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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如墜冰窖

柏正到醫院,才發現他找不到喻嗔。

掛號並非他想查就查,他第一個想到柏天寇,然而柏正皺了皺眉,最後打電話給徐學民。

「徐叔,幫我在市醫院找個人。」

徐學民接到他電話很興奮,他原本是屬於柏正的私人管家,但是這些年柏正在外面野慣了,從來不准徐學民過問他的事。別說主動打電話,徐學民的人往他面前湊,不被暴揍一頓就算好了。

儀夫人不會管柏正活成什麼樣,柏天寇管不住他。徐學民只是個管家,作為柏正出生時就被指定來照顧柏正的人,柏少就算要去捅天,徐學民也恨不得讓人給他搬個梯子。

柏正這是第一次打電話給他,徐學民激動地快要吐字不清。

「柏少,您等等,馬上。」

等待的過程中,徐學民忍不住絮絮叨叨:「您什麼時候回去看看柏總和儀夫人,不要怪我多嘴,您之前半年都沒回家……」

柏正聽得煩:「你的人效率這麼低?全是吃白飯的嗎!」

其實才過去三分鐘,但是徐學民知道他脾氣炸,徐學民平和恭敬地說:「您不要急,馬上就好。」

果然,不一會兒,徐學民說:「在呼吸內科,挨著住院部那棟樓,您上三樓,306。她在打點滴。」

下一秒,柏正直接掛了電話,對接觸徐學民的反感溢於言表。

徐學民卻一點也不生氣,還樂滋滋的。他忍不住想,喻嗔,這名字一聽就是個小姑娘,徐叔歡喜又惆悵。

柏家沒人疼的唯一繼承人終於長大了。

還懂了些情滋味兒。

柏正走到306,一眼就看見熟睡的少女。

她長長的睫毛垂在下眼瞼上,呼吸聲輕輕的。白皙的手背紮著針,隱約可見淺青色的血管。

而先前柏正看見的少年已經不見人影。他的一腔難受和火氣都還沒發出來,就像平白又被人澆了一捧涼水。

柏正肆意慣了,上前兩步,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喻嗔上午來十五班演講的表現。

落寞又安靜,像個陌生人。那黯淡的目光,他想起一回難受一回。這姑娘再傻,估計也被他欺負狠了。

他意識到,他並非單純只是想來看看她。他更想看她笑,那種情不自禁沾上光亮的笑容。

成,算他欠這小討債鬼的。

柏正退出她病房,下了樓。他循著記憶,找到昨晚丁梓妍那個病房,裡面有個護士在記錄數據。

柏正問她:「你看見過扔在那個垃圾桶裡的琉璃獎盃嗎?」

護士說:「這個我不清楚,你可以問問打掃的阿姨,諾,阿姨在那兒。」

真麻煩。

柏正耐住性子,又問了一遍清潔工阿姨。

清潔工阿姨邊拖地邊說:「早倒咯,醫院每天早上清掃垃圾。那個什麼獎盃我看見過,都碎成那樣了,你找它幹什麼咧?」

柏正皺眉:「倒哪裡了?」

「醫院後面垃圾庫,有垃圾車來收走,現在車子都應該來了。」

柏正轉身就跑,他過去,一輛垃圾車果然要開走了。

他敲敲司機車窗:「等下,我找個東西。」

司機不耐煩地揮揮手:「都裝車了,不是貴重物品,就不要了吧,那麼臭。」

你以為老子喜歡翻垃圾!

柏正懶得和他解釋,從自己錢包抽了一沓錢,從車窗塞給司機:「卸貨!」

司機看著一沓紅票子,乖乖啊!這麼厚一沓,都抵得上他一個月工資了,他二話不說卸了貨。

司機告訴他:「你得找快點,我要在規定時間把垃圾裝走。」

柏正長腿一跨邁進垃圾堆裡。

說實在的,雖然這裡並不處理醫學垃圾,但生活垃圾更髒,光聞著就一股作嘔的味道。

柏正沉著臉,在裡面翻翻找找。

司機忍不住好奇,到底多貴重?花這麼多錢來翻垃圾。

有錢人的世界他真不能理解。

柏正蹲垃圾堆裡翻了許久,終於在中間最下面找到了三塊獎盃碎片。

瑰色的夕陽下,它們被割裂的地方亮晶晶的。

他試著拼了拼,裂痕就不說了,主要還碎了許多玻璃渣,看起來並不完整。

扔的時候沒覺得心疼,拼不好竟然覺得慌。

柏正低咒一聲,揣起它們往外走。

*

輸液的袋子還剩一小半,喻嗔睡醒睜開眼睛。

喻燃已經離開了,他是個死板且認死理的人,醫生說喻嗔輸了液會退燒,他就走了。

畢竟兄妹倆心裡都清楚,喻燃不會照顧人,他連他自己的身體都不在意。兩個人一起在家裡待著,不如輸完液回學校。

映入喻嗔眼睛裡的,首先是窗外一片瑰色的天。

夕陽把天空染得成淺淺的橘紅色,實在好看。她目不轉睛看了窗外許久,才意識床尾坐了個人。

脖子上冰藍色刺青的少年翹腿坐著,目光落在她身上。

喻嗔看見柏正,遲緩地眨眨眼,隨後發現不是夢,嚇得坐了起來。

她四處看看,發現這還是醫院。她都怕自己又主動做了什麼惹他討厭的事,卻不自知。

柏正見少女不可置信的模樣,忍不住彎了彎唇:「你那什麼眼神啊喻嗔?」

喻嗔便不敢看他,低頭看自己紮著針的手。

柏正看見她反應,心裡被刺了一下似的。

他實在受不了,乾脆起身,兩步走過去,把獎盃塞在她完好那隻手中:「給你。」

喻嗔猝不及防,看著掌心裡的獎盃,它被人笨拙地用白膠粘好,半點兒也看不出原本的光鮮漂亮,勉強算得上完整。

她抬起眼睛,帶著幾分心慌,不解地看著柏正。

少女眼睛在夕陽下清透極了,柏正從前也沒覺得T市一旦在傍晚有太陽,會這樣溫柔。

他對上她眼睛,忍不住開口:「還嫌棄丑啊你,大不了下次給你個完整的行不行?」

喻嗔搖搖頭,說:「我沒有嫌棄。」

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變得好奇怪,她甚至怕這是他新一輪惡整她的辦法。

喻嗔把獎盃往他面前推了推:「我看完了,還給你。」

柏正嘴角的笑淡了淡。

「喻嗔,你在生氣是不是?昨晚的事……」柏正說,「你想怎麼樣你自己說吧。」

喻嗔愣了愣:「不是的,我知道昨晚丁梓妍受傷了,你帶她去看病。」

柏正看著她,她表情真摯,不像是在說謊。

他皺眉,真沒生氣?

那為什麼……看見他都不親暱愛笑了。

柏正說:「你真不生氣的話,對我笑笑。」

喻嗔:「……」她看他好一會兒,有些歉疚,小聲說,「我笑不出來。」

她不生氣,是因為柏正是她恩人,從某方面來說,報恩是她心甘情願的事情。從小奶奶就教她,人不能忘本。她不能因為這些事,否認柏正為她做過的大事。

如果因為受了委屈,輕易就把恩情變成埋怨,這並不正確。

柏正有些焦躁。

找不到原因,但人家確實又不生氣。一種無形的距離感終於讓他覺察出不對勁。

喻嗔提起丁梓妍,竟然半點兒波瀾都沒有。

這傻姑娘不是喜歡他喜歡得天崩地裂,什麼都能忍受嗎?怎麼他帶丁梓妍離開,丟下她,她還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

一種難言的心慌,讓他忍不住問:「你沒脾氣的啊?」

喻嗔心想,他問的這個問題像話嗎?人怎麼會沒有脾氣呢。

要是她和他毫無關係,以他的討厭和惡劣程度,她簡直想把他打一頓。

這時候護士走進來,給喻嗔拔針頭。

柏正問話被人打斷,心裡燒的那團火不上不下。

他陰鬱站在門邊看護士忙碌,又看看那個他從垃圾堆裡刨出來,被她放在一邊的獎盃。

柏正心裡生出一個荒誕的想法。

她會不會根本就對他……

下一刻,他狠狠否決,不可能!這個想法他甚至不敢在腦海裡過完。她不喜歡他,那她喜歡誰?

下午那個冷冰冰的小白臉麼?

護士已經取下針頭,讓喻嗔用棉簽按住,護士繼續去其他病人那裡忙了。

喻嗔感覺自己好了很多,輸了液燒也退了,現在已經可以回學校。

她下床,看見臉色難看的柏正。喻嗔雖然不明白他今天為什麼這麼奇怪,但出於禮貌,她說:「我回學校了,柏正,謝謝你來看我。」

柏正心裡有很多個問題,但出口卻變成了:「我送你回去。」

喻嗔想起先前他不許自己挨著他,心生退卻。

她精神不太好,實在沒辦法陪著他折騰。她遲疑地說:「我可以坐公交車回去,醫院有直達學校的車。」

柏正也想起了那件事。

他看著小姑娘心有餘悸的樣子,說:「等著。」他出去給喬輝打電話,「過來市醫院幫我騎車回去。」

掛了電話,柏正給喻嗔說:「不騎車,帶你打車回去。」

他說到做到,兩個人走出醫院,柏正抬手攔了輛車。

「上來啊。」

喻嗔坐上去,柏正嘴角這才忍不住帶上些笑意。

司機很快開到校門口。

這個點學校晚自習還沒開始,校園裡到處都是鬧哄哄的人群。喻嗔全身乏力,依舊得回寢室休息。

柏正忍了一路,見她要回去了,他終於伸手攔住她。

「喻嗔。」

喻嗔抬眸,望著他。

「問你幾個問題,老老實實回答,不許說謊知不知道?」

這個並不難,比他以前的要求簡單多了。喻嗔點頭:「好。」

『你喜不喜歡我』這幾個字,在他喉嚨裡過了一遍,最後變成低低一聲操。

他表情乾脆兇惡起來:「帶你去醫院的是誰?」

喻嗔說:「我哥哥。」

柏正聞言挑眉,忍不住笑了:「親哥啊?」

喻嗔點頭。

柏正嘴角上揚:「成吧。」算你乖。

喻嗔見他問完:「那我可以回去了嗎?」

「回去吧。」柏少大發慈悲。

喻嗔穿過林蔭小路,還沒走幾步,卻又被人拽住胳膊。她回頭,還是沒完沒了的柏正。

喻嗔詢問地看他,他聲線依舊是惡龍式暴躁:「昨天的事情,對不起,我保證以後不會發生第二回 了好不好?」

喻嗔沒想到他會道歉,她實在驚訝,畢竟柏正焦躁且高傲,像條霸王龍。

他道歉,那麼她自然不會和恩人計較。喻嗔嘴角總算帶上淺淺的笑意:「沒關係。」

那笑容溫和又乖,是熟悉的模樣。

柏正也總算笑了。

操,小姑娘,還真聽他道歉才會笑。但柏正這回竟然一點也不覺得丟臉,頓了頓,又問道:「退燒了沒?」

儘管她再也不敢輕易被柏正感動,但喻嗔還是回答他:「已經好很多了。」

「好很多是好多少?」少年嗓音帶著幾分笑,「我看看好不好?」

或許是女孩子天生的警惕性,讓喻嗔覺得奇奇怪怪,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然而少年輕易把她捉回來,扶住她肩膀,低頭抵住她額頭。

她有幾分慌亂,抬眸看見少年黑色的眼睛。

喻嗔終於明白了哪裡不對勁。

在遇見柏正之前,她在故鄉過得很快樂,老師喜歡她,同學們喜歡她。而且這個情竇初開的年紀,即便小鎮的男孩子再淳樸害羞,她也總能收到零散一些情書。

她的過去,都算是女神劇本了。

那些或炙熱、或憧憬的眼睛,卻竟然都不及此刻少年眼中半分濃重。

她能感受到,他額上溫度以及呼吸,比她這個病人還高。這真是讓人心慌的一個發現,喻嗔抵抗他手臂的手指都快僵硬了。

不是吧。

恩人他……

可她真的,除卻他唯一一個身份閃光點,她甚至稱得上討厭他。

少年懷裡溫熱寬闊,有那麼一刻,喻嗔有種他想擁抱自己的錯覺。

喻嗔終於忍不住,直接對他講:「柏正!你不要誤會,我先前不是追求你,我一開始就說過,我很感謝你救了我。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我一定會盡力。」

柏正眼裡的笑意一點點散去。

他終於沒法自己騙自己,身體也僵硬起來。

他剛剛還在想,但凡這姑娘心裡真有他,他靠這樣近,她臉頰一定會紅透。

然而,瞧瞧,他聽見了什麼。他不敢問的問題,就這樣被她直接說出了答案。他還什麼都沒做呢,她竟然就排斥成這樣。

她這些話輕飄飄的,彷彿沒有一點重量,卻猛然讓他感覺到了銳不可當的痛。

柏正鬆開她,一字一頓:「因為我救了你?」

喻嗔有幾分害怕他此刻表情。

卻依舊只能點頭。

比起被他喜歡,被他討厭好像都不算什麼了。

柏正似乎笑了一下,只不過那笑完全沒有溫度,他若無其事般問:「我什麼時候救了你?」

喻嗔說:「半年前,在災區。你那時候是志願者,我家鄉地震了。鎮長伯伯說過,登記的人是你,對嗎?」

不、不是他。

他沒有救出一個少女的記憶。

柏正低頭看她,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滋味叫如墜冰窖,渾身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