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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他……他也成為過去了

那隻手沒能擰斷行止真人的脖子。

現在河蚌正將它攤在掌心裡,仔細端詳。淳於臨的聲音莫名便淡去了陰邪:「陛下在看什麼?」

河蚌輕輕撫摸那掌心間蔓延開來的紋路,許久才輕輕道:「我在悲傷。這一雙手,我用了三百多年來教它修煉熾陽訣,找了東海最博學的先生教它習字,它會做整個海域最美味的飯菜。」她的目光終於從那五指之間交纏的紋路上收回,「而你卻用它掏出不足月的胎兒、挖出別人的心肺,擰斷別人的頸脖。」

淳於臨輕聲歎息,他歎氣的時候彷彿朱陽都失去了光彩,隨他心意而陰晴:「陛下還沉湎於過去,可是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

河蚌靜靜放開他的手,卻趁著這個機會不著痕跡地隔開了行止真人:「你的力量,終於足以對抗道宗了麼?」

淳於臨語聲含笑:「道宗不過是群鼠輩,有何可懼?不過陛下貴人之軀,當遠離才是。」

河蚌也笑了一聲:「如果我不讓你殺他,你我今日要在這裡動手嗎?」

淳於臨略帶無奈地彎了彎嘴角:「陛下實在不應該插手這些。但是既然這是陛下的意思,我自然也只能遵從。」

他居然真的轉身離開,玉骨輕聲喚了一句:「師父。」

他回眸一笑,容光皎皎、風情萬種。

他走之後,河蚌望定玉骨,突然低聲道:「追上去,告訴它本朝龍脈就在御花園之下,地牢之後。」

玉骨驚疑不定,她開始有了和當初那條假冒她的三眼蛇同樣的困惑——主人,咱們到底是跟誰一夥的?!

但河蚌的話她不敢違逆,當下便追了上去。

密室裡只剩下兩個人,行止真人回過神來,聲音也已歸於平靜:「海皇怎會知道我是借氣而化的鳴蛇?」

河蚌在他的蒲團上坐下來:「你破綻很多呀,每次抓鳴蛇你都磨磨蹭蹭、莊少衾和淳於臨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條三眼蛇都抓不到。」

行止真人瞳孔微縮:「就是從這些,你就確定我是鳴蛇?」

「哦,那倒不是。」河蚌搖頭,露了個近乎猥瑣的笑臉,「鳴蛇和我簽定神魔契約的時候,我用懷夢草隨手翻了翻,看到你和它的契約了,而且也沒有生效日期。」

……

玉骨回轉,本在余悲之中,聞言差點跌倒——難怪這貨在山裡被困了幾千年……粗心大意害死蛇呀……

河蚌的午飯本來是浴陽真人要請客的,好歹河蚌救了他師兄麼。河蚌高高興興地在桌前等了一刻鐘,到菜上齊她一看,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哇哇大哭:「嗚嗚嗚,我要回那個什麼菜園子!行止你這個吝嗇鬼、臭鳴蛇!我要跟知觀告發你!把你燉了!喝你的蛇膽……嗚嗚嗚……」

浴陽真人急得抓耳撓腮,怎麼哄都哄不住,最後還是玉骨掏出兩個炸雞翅哄著:「好了好了,我們先回去,那邊肯定有好吃的。」

浴陽真人還不知道錯在哪裡,玉骨將化為原形的大灰河抱在懷裡,也不知道該不該笑:「呃……我家主人不吃素的。」

待一人一蚌回到羊踏菜園,葉甜和容塵子一行人已經等待許久了。容塵子接過河蚌,也是不解:「去了何處?」

他心知同心砂能探知她的去向,只以為她又貪玩閒逛,也沒追究。那邊河蚌十分著急,在殼裡悶聲喊:「玉骨快去拿碗!」

玉骨遞碗過去,就見她從殼裡裝了羊肉串、煎餅果子、花生糖,甚至還有一塊切糕!!看得玉骨大驚失色:「我……我只是抱您從街頭走過來而已啊……」

葉甜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在河蚌殼上:「不許偷東西,賊蚌!」

一頓飯罷,容塵子本來打算帶河蚌出去玩,但河蚌今日又是風傳又是水遁,這時候已經很累了,好不容易吃飽了,她就想睡。莊少衾還在為文大人之死煩心,這時候也不放心容塵子等人離遠,自然將他們安置在自己國都的私宅裡。

他的宅子比起一般權臣少了許多浮華,只是設陣無數,都是閒來研究的試驗品,成功的他還能撤去,留下這無數的失敗品,本領越高超的人越走不出去——失敗品嘛,誰知道陣眼在哪裡。

一行人飛簷走壁,跟作賊似的來到後院,容塵子和河蚌自然是一間房,玉骨本習慣了睡前給河蚌刷刷殼的,結果被葉甜叫住,葉甜想得周到:「他二人久未相處,這類事……就交給師哥吧。」

玉骨作人時雖待字閨中未曾嫁人,這類事卻也略懂一二,頓時羞紅了臉。

容塵子給河蚌刷完殼,見她睡得香,也不擾她,逕自躺下來閉目養神。河蚌睡醒過來,左右轉了轉小腦袋,見容塵子睡在身邊,不由就生了玩心。她又軟又嫩的小手在容塵子身上一陣亂摸。

容塵子也由著她鬧,逕自閉目不動不語。她摸著摸著就更不像話,往緊要的地方進軍,容塵子身上漸漸繃緊。

這河蚌跟容塵子在一起之後,數度嘗歡。但容塵子是個保守之人,即使在榻上也是中規中矩,且多在暗中行事,平日裡讓河蚌接觸的人、事、物又十分純潔,導致河蚌半懂不懂,至今仍對天道的啟示怨念至深,令天道含冤莫白。

這會兒她覺得容塵子睡著了,不免就要去看看那個老在她面前逞威風的東西。她小手碰得一碰,又被燙了一般縮回,小臉上滿是得意。容塵子何嘗受過這般刺激,有心握住她搗蛋的手,又見她正玩得開心,不免有些猶豫。不想她得寸近尺,居然要動嘴!

容塵子握住她的雙肩,一把將她拎上來靠在胸口:「別胡鬧。」

河蚌嘟著嘴:「古板的老道士。」

說完,她又俯在他胸口貓兒一樣亂舔,容塵子將她拎到身下壓得扁扁的,鼻息漸重:「老道士又古板又守舊,玩不了太刺激的東西。」他輕吻河蚌的鼻尖,動作溫柔,「所以你要乖乖的,不要嚇到老道士。」

「可是人家很想你。」河蚌攬著他的脖子舔得歡,舔著舔著眼淚就下來,「人家每天都想你。」

「嗯。」容塵子伸手拭淨她眼角的水光,劃破食指,將傷處餵進她嘴裡,許久才道:「我知道。」

那鮮美的滋味在唇齒之間繚繞不去,河蚌吮著吮著就困了:「那我們睡了嗎?」

容塵子低聲道:「半個時辰之後再睡。」

河蚌已經很嗑睡了:「做什麼?」

容塵子語聲淡然,面上卻現了一絲緋紅:「做一些……不是很激烈,但又能讓老道士……和小妖怪都喜歡的事……」

次日清晨,天色尚早,突然有人敲門:「知觀?海皇陛下?」

容塵子聽出乃行止真人的聲音,忙整好衣冠,起身相迎。開門之後,行止真人卻面帶難色:「知觀,我有一不情之請……」他頓了一頓,似乎下定決心,「我有一事,想單獨同海皇陛下商量。」

容塵子雖是不解,然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真人,此時天色尚早,她一向貪睡的……」

行止真人卻又哪裡等得及:「知觀,人命關天。」

容塵子只得將他讓進屋子裡,河蚌在榻上熟睡,羅帳低垂,行止真人止步榻前,難掩焦急:「陛下?海皇陛下?」

河蚌本來就是要睡很久的,何況昨夜本就累壞了,這時候有人在耳邊聒噪不休,她睡不好,不由就嗚嗚嗚一陣假哭。

容塵子忙將行止真人領出去:「她……孩子心性,若睡不好,定然要鬧個不休,再過一個時辰,等她睡醒吧。真人所指究竟何人?若真有性命之憂,不如先將他接過來,此處我等俱在,保其性命無虞當不難。」

行止真人猶豫半晌,終於從衣袖中取出一份名單:「知觀可否將這些人接到此處,但請先什麼都不要問。」

容塵子接過那份名單,果然也未多問,立刻去尋莊少衾。

河蚌一直睡到辰時,玉骨早已經等了多時了,她一醒便進來替她洗了手、臉,又餵了一蠱煲得濃濃的骨頭湯。

河蚌這才慢悠悠地走出去。

行止真人同河蚌接觸實在不多,不知她心性,這時候有把柄在她手上,也只得忍著她的傲慢無禮,好言道:「陛下,當年我鳴蛇一族確有許多流落世間,他們也只是想安分作人,並無任何害人之意。但如今主人脫困,對當年不肯破它封印的族人憤慨至極、肆意殘殺。陛下……」他神色肅然,突然就欲下跪,「我對道宗亦非有意相瞞,只是道宗對鳴蛇一族十分不齒,我若說出真相,只怕他們早晚必除之,反倒害了同族性命。求陛下搭救我族。」

河蚌讓他跪著,沒有絲毫相扶的意思:「你們的主人都已瘋魔,我如何搭救?」

行止真人咬牙:「如今於琰真人已生退意,道門牛耳執於知觀之手,還請陛下轉達吾意,鳴蛇一族感激不盡。」

河蚌的笑容突然變得很奇怪:「行止,鳴蛇一族需要的不是道門。」行止真人愕然相望,河蚌傾身在他耳際輕聲道,「你們需要一個王。」

行止真人眸露痛苦之色,許多年前鳴蛇一族便在那兩條蛇王的統治之下,它們殘暴嗜殺,終被正義之士封於長崗山下永恆之境。大部分鳴蛇在那一場浩劫中死去,少部分不肯聽其指揮,趁機逃脫,

如今,鳴蛇一族早就沒有王了。

河蚌深深凝視他,彷彿看進了他的心裡:「鳴蛇一族的王,很快就將誕生。」

行止真人語帶試探:「天道中……透露了?」

河蚌只是笑,不再言語。

雖不知行止真人為何突然讓他們保護名單上的人,但莊少衾還是將這些人都接到了一處,約摸一百六十餘人,有經商的、入朝為官的、甚至還有種地的。

莊少衾也十分無奈:「真人,您至少告訴我一個原由吧,不然突然接這麼多人過來……」

行止真人欲言又止,最後只得一揖到底:「國師,行止有不能說的難處,請國師見諒。」

一日無事,夜間,餐桌之上,河蚌吃著肥嫩的水煮蝦,玉骨正幫她剝蝦殼。容塵子等人還在想著文大人的事。葉甜調查了文大人一家,其家人表示文大人性格溫和,平日裡少有仇家。且近日也沒有性格大變的異常反應,臨死前一刻鐘還有家奴進去送過茶水,那時候他正在房裡看書。

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莫非文大人一直就是條三眼蛇?」

行止真人一直端坐不語,他也不知為何河蚌一直不告訴諸人情況,這時候也只有沉默。如今諸人也理不出頭緒,除了文大人莫名身死的屍首,沒有任何線索——兇手是誰?目的何在?文大人為何竟是條三眼蛇?

河蚌卻是不管這些的,她吃得飽飽的,自然就要美美地睡上一覺。

所以容塵子回到房間時,她已經睡著了。八月盛夏,即使夜間天氣也很炎熱,饒是玉骨給她備了冰枕,她額際仍是微微出汗。容塵子不由取了扇子替她扇風,她睡得朦朦朧朧,覺得容塵子這邊涼快,不由就滾過來,貓兒一般蜷在他身邊,繼續睡。

容塵子輕撫她微涼的長髮,突然明白為何妻子又稱作嬌妻。

次日一早,河蚌是被一陣嗩吶聲吵醒的——外面文大人出殯。雖然他的屍身被帶入皇宮了,但家人仍是將他的遺物放在棺材裡先行安葬。河蚌站在門口,見棺材從面前抬過去,文大人生前人緣不錯,這時候哭喪的人也多。

放眼一望,整條大街都是白色的紙幡,令路人也不由生出幾分哀色。容塵子和莊少衾等人也在路邊駐足,見河蚌出來,容塵子將她攬到身邊。

河蚌難得安靜地望著悲痛欲絕的送葬人群,突然她踮起腳尖歪著腦袋看容塵子:「知觀,如果你死了,會給我留遺產的吧?」

容塵子:……

回到宅子,玉骨張羅了早飯,莊少衾暗暗遞給容塵子一個孔雀石的胭脂盒,做工精巧細緻:「貢品,很難得的。」

容塵子挑眉:「何為?」

莊少衾搖頭:「當然是討好美人,難道師兄你我還能留下來偷擦不成?」

容塵子倒是明白過來:「她就在席間,你直接送她便是。」

莊少衾一臉歎服:「師兄,你到底是如何得美人芳心的?給你做個順水人情而已。」

容塵子將粉盒納入袖中,卻只是淡淡道:「她孩子心性,也不喜胭脂水粉。此物我當轉贈。」

莊少衾撫額——這天下,美人都瞎了……

正自不平,突然有道童來報:「國師,聖上請您速速入宮。」

莊少衾微微皺眉:「何事?」

「傳旨的公公說……聖上夜夢不祥。」道童垂著頭低聲道,莊少衾了然:「師兄,行止真人,你等都隨我一併見駕吧。」

那河蚌卻大為不滿:「我呢?還有我我我!」

莊少衾頗為無奈,只得看容塵子,容塵子有什麼辦法,只得叮囑她:「皇宮不比別處,不許胡鬧。」

河蚌這才高興起來,攬著容塵子的脖子狠狠親了他下巴一口:「格老子的,人家什麼時候胡鬧過!」

幾人入得宮中,聖上沉迷道術,住在清虛宮,皇宮的建築也是以日月星辰環繞拱衛紫薇星座,以示皇權至上。

因聖上慕道,宮中嬪妃也多奉道,日日著道袍,持拂塵,襯得皇宮比道觀更像道觀,看得河蚌大失所望。

行過迴廊,穿過花林,皇帝在一處六角小亭裡看書,旁邊有兩位素顏宮妃作伴,亭外琴師撫琴,襯得這皇宮內苑如同世外清靜之地。

莊少衾領著諸人行禮拜見,河蚌轉著小腦袋左右觀望,隻馬馬虎虎行了個禮。好在聖上也沒怪罪,只令諸人進到亭中:「國師,各位仙師,朕昨日偶得一夢,見群蟻噬蛇,而蛇漸體衰,醒來後心中一直不安,遂召汝等前來。」

莊少衾還未開口,那河蚌卻已經蹦噠到亭邊坐下了:「蛇乃龍之象,群蟻噬蛇,定是國本不安,龍氣流失之兆。」

她語聲又嬌又脆,那靜坐看書的聖上這時候方注意到這群道長之間還跟了個活蹦亂跳的河蚌,他雖喜清靜,然對她倒也算和藹:「你是何人?」

莊少衾趕忙將河蚌揪下來,葉甜幫著解圍,不免又將這河蚌吹噓了一通:「回皇上,她是貧道摯友,擅占卜、解夢,法術通天,只是長居靈山,難免失之禮儀,還請皇上萬勿見怪。」

她雖然不如其他人謹小慎微,一臉笑容還是向日葵般燦爛可愛。皇帝也不與之計較:「那麼她所言當真?此夢當真是龍氣流失之兆?」

莊少衾心中也是暗自嘀咕:「皇上乃天人下凡,既作此夢,定是神托。待貧道前往龍脈一觀,查明原因,再稟告聖上。」

皇帝略略點頭,河蚌聽不慣這些委以虛蛇的話,伸手就想去拿桌上的果子。莊少衾忙一巴掌拍下她的手,她小嘴兒頓時翹得老高。皇帝微微一笑,伸手取了串荔枝遞給她。

她當然不客氣,伸手就接了過來,而且還亂丟荔枝殼和核!莊少衾不敢久呆,忙道:「即是如此,貧道等先行告退。」

皇帝抬眼瞧了瞧河蚌,語聲倒是含了三分笑:「是該告退,不然這兒要堆一地果核了。」

莊少衾也是低笑,葉甜把著河蚌的胳膊把她扯出去,莊少衾正欲告退,埋頭看書的聖上突然道:「久聞容仙師這個鼎器美貌非常,如今一見,倒是名不虛傳。」

莊少衾微怔,抬頭看他,他卻又揮手道:「朕也乏了,國師自去吧。」

莊少衾再度行禮,心下也是微凜——宮裡這位看似不問世事,心裡卻不糊塗。

諸人出得皇宮,容塵子便牽了河蚌,河蚌果是將前幾日不快忘得乾乾淨淨了,這會兒正摟著他的胳膊:「知觀,人家還想吃那個荔枝。」

「嗯。」容塵子將她手上和臉上的汁水細細擦拭乾淨,「現在就買。」

夜間,待諸人準備妥當,自然是要一探國都龍氣匯聚之處。河蚌坐在桌邊吃荔枝,容塵子準備好符錄就欲走,行止真人低聲問:「不帶陛下一同前往嗎?」

容塵子搖頭:「她體質柔弱,禁不得勞頓。」

行止真人卻有自己的顧慮:「只是殺死文大人的兇手尚未捉住,如今留陛下在此,知觀不擔心嗎?」

容塵子略一思索,轉身將河蚌抱進房裡,替她換了件輕便柔軟的衣服。河蚌小狗似地在他脖子上舔來舔去,他仔細地替她繫好衣帶,只是淡笑:「別鬧。」

子時過半,一行人進了御花園地牢,沿著甬道向裡走。行至盡頭,一道石牆橫隔於前,似乎到此再無通路。莊少衾伸手觸摸石壁,不見機關。二人摸索了約有三刻,未有所得。

容塵子蹲身細看壁下的塵埃,突然道:「有東西已經進去了。」

莊少衾也是十分嚴肅:「何物如此大膽,竟敢吸食龍氣,動搖國本?」

行止真人有些不自在,轉頭看了一眼河蚌,河蚌神色如常,彷彿她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事。

身後有掌印太監上前,右手托著玉璽,他將璽盒打開,握住玉璽往那方石牆凹陷處用力蓋下去。原本平淡無奇的石牆突然發出細微的聲響,周圍塵土抖落,許久之後,石牆突然緩緩升起。一股靈氣逼人而來,牆旁的人俱都神思一清,連容塵子都不由道:「這條龍靈氣迫人,看來外物的入侵,尚未造成太大的影響。」

莊少衾也不敢耽擱,趕緊招呼一行人進到裡面:「為防地氣外洩,此門不可久開,快走吧。」

一行人魚貫前行,河蚌突然展臂攔住緊跟在她身後的玉骨,借從她包裡拿肉脯的時機輕聲道:「去趟長崗山,找個人,把他帶到這裡來。」

玉骨十分為難:「主人,長崗山距這裡好幾日的功夫呢,我……」

河蚌一拍腦袋:「忘了教你點遠行術了,容塵子也是,我不教他也不教,哼!」她從胸口的衣襟裡掏出鮫綃,遞給玉骨,「這個帶你去。」

玉骨將鮫綃接過來,她還有疑問:「主人,那人到底是誰,長什麼樣?長崗山挺大的,我怎麼找呀?」

這個河蚌十分放心:「你就站在長崗山最高的地方,大聲喊蠢貨,答應你的就是了!」

玉骨往後一走,容塵子便發現了:「何事?」

河蚌一邊把玉骨推走一邊道:「讓她回去幫我拿肉脯!」

容塵子牽起河蚌,語帶薄責:「不許多事。不過裡面情況不明,玉骨先回去也好。」玉骨不敢多說,連連點頭,轉身出了地道。河蚌還在感歎:「見過蠢的,沒見過這麼蠢的。」

容塵子一巴掌拍在她頭上:「不許罵人。」

河蚌伸手去他腰間的乾坤袋裡取葡萄乾:「人家又沒有罵她。」

石牆之後約十步遠,掌印太監便不再跟隨諸人一起前進了。前面似乎是一條深不可測的地下河,上面原本架有鐵索橋,但現在橋面的木板已經被抽去,只剩下幾條鐵索,且俱已銹蝕不堪。

好在一行人都身手不凡,很快就過了橋,靈氣越來越強烈,走在最前面的莊少衾突然停住了腳步,河蚌將腦袋從容塵子身後探出來,也不由有些意外。諸人行走多時,此地當已經走出皇宮,只見面前居然是一座山,山前有一灣清水淺淺流淌,四周山勢所襯,正是渴龍飲水之局。

「這……莫非是當今皇室的祖墳所在?」莊少衾引著眾人往前走,山上道路細窄曲折,四處都是粼粼鬼火,除了水流的聲響,再沒有任何聲音。

容塵子牽著河蚌,任他見識廣博也不免有些驚詫:「誰能想到本朝皇室的祖陵竟然會建在這種地方,這世道真是無奇不有。」

諸人盡皆感歎,這一山一石,在風水寶地又人為地彙集靈氣,再加之山前水潭以靈氣補充流失的地氣,設此祖陵的不知是何方奇才。

河蚌卻在想別的事:「皇帝為什麼這麼輕易就讓我們這麼多人進到這裡?他不怕這事洩露出去嗎?」

行止真人頗有些緊張:「還是盡快找出龍氣流失的原因,離開這裡吧。」

言語間一行人已經行至下馬道,神道兩旁俱是玉製神獸像,暗綠色的鬼火之中,石碑隱隱在目。容塵子從袖裡取出前日莊少衾贈給河蚌的香粉,那粉質地極為細膩,他打開粉盒,輕輕一吹,香粉飄散在空中,搖搖曳曳。

片刻之後,容塵子將餘下的香粉遞給河蚌:「靈氣流轉正常,地勢沒有問題。看來得去水下看看。」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看河蚌。躲在容塵子身後的河蚌極為惱怒:「有沒有搞錯,我躲在這裡你們都能看見。」

容塵子淡笑:「我下去吧,你乖乖的不要搗亂。」

河蚌拉住他:「算啦,哼!」

容塵子還在觀察附近地形,河蚌自顧自地脫衣服準備下水。那雪白晶瑩的肌膚在暗綠色的鬼火中更襯得潤澤無比,旁邊諸道士瞠目結舌,莊少衾眼睛都瞪成了青蛙。容塵子一回頭,臉色頓時比鬼火還綠,他拾起地上的外披一把將河蚌裹住,又是一巴掌拍下去:「不許亂脫衣服。」

河蚌嘀嘀咕咕地下了水,卻驚覺這水潭深不可測,她本就不願意找,嘀嘀咕咕地象徵性游了一圈,又慢吞吞地爬上去:「沒有,什麼也沒有。」

眾道士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盯得她心裡發虛:「幹嘛?你們難道居然還敢懷疑我嗎?!」

最後還是清玄低聲道:「師娘,看身後。」

河蚌一回頭,就見著一個人,紅衣黑髮、極艷似邪,如今正似笑非笑地看她。河蚌瞇起眼睛糾結了一陣,她還想給自己洗白:「那我又沒看見他,他在我身後嘛,我身後又沒長眼睛,是吧?」

容塵子將她拉過來護到身後,從乾坤袋裡掏了一顆蘋果堵住了她嘴。莊少衾挑眉:「淳於臨?不……你是鳴蛇?你好大膽子,居然敢吸食龍氣?就不怕引動雷劫嗎?」

面前淳於臨在看河蚌,似乎根本就沒有把道宗這一群人放在眼裡:「過獎了,你們居然就這麼前來送死,膽子也不小。」他緩緩上前,突然向河蚌伸出手,「不過,何必帶著我家陛下。」

河蚌仍然躲在容塵子身後,她還啃著蘋果,說話也含含糊糊:「別過來,你們膽子都大,我膽子小。既然你們在這裡遇到了,說不得肯定有一場好打。你們先打吧,我就不打擾了。」

「……」話雖然太粗淺,倒也還是事實。諸道士俱都祭起法器,淳於臨右手掐訣,「也罷,先送各位上路。」

眼看一場大戰迫在眉睫,河蚌吐了蘋果核,突然道:「慢!」

諸道士都轉過頭去,連淳於臨也暫停唸咒,河蚌在行止真人身上擦乾淨手:「我覺得吧,咱還差了一個環節……是什麼呢?對了,正邪相對,不是應該互相辯論一通,把正邪都論清楚,以證明邪不勝正。然後再動手的嗎?」

「……」諸道士沉默,終於清玄靠過來,「師娘,我們這邊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全不擅口水。再說了,對方還是一條蛇,您不覺得一堆道門聖師罵一條蛇有失身份嗎?何況現在咱是以多欺少,還勝負未分,萬一口水的時候把話說滿了,最後被鳴蛇端了,豈不是當眾打臉?」

河蚌還是不滿意:「那鳴蛇你怎麼也不說話?」

淳於臨溫柔地望著她,許久方道:「我怕陛下在如此緊張、嚴肅的時刻笑場。」

……

河蚌還是不甘心:「那這一場大戰,肯定會有所傷亡,我看大家最好還是把遺言交待清楚,啊不!最好每人寫份遺書,安排好後事,也算是有始有終嘛。」

這下連淳於臨都看出來了:「陛下在拖延時間,是要等誰呢?」

他細細看過在場眾人,語帶不解:「我實在想不到,如今道宗,陛下還能指望誰。」

河蚌也十分無奈:「如果你真的好奇的話……跟我一塊等等?」

淳於臨笑容未斂,語聲溫柔:「既然陛下在等,他早晚總會來的。何必空等呢?」

話落,他念動咒語,滿山鬼火頓時光芒大盛,山前的深潭如同沸水般滾動。所有的鐵石都被燒得通紅。行止真人怒喝一聲,當先衝出。莊少衾祭出一道銀色符咒,也隨後而上。

容塵子摸摸河蚌的頭,低囑了一聲小心,也持劍而上。河蚌體內有天風靈精和天水靈精,很快就將溫度壓了下去。鳴蛇畢竟是上萬年的凶獸,雖上次一戰損傷嚴重,但如今獲得龍氣補充,其法力復原甚快。

如今他有盛年時的七成法力,自認為對付這群道宗的肉體凡胎已不費吹灰之力,是以並不將他們放在眼裡。倒是河蚌修為不凡,體內又有天風、天水靈精,不可小覷。

河蚌坐在石碑上,只是控水,並不幫忙。這裡處於皇陵,龍氣充溢。淳於臨可以肆意吸收,她卻不行——吸收龍氣乃是禍國,但凡影響國運,那就是影響千千萬萬人類的性命,比天災嚴重得多。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般妖怪若道行不夠,連皇室貴族都不能接近,否則必被龍氣所傷。而修為通玄的妖怪更不願沾染這龍氣,以免引動天劫。

河蚌倒早已不懼龍氣,但如今困在這裡,淳於臨有龍氣補給,她守著無盡靈氣也不敢動,能用的只有這一潭水,大大處於弱勢。再加之鳴蛇生來就是異獸,上萬年修為,她如果不是身負風、水靈精,還真是不夠看。

她又將蠢貨罵了一遍,最後從懷裡掏出個海螺,輕輕一吹,中間的淳於臨似乎想起什麼,突然變得非常憤怒。他不顧周圍的道士,縱身撲向河蚌。

幸而容塵子也一直留意河蚌,當下祭出靈符,借此一阻將河蚌抱開。河蚌還順手從他的乾坤袋裡偷了幾個糖果。

吃糖果的時候沒法吹海螺,淳於臨似乎也冷靜了下來。等吃完糖果,河蚌又吹了一聲,他猛然回過頭,沿著鐵索爬過來,彷彿沒有骨頭一樣。河蚌收起海螺,緩緩後退:「淳於臨。」

他努力搖搖頭,突然回身抓住一個道士,用力撕成兩半。血雨四濺,腥氣刺激了他,他逼向行止真人,一掌將他打落水中。葉甜驚呼一聲,容塵子回劍欲救,淳於臨卻突然也隨其沒入水中。

一直隔岸觀火的河蚌突然站起身來,咂吧咂吧嘴:「唉呀,行止不能死呀。」

她縱身躍入水中。淳於臨五指剛剛觸到行止,突然水潭中央捲起一道狂浪,他望向河蚌,笑容溫柔如水。河蚌猛然一驚,他卻突然上躍,河蚌剛剛將行止真人扯到身邊,突然整潭水全部結冰。

淳於臨站在冰上,隔著冰面觸摸她:「陛下,天風靈精和天水靈精固然威力巨大,但是二者都需要流動。如在深海,大抵沒人能控得住水。但若在湖泊水潭,萬不可被困於水中。您御水千年,卻不明白這個道理。」

河蚌被裹在冰塊裡,一動也不能動,風系法術也因為沒有空間而無法施展。她可以一點一點融掉身邊的冰塊,但是那要融到幾時才能動彈?

容塵子等人見她無恙,先是鬆了一口氣,爾後也只有乾著急。淳於臨纏著容塵子,意要非殺他不可了。莊少衾盡力幫忙,葉甜修為不比二人,只急得不知所措,其餘清玄、莊昊天等人比她更不如,幾乎沒有戰鬥力。

容塵子對付他自然吃力,他如今畢竟是血肉之軀,單論法力也不過幾十年光景,實力實在不對等。淳於臨步步逼近,語帶譏嘲:「像你這等人,陛下到底看上你什麼?除了一身美肉……」

容塵子祭起一張銀色符咒,凌空祭出,再同他戰到一場。冰底下河蚌掙扎了半天都動不了,急得一陣大哭:「知觀!人家被冰卡得痛死了,嗚嗚嗚……」

容塵子聽不得她哭,頓時以掌風迫開淳於臨,他欺身落在冰面上,一掌拍下,力道正好,河蚌身邊的寒冰破開一條極細的裂紋。淳於臨哪肯放過如此良機,頓時一掌拍在他背上。

容塵子強忍著一口血,又一掌向冰面拍下去,冰紋頓時擴散開來。淳於臨再一掌下去,他一口血噴在冰面上。

淳於臨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垂死的玩物:「你何德何能配留在她身邊?」

容塵子唇際鮮血未乾,聞言卻是淡笑:「你雖存活千萬年,也終不過人間走獸,如何懂得人類情感?」

裂開的紋路縫隙極小,但對河蚌而言,哪怕只是一丟丟的空間也夠了。她用風裂將冰面攪開,費盡千辛萬苦才將行止真人也從冰縫裡拉出來。一邊拉一邊還不平:「知觀,人家還是河蚌呢……真累,不許歧視動物。」

見她無恙,容塵子唇角微揚:「嗯。」

淳於臨也不在意,反倒安慰河蚌:「陛下何必動怒,片刻之後,他將成為一具死屍。那時候動物也好、人類也好、神仙也罷,有何區別?」

河蚌坐在冰縫旁邊大喘氣:「還是有的,知觀肯定比別的好吃。」

淳於臨笑容更溫柔:「那麼到時候,我將之做成醃肉,慰勞陛下。」

河蚌這時候變得很有骨氣:「你這個臭蛇,再敢打我家知觀,待會就把你燉了!!」

葉甜急了:「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河蚌攤開手:「我錯了,我不應該相信那個蠢貨。」莊少衾符錄已經祭了許多,這時候也消耗過度,但仍拚命抵擋淳於臨,減低容塵子的壓力。

河蚌躍到容塵子身邊,伸手抵在他天突穴,容塵子微怔,突然體內靈力流轉開始加速,片刻之後,他略一運氣,只覺體內靈力充盈無比。待回頭看過去,那河蚌已經站在莊少衾身後了。

淳於臨輕聲歎息:「即使這時候,也不改變立場嗎,陛下。」

河蚌冷哼:「別騙我了,臭蛇。淳於臨早就死了,你本就恨我入骨,這時候不過就是等殺了他們再來殺我罷了!」

淳於臨笑如曇花:「你一直是這樣想的嗎,陛下。」

「任你口吐蓮花,我也不會相信你的,哼!」河蚌站在容塵子身後,容塵子百忙之中從乾坤袋裡摸出一枚糖果餵她。她含在嘴裡,淳於臨右手隱隱現出紅光:「那麼……只有暫時冒犯陛下了。」

他閱歷比河蚌廣得多,知道什麼方法對付河蚌最有效。河蚌緩緩後退,容塵子擋在她面前,身形凝如山嶽。河蚌膽氣就壯了不少:「格老子的,我才不怕你這條臭蛇呢。這個蠢貨怎麼還不來……」

他正喃喃罵,突然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聲音老遠就囔:「陛下?陛下?嘿嘿嘿嘿,俺回來了陛下!」

河蚌一聽,頓時破口大罵:「你個蠢貨,吸收個天火靈精用了大半年!」

眾人抬目望過去,卻見一條蛇正搖頭擺尾地爬過來。它如今有水桶粗細,綠底墨紋,雖然身體粗壯,卻靈活無比,正是當初借命給河蚌的小三眼蛇。它爬到河蚌身邊,親熱地蹭來蹭開:「陛下,嘿嘿,陛下,人家想死你啦。好久不見,陛下您依舊是貌若天仙、艷若桃花、胖若兩人……」

河蚌悖然大怒,一腳踹將過去:「你才胖若兩人,你全家都胖若兩人!!你個死蛇臭蛇爛蛇……快給老子上!!」

看見淳於臨,這貨還是有點慫:「可可可可……陛下,俺還是有點怕他咋辦?」

河蚌這回是真踹了一腳:「那你就去死啊!」

它身後玉骨也跑得氣喘吁吁,且一身塵土、衣裳不整、狼狽不堪:「主人,你說得沒錯,這真的是個蠢貨……我說用鮫綃回來吧,它非要馱我!結果一路把我摔下去六次……」

雖然場合不對,但還真的是惹人笑場。= =

淳於臨緩緩後退一步,目帶猶疑:「不可能,吾身一死,天火靈精當自毀,怎麼可能……」

河蚌得意洋洋:「本來是要自毀的,不過當時我迸到你的天眼裡,發覺天水靈精和天風靈精的靈力能夠滋養它暫時不死。正巧答應讓這條蛇五十年之內修成人身,就便宜它了。它一條三眼蛇,原本不足以吸收天火靈精,但有你的肉身為食,也是有可能存活的。」

淳於臨恍然大悟:「你一直藏著它,用來對付我。」

河蚌趴在容塵子肩膀上,伸手去他乾坤袋裡偷吃的:「我仙體被天火靈精灼傷了,長了幾個月才復原。這期間如果將它的事洩露出去,必然引人奪寶,它活不成。用來對付你嘛……不過磨一把刀而已,本不想對付誰。但我說過讓你走,你若不走,我自然要為你尋一個歸宿。」

淳於臨垂下眼簾,語聲淡若輕風:「葬身之地嗎?」

河蚌往嘴裡塞了一粒果脯,很久才道:「算是吧。」

這條小鳴蛇吸收了鳴蛇王的肉體,又得了天火靈精,至少擁有鳴蛇盛年時的四成功力,再加上河蚌和容塵子等人,他已然完全沒有勝算。

容塵子鬆了口氣,從乾坤袋裡掏了一粒傷藥,納入口中時方發現是粒糖丸。= =

有了這條三眼蛇,戰局瞬間逆轉,河蚌卻另有所思:「這裡如果再加一隻守護神獸,定可延長國運。」她看向淳於臨,目光幽深,「百餘年後,你身上的邪氣也會被龍氣融化汲取,那時候再另外為你尋一個去處吧。」

淳於臨卻突然狂亂:「不!我寧可死!」

容塵子低聲歎:「它是被封印怕了,但凡事有因自有果,這也是你自己造的惡果。」

「不,你們休想!」他厲聲道,轉而奔向容塵子,招招致命。容塵子修為雖不如他,然進退有度,他一時也奈何不得。小三眼蛇將他逼到冰面的裂縫處,他體內的天火靈精瞬間將冰面融化,潭水重新流動。

淳於臨被他們逼入水中,河蚌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容塵子在前方引路:「國運會不斷消耗龍氣,一旦龍氣耗盡,一朝便就此傾覆。這裡一定有一處最接地氣的地方,將它困入其中,則此穴會很快耗盡它的靈力。它是上古神獸,延五十年國運自當無虞。」

泉下一片黑暗,河蚌取出珍珠照明,眾人迫著淳於臨入到山底,見一處水流激盪,原本無波無瀾的潭水如同一口海眼,不斷吞噬著周圍一切。

三眼蛇正要將淳於臨趕進去,突然水流激變,河蚌本就是水生物,在水裡極其敏感。她靜聽了片刻,突然道:「地表在變。」

諸人不由回身望她,她抬頭向上看:「怎麼回事?這裡在下沉。」

莊少衾面色大變,立刻就要上去查看,三眼蛇也慌了:「陛下,那他咋辦?」

河蚌開始微微發抖:「不對,這裡有古怪,快走!」

容塵子牽著她,莊少衾護著葉甜,連小鳴蛇也在混亂中馱起玉骨。一群人衝上潭水表面,上面格外安靜,一切未變,連水面也半點波瀾不起。容塵子看看河蚌:「錯覺?」

河蚌化作真身,往潭水中一浸,半晌化為人形:「不,這裡真的在下沉!!」

一群人往來處飛奔,但周圍越來越熱,潭水開始沸騰。河蚌控水降溫,但溫度仍然高得常人無法承受。河蚌能夠感知水流,她四處張望:「熔岩。」

此言一出,眾人不免大驚失色:「此處有火山?」

河蚌搖頭:「當是人為,在陵寢下沉時有活物逃出會觸動它。規模不大,但殺死裡面所有的活物綽綽有餘。機關肯定不會毀壞陵墓,所以現在我們可以逃回陵地,暫時不死。只是這座墓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升上來,我們不知道要被困多少年。也不知道陵墓裡還有什麼機關陷阱。」

裡面越來越熱,四周已經可以看見紅色的岩漿流下來。

幾個人汗如雨下,突然有人尖叫一聲,河蚌回過頭,就見葉甜所站的鐵索突然斷裂,原是身後淳於臨追了過來。他手中日環斬斷了鐵索,右手月環直襲葉甜。

葉甜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如今一時不察,頓時直線下墜。河蚌驀然伸手,一把攥住葉甜的手腕,右手掐訣擋住了破風面來的月環。

時間倉促,她只來得及結了一重水紋,月環砰的一聲破開水紋,她右手頓時見了血。她咬著牙,仍是緊緊抓住葉甜的手腕不放。就是這片刻的時間,已經足夠容塵子和莊少衾趕過來救援。河蚌肉體本就脆弱,左手堪堪抓住葉甜手腕,就響起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葉甜吃驚抬頭,只見她咬著唇,雙手緊緊抓住她,那力道像是要將她的手腕擰碎。

她身後玉骨急忙拋下鮫綃,葉甜用右手握住,玉骨將她拉了上來。河蚌咬著牙,一頭冷汗。容塵子牽著她一直往前跑,紅色的岩漿片刻之間就開始上漲,離鐵索越來越近。

幾個人縱然身輕如燕,然對這銹蝕的鐵索而言彷彿是千斤重量。

河蚌聚起體內的存水,將諸人一併水遁至出口,然而到達出口處,發現那裡早已被岩漿覆蓋,根本沒有出路。

河蚌沒有辦法再用水降溫,容塵子和莊少衾也沒有時間追殺淳於臨,容塵子將她護在懷裡:「這裡不是出口,不然此墓絕不可能再度開啟。莫非它是旋轉下沉?」

行止真人這時候也是面色凝重:「所以出口被它轉到了別處?只是這又如何找尋?」

河蚌是個沒有方向感的,這時候更是一片混亂。岩漿越來越多,離鐵索越來越近了。熱氣蒸騰,河蚌水遁三次,東、西、南四個方向都沒有,她喘著氣,體內水分也帶不動這許多人了:「往北跑吧。」

溫度太高,其他幾個人都是凡胎,這時候能夠清醒已是不易。小鳴蛇馱著眾人往北面跑,那場面實在是太刺激,嚇得眾人連昏迷都不敢,連行止真人都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北邊的出口就在眼前,周圍果然沒有岩漿,裡面溫度已經太高,高得諸人都以為眼前的門是幻覺,小鳴蛇術法屬火,尚能忍耐。它將行止真人、玉骨、清玄等人全部馱到甬到口。

行止真人本就受了傷,如今非常虛弱,容塵子先將他送到甬道口,莊少衾將葉甜和幾個弟子都送上去。

容塵子回身向河蚌伸出手,河蚌不由自主抬手,突然肘間一陣巨痛,她手一失力,整個人突然往下直墜。容塵子駭得魂飛魄散:「小何!!」

河蚌也嚇得魂不附體,她足尖微惦,欲用風傳,突然腰身一緊,被一物攬在懷中。追趕而來的容塵子瞬間投鼠忌器,再不敢動:「別傷害她!」

河蚌扭過頭,就看見淳於臨。他也是長髮凌亂、形容狼狽。但他仍是微笑著:「怎麼如此不小心呢,陛下。」

河蚌一張嘴又哇哇大哭,地道口眼看就在面前了,她卻進不去。容塵子心急如焚:「你要如何?不論如何,先出來!」

淳於臨站在地道口,周圍岩漿冒著氣泡不斷上漲。淳於臨溫柔地凝視河蚌,緩緩拭淨她臉頰的眼淚:「別哭。」

腳下岩漿翻滾,河蚌一動不敢動。淳於臨抱著她往回走,語聲溫柔:「你所言不錯,如今道宗我已無勝算。但寂寂古墓、無盡歲月,若有陛下長伴,也不算孤單。」

河蚌放聲大哭:「知觀,知觀救我呀!我不要被關起來,這裡沒吃的呀!」

容塵子握劍的手都在抖:「放過她,你要如何我都答應。」

淳於臨腳步不停:「我已不想如何,這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既成弱者,焉有何求?」

河蚌體質太過柔弱,這麼近的距離,誰也不敢有所動作。她在淳於臨懷裡哀哀的哭,容塵子全身發抖,突然他百匯穴凝起一道金光,金光直衝淳於臨。

淳於臨尚不及反應,整個身體突然一麻,失去了知覺。

地道口的諸人只見他僵硬地抱著河蚌,直往下墜。小三眼蛇奔過去接住二人,一併送到甬道口。莊少衾眼中有瞬間的哀慟——凡是道門中人俱都知道,所有的靈氣裡面,龍氣是最強烈的,所有靈氣在它面前都會被吞噬融化。

而魂魄,是靈氣中非常微弱的一種。一旦在龍氣中魂魄離體,不過片刻就將被化為烏有。

他動作僵硬地將河蚌放在地道口,輕輕湊近她:「夏分天下為九州,一州鑄一鼎,九鼎即為天下。所以所謂鼎器呢,就是很寶貴、很寶貴的意思,重逾生命。」

皇陵漸沉,岩漿遮沒了一切,視線中只剩下一片熱氣蒸騰的紅。眼前淳於臨的視線漸漸清明,在他神識復位的瞬間,三眼蛇一尾巴將河蚌卷離他身邊,噴出一股火焰將他重新逼向地道口的熔岩之中。

莊少衾以符錄步步緊逼,葉甜扶起容塵子,驚懼欲絕:「師哥?!」

容塵子神色呆滯,似乎對周圍所有事都無知無感。行止真人自然最關心鳴蛇王,他語帶不解:「他法身屬水,術法屬火,按理水火不融才對,怎麼可能如今水火相濟,互不影響呢?」

河蚌呆呆站著,彷彿也失了魂,行止真人握住她雙肩:「陛下?陛下?此時不是悲傷之際,蛇王必須除之,否則一旦出了此處,它功體恢復,道門又將前功盡棄!」

河蚌木然地望著容塵子,葉甜的哭聲聞者斷腸。她突然微扯嘴角,竟然露了一個笑:「它逃出去如何?前功盡棄又如何?我不怕天毀地滅,又何懼禍世妖魔?」她望向容塵子,語聲漸漸低微,「我只怕你輕描淡寫一句話,鎖我千年萬年,從此以後,我再回不去我的深海。」

「海皇陛下?」行止真人輕聲長歎,「請暫止悲傷,容塵子不能白白犧牲。」

河蚌終於望向他,那終年靈動的眼眸沾染了冬天的森冷:「你才犧牲,你全家都犧牲,你一戶藉本都犧牲。」

行止真人生怕她這時候失常,敵友不分,頓時哄勸:「是貧道所言不當,所言不當……不過……」

不待他繼續說下去,河蚌忽又輕聲道:「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天地無極,光陰漫長,還有無盡的時間需要悲傷。又何必急於當下。」

淳於臨方才被容塵子元神一衝,也被龍氣所傷。但單憑三眼蛇和莊少衾他還是有一搏之力。

河蚌右手微握,一隻冰錐緩緩顯現在空中,淳於臨拚力抵擋莊少衾和三眼蛇,卻仍有餘力輕笑:「陛下要殺了我嗎?」

河蚌於其中種了一粒血珍珠,她並不答言,只是素手一揮,冰錐挾風,以雷霆萬鈞之勢破空而來。淳於臨借水勢緩和冰錐來勢,片刻之後將冰錐握在手中,施力捏碎:「容塵子本就是自尋死路,陛下何必理會?如今他元神已滅,這道宗豈會容得下陛下?回到我身邊吧。」

河蚌望定他,突然淺笑,她紅唇輕啟,語聲清澈:「鳴蛇,其實淳於臨從來沒有愛過何盼。」一直優雅溫柔的淳於臨突然狂亂,河蚌目光中帶著深重的憐憫,「他只是中了我的法術。」

「不!」淳於臨面上突然現出難言的痛苦,火系術法不能適應水系法身,他不過靠著淳於臨殘存的意識控水,保持二者平衡。而如今淳於臨神識瀕臨崩潰,他苦痛難當,拼著受莊少衾一劍衝向河蚌。

河蚌不躲不避,右手冰錐再出,一錐正中他心臟。那力道帶著他退出數步,他體內水火相激,痛苦不堪:「賤人,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河蚌再度凝出一根冰錐,語聲冰冷:「我又豈會愛上專門為你培養的法身?只不過擔心前路多變,讓他死心踏地眷戀著我。有朝一日你我為敵,不論勝負,我總有一條活路。」

淳於臨哀嚎一聲,他的血開始燃燒,火焰灼穿了身體,光芒四濺。河蚌抿唇,第三根冰錐再度穿透他的身體,三眼蛇再度噴出一口火焰,他站立不住,頓時跌入熔岩。

河蚌的眼前突然一片朦朧,她快步奔上前,握住了淳於臨的手。那手的溫度燙得可怕,有水珠一滴一滴打落在他的腕間、臉頰。淳於臨抬起頭,一身鮮血獵獵燃燒:「你哭了?」

河蚌脫臼的手早已沒有了知覺,心中也沒有了知覺,她只知道這樣緊緊地抓牢他,面上甚至還帶了三分笑意:「是啊,不過我的眼淚不值錢,我一天哭八頓,每次流半斤,早就哭習慣了。」

淳於臨仍然笑著:「這倒也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你的淚……咳咳,比我的血還燙。」

溫度過高,他體內的珍珠砰然炸裂,整個人燃燒成一團璀璨的火焰。河蚌仍握著那隻手,那隻手依然那麼柔軟修長。在玉骨的哭泣聲中,莊少衾奔過來,用力將她的五指撥開,於是連那隻手也墜入了滾滾熔岩。河蚌緩緩收緊五指,掌中餘下撕心的滾燙。

地道口一陣震動,三眼蛇銜起容塵子、馱著玉骨、葉甜等人拚命往出口處奔逃,莊少衾牽著河蚌也一步不敢停。河蚌回頭遙望那片火紅色的岩漿,一些什麼東西就這樣從心中掏出來,鮮血淋漓地留在了過往。

地道緩緩沉下去,他……他也成為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