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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這個殭屍講故事

翠微山的道士憑著尋蹤覓源術尋得這只殭屍的去向,甚至交過手。這只殭屍的法力濘不可測,據初步估計應該是個萬年老殭屍,不知何故要擄走柳家九小姐。

但和妖物打過交道的道士都知道,這些東西做事從來就是由著自己的性子。翠微山覺得這事有點棘手,上次和它交手,感覺它的實力已不如前,可以肯定是受了傷。便即使是受了傷,一隻萬年大妖也絕對不可小視。

平南王世子求了國師許多次,先前這位長年居於深宮,為天子煉丹祈福的神秘術士不為所動。他乃隱世高人,連天子都禮遇有加,不敢半分得罪。是以他並不打算賣這平南王世子的面子。後來聽說是只萬年大妖,他方才有了興趣——萬年大妖,若是得它功力,說不定可助自己得登仙道。

他左右思量了一番,終於做了這順水人情。翠微山道士出自名門,並不屑此類奪人功力的卑劣行徑,是以對國師要求帶走這只萬年大妖他們也不甚在意。這只妖讓他們丟足了面子,本來掌門已經決定親自前來了,但由翠微山來此間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時日,若柳家姑娘還活著,能早一日救出她來總是好的。

甚至有那聯想豐富一些的道士心裡已經暗自揣測——莫非這九姑娘已經被它剁碎切塊,裝入食盒了?

那次交手讓國師更是興奮——這只萬年大妖比他以往遇見的更為凶悍,它目中的紋路極為怪異,乃他平生未見,可能不是一隻普通老殭屍。

衝出法陣時綠瞳殭屍費了不少力,最後更與國師交手,國師也不是浪得虛名,但他能夠感受得到為種差距。他總感覺這是個異物,不知道什麼原因大幅度地削弱了它的實力。而它本身的實力,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那一戰後他翻閱了許多古籍,上面記載了魃的一些事,他自然是沒有見過魃的,但觀這只殭屍眼中奇異的紋路,與古文獻中一物卻有些類似。他心中有些暗驚——莫非這竟然是殭屍的始祖魃麼?但何以圖志中記載魃乃女神呢?

此事他未跟任何人提起,女魃,遠古墮神,其實力幾何又豈是凡人能夠度量的。一旦說出來,這些道士敢不敢再對它下手可就說不准了。若是有緣得了它的功力……

此時它身受重傷來到此處,莫非就是自己的福緣?

柳水仙吃過飯,綠瞳殭屍習慣性地馱著她在山間遛遛,夕陽晚照,野花在叢林中盛開。別有一番風雅。柳水仙卻風雅不起來,在家裡她也能作些詩詞,可這會兒騎在一隻殭屍脖子上……

綠瞳殭屍就這麼馱著她又到了溪邊,這些它給她買過許多衣裳,她還是堅持每次換下來的衣服當天都要洗乾淨,這習慣跟許多年前的巧兒一模一樣。

柳水仙在溪邊浣衣,突然見到一旁一個黃金鐲子在夕陽下反射著刺目的光。她拾了那鐲子細看了一番,心中卻是暗驚,這個鐲子是她的,可是她被這只殭屍扛進這深山時就將它扔在入山外了,怎麼會在這裡?

她撫著那鐲子想著心事,不想一旁的綠瞳殭屍卻不知何時離開了,空曠的溪澗只剩她一個人,她有些害怕,又四處張望了陣,卻見落日的方向一個黑點越來越近。

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已看出那黑點乃兩個人影御劍而來,其中一個她竟然識得,赫然便是平南王世子。另一人灰色道袍,寶劍斜背,長髮高束,戴了枚灰色的髮簪,儼然道家打扮。

柳水仙尚未開口,平南王世子已經自劍上下來,她略低了頭,感覺自己的雙手包裹在他寬厚的手掌中,溫暖而安定,一時竟忘了規矩禮儀:「世子……」

她紅了臉,平南王世子只握了她的手不願放開,身後國師不以為意:「柳姑娘,那殭屍如今往何處去了?」

柳水仙一愣,也是疑惑:「它並沒有告訴我去了何處,但以往……它離開不多時也就回來了。對了,這鐲子怎麼會在這裡?」

國師聞言,神色中便有了幾分焦慮:「既然如此,貧道便長話短說,這鐲子本是貧道放在此處,只願柳姑娘得見之後能想辦法單獨與貧道等人見上一面。這妖物修為通天,在降伏實在不易,但它對柳姑娘似乎並無殺意,柳姑娘可否配合貧道,明日午時,將它引入東北方向的雙乳峰上,屆時貧道自能將其降服。」

聽得這般言語,平南王世子卻變了臉色:「國師,我們不將水仙救回去麼?」

國師自衣襟裡掏出一個羊脂白玉小瓶,語氣淡然:「若現在將柳姑娘救回去,不多時此妖必會再來騷擾,莫若一次將其降服,免卻後顧之憂。」

平南王世子仍是不放心,國師卻將手中玉瓶遞給柳水仙:「晚間等它回來,柳姑娘可尋機會將此符水澆到它身上,能餵它喝下更好。如此,待明日午時它入得陣中,必死無疑。」

柳水仙幾乎顫抖著接過那個小玉瓶,平南王世子不忍她再度犯險,若事情敗露,那殭屍勢必大怒,她一個弱女子可怎麼辦?

可是國師明顯不在意這等理由,他重新祭了劍,

一手握了平南王世子的胳膊將他帶到儀表堂堂 上,留下一句話:「不用害怕,明日之後貼紙妖定除。柳姑娘與世子當可結百年之好,再無阻礙。」

柳水仙看著他們御劍遠去,她攥緊手中的玉瓶,連溪邊的衣裳被水沖走也沒能發現。明日之後,此妖定除。國師的話在她耳邊揮散不去,這本來是件好事,它再不會出現,再不會打擾她的生活。可是她心裡卻只覺五味雜陳。

綠瞳殭屍這一趟足足離開了一個時辰,回來時柳水仙仍然坐在溪邊發呆。它將懷裡的東西全部堆在她面前,柳水仙被入目的琳琅珠玉給閃花了眼,那只殭屍卻很高興,撿了珠釵在她發間比劃。人間女子的髮釵比較繁複,它不會戴。柳水仙由著它在自己頭上胡亂比劃,原來….它離開就是去尋這些東西麼?

她將自己的鐲子戴在手腕上,低頭去看山間清洌的溪澗:「我並不喜歡這些,你拿回去吧。」她的聲音極低,在寂寥的山野卻分外清晰。那只殭屍也不生氣,任那堆首飾垃圾一般丟在那裡。

它話少,柳水仙也不知道該與它說些什麼,一人一屍便就這樣沉默。待得夕陽漸沉了,暮色籠罩了山簏。柳水仙又觸到袖中的瓷瓶,她抬頭正對上那只殭屍的目光,那眸色太過通透,看久了也不覺得駭人,有點像她閨中髮釵上的祖母綠。

她覺得自己應該重新與它交流,這只殭屍確實擾亂了她的生活,可是她現今,卻並不十分恨它。若是它以後可以不再出現,也許並不一定非要殺了它吧?

「你說你叫犼對嗎?」她小心翼翼地試圖與它交流,相處的時間太長,它也從來不曾凶過她。柳水仙對它已經不再如當初的懼怕。

綠瞳殭屍卻是高興的,這些日子以來,她第一次主動和它說話。「嗯,我是犼。」它仍是極快的答,她第一次肯與它交流,它又驚又喜。想靠近她又怕驚擾到她。

柳水仙坐在溪邊,新月初升,光華黯淡,她看不清它的臉:「犼,你說的巧兒是誰?」

綠瞳殭屍低頭思索了一陣,巧兒是誰?

「巧兒是你的前世,在很久以前,一個道士將我從墳包裡刨出來,放在那邊的山洞裡,然後每日在 耳邊聒噪,反正我也聽不懂,就沒有理他。有一天他突然打開我的棺材,將你扔了進來……」

山風摩挲著林木,綠瞳殭屍的聲音仍低沉,細細地講一個時日久遠的故事。它的語言表達能力不是很好,經常講過了又需要補充。柳水仙認真地聽著,幾日之前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夠這般,在深山溪畔,呼一個殭屍講故事。可是她也被這個故事吸引,故事裡的耳語歡歌、流離聚散,那個叫巧兒的女孩兒,真的就是她的前世嗎?

她也曾努力地回想,可是沒有任何一點印象。

這就是輪迴,是天道給予生命的恩賜,一個嶄新的開始。此前往事,那些朝朝暮暮、生死相隨的恩愛,最終都如雲煙散盡,再不復來。

當那個故事,從頭到尾都已成別人的故事,愛過如何?恨過又如何?我已全然忘記,豈管去日苦多?

故事聽到末尾,柳水仙苦笑了一下:「好吧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就是你口中的巧兒……」:

「你是。」綠瞳殭屍極快地答。

「好吧,就算我是。」柳水仙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她也怕突來的舉動刺激到它,「可是犼公子,人類的輪迴,代表一切愛恨情癡的終止,前世的因果,早已止於前世,你尋找的不是我,只是你記憶中的巧兒。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千方百計想要追尋的,不過是她的記憶與情感,你們相識相知的回憶,而我沒有。我不相信輪迴,但是就算是我是她的轉世,我與她亦沒有任何關聯,我和每一個魂魄都是一樣的。

綠瞳殭屍愣在原地,它沒有想過這麼多,它只知道它要找到巧兒,繼續和她在一起。可是眼前的人告訴它巧兒沒有了,所有的回憶,都將只是它一個人的回憶。那些曾有的淚水歡歌、耳鬢廝磨,到最後只有它一個人記得。

「犼公子,我過得很好,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夫家,再過一個月就會出嫁,然後相夫教子,過我這輩子。或許未來會有變數,我未必能幸福。但是不管再多坎坷,我也願意作我自己。我是柳水仙,我不是你的巧 兒。犼公子,或許你們確有一段恩愛纏綿的愛情故事,但是過去的便應該讓它過去,太過執迷,最後不過苦了自己。」

綠瞳殭屍輕輕搖頭,卻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她是巧兒,她的性格永遠那麼溫婉恬淡,骨子裡卻倔強得可怕。她是巧兒,可是她已經不記得它。

巧兒告訴犼。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夫家,犼不應該再出現在她的生命裡。

巧兒告訴犼不應該執迷於過往。

巧兒忘記了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