我去給你喊媽媽,你快回家吧。」

裴川不言不語,握住她手腕丟開,不許她碰自己。

你和他們都是一夥兒的。

小姑娘眨眨眼,沒有生氣難過,衝他揮揮手,找蔣文娟去了。

回來的時候,蔣文娟牽著小姑娘的手回來找兒子。

漫天風雪中,她像個雪娃娃似的,頭上兩個粉色的小花苞兒,貝瑤沒再哭了。

蔣文娟說:「你的巧克力呢小川,分給瑤瑤一點。」

裴川沉默著給了一塊,小姑娘搖搖頭,說話時牙漏風,軟乎乎的:「不用不用,謝謝蔣阿姨,謝謝裴川哥哥。」

她飛快地跑回家了。

裴川收回手,緊握那塊她沒要的巧克力。

莫名就有些不悅。

裴川四年級的時候,得知自己可以安假肢了。

在這個年代,假肢的技術還並不完善,然而對於快十歲又早慧的男孩子來說,裴川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可以站起來,不用坐在輪椅上,他可以自己走路上學放學,褲管中也不會再空空蕩蕩。

安好假肢的那個假期,裴川難得有了些緊張。

他已經太久太久不記得走路是種什麼滋味了。

然而他才站起來,就猛然往前倒。

蔣文娟扶住他:「別急別急,我們慢慢來。」

很痛。真的特別痛。

假肢和殘肢磨合的部位,每一次重壓,就像是把骨頭和血肉重新擠壓。

他掌握不了重心,站都站不穩。

蔣文娟只好讓他扶著欄杆自己練習。

一遍又一遍,從清晨到黃昏,他像個學步的幼兒,艱難又充滿希望地練習。

蔣文娟遠遠看著,摀住了嘴,眼裡帶著淚。

終於裴川習慣了這樣的疼痛,也漸漸能找準重心。

四年級開學,他挺直脊背,像個穿上鎧甲的戰士,悄悄握緊拳頭去了教室。

那一刻同學們的眼神驚歎不可思議。

裴川聽見他們小聲議論:「他小腿不是沒了嗎?現在怎麼能走路了。」

「太神奇了,他做了什麼?」

然而在班上裴川並沒有朋友,同學們雖然好奇,可是也沒有來問他。

裴川每天上學放學,都會等他們走完了自己再慢慢地走回去。

畢竟才學著適應,他走路的姿勢還有些怪異,如果走得快了,會特別彆扭。

直到裴川被丁文祥攔住,裴川聽說過六年級的丁文祥。

這個壞學生今年十三歲了,在念六年級。

據說丁文祥小時候在農村,有一根手指被閘豬草的閘刀斬斷了。

丁文祥想知道同樣斷掉的東西,接成假的是什麼樣子的。

「把他按住!小野種,還敢推我。」

幾個男孩子一湧而上,十月的天空下著雨,裴川的臉頰被按在泥水裡。

低年級的同學們一個個膽戰心驚地站在小路遠處,遙遙看過來。

裴川聞到了泥土的腥臭味,雨水打在他的頭髮和臉頰上。

他瘋狂地掙扎起來:「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然而他尚且不是少年,哪能掙得開幾個大孩子的束縛。

天幕灰沉。

丁文祥脫了他的鞋子,又把裴川的褲腿捲了起來。

假肢赤.裸裸地暴露在眾人面前,十分僵硬虛假的顏色,和人體柔軟的皮膚一下子就能看出差別。

十月的雨可真是涼啊。

裴川半邊臉在泥水中,不住地顫抖著。

裴川瞳孔漆黑,裡面一片死寂。

他微微抬眼,就看見了遠處走過來的貝瑤。

她也長大了些,身後的小熊貓一晃一晃,和向彤彤手挽著手。

兩個女孩子沒想到會看到眼前這一幕,都頓住腳步呆住了。向彤彤小聲說:「那個假的腿好嚇人啊。」

他在泥濘裡,漆黑的眼睛看著貝瑤,慢慢沉寂下去。

裴川閉上眼,他不再掙扎了。

離得遠,他並不能看清那一刻貝瑤是什麼樣的目光。

然而內心曾經柔軟又奇怪的種子,還懵懂得未生根發芽,就被無盡的羞恥心扼殺在了極寒中。

不知道多久,有人大喊一聲:「門衛叔叔來了!」

四十歲的門衛大叔揮著手上的收縮棒,捉住幾個男孩:「你們這些欺負人的學生,今天通通不要走。賠償道歉,還有接受學校懲罰。」

門衛叔叔扶起來裴川,給他把褲子放下去。

那幾個孩子趁這個功夫,一溜煙跑了。門衛生氣地去追,裴川冷冷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就像看著一場鬧劇。

他環視了一圈,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天幕下著雨,裴川半邊臉沾著泥水,面無表情。

等他走了許久,向彤彤才悄悄探出頭,看著低落的貝瑤,她說:「瑤瑤,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是事情都發生了,我們又打不過丁文祥,只有找門衛來幫忙。」

許久,貝瑤才說:「嗯,這件事不要提了。」

長大了,她也明白人有自尊心,畢竟是認識的人,裴川肯定不想她看到。

如今裴川哥哥也喊不出口了。

貝瑤心中有些難過,然而這年她還不到十歲,涉世未深,這時候的心情,最後想起來,也只是一段不好的過往。

那天以後,裴川拒絕穿戴假肢。

蔣文娟卻不能接受:「我們家用了一大半錢給你安假肢,你現在說不戴了,難不成要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然而男孩像只被逼到絕境的孤狼,手指捏緊泛白,始終不肯妥協。

假肢最後被鎖在了箱子裡。

裴川六年級的時候,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初二的丁文祥,被黑.社會的人砍斷了雙手。

班上傳得紛紛揚揚,裴川冷冷勾了勾唇。

離當初那件事過去兩年了,誰也不會想到這件事會和一個六年級的小少年有關。

沒過幾天,或許是他做壞事的報應,裴浩斌和蔣文娟離婚了。

當初羨煞旁人的兩夫妻,離婚竟然是靜默無聲的。

貌似和平,又似乎含了無數探究不得的暴風雨。

蔣文娟默默地離開了他們的生活。

裴川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他推著輪椅要去找母親,裴浩斌第一次歇斯底里:「你想去哪裡找她?她現在有新家有男人!你找得回來嗎?你以為她是想看見我還是想看見你!」

明明四月是春天了,裴川卻覺得無盡的冷。

裴浩斌緩了緩,半晌抹了把臉:「對不起,爸爸不該說這種話。」

「沒關係。」裴川垂下眼瞼,許久自己回了房間。

清明節的時候,裴浩斌沒來接裴川,蔣文娟也離開了裴川的生活。

一場大雨突如其來,所有孩子都要麼被提前送了傘,要麼被接回家了。

裴川望著雨幕,想起了小時候那場冰雹。小朋友們都被家長接走了,他不願意離開,執拗地要等母親,最後老師只能無奈地陪他在幼兒園等了一.夜。

似乎從最初,到後來,似乎什麼都沒變,人長大了。

正直、善良、大方,沒有帶來一點好運和改變。他驅動著輪椅,有種撕裂天地的恨意。

五年級那邊,雨中跑過來一個小身影。

裴川抬起頭冷冷看著她的時候。

貝瑤撐起傘,舉在了他頭頂。

天幕下,她只有一把傘。

雷聲轟鳴,那時候貝瑤其實並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

她憂心地看著糟糕的天氣,小半邊肩膀被淋濕了。

如果這個人不是她鄰居家的小哥哥,如果他爸媽沒有在這時候離婚,貝瑤是不會跑過來的。畢竟誰也不喜歡熱臉貼冷屁.股,她和他還並不熟。

從小時候到現在,裴川都對她沒有好臉色。他不喜歡自己,貝瑤為了避免尷尬,也一般不會和他往來。

然而這麼多年,對裴川最初的印象就是母親口中的他。這是個小英雄,用一雙.腿換來了無數家庭和美。

英雄不該被世界拋棄,應該被敬重。可是似乎大家都忘了他的失去。

她護著傘下的小少年:「我們回家吧,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