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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一念成魔

綠瞳殭屍一個月回觀天苑的次數已是屈指可數,但每回它都會給巧兒帶各種稀奇古怪的禮物,有食之可隱形的翳形草,有可搖錢的搖錢樹,更為巧兒尋回了疆木,《神異經·東荒經》曾載,一寸疆木,於水面可載百許斤,且石鎮不沉。

禮物越來越珍貴,巧兒卻開始懷念曾經的貝殼和蘋果。

這一日,巧兒再以水鏡窺探綠瞳殭屍去處,水鏡柔波中卻只見它懷裡擁著一個紫發女子,它微微地偏了一下頭,巧兒不知道它是否發現了這輕微的術法波動。但它始終沒有看過來,如常地與那女子輕聲說笑。

巧兒收了術法,從此再不用水鏡。

觀世音再度前來觀天苑遊玩的時候,巧兒在沙灘上抱著搖錢樹猛搖,沙灘上一片金光燦燦,全是薄金片的樹葉。觀世音坐在這金樹葉裡,看漫天下金雨:「嗯嗯,繼續搖,不要停。貧僧開始有些財大氣粗的感覺了,原來坐擁金山感覺真不錯。」

巧兒回身顧他,半晌終於轉身,挨著他在樹下並肩而坐。不愧是享盡人間香火的神,靠近他便能心靜神安:「菩薩怎的閒遊到這裡來了?」

觀世音撿了片金葉子,很輕易便將它折捲置葉於唇邊,竟然吹出一首曲子。

巧兒聽不懂內容,她對樂律的造旨約等於無,只聽得那曲子如笛似簫。於是她亦不再說話,只靠著那棵搖錢樹,望著遼闊無邊的碧海。

半晌,觀世音終於正色:「你的仙緣快滿了。到時候願意做哪路神仙?」

「啊?」巧兒有些沒反應過來,「這就滿了麼?」

觀世音與她並肩靠著,反手摸了摸她的長髮:「到時候入我門下吧?入了別的仙道,倘若仙界與犼交戰,你必然會拖累它。」

巧兒對如此正經的他頗有些恐懼:「你不是應該向著天界的嗎?」

觀世音聳肩攤手:「貧僧四大皆空。」

巧兒沒有應允他,前殿有香客求見貢兮真人,她匆忙離去了。觀世音一時也摸不透她心中所想。倒是法陣前樊少皇很是狐疑:「按你的性子,不是應該隔岸旁觀這一場好戲的嗎?」

觀世音搖頭歎息:「這你就不懂了吧,你想啊,如果貢兮在我手上,到時候犼還不只得由著我捏扁、搓圓,再捏遍、再搓圓……那情景,嘖,真是想想都讓人激動啊!」

……

樊少皇當即決定閉目養神,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觀世音左右看看頗為無趣,終於也打算離開。但離開之前他倒了淨瓶裡的水將地上的金葉子拚命往裡塞,最後掂了掂瓶子,又將那搖錢樹抱了,狠勁搖晃。

法陣中樊少皇嘴角抽搐……

八月十五,人間中秋。

眾殭屍、蝦蟹正在沙灘上賞月,郝仁道長想著自家祖宗,便帶著郝家嫡系傳人都過來,預備在觀天苑過中秋,陪陪自家祖宗,也算是閤家團聚。巧兒親自做了許多月餅,從七月下旬便忙到八月中旬。這種場合觀世音肯定是要來蹭月餅的,於是他早早地也到了,絲毫沒有不請自來的尷尬,他理所當然地去郝家道士那裡領了份月餅,在後面的課椅下坐了下來。

課桌上早已擺滿瓜果,但是大多也是為了郝家道士準備的,大多殭屍,食不辨其味,並不喜歡月餅或者瓜果的。

月至中天,又等了一陣,巧兒方開口:「它不會回來了,開始吧。郝仁道長,你不是準備了燈謎?」

郝仁有些猶豫,他真的是個好人,也猜不透巧兒與綠瞳殭屍之間鬧了什麼矛盾,以往過節它可不曾丟下巧兒獨自出去過。

巧兒咬了一口自家做的餅,聲音含笑:「今天的燈謎猜中了的額外獎勵一包香料。猜中最多的還有一副水晶殭屍牙。」

所有的殭屍都興奮起來,綠瞳殭屍的缺席很快就被殭屍們高漲的熱情給蓋了過去。巧兒喝著酒,是樊少皇喜歡的秋露白,觀天苑本為他儲著許多,巧兒偶品之,覺得該酒色清味甘,不算烈酒,於是偶爾也喝些。

觀世音看著眾殭屍搶著答燈謎,巧兒頗為奇怪:「這種時候,菩薩不是應該忙著答題搶獎品的嗎?」

觀世音十分無奈:「貢兮施主覺得貧僧是缺香料呢還是缺殭屍牙呢?」

巧兒也笑了,遂舉盞:「此酒敬菩薩。」

觀世音亦舉手中茶盞:「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不一會兒,已有殭屍答出了許多題目,紅瞳殭屍還一個沒答對,正揪著郝仁道長求協助,巧兒見狀笑著高喝了聲:「協助答題不算啊!」

紅瞳殭屍便一臉愁苦地揪著郝仁道長耍賴,非要得副水晶殭屍牙不可。郝仁道長極是無奈,只得擠到眾殭屍前面,也跟著去搶題目。郝家道士一見族長出馬,哪敢為難,當下就要徇私,惹得眾殭屍小妖又是一陣哄鬧。

那夜月色甚佳,眾殭屍猜完燈謎,巧兒拿了許多花燈,有骷髏頭狀的、也有棺材狀的,甚至還有元寶、蠟燭狀的,都是殭屍們喜歡的,也有正常些的,比如刨花燈、魚鱗燈等等。一眾殭屍就在海邊放花燈。

十五是看潮的好時候,於海邊放花燈卻不合時宜。巧兒笑令每隻殭屍在燈上略施穩固之術,令其避過風浪。眾殭屍又起了玩性,一隻一隻較著勁兒,看誰的花燈能放得最遠。

海潮太過壯觀,花燈實難持久,眾蝦蟹卻認真地計著數。巧兒令搖光搬出煙花,膽子大的殭屍就著花燈的燭火將之點燃。當煙火騰空,驅散半邊夜色,銀浪亦被煙火所染,攪成深深的紅或瑩瑩的綠,波光瀲灩,如同這多蹇塵寰的一場醉夢,傾城絕世的驚艷。

巧兒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她只是遠遠地站在這一場煙花之下。皓月的光芒都被掩了去,天空中只看見各式各樣的煙花。觀世音站在她身後,聲音依舊輕快:「倘若你當真歸於我門下,師尊想必會很高興——他比較喜歡吃甜食,你做的月餅不錯。」

巧兒回頭望他,她竟然仍在微笑:「菩薩,其實我永遠都不可能成仙,不管我修得多少仙緣。你們佛家四相,講究生、住、異、滅,摒棄雜念,脫出六道輪迴。而我的七情六慾早已融入我的神魂之中,無生、無住、無異,亦不滅。」

觀世音開始不解:「那麼你如此努力地累積仙緣,是為了什麼?」巧兒仰頭望著漫天煙火,含笑不答。

等了許久沒有回答,觀世音聽見自己在歎氣,他一直以來就是蹲樂天的菩薩,想不到也會歎氣:「貢兮,執念太深易墮魔道。不若我帶你去看看此刻它在做些什麼,或許你能頓悟。」

巧兒一直沒有想到原來觀世音的速度也是極快的,轉眼她已經在天外天門口。天外天是獨立的空間,進出都需要空間主人的應允,否則結界不打開,它就沒有進出口。

巧兒擅奇巧之術,破天外天結界她不是沒有辦法,只是她不解:「到這裡來做什麼?」

觀世音扯了她:「想法子進去,讓你看見真相。」

巧兒皺眉看他:「我若想看真相,不需要如此麻煩。菩薩難道不知道觀天苑正在熱銷一種能觀三界內外的水鏡麼?如果菩薩需要,貢兮倒是可以打八折。」

觀世音正待再言,二人眼前的天外天慢慢現出碧玉般通透的顏色,片刻間,一道城門現於眼前,城門開啟後,兩個萬年大妖恭身為禮:「王說有貴客上門,特命小的前來相迎。」

這是巧兒第一次前來天外天,這裡的空間比她想像得大很多,她不願去想綠瞳殭屍取了多少妖魔的法力能夠在短時間內建立起這方天地。

兩旁的建築倒是與一般城鎮無異,房簷下都掛著好些紅色的燈籠。整個街景呈灰黑色,因暗黑種族甚多,天外天終年不見陽光。

巧兒與觀世音隨著兩個侍衛並肩行來,周圍除了腳步聲,再無其它聲響。

許是生活習性不一樣,這些建築的風格也迥異,有圓有方,大多如巢。再往前行,漸漸便有些熱鬧聲響。巧兒下意識地攥緊了觀世音的手,她並不傻,是真的不傻。

前面是一處廣場,今夜是中秋。

所有的妖物都聚集在這裡,也有騰空的煙火,這裡的氣氛比觀天苑更為熱鬧。廣場中間是一處獵獵燃燒的篝火,許多妖物圍繞著它烤著各種鮮肉瓜果,美艷的女妖跳著狐媚的舞步。

烤肉的香氣、烈酒的甘醇、煙火的硝磷味道充斥在空氣中,令節日的氣氛分外濃郁。

狂歡的人群中,巧兒一眼看見的卻是綠瞳殭屍,其實它與巧兒一樣不喜歡熱鬧,但這種時候定是免不了要與眾同樂的。這天外天的群妖比及觀天苑的殭屍小妖,自然要難以管束得多。

「你要帶我來看什麼?」巧兒仰頭看向觀世音,觀世音摸摸她的長髮,聲音極低,在一番爆竹聲中模糊不清。巧兒亦不再需要他的回答,她看到群妖在向綠瞳殭屍敬酒的時候,敬的是兩個人。

一個自然是綠瞳殭屍,另一個是個女子,著一身海棠紅的薄紗衣裙,烏髮蟬鬢、膚色勝雪。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眸子是紫色,魔瞳。

巧兒突然明白剛才觀世音所說的那句話,他說別難過。

綠瞳殭屍似乎這才發現了他們,它自群妖中走來,五彩的煙火勾勒出它的輪廓,銀髮黑衣,風姿綽然。

它並不避諱巧兒,展臂牽了她的手:「你來了?」

那語聲極盡溫柔,巧兒淺笑著回應它:「嗯。中秋節快樂。」

它不回話,只是牽著她穿過群妖,來到它方才落座的地方,有識得眼色的妖已經搬了新的座椅,群妖注目之下,它在它所有臣民面前宣佈:「這是本王的同修,貢兮真人。」

爾後不理會群妖的歡呼聲,它轉首向巧兒介紹:「這是本王即將迎娶的夫人——雪榕。」

巧兒微笑著與那雪榕見禮,那雪榕微笑著還禮。巧兒得體地在綠瞳殭屍左手方坐下來,看場中歌舞,有小妖送了些酒食過來,她嘗了些,讚不絕口。

歡慶至中途,綠瞳殭屍攜雪榕先行離去,命紅衣好好招待貴客。紅衣一直陪在巧兒身邊,巧兒自然沒有了呆下去的興趣。

觀世音仍是牽了她往天外天出口行去,出去的路比來時稍短,侍衛恭敬地將二人送出天外天。外面月朗星稀,天色尚早,黑夜仍舊漫長。

觀世音拍拍自己的左肩:「這裡,不介意讓你靠一下。貧僧最是心軟,見不得別人神傷。」

巧兒卻笑得甚是甜美:「我因何神傷?菩薩,你見慣太多苦難,可是巧兒不苦。巧兒一輩子都很背,姥姥不愛舅舅不疼。我也曾經抱怨過,可是後來我知道,我背運了一輩子,攢著所有的好運氣不過只是為了遇見它。自相識以來,一直都是它在照顧我。我除了紅口白牙地說愛它,其實什麼都不能為它做。我記得和它在一起的每一刻,我一直記得。我曾經那樣快樂過,早已足夠。所以現在不管它怎麼選擇,留還是棄,我甘之如飴。」

觀世音形容她的時候,用了樊少皇經常說的那兩個字:「愚蠢!」

次日夜,月色仍佳。綠瞳殭屍回轉的時候巧兒在小木屋的棺材裡睡覺。它進門時腳步聲很重,巧兒已然聽見,但她未睜開眼睛,仍是裝睡。她一個人睡便不用避光,棺材蓋並未蓋上。綠瞳殭屍走近棺材,卻變得躡手躡腳。

它在棺材前呆了一陣,巧兒能感覺到它的呼吸,撫在她臉上,濕熱而純淨——它似乎在打量她。夜晚的小木屋很安靜,房內甚至未盞燭火,又過了許久,巧兒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便見著它的臉與自己僅咫尺之隔。

綠瞳殭屍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明顯沒有料到她突然睜開眼睛,當下便欲起身。巧兒雙手攬了它的脖子,吻上它的唇,它的唇飽滿而柔軟,她很是貪婪地吻了好一陣方道:「同修,你回來了?」

綠瞳殭屍冷哼了一聲,不理會這話中的調侃之意。巧兒笑嘻嘻地起身:「要不要吃東西?」

綠瞳殭屍將她摁回棺材裡,自己也躺進去,習慣性地將她置於胸口:「待你成仙了,就入觀世音門下,他人雖可惡,心地總算不壞。」

沒說出口的話是,你若入他門下,他肯定為難我,但絕對不會虧待你。

巧兒摟著它的脖子,仍是將臉貼在它胸口:「我有些緊張,據說成仙要經歷天劫。萬一我被劈散了豈不冤枉,作人還能多留一段時間呢。」

綠瞳殭屍對此並不擔心:「有我在你怕什麼。魃的殭屍血要擋一個小仙的天劫綽綽有餘。」

巧兒心中驚悸:「你取魃的殭屍血,就是為了幫我擋天劫?」

綠瞳殭屍仰面望屋頂,半晌方斜睨了巧兒一眼,懶洋洋地道:「怎麼可能,你哪有那麼重要。」

綠瞳殭屍回來的次數依舊稀少,但據從紅瞳殭屍那裡誆出來的消息,它和雪榕在一起。天外天有了魔族的助力,明顯實力又上了一層。反觀神界卻沒有任何動靜,觀世音依然經常下觀天苑來四處遛遛,樊少景仍是時常過來偷偷探視樊少皇,殭屍們也努力地習字學法。一切平靜得如同天外天根本不存在一樣。

這日的觀天苑,巧兒正在練習御劍,也許是她一直就不缺座騎的緣故,她的御劍之術奇差,往往掌握不了方向。可是觀世音就不滿意了——哪有仙不會御劍的呢?

於是逼著她學,巧兒試了幾次,摔了幾次。更背運者這次御劍居然遇上了雷雨,咳,劍乃鐵器,又不避雷,結果可想而知。

乍遭雷劈,她只覺得渾身麻木,當即直線下墜。眼看著就要臉先著地的時候一個黑影自斜裡衝出,輕盈靈活如蒼鷹。她只覺渾身一暖,已是落在一個熟悉的懷抱中。

她抬頭,面目焦黑,卻朝來人露了個微笑,只襯得牙若銀貝。綠瞳殭屍將她仍是抱到劍上,語氣十分無奈:「御劍御到被雷劈的,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它足尖輕點,堪一上劍,受巧兒心念所累、同被雷驚嚇的靈劍剎時安靜下來,沉穩地繼續飛行。綠瞳殭屍摟了巧兒的腰,它比巧兒足足高出一個頭,此時低了頭與她說話,便如同觸在她耳際:「靈劍靠念力控制,御劍時注意力一定要集中,你的法力控劍本不成問題,就是喜歡東想西想。」

巧兒靠著它,御劍風大,撫亂了衣裳長髮:「哼,居然有空出來看我,新婚愉快嗎,同修?」

它冷哼不答,抬手拭著她被雷劈得黝黑的臉,它的手掌寬厚溫暖,巧兒閉了眼任它擦拭,靜謐的夜空,只剩風聲。

良久綠瞳殭屍才輕聲開口:「我做了許多事,都是為了我們能永遠地在一起。我不知道最後,我到底會被這濁氣變成什麼樣子,但是巧兒,我們一路走來,就必須一起走到最後。所以你一定要乖乖聽話,好好修仙。不許讓我操心,知道嗎?」

巧兒偏了頭靠在它肩上,天終於開始下雨。入秋的雨仍挾著末夏的餘威,瞬間便成瓢潑之勢,巧兒一身濕透,綠瞳殭屍眸色如碧,細細地瞅她。她一身上下俱被雨水濕透,黑髮滴著水,淺藍色的道袍緊緊地貼在身上,更顯出曲線玲瓏。

腳下飛劍有一瞬顛簸不穩,綠瞳殭屍半晌方垂了眸:「回去吧,我先走了。」

巧兒含笑去吻它的耳垂,在它耳邊輕輕道:「趕著回去會你的嬌妻啊,同修?」

綠瞳殭屍埋頭看她,厚重雨幕中,雨水由著她的髮絲順流而下,閃電偶爾劈開沉寂夜色,突至的強光中她粉面含笑,如同一場將融未融的夢。它再不猶豫,驅了劍降到地面,於群山之中找了一處勉強可容身的山洞,將巧兒挾了,準備就地解決。

巧兒由著它脫衣服,外面大雨中仍裹著雷鳴,她還有點不解:「就這麼直接來,你行嘛?」

綠瞳殭屍不答,將她的衣裳遠遠扔開。開始解自己衣帶,它如今也是衣裳盡濕,銀色的長髮貼在胸光光裸的肌膚上,身上帶著沾水後的冰涼。巧兒吸了口氣:「魃不是火神嘛,你為什麼不能暖和些?」

綠瞳殭屍用力埋入她的身體,這才恨恨地道了一句:「這種時候我就一個地方暖和!」

也不知什麼時候,外面雨住了,烏雲散盡,一輪圓月高懸,飽滿若銀盤。綠瞳殭屍控了劍穩穩地在夜空中轉了幾個圈,巧兒指著那輪月亮:「能飛到月亮上去嗎?」

綠瞳殭屍對其無法:「沒試過,你明天試試能不能飛到太陽上去吧。」

所幸一點常識巧兒還是知曉的,她轉身捶它:「太陽那麼熱,我還沒靠近已經成人干了。哼,你就是想把我謀害了,然後去陪你的嬌妻!」

空氣中隱隱的術法波動,綠瞳殭屍低聲道:「觀世音來了,我先走了。」它攬在她腰際的手突然一鬆,整個人失了蹤影。飛劍上剎時只剩巧兒一個人,她百無聊賴地控著劍,搖搖晃晃地飛回觀天苑,冷不防半空中又是一道響雷……

她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也忍不住用了一句樊少皇經常使用的話:「我靠!」

觀世音再度過來的時候巧兒御劍已經可以御得很好,這劍的速度如果催加法力跑得能比鬼車還快,她覺得十分方便,就是雷雨天氣有點危險……

觀世音聞言只笑得前仰後合,哪裡還有半點菩薩的形象:「我這裡有把劍,先給你用著。」

巧兒看著她遞過來的劍,劍聲通體呈青色,劍柄以古篆刻了兩個字,因時日太過久遠,早已模糊不清,乍一眼看過去並不起眼,只是一旦御劍而行時這劍身的青色便如煙似墨般地洇散開來,於空中久久不散,美不勝言。巧兒御著它在空中轉了幾圈,喜不自勝:「菩薩,這劍可有名字?」

觀世音眉眼深深地看她:「劍既已送你,名也由你取吧。」

巧兒沉吟:「如我所識不錯,此劍有名,乃騰空,《拾遺記》中稱其乃顓頊所有。它讓你送劍給我就沒說別的了?」

「啊,沒有啊。」話一出口觀世音就知道被她套了話,頓時挑了眉,「現在是越來越不老實了!」

巧兒抱著騰空劍,那眼角眉梢,笑意越發重了:「你為什麼要答應它照顧我,菩薩。別告訴我你是為了普渡眾生。」

觀世音倚在海岸邊的搖錢樹上,半晌方答,「因為只有保護好你,它才能放開手腳與神界大幹一場。」說到此處他倒是興奮起來,「上古戰神啊,你不覺得那場景將十分壯觀麼?」

巧兒:「……」

「你不懂,」觀世音負手觀海,眸色中終於失了玩笑之意,「這天上的神或仙,哪個不是修行了無數年月?能對上這麼一個勁敵,方不枉修行的清苦,不枉這千萬年的寂寞孤獨。」

所有人都以為天外天會極快地對神界有所動作,但是綠瞳殭屍首要的下手對像卻是人間。它挑選了許多戾氣極重的人類,賜予它們殭屍血,令其不老不死,當然也不能見陽光,從此生活在黑暗裡。

神界並未提高警惕——畢竟就是一群人,能做什麼呢?可是他們都忘了,人類的天性即狡猾。這群人類以不同形式在三界隱匿開來,四處遊說著對神界不滿的魔或者仙,神界發現有神族開始動搖,甚至投敵,這才採取行動。

天外天與神界小打小鬧互相試探了許多次,最後在綠瞳殭屍準備打開妖魔道禁制時,雙方決戰於妖魔道之側。

觀世音牽著巧兒,經黃泉路,便到三途河。三途河又臨畜生道、妖魔道及無間地獄。河岸有衣領樹,樹身高聳入雲,其上懸罪魂,遠遠便可聞哀嚎求救之聲。樹下開滿彼岸花,一眼望去河岸一片鮮血般的紅,遠遠漫延至天邊,美人垂死般的淒美。

河中水流湍急,時有暗流洶湧,卻有渡口,一葉扁舟將剛死的魂魄渡去彼岸。巧兒一路張望,並未看見綠瞳殭屍的影子。

觀世音帶著她上了船,船夫也不賣他菩薩的面子:「十二文,謝謝。」

觀世音嘟囔著把錢遞過去,巧兒仍是在船頭張望,船下之水渾濁不堪,時不時可聞低沉的笑聲或尖利的淒嚎,也不知有多少冤死的魂魄沉淪其中,永世不得解脫。

巧兒正沉思間,前面的渡船上一陣騷動,巧兒探了頭去看,只見一個魂魄被人從艙中拎了出來。巧兒不解地看向艄公,那艄公理她也是看在觀世音的面子上:「付不起船錢唄。」

眼見得那魂魄即將被扔入忘川,巧兒急了,忙扯了扯觀世音的衣袖,觀世音「嘖」了一聲,終於不情不願地開口:「烏老二,船錢算貢兮真人帳上。」

那魂魄回頭望了一眼,忘川陰暗,巧兒只看見它的側臉,竟然生得極為清秀。艄公又嘟囔著將它拎回了艙裡。觀世音百無聊賴,見她懷中始終抱了個檀木盒子,有意抱過來看,巧兒卻只對他笑:「關鍵時候,你會知道這是什麼的。」

觀世音不再強求,再次重申他此番帶巧兒前來觀戰的唯一要求:「不管發生什麼事,就算它死在你面前也不能插手。別忘了你現在還是人,神界只要將你的司命薄隨手一改,你就得任由著人搓圓捏扁。」

巧兒只是緊緊抱了那檀木盒子,淡笑著望茫茫忘川。

觀世音生來便是個有他在就不會冷場的菩薩,當下又在巧兒身邊坐下來:「以前有來過這裡麼?」

巧兒偏頭看他:「肯定有來過,不過忘記了而已。」

觀世音以左手去撥弄河水,剎時便跳出許多魂魄撕咬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剎時鮮血淋漓,卻毫不在意的模樣,仍以指尖逗了逗,似自言自語:「今日貧僧與你相遇,亦算緣分,便一道渡了你吧。」

那聲勢已經是屬於一個佛的祥和,極輕的梵唱響起,那陰戾的魂魄原本乃灰黑色,此時卻冒出一團黑煙,漸漸化為透明之色,後面有船隻,觀世音搖搖招了招手,那已呈半透明色的魂魄輕輕向船隻飄蕩而去,最後遠遠地於船上向他拜了兩拜,入艙中去了。

梵唱聲漸止,觀世音垂手立於舟上,河風迎面,撫亂了白衣黑髮,淡淡的神光繚繞,照亮忘川。

他卻很沒形象地吹了聲口哨,那邊船上艄公已然開口:「菩薩,船錢又記你帳上嗎?」

觀世音撫額:「這年頭,好人難作。」言罷,他立時又起身,修長潔淨的手置於唇邊作喇叭狀,往那小船上大聲喝,「那魂魄,記得尚欠貧僧六文錢——」

巧兒絕倒。

因他們要去往妖魔道,和這些送魂魄過奈何橋的船隻自然是不同路的,觀世音不知道從哪兒又摸出他的淨瓶,正準備裝點水,冷不防裡面倒出了許多金葉子,巧兒狐疑著過去張望,覺得那金葉子甚為眼熟,他卻趕了她過去:「一邊玩去,這三途河你好不容易來一著,有得看就多看看。菩薩我是千年萬年不老不死,你隨時都有得看。」趕走了巧兒,他看著水中爭搶著金葉的魂魄,言語間甚為心疼,「菩薩一時不慎,這許多金葉子真是便宜了你們。罷了罷了,那個李什麼說的來著,千金散盡還復來。」

巧兒冷哼一聲,那邊搖櫓的艄工已然開口:「菩薩忒不公平,你在這裡濟貧,卻放著我這個最貧的不管。」

水下爭搶金葉子的魂魄越來越多,巧兒隱約記得這三途河有個規矩,任何魂魄上船皆需付六文錢,若是無錢支付,艄公便視為其德行不佳,漫漫一世,竟然連六文錢的人情都沒有結下,便將其投入河中。

河中水鬼橫行,難以隻身泅渡,於是無數魂魄只得在此間浮沉,永世不能輪迴。

觀世音是蹲平易近人的菩薩,這艄公也不知道渡他多少次,與他甚是熟稔。是以聞言他也笑罵:「你貧?你就嘴貧!這個貧僧可濟不了。」

「有了這些金葉子,它們就能渡過河去麼?」巧兒這句自然是問向觀世音,觀世音攬了衣擺,重在船頭坐下:「嗯。」

轉過頭他又饒有興趣地道:「女子就比男子佔便宜得多,女子落水之後,與她第一次交歡的男子可前來搭救於她。當然,若這個男子魂魄還在的話。」

「第一次交歡的男子?」巧兒聞言也歡喜起來,「那若是想見情郎,不是只需在此落水,便能見到他?」

這次艄公與觀世音的立場相同了:「嘁!」

觀世音並沒有帶巧兒去到妖魔道之側,三途河上設立了警戒線,禁止一切船隻、魂魄靠近戰區,但觀世音乃西天如來的得意愛徒,見他如見如來。更可怖者,倘若惹惱了他,他必又要攛掇如來前來這幽冥之地講經,感化世人了。是以這葉扁舟一路行進,並未遇人阻攔。

他們遠遠地立於船頭,巧兒目力如今大進,已經可以看見河岸邊血肉橫飛的場面。無數的小仙小妖被撕裂,血水匯入三途河,與岸間彼岸花交相輝映,絢爛無比。

她緊攥了手中檀盒,觀世音仍舊提醒:「圍觀即可,你若插手就將貧僧害死了。」

巧兒很快便看見綠瞳殭屍,雙方戰況都極慘烈,但神界明顯略佔優勢——它建立了這麼多年,又豈是一個天外天能與之抗衡的。

巧兒一直不明白綠瞳殭屍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明顯是以卵擊石。

天外天漸漸傷亡慘重,神界一直不慌不忙,最後他們出動了卯日星君,巧兒方明白為何他們一直有恃無恐。強烈的日光照亮忘川,所有的黑暗種族都忍不住四散奔逃。哀嚎四起,屍體焦臭的味道在空中瀰漫開來。

觀世音以袖掩鼻:「這一戰真是沒有絲毫美感。」

巧兒趁他不備,突然御劍而去,觀世音伸手,竟然沒能拉住。他只得看著她落在妖魔道一側,聲音喃喃:「這回糟了,嚶嚶嚶嚶,師尊,徒兒要回來聽你講冷……呃,講經了……」

巧兒落地卻並不加入戰局,空中的屍焦味更重了,她將那檀木盒子打開,竟然是一盒子水珠,場面太亂,沒有人注意她。她將一盒水珠傾出來,掘地兩尺而埋。不過片刻,滔天大水轟鳴而至,連她帶無數神仙妖魔俱被捲入深深忘川。

觀世音的第一反應,就是化身為其他天將的模樣,立馬駕雲逃走……

巧兒明顯低估了這一盒子水珠,那一日,三途河河堤崩潰,河中浮沉無數年月的冤魂得以重出,被河水一路席捲,四處散落。奈河橋亦被大水沖垮,死去的靈魂無法入得陰司,天道輪迴被阻斷,陰陽難以平衡。

神界這才真正慌了神。

巧兒在水中浮沉了許久,三途河水為困住冤魂厲鬼,俱都施了法術,道行越深的人越難以脫困。巧兒並不掙扎,她只是不斷尋找綠瞳殭屍。她不知道被衝出多遠,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天,也或許只是一個時辰,她的一隻手被人握住,她低頭就看見了綠瞳殭屍。它甚至沒有看她,水流太急,它只來得及拚命地將她抱在懷裡,任激流捲著它的身體以雷霆萬鈞之勢拍打著無數山川湖泊,她蜷縮在它懷裡,週身的感覺並不鮮明,只有它的體溫,隔著忘川洪水柔柔地包裹著她,溫暖而安全。她一路沉默。

洪水太過突然,神界顧不上追捕它。

而這一次真正受災的卻是人間,三途河潰是自天道建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神界沒有及時有效的應對措施。河水一路漫入人間,無數冤魂厲鬼得以脫出,禍亂天下。而奈何橋被沖塌,陰人無法輪迴,只能滯留人間。

人間一時陰盛陽衰,天災人禍不斷,人道混亂。

而就在神界手忙腳亂之時,天外天側君魔靈胎引軍入得無間地獄。彼時地藏王菩薩早已被三途河突至的洪水驚起,命了守護無間地獄的神靈一併控制水勢,無間地獄空虛,魔靈胎以天外天主人之名破開禁制,釋放了裡面所有十惡不赦的墮神、妖魔。

巧兒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它跟她相處太久,太瞭解她的想法。它根本就是借妖魔道禁制之名轉開神界的注意力,真正的目的,只是忘川的冤魂厲鬼、無間地獄的神鬼妖魔。

它在送她水珠的時候已經想了這麼多步。

時無間、空無間、罪器無間、平等無間、生死無間,那無間地獄裡面,又禁錮著怎樣可怖的罪孽怨念?

巧兒重回觀天苑時,天下大亂。妖魔亂世、水災肆虐、輪迴受阻。觀世音被捉去講經閣了,據說沒有一年半載出不來。

樊少皇在法陣中,以一堆小石子推演著不知何人的命數。巧兒坐在法陣前,面前幾罈酒,是他喜歡的秋露白,她在小木屋的棺材裡躺了許久,反反覆覆難以入眠。

「陪我喝酒吧。」她將壇中酒傾於地,樊少皇擱了手中的石子,語聲低沉:「現在要對付它已經不易,但也不是不可能。神界有卯日星君,它懼怕陽光,當初魃留下詛咒時應該早已料到今天。貢兮,清醒些吧,它已經不再是從前的犼了。它只會越來越喪心病狂。」

巧兒仰躺在陣前,今夜無星無月,觀天苑這個少數沒有被天災人禍波及的地方,仍然靜謐如常。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的星星,她左手的酒罈被攥開,一隻手與她五指相扣,她轉過頭便看見綠瞳殭屍。

它在巧兒身邊也學著她的樣子躺下來,巧兒返身趴到它身上,她喝了不知道多少酒,臉頰是醉人的酡紅,身上還帶著濃濃的酒氣。綠瞳殭屍靜靜地任她趴在自己胸口,四目相對時,它的雙眸碧色流轉,深深淺淺宛若明珠般通透。

巧兒在笑:「同修,天外天主人,你來了?」

它眉目間帶著淡淡的笑意,銀色的長髮如水般傾洩下來,黑色的法衣上隱約流轉著火焰的浮彩,眸中碧色似被水色浸潤,明亮清澈:「貢兮,你分明已經知道,又何必再騙自己?」

無星無月的夜,風聲挾裹著碧海潮聲,金紅色的光點縈繞著它,那眼角眉梢,仍然如同冰雕玉琢般的俊美無儔。

巧兒笑著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沒什麼事我去睡了。」

她欲起身,綠瞳殭屍輕輕握了她的皓腕,語帶歎息:「別難過貢兮,你我的路,終歸是不同的。」

巧兒突然抬頭望它,她的聲音極大:「叫我巧兒!」

綠瞳殭屍仍是微笑,絕美的容顏,陌生的笑容,它就在她面前,卻又彷彿距離遙遠:「別這樣,貢兮。」

巧兒的眸子裡蓄滿了淚水,卻仍是倔強著望定它:「叫我巧兒。」

綠瞳殭屍的微笑中帶了些無奈:「貢兮。」

它的指尖撫過她的臉頰,目光溫柔而哀傷,如同她眼中將落未落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