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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長翅膀的怪獸

夜間,劉閣老將容塵子一行人安置在凝暉堂。晚飯過後,月如銀盤。劉閣老與容塵子在花園的涼亭裡煮茶賞月,說些閒話。葉甜雖是女兒家,但也懂些風水堪輿之術,且同樣是紫心道長的愛徒,地位不低,這時候自然也陪同左右。

河蚌最是不喜這種場合的,再加上白天被容塵子打了,她還在生氣,晚飯都沒吃幾口便在後園的池邊玩水。

彼時月朗風清,四周偶爾有夜蟲低鳴。河蚌坐在池邊淺灰色的岩石上,一雙小腳在清涼的池水裡玩得起勁,身後有極淺淡的影子閃過,她頭也沒回,語聲沉若夜色:「何事?」

身後的影子傾身蹲在她旁邊,細膩如瓷的手端了一方白玉盤,他右手執筷,挾了盤中美食餵進河蚌嘴裡,是蔥燒海參。河蚌食素多日,這會兒能打打牙祭,她自然是沒有議異的。

待喂完食,她方開口:「離遠些,休壞吾正事。」

影子應了一聲,垂首站立片刻,又道:「屬下只怕那群道士……不能好好照顧陛下。」

河蚌神色並無不悅,只懶洋洋地道:「淳於臨,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多話了?」

影子不敢答言,她便起身,蹦蹦跳跳地跑往花園。

河蚌的背影被錯落花木掩去,淳於臨在月下漸漸現出身形,這位海族的大祭司一身紅衣隱隱流光,黑髮沐月,儀容雋雅。他正出神間,身後傳來一個尚且稚嫩的聲音:「爹爹……」

淳於臨閃身入到湖水裡,化作一尾金鯉。不多時,就見一個約摸十二三歲的女童緩緩靠近湖邊,她身後跟著已年過花甲的劉閣老。女孩似乎非常緊張,雙手緊緊地攥住裙擺:「我……」

劉閣老正在陪客,這時候被她叫出來,自然不耐:「說話。」

女孩緊緊咬住下唇,許久終於下定決心開口:「我不想被送給道士作鼎器!爹爹,我再怎麼也是您的女兒,哪怕嫁給正經人家作個側室,也好過沒名沒分地跟著一個道士光彩呀爹爹……」

她上前揪住劉閣老的衣角,語聲帶泣,劉閣老甩開她的手:「婦人之見!你可知容知觀乃紫心道長首徒,道宗盛傳他乃正神轉世,且道法精深。你若跟著他,日後機緣所至,說不定也有機會問鼎仙道。」

女孩終究年幼,見他心意已決,頓時扯住他的衣袖泣不成聲:「可是女兒不願意尋什麼仙道,女兒畢竟是您的骨血,您就忍心當送貓送狗一樣把女兒送給一個出家人嗎?如果他真的那麼好,如何您不把姐姐送給他,反倒要送我?」

劉閣老頓時有些語塞,這個女孩是他的小女兒,名叫劉沁芳,是小妾惠娘所出,今年才十三歲。他方才歎了一口氣,身後又一個婦人的聲音傳來:「老爺,客人都在園中等您呢,您如何在這裡?」

劉閣老抽出衣袖,終也放緩了語氣:「你看容知觀身邊的女眷,論衣著、穿戴,哪樣比人差了去?莫要胡思亂想,」他抬頭看向緩步走來的貴婦,「你這個當母親的也該好生勸勸她,我先陪客。」

貴婦笑容溫柔:「是妾身的不是,老爺先忙吧,妾身自會開導她的。」

劉閣老點點頭,他畢竟是一朝帝師,將女兒送給出家人作鼎器之事,如何不知道羞恥?劉沁芳確有個年方十七的姐姐尚待字閨中,但那是他正妻所出,乃劉家嫡女,自古嫡庶有別,他豈能當真送女兒給一個出家人,惹人笑話?

他轉身返回席間,身後劉夫人的目光越來越銳利:「你方才對老爺說什麼?」

劉沁芳頭越垂越低,雙唇緊抿,大氣也不敢出。劉夫人冷哼:「別忘了自己的出身,你生母不過是個浣紗女,你算什麼東西敢和我的沁容相提並論?令你跟隨容知觀,那還是老爺仁慈。別真把自己當什麼千金小姐,若不是你身上還帶著老爺的骨血,只怕早已流落街頭,連個乞丐也不如。養你十幾年,總不能一點用處都沒有。」

劉沁芳低著頭,淳於臨在水裡,可以看見她的表情。她開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對不起母親,女兒知錯了。」

劉夫人語聲冰冷:「知錯了就好生準備著,你最好希望容知觀能看得上你,否則,哼!」

她拂衣而去,留下劉沁芳孤伶伶地站在湖邊。湖邊倒映著她小小的身影,瘦弱得有些可憐。

淳於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浮出的水面,圓月在池中撒下半池碎銀,她蹲下身,臉龐倒映在水裡,無助而惶惑。淳於臨靠得太近,無意間碰到她的指尖,她也發現了粼粼波光中的金鯉,卻只喃喃地問:「我該怎麼辦呢?」

月滿華庭。容塵子正同劉閣老和迦業大師聊到風水軼事,但心思明顯不夠專注。那河蚌晚飯都沒吃幾口,這時候還不見人影,人前他又不方便哄……

待到月上中天,河蚌倒是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卻也不理他,只在葉甜身邊坐好,將桌上的果品撿了幾樣到面前的盤子裡。容塵子歎氣,也撿了串紫葡萄放到她的碟子裡,他本就含蓄,這也算是委婉地示好了。

偏生河蚌不領情,瞧也不瞧他一眼。

「傳聞道宗有一奇術,名為雪心定,知觀可知其妙處?」劉閣老出言相詢,久不見答,只得連聲喚,「知觀,知觀?」

容塵子這才回過神來,河蚌坐在身邊,他心下略定,神思也集中一些:「彫蟲小技。古有江湖術士將此術施於瓷、磚窯,令水不能沸……」

他講不多時又去看河蚌,那貨卻已經起身準備回房,走到中途,又想起什麼,回身將桌上的瓜果糕點掃蕩了滿滿一碟一併帶走了。= =

待到子時,賞月完畢。容塵子終究記掛她,也不好明言,只能借與葉甜談話一併行至葉甜居處。河蚌住裡間,早已睡熟了。容塵子站在門口,也猶豫著自己是厚著臉皮進去還是就此回轉。

葉甜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她開門進屋,有意敞著門。容塵子面上微紅,終於還是大步進了內室。床榻上絲被柔軟,河蚌換了寬鬆的睡衣趴在床上,如墨青絲中露出一段美好的頸項。

容塵子輕歎了口氣,替她掖掖被子,她翻了個身,突然痛哼了一聲,小嘴就嘟得老高:「背疼。」

容塵子眉頭緊皺,半晌褪了她的衣袍,果見那一片細膩柔滑的肌膚上一條紫青色的淤痕。他目光微動,片刻後掏了藥替她細細塗抹,內心也多少有些自責。

明知道她是一時貪玩,自己下手也算把握分寸了,怎料她肌膚細嫩至此,竟然傷得如此嚴重。指腹揉過傷處,河蚌睜開黑幽幽的眼睛,終究是沒睡醒,只看了他一眼又閉上眼睛繼續睡了。

容塵子為她上完藥,又餵了她一粒丹藥。外間葉甜一直沉默,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注意容塵子,他的動作那樣小心細緻,自己與他相識幾十年,一直嚴守禮法、從不敢越雷池半步。而他與這個河蚌認識不過幾十天,已然為其盡傾溫柔。

葉甜努力不去想,卻止不住地心酸。

次日一早,劉閣老領著容塵子去看他選下的宅基,本意自然是帶上自己小女兒劉沁芳,將葉甜和大河蚌留在劉府。但葉甜也懂些風水堪輿之術,且她幾乎寸步不離容塵子,這時候自然要跟著去。

大河蚌被容塵子打了,本就哼哼著置氣,何況看風水又沒有好吃的,她倒是不大願意去。容塵子若是個嘴甜一點的,美言蜜語哄住她說不定也就帶著走了,偏生他乃出家人,又是紫心道長的首席弟子,自幼便深得四方尊重,養成了一副老成穩重的性子。

多年來地位日漸尊崇,門徒眾多,他時刻以師長自居,言行舉止中規中矩、嚴肅刻板,又哪是個會開口哄人的?何況他乃正人君子之流,最是貴德行、辨是非,那迦業大師是佛門中人,雖然傲氣,終無惡意,又豈可隨意羞辱?

是以他不但不哄,反倒說教了大河蚌半天,大河蚌氣惱更甚,當然更不肯和他出去了。

容塵子無奈,只得囑咐了劉閣老一番,劉閣老自是百般應承,命廚房流水也似的送吃食去大河蚌的房間,不許間斷。容塵子這才放下心來——只要吃食不斷,她斷不會擅離。

劉閣老剛帶著容塵子一走,河蚌這邊就圍了些人進來。來的自然是劉閣老的姨太太,劉閣老曾為帝師,他的小妾穿戴俱都貴重,甚至不乏天子御賜之物。

如今十六姨太就送過來一對玉如意,其質地光潤,一看便知乃宮中所有:「小姐姐……若有養顏美容的方子,可否傳授一二呢?」

河蚌忙著吃,沒空理她。身邊各色珠寶首飾堆了一堆,正鬧騰間,劉夫人走了進來。她時年五十餘歲,風韻漸老,額間抬頭紋很深,但言行舉止之間,頗有女主人的威嚴氣勢。果然她一出面,眾小妾雖萬分不甘,終究都行禮退下了。

劉閣老混跡官場多年,劉夫人也見過些世面。她面色溫和,聲音卻透出盛氣凌人的架勢:「姑娘年紀輕輕、又生得貌美如花,這樣不明不白地跟了出家人,想必也自有一段淒苦身世吧?」

河蚌吃著桂花糕,不大懂:「什麼意思?」

劉夫人伸出略有些胖的右手,腕間全是金玉鐲子,個個品相絕佳:「我們老爺雖已賦閒在家,但朝中頗多故交門生,更不乏青年才俊之士。以姑娘這般品貌,就算……不再是完璧之身,但若有我們老爺一句話,要配個新科狀元什麼的也不是什麼難事。」她密切注意河蚌的神色,緩緩說出下半句,「容知觀再好,終究也是出家人,不可能給你什麼名分。哪比得上這樣的良緣呢?」

河蚌這時候才有些明白:「你是說只要我離開容塵子,劉閣老就能給我擇一個當官的夫婿?」

劉夫人喜上眉梢:「對!且這個官,官職肯定不小,人的品貌也好,更重要的是,我們家老爺能夠保證他以正室之禮迎娶你。姑娘一嫁過去,就是官太太!」

「用老道士去換一個當官的?」河蚌叼了個水晶梨花糕,「不換。」

劉夫人面色微變:「或者我們可以給你黃金萬兩,只要你離開容塵子,劉家可以保證你一生富貴。」

大河蚌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換。」

她啃了一口梨花糕,心想黃金又咬不動,換來作甚?當官的男人倒是咬得動,但肯定沒有容塵子好吃……

劉夫人眼中的和善之意頓時緩緩消失:「既是如此,老身告辭了。」

後來的後來,當劉閣老在容塵子面前誇讚這隻大河蚌視金錢如米田共的時候,知觀還在慶幸——幸好劉夫人當時沒拿劉府的廚子和她換……

劉夫人走後,大河蚌在房中正吃得起勁,有人敲門。她懶得去開,任人敲了將近一刻,敲到忍不住,來人自行推開了房門:「阿彌陀佛,」來人雙手合十行禮,赫然是迦業大師,他倒是開門見山,「女施主雖是妖身,卻終究修的是正道。又何必苦苦糾纏容知觀呢?」

他說出這番話,想是卜過河蚌的身世來歷。河蚌卻毫不在意:「大和尚,直道來意。」

迦業手捻著佛珠,神色凝重:「神仙肉固有奇效,但女施主一身修為,恐不下千年,又何必為了口腹之慾自毀修行?」

河蚌瞇著眼睛:「格老子的,讓你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你非要扯些有的沒的,你是來收妖降魔的?」她歪著頭想了一下,又一臉惋惜,「大和尚,不是我打擊你呀,憑你現在的本事要收妖降魔,只怕劉閣老的荷花池,你還得再裸游一次。」

迦業輕聲歎息:「貧僧自知修為不濟,只一事相詢,容知觀師從無量窟紫心道長,乃是個守禮君子。貧僧觀他容色,當是已入妙存真靈、合微契虛之境。女施主縱然美艷非凡,他也斷不可能生出非份之想。」他眸中威勢漸濃,「他只是中了女施主的魅惑之術,然否?」

河蚌低頭一口咬掉了半塊梅花香餅,被噎得說不出話。迦業卻步步相逼:「魅惑之術貧僧也曾見識過,但以容知觀的修為,要讓他迷陷而不自知,絕非一般術法。女施主真身是河蚌,又語帶川蜀口音……不知可識得嘉陵江尊主江浩然?據說江尊主曾經……」

那河蚌終於把半塊梅花香餅嚥了下去,她喝了半盞玫瑰飲順氣,拍掉雙手的糕餅渣:「格老子的,你還有完沒完了?人家不和你說了,我家知觀呢?」

迦業再宣佛號:「女施主,容知觀隨劉閣老去了長崗山,你……」

河蚌哼了一聲,突然眸光微沉:「長崗山?」她頓了一頓,隨即蹦蹦跳跳地出門,突然回眸嫣然一笑:「大師,太多口舌的人呢,死後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她一笑勾魂,迦業被那眸中艷光所懾,竟然許久說不出話來。待得醒過神來,眼前又哪裡還有她的影子?

這劉閣老雖說是請容塵子看陽宅風水,然而行至目的地,容塵子方知他是有意開山建陰陵。此山名為長崗山,聽名字確實不怎麼出眾。然而劉閣老也不知聽哪個風水先生說這山上藏著一處好穴。

他是個謹慎的人,自然還是請容塵子這樣的高道再確認一遍方才放心。

長崗山綠樹蔥鬱,山勢雖不算陡峭,卻崎嶇難行。劉閣老還帶著自己年方十三的女兒劉沁芳。劉沁芳雖然小,但生得亦是唇紅齒白,十分清麗。

容塵子雖是不解為何要她隨行,卻終顧忌著乃女眷,不好多問。

只是此刻車馬山路難行,若步行上山,這個裹著小腳又從小嬌生慣養的姑娘就更是步步艱難了。是以容塵子也就開了口:「此處水流直奔入穴,倒像是個朝水局。只是山中輪暈與地氣,還需上山細看。」他示意清素背了百寶袋,「劉閣老莫若就在此相候吧。」

劉閣老心懷鬼胎,自然不肯,執意一同上山。

一行人爬了足足兩個時辰,終於到得山腰,但這時候天色已晚了。劉閣老便建議在山腰一處開闊之地升火過夜。他早有準備,是以飲食、器具倒也齊全。

炊煙裊裊而起,容塵子拿了羅盤在附近轉了一圈。正自出神,劉閣老就給自己女兒使了個眼色。劉沁芳畢竟小,也不懂得。劉閣老只得一邊拖住葉甜聊天,一邊示意她往容塵子身邊靠。

劉沁芳雖不願意,卻也不敢逆父親之意,只得靠近容塵子:「知觀,您在看什麼呢?」

她年紀小,容塵子倒沒往歪處想,只是注意羅盤指針:「風水地貌最是馬虎不得,尋龍點穴之術貧道只是略知一二,實非專長。只能謹慎一些,恐負所托。」

劉沁芳也不知當如何接近他,只能盡量往他身邊靠:「知觀這就是羅盤嗎?」

靠得太近,容塵子可以嗅到她發間淡淡的馨香,他頓時側行幾步避開。聲音也帶了幾分不悅:「山路難行,劉小姐也勞累了,歇著吧。」

話落,他自收了羅盤,前行數十步,拈土細觀。

劉沁芳無功而返,反惹得容塵子反感,劉閣老暗暗瞪了她一眼,正欲再出損招,突然山下有人嬌聲喊:「知觀!」

那聲音清若金玉四濺,容塵子便斂了眉頭。他循聲找尋,葉甜和劉閣老臉色都不好看。倒是劉家小姐無所謂,她畢竟年紀小,容塵子長她許多,私下也沒有過交流。此時一路跟來也不過是遵從父親之意而已。

此地離劉宅較遠,河蚌施了兩次水遁術,也有些疲倦,索性坐在一塊花岡巖上不走了,只等著容塵子過來抱她。容塵子輕聲歎氣:「怎的又自己跑來了?……腳疼不疼?」

這貨嘟著嘴撒嬌:「當然疼啦,你都不管人家!!」

容塵子拿她沒辦法,知她不講理,只得打橫抱了她上山。大河蚌兩手攬著他的脖子,還不消停:「知觀,人家背上也疼。」

她的氣息撩過頸間,容塵子側臉避開,只是找了個旁人視線難及的地方,極快地看了一眼她後背,衣裙褪下,果見那雪白肌膚上一道淡青色的淤痕。他眉頭都皺到了一處,嘴上還是冷哼:「誰讓你搗亂。」

話如此說,指腹卻已不禁輕揉著那淤痕。大河蚌安靜地趴在他懷裡,臉貼在他胸口:「知觀。」

容塵子軟玉溫香抱滿懷,語聲也溫柔:「嗯?」

她青蔥般的指頭在他胸口畫圈:「你喜歡我不?」

「……」容塵子微微別過臉去,「別鬧。」

容塵子抱著河蚌回到山腰,山風微涼,葉甜臉色陰沉,劉閣老也覺得又多了一個路障。偏生那河蚌雙手摟著容塵子的脖子,還胡亂哼哼一首四川民歌——螃蟹歌。

「螃呀麼螃蟹哥,八呀八隻腳,兩隻大眼睛,一個硬殼殼。」在座的都是有些身份的人,哪聽過這樣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俱都皺眉頭,容塵子啼笑皆非,卻也並不阻止。

因著出門在外,晚飯便多少有些簡單。河蚌不喜歡和一群人在一個鍋裡撈食,只吃了兩口便到一邊玩去了。人前,容塵子不好哄她,只得任她去玩。

劉閣老纏著容塵子談一些風水軼事,容塵子勉力應付,卻終有一分心神放在河蚌身上。見她饒有興趣地把玩他的羅盤,容塵子不由行將過去。他那一方羅盤很有些年頭了,還是師祖傳下來的,後來紫心道長傳給了他。羅盤內盤是堅硬的山核桃木所製,外盤方、內盤圓,因著時日久了,呈現出光可鑒人的牙黃。

如今河蚌認生,睡不著覺,拿著那方羅盤在山腰空曠的地帶轉來轉去,容塵子行至她身後,不期然自後握了她的雙手:「這樣拿!」他將羅盤穩穩平托,語聲極輕,「羅盤定風水講究奇針八法,磁針搖擺不定的,稱為搪針;針頭上挑稱為浮針;針頭下沉為沉針;針轉不止為轉針,浮沉不定的為投針;斜飛不順為逆針;若針避中線,則為側針;正針歸中,且平順。」

山風過耳,劉閣老一眾人正在閉目養神,他音色低迷:「若擇常宅,前七種皆應迴避,只取正針。」

大河蚌歪著頭:「如果取搪針會怎麼樣?」

「這個說來話長,」容塵子靠著一棵桑樹坐下,隨手撿了半截樹枝在地上畫符號:「搪針表示地下有邪異,居之定惹禍端。浮針則表示該地陰神迎門,須恭敬謹慎;沉針意味著此處陰氣鬱結,於人不利……」他詳細講給河蚌聽,耐心細緻。

他坐姿端正,那河蚌卻是個沒骨頭的,坐著坐著就偎到了他懷裡,她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容塵子不好同她過分親密,以手格著她,讓她靠在桑樹上。河蚌摸著那個羅盤,十分好奇:「這個靈嗎?為什麼這個指針一直搖擺不定呢?」

「可能因為你是妖身,」容塵子從她手裡拿過羅盤放好,「前人經驗,自是靈驗的。」

河蚌聲音依然嬌滴滴的又脆又嫩:「你們總結的經驗還挺多的,只是好多都是捉妖的,很討厭。」

她纖手粉粉嫩嫩的,容塵子語聲溫柔:「道宗也有許多高道乃妖體修仙,道宗對妖、對人都是一視同仁的。作惡多端的妖才捉呢,不做壞事的不捉。」

河蚌哼哼了一聲,靠著桑樹同他並肩坐著,開始還抬頭看星星,不一會兒便打著呵欠靠著粗糙的樹幹睡覺。容塵子沒有睡,觀氣最好的時間是寅時、酉時、丑時,他醜時需到山上去一趟。

劉閣老本來還想讓女兒過來套套近乎,但是這河蚌一來就跟膏藥一樣粘著容塵子,連和容塵子單獨說句話的機會也沒有。這麼一想,他就瞪了他的小女兒劉沁芳一眼。劉沁芳畢竟還只是個半大孩子,什麼都不懂,此時睡在老媽子旁邊,看到他的目光還一臉茫然。

河蚌睡了一陣又醒了,她下意識往容塵子身上靠,容塵子仍然將她靠回桑樹上:「坐好。」

她有些生氣,用力推了容塵子一把,容塵子也不同她計較。片刻之後她開始撓自己手臂,次數多了,容塵子便有些著意:「怎麼了?」

他微微撩開她的衣袖,見她嬌嫩的胳膊上滿是被硌下的紅痕,河蚌還嘀咕:「又癢又疼。」容又皺著眉將她抱過來,見她靠著桑樹的一面被硌得跟著烙餅似的,他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伸了手替她輕揉。

二人正自情濃,葉甜大步行過來,也不說話,將一床薄毯扔給容塵子,轉身回了火堆旁。容塵子臉色微紅,清咳一聲,用毯子將河蚌裹住,仍是靠在自己胸口:「睡一會,我醜時到山上去一趟,觀一觀地氣,嗯?」

河蚌不滿:「又不是你自己的事,你那麼盡心盡力幹嘛?」

容塵子拍拍她的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突然想起這河蚌晚上沒吃什麼東西,遂又低聲問,「餓不餓?我去看看山上有沒有果子?」

大河蚌猶豫了一下,又緊緊巴著他,破天荒地道:「現在還不想吃果子。」

深山夜間風聲不歇,偶爾還傳來幾聲獸鳴。篝火燃得旺,容塵子換個姿勢讓她靠得更舒適些。河蚌雙手攬著他結實的腰,埋頭深嗅他,他身上神仙肉的氣息漂漂浮浮,又惹得河蚌口水氾濫:「知觀?」

「嗯?」

「給我塊肉吧!」她流著口水,饞樣畢露,「嗚嗚,給我塊肉嘛!」

容塵子皺緊了眉頭:「晚上還有事,」他拍拍河蚌的背,「等回觀裡吧。」

河蚌在他懷裡扭著身子不依:「知觀……給我一塊嗎,就小小的一塊。」

嬌嫩的身子在懷裡蹭來蹭去,容塵子有些心緒浮動,他按住河蚌的肩:「別亂動。」

及至丑時,他起身欲走,大河蚌也跳起來:「我也要去。」

容塵子拿她沒辦法,索性牽了她,清素欲跟過來,容塵子擺手:「你不必去了,留在這裡照顧好師姑和劉大人。山上有山泉,我帶她去泡泡水。」

清素一邊將乾坤袋遞給容塵子,一邊瞄河蚌——還是師娘有辦法呀,嘖嘖……

容塵子的腳程自然不是劉閣老之流能比的,他牽著河蚌,極快地上山,夜間月光稀薄,他卻如履平地。河蚌被他帶著走,連個樹枝兒也沒刮到她。約摸半個時辰之後,山泉近在眼前,容塵子將河蚌放下去,清涼的泉水浸透了她的衣裙,那裙下曲線分明,容塵子掬水將她全部淋濕:「你呆在這裡,我去主峰看看。」

河蚌攥著他的手,許久突然道:「知觀,你讓那個劉什麼不要葬在這裡了吧,我感覺這裡有點不對勁。」

此地山水都沒有什麼問題,但河蚌是內修,感覺總是甚為靈敏,不知為什麼就有些毛骨悚然。容塵子摸摸她的頭:「嗯,我去看看,你乖乖呆在這裡,我很快回來。」

河蚌點了點頭,容塵子還是有些不放心,許久之後從脖子上取了個陰檀木所製的護身符掛在她頸間:「警醒些,別睡覺。我去去就回。」

河蚌把玩著那個護身符,清脆地應了一聲。容塵子便提了乾坤袋,轉身往主峰行去,步履如飛。

然而他在主峰轉了一圈,卻並未發現異樣。自上而下靜觀,只見整個穴氣如結華蓋,色清而奇,是個主貴的好穴。然而是哪裡不對?

容塵子開了天目,在山上細查許久,這才返轉。河蚌還在泡水,周圍一片靜謐,只有她撲通撲通地玩著水。容塵子左右看了一遭,仍未有異見,回來時見那河蚌半褪了衣裳,用鮫綃沾了水擦洗方才靠著桑樹的地方。

新月如冰,月光稀薄,那裸露的肌膚泛出如玉的光澤。

容塵子緩緩上前,接過那鮫綃幫她,她似乎十分喜歡那水,靠在他腿上舒服得直哼哼。容塵子坐在水窪旁邊,目中所間、指間所觸,皆是這滑嫩如凝脂般的肌膚。他神思一曳,立刻驚醒。眼前河蚌也有些驚疑不定,轉著小腦袋左右觀望。

山間微震,風中隱隱似有低嘯,容塵子迅速拉上河蚌的衣裳,護她在身後,右手食指凌空虛劃,不多時便結成防護的陣式。一股濃黑的邪氣自山簏深處騰空而起,如有實質一般。容塵子面色大變,立刻祭了一張黃符。

黃符無火自燃,四周的濁氣卻越來越重。容塵子將河蚌攏在懷裡,單手掐訣,辟開霧障。他記掛著山腰的葉甜等人,也不逗留,疾步行往山下。

這山中明明風水極佳,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

黑色的濃霧變得詭異,風也換了聲音。河蚌是內修,本就極為敏感,這時候連寒毛都豎了起來。容塵子也察覺到她害怕,當下攬緊了她:「無事,不怕。」

濃霧越來越近,越來越粘稠。河蚌素手掐訣,容塵子只覺足下異響,低頭一看,只見草木覆霜,地為凍土。那黑霧終於也未再靠近,似被封在極寒之中。容塵子斂著眉:「快走。」

河蚌小心翼翼地提醒:「山下似乎封著什麼東西。」她還心有餘悸,「黑色的,很大很大的翅膀。我只看到一個影子。」

「嗯。洪荒以來,天地間凶獸不少,古神將許多與天地根脈相連、卻又染上邪氣的凶獸都封印了起來。這山中封著什麼東西也不奇怪。」他攬著河蚌快步下山,他是個謹慎的人,不會冒然犯險,「但是今日我們驚動了它,卻又全無準備,還是先行離開得好。」

河蚌黑幽幽的眼珠轉了幾圈,她又嘟著粉嫩的小嘴兒撒嬌:「知觀,人家嚇著了,你給點肉人家壓壓驚嘛。」

容塵子的回答就是一巴掌拍在她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