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愛,在你轉身時盛開 > 第六章 等於是死了 >

第六章 等於是死了

1

1999年12月21日佛羅倫薩天使之翼

"你終於醒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醒來了。"

這是我睜開眼睛Jan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沒有力氣說話,只能任由他抱著我的頭,親吻我的臉頰和額頭,還有從我眼角滲出的淚水。是的,我是自殺,我想死,吞下那整瓶安眠藥,我就沒想過還會活過來。

當卡羅那個惡魔拿著那些裸照來勒索我時,我就知道,我已經走到了世界的末日。我絕望的不是那些裸照,而是提供裸照的人,除了母親,沒有人知道勞倫斯逼我拍過裸照,勞倫斯正是母親嫁給杜瓦叔叔前供養的一個巴黎小混混,母女情分早已恩斷義絕,她要的就是爸爸留給我的那些價值連城的名畫,這個女人終於露出她最惡毒的一面。

我就是死,也不會讓那些畫落入她的手中。

想來她真是費盡心機,在巴黎,讓我染上毒癮,又暗中指使勞倫斯逼我拍裸照,沒有辦法,當時我已經完全被毒品控制,別說要我脫衣服拍照,就是剝掉我的皮,只要能給我點可憐的毒品我也會答應。人活著一旦失去尊嚴,就等於是死了。從巴黎的瘋人院被阿丁解救出來,逃回到意大利,我的生活還是沒有著落,毒癮又犯了,母親人在法國,對我的處境卻是瞭如指掌,很是時候地唆使勞倫斯拿出三年前拍的裸照來敲詐我,勞倫斯說,如果我不給他五十萬法郎,他就將照片公佈於世。我想都沒想過要給他五十萬法郎贖回照片,因為我知道無論我如何退讓,都滿足不了那個蛇蠍女人的貪婪,她就是想把我逼到絕境,讓我交出爸爸的畫,她很清楚那些畫的價值,足以買下杜瓦叔叔的酒莊。

但是我不能,我親口給爸爸承諾過的,就是把自己賣了也不會把他的畫賣了,我愛爸爸,因為愛,我必須兌現承諾,這是我作為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唯一的信念了,爸爸,我親愛的爸爸,你可知你的乖女已經撐不下去了,他們逼得我沒有一條活路,我只能死,對不起,爸爸。

可那個女人不會輕易讓我死,因為她知道我若就此死掉,她多年的謀劃就落空,畫沒到手,我活著對她就還有用,所以她才差人將服毒後已昏迷不醒的我送到醫院,並將我自殺的消息透露給了Jan。這個罪無可赦的女人倒也知道,面對Jan,我才可能活下去,Jan是唯一可以拯救我靈魂和肉體的人,他是上帝派來的吧,為何睜開眼睛看到他第一眼,我就淚雨滂沱,泣不成聲。

寫這篇日記的時候,我已經出院了,被Jan接到家裡調養身體。Jan連公司都不去了,整日不離我左右,生怕我又走上絕路。他真是好善良,隻字不提我為什麼自殺,也不問過去這三年我經歷了什麼,他只是抱著我,親吻我,什麼話也不說,卻常常淚濕眼眶。Jan流淚的樣子真是讓我好心痛,所以我才不敢把我進過瘋人院的事情告訴他,包括裸照的事,我為了換毒品出賣肉體的事,還有進瘋人院前發生的比這更可怕的事,我都沒有告訴他。我怕說出來,會置他於死地,而不說呢,我還是抬不起頭,這種煎熬一點也不亞於毒品的摧殘。所以出院這麼些天,儘管有他的悉心照料,我的身體還是不見好轉,非常虛弱,人也變得日益憔悴。Jan見此狀況,心急如焚,昨晚他抱著我說了好多的話,他說:

[=BWS][=BWD(]第六章等於是死了[=]"你一點都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沒錯,我們是分手了,你選擇了另外的路,先是莫名其妙嫁人,然後又失蹤三年,我恨過你,五年過去了,我以為內心排山倒海的恨足以將那些回憶統統抹殺掉,可是現在我知道不可能,上個月在林間小道上遇到你,看到你凍得像只發抖的小鳥,我就知道不可能。我還是愛你,始終如一,不論你消失的這幾年經歷了什麼,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你的現在和未來,碧昂,過去的已經過去,把你的現在和未來交給我吧,我們再也不分開,五年後,我們還是去威尼斯歎息橋,我帶著你去,牽著你的手等到落日時分,我再給你一個深深的吻,從此我們就擁有了'永遠',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碧昂,活著有多麼不容易,只要能在一起,無論經歷什麼,我們都沒有理由放棄生命,活著才有可能的,死了,什麼都是枉然,何況我們還有歎息橋的約定,你更沒有理由放棄讓自己幸福的可能,讓我給你幸福吧,也請給我一個讓自己幸福的機會好嗎?我今生全部的幸福都源於你,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有可能幸福……"

上帝,請拯救我罪惡的靈魂吧,聽到這樣的話,我除了痛哭流涕,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誰不想幸福啊,可我的罪孽太深,我怕自己會褻瀆了他的愛。已經很多次了,我拒絕了他的親密要求,我污濁的身體不配接受他的愛,而他以為我是不愛他了,每被拒絕一次,他就懊惱得不行,也很傷心。今天早上,他跟我說,他要帶我去羅馬,我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在我們相識的地方喚回我對過去愛的記憶。其實他好傻,那些記憶怎麼可能被我忘記,他完全不知道,這些年的顛沛流離,如果沒有那些記憶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愛情多麼美好,哪怕是那麼短暫的一點點時光,都足以給我垂死的掙扎增添一份活下去的力量。Jan,我愛你,至死不渝!

但我感覺Jan的姐姐安娜好似不喜歡我們相愛,每次見到我們在一起,她流露出來的眼神總是很冷,可能是她瞧不起我吧,憑借女人的直覺,她多少知道一些我不太光彩的過去,而且知道得可能還不少,因為她偷看過我的日記!同樣憑借女人的直覺,我也察覺她對Jan存在某種超越姐弟的感情,她跟Jan不是親生姐弟,並無血緣關係,這個我早就知道,也聽Jan說過,從Jan十歲到讀完大學,都是她供的,為Jan她至今未婚,也不見她談過戀愛交往過別的男人,實在匪夷所思。

Jan把這歸於姐姐對他無私的奉獻,但我覺得沒這麼簡單,奉獻是沒錯,但可能也是對Jan那份早已超出姐弟親情的感情吧,而我的存在對她來說無疑是個"威脅",我佔據了Jan幾乎全部的愛,她是為這對我冷眼相看嗎?

中午的時候,Jan去了公司,就我和安娜兩個人用午餐。沒有Jan在旁邊,她本來就不甚熱情的態度徹底降到冰點,但她是個有教養的女人,並沒有說出很露骨的話,只細細談這些年Jan的種種不易,說他創業如何艱辛,在他這個姐姐的協助下,總算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祝家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云云,這些她不說我也知道,Jan從電影公司的一個普通職員到獨立製片,再到成立自己的公司,沒有艱辛的拚搏談何容易,一個華人要在白種人的天下成就自己的事業就更不容易了,何況他們的父母去世時並沒有留給他們多麼雄厚的家底,Jan的不易我比誰都清楚,只是他從不對我提及而已。

安娜的意思我明白,以Jan今天的成就和地位,他應該找一個門當戶對,至少應該是身家清白的女孩子,而我渾身是污點,只會拖累Jan融入真正的主流社會。

"這裡的人很勢利,最喜歡評頭論足,Jan自尊心蠻強的。"安娜如是說。好厲害的女人,什麼都沒說,卻又什麼都說了。

我自知不是她的對手,只淡淡地說:"Jan今年多大了?有三十出頭了吧,他這麼聰明的一個人,不會沒有自己的頭腦,選擇什麼,不選擇什麼,他應該有他自己的判斷。"

我的意思也很明白,Jan是成年人,他選擇怎麼樣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事,你是他姐姐又怎樣,並不能替代他思考和抉擇,即便我不跟Jan在一起,你也不能干涉他的感情自由。安娜當然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優雅地笑著說:"可是人一旦被愛情蒙住眼睛,就會喪失最基本的判斷力,戀愛中的人是最沒有理智的。"

我本來不想得罪她,聽到這樣的話也火冒三丈,毫不客氣地回過去:"安娜姐姐,請問您談過戀愛嗎?"

安娜頓時噎住,怔怔地瞪著我,臉色煞白。

我繼續回過去:"愛情是這世上最美好的情感,是沒有身份貴賤之分的,您剛才說到的愛情,是鍍了金的,外表看是很耀眼,可拔了那層金,也許什麼都不是,我和Jan的愛情不是這樣的,純淨得比這世上最名貴的水晶都透明,並不因彼此犯過的過錯而蒙塵。愛是什麼,愛就是為了對方幸福而幸福,如果離開他能讓他幸福,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絕不會在此多停留一秒,可是安娜,請恕我直言,就算我離開了Jan,你能給他想要的愛和幸福嗎?在我這次回意大利前,我們分手也有四五年,你跟Jan也處了四五年,Jan從你這得到了他要的愛和幸福嗎?"

說完這些話,我看都沒看她,逕直回了房間。

一個下午,我都坐在這寫日記。冥冥中我覺得,我寫的這些東西早晚會被人看到,從內心來說我也希望有人能分擔我的苦痛,而看到這些文字的人應該是跟我有緣的人吧?最好不是Jan,他看到了會比我更苦痛,所以趁著他沒有回來,趕緊收筆,就寫到這吧,後天就要跟他去羅馬了,我能在那座傷痛的城市找到失落的愛嗎?上帝,我是虔誠的,請讓我愛的Jan幸福吧,無論我是否在他身邊。

……

冷翠無疑跟姐姐是有緣的,她看到了姐姐的文字!

從曉園搬到天使之翼,除了隨身衣物,她只帶了一樣東西出來,就是姐姐的日記。但她很多時候沒有勇氣去看,尤其是白天,根本不敢觸碰,只能在夜晚把姐姐的日記壓在枕頭下,或抱在懷中入睡。如果這世上真有靈魂的存在,她相信姐姐的靈魂已經潛在了日記中,因為她抱著姐姐的日記時,似乎聽到了姐姐冗長哀傷的歎息,這歎息如此清晰,很多時候都不似在夢境,直到清晨醒來,枕頭上濕了大塊,才恍然意識到姐姐剛從她夢中離去。

而冷翠讀到這篇日記時,正好就在羅馬。祝希堯帶她過來的。來之前的煤氣中毒事件幾乎奪去冷翠的生命,好在祝希堯就住她隔壁,她栽倒在地時發出的悶響驚動了他,這才趕過去抱起已經神志不清的冷翠。當時她的樣子真是很嚇人,倒地時頭被尖銳的門把手刮到,劃破了皮,半邊臉全是鮮血,更可怕的是,她的呼吸已經很微弱,無論祝希堯怎麼呼喊她,拍打她的臉,她都毫無反應。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冷翠都處於意識模糊狀態,被送到醫院輸了一天一夜的氧氣,才漸漸緩過來,但還是很虛弱,不能說話,不能進食。她只感覺自己一直被人緊緊抱著,那個人嘴裡不住地念著,"冷翠,冷翠,別離開我,"、"求你,寶貝,別離開我"、"沒事的,什麼事都沒有,不會再有人傷害到你"……她沒有睜開眼睛,卻知道抱著她的人正是祝希堯。

"我以為這麼多年,你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不但沒改,還變本加厲。"

"這樣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發生,否則你會後悔。"

"別再靠近她,我不要你靠近她,一步都不允許。"

"徐宅的房子修繕完後,你搬過去吧。"

"……"

這些話都是冷翠意識模糊時聽到祝希堯說的。當時她正躺在醫院病床上輸液,祝希堯是跟誰說話呢,她心裡有猜測,卻並不確定。可是現在看完姐姐的這篇日記,她隱約知道是誰了。難怪祝希堯以修繕徐宅為由將冷翠再次接到天使之翼時,她的反應會那麼冷淡,甚至是充滿敵意,如果姐姐在日記中所述是屬實,那麼冷翠的煤氣中毒就是人為的了,有人在浴室隱藏的煤氣閥上做手腳,這等於就是"謀殺"。一想到這,冷翠就不寒而慄,多麼可怕的嫉妒,人性一旦上升到某個極端,心靈就會扭曲變形。但冷翠很聰明,甦醒後並沒有追問自己為什麼會煤氣中毒,她沒有問,祝希堯也隻字未提,兩人難得地保持了一回默契。

2

冷翠出院後,並沒有住回到天使之翼,而是被祝希堯安排住到了佛羅倫薩城區的一家豪華酒店,待她身體復原些後,就直接把她帶到了羅馬。白天,他在外面忙公務,只有晚上才回到酒店陪伴冷翠。即便如此,他對她的照顧仍是體貼入微,不僅派人二十四小時看護冷翠,每晚還會親自伴她入睡,必須看到她閉上眼睛,伴隨著沉穩的呼吸,他才會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寢。到了羅馬後,他跟她住在一間大套房內,他自己有房間,卻要守在她房間的沙發上睡,聽著她的呼吸入眠,似乎已成了他的一個習慣。

她成了他的習慣。

同樣,他也成了她的習慣。

有時候他在外面應酬到很晚都沒回酒店,她就無法入眠,一個人趴在酒店的露台上,望著羅馬古城璀璨的燈火,心裡猶自哀傷得不行。姐姐在日記中已經越來越明顯地透露出某種可怕的信息,也許她當初寫的時候是無意的,但是現在冷翠看到了,無意卻成了上天的"有意"。冷翠感覺自己在燃燒,從心開始,整個人都在熊熊燃燒,真的是太惡毒了,就算不是親生的,但也還有血緣的,卻將女兒逼上死路,這個女人無疑是惡魔的化身,姐姐的一生果真是葬送在她手裡了。

巴黎。她在巴黎!

冷翠咬著嘴唇,發誓今生一定要去巴黎。

她要去看看這個女人到底長著怎樣一副蛇蠍心腸。

可她現在是在羅馬,一個被譽為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博物館",到處都是殘垣斷壁,還有噴泉、教堂、廣場和藝術造型精美絕倫的雕塑。這些看似無情的雕塑,無一不向人們展示著羅馬城的繁華與榮耀,奢靡與瑰麗,特別是殘破凋落坍塌的雕塑向人們傾訴著歷史的滄桑,戰火的悲愴。但冷翠對羅馬城的印象多半是從電影《羅馬假日》裡來的,古老的教堂和著悠揚的鐘聲,還有赫本演繹的浪漫的公主愛情故事,無不深深印在了腦海裡。到達羅馬的那天,淅淅瀝瀝的秋雨過後有些陣陣的涼意。冷翠穿得少了點,凍得渾身哆嗦,坐在去酒店的車上,祝希堯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而她卻要求把車窗打開,姐姐生前最愛的城市啊,看到從路邊教堂裡飛過來的鴿子撲稜稜地伴著傳來的鐘聲,盤旋在路邊的建築物上,她忽然就哽咽起來。

在酒店一住就是數天。

祝希堯每天早出晚歸,分身乏術,一直抽不出時間陪她到城裡逛。她也沒有特別的興致出去逛,出院後她的身體一直就很虛弱,非常容易疲憊,食慾和睡眠也很不理想。祝希堯說在羅馬忙完,就帶她到印尼的巴厘島度假,她虛弱的樣子似乎讓他很不忍。不過那是祝希堯的誤解,只要不跟他在一起,冷翠就活了,至少不會半死不活。比如跟麗珍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很快樂。

麗珍是祝希堯的秘書,專門被派來陪冷翠的,是個年輕的香港女孩,兩人挺談得來。麗珍有時候看她悶得太久,就會拉她到酒店旁邊的納佛那廣場走走。跟著麗珍,冷翠奇跡般地學會了不少簡單的意大利口語。不過都是按照中文的發音來說的。比如Ciao!(俏!),就是打招呼、道謝的意思;Aiuto!(愛玉多!)是救命的意思;SeiBella!(誰被拉!)是你好美的意思;餓了,被冷翠說成Fame(發霉);跟小販討價還價,冷翠則說成了Meno!(媚諾)——便宜一點啦!嘗到好吃的東西,她就會學著意大利人誇張的樣子大呼:媽媽咪呀,摩托不歐諾(Manamia,moltobuono)我的天呀!真是太好吃了!

麗珍經常被她逗得前仰後合。

不過在祝希堯面前,她是絕不會說這些蹩腳的意大利語的。這傢伙一天到晚板著臉,好像笑對他來說比要他的命還痛苦。可是麗珍卻說,"他對你的態度已經很特別了,他看你時的眼神,跟別人明顯不同。"

"是嗎?我怎麼沒覺得?"冷翠不以為然。

說這話時,兩人正在納佛那廣場附近的一家希臘咖啡館喝咖啡。冷翠瞅著麗珍,忽然兩眼放光,一臉壞笑地問:"請問,'甲殼蟲'用意大利語怎麼說?"

晚上回到酒店,祝希堯還沒回來。一個人獨處,冷翠的情緒又瞬間跌回低谷。姐姐的《羅馬日記》靜靜地擺在床頭,燈光下似乎有了"生命"的跡象,靜靜的,冷翠幾乎能聽到字裡行間的悲泣。

她站到窗前,俯瞰不遠處納佛那廣場迷離的燈光。從高處看,競技場狀的納佛那廣場非常特別。事實上,廣場是建立在露天運動場上的,冷翠最喜歡的是廣場上的三個噴泉:摩爾人噴泉,Nettuno噴泉和位於中心位置的Fiumi噴泉。而廣場上四座雕像則演繹著尼羅河、恆河、多瑙河和拉巴拉他河,象徵著世界的四個角。白天,廣場上總是佈滿了賣糖果和玩具的小攤。而到了晚上,即便放下窗簾,羅馬的夜還是讓人難眠。坐在裝修華麗卻古老的天花板下面,可以聽得見遠遠的隔開好幾條街傳來的摩托車奔馳聲,不斷的上坡,下坡,由遠而近,發出很大迴響,震得玻璃直晃動,讓無數扇窗子後面的人,不管睡著,還是坐著,雖然聽慣了,還是每次都要驚然,一刻不會忘記這是在羅馬。

"怎麼還沒睡?"祝希堯這時候已經回來了,身後傳來她的腳步聲。冷翠沒有回答,她的神思還游離在姐姐的日記中。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祝希堯從背後抱住她。這是他很少有的親暱動作,冷翠開始並不習慣,甚至是有些抗拒,但他還是經常表露出想跟她親近的意思,即便沒有笑容,溫情款款的眼神還是可以感覺到的。也許麗珍說得沒錯,他看她時的眼神的確是有些不同吧。而她當然也就不太去計較了,何況被他擁抱的感覺還是很好的。比如此刻,他抱著她,很敏感地察覺出她的狀態不佳,而她只是擺擺頭:"沒有,就是心情不太好。"

祝希堯扳過她的身子,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你哭了?"

冷翠別過臉,沒吭聲。他扳過她的肩膀,伸手替她拭去淚水,"對不起,我太忙,沒辦法陪你。"他以為她是怪他冷落了自己。

冷翠縮在他懷裡低聲飲泣著。

很久,她才漸漸平靜。

祝希堯摟著她的肩膀,細聲詢問:"告訴我,為什麼哭?"

冷翠怔怔地盯著茶几上怒放的玫瑰,眉心擰在一起,答非所問:"我要去巴黎,請帶我去巴黎,我一定要去巴黎!"

"怎麼突然想去巴黎了?"祝希堯不解。

"你會明白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所以才會有恨,才會不開心,我想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告訴你一切的……別恨她,她是這個世界最可憐的人,你也很可憐,她去了,而你還活著,你要好好地活著才能對得起你們歎息橋上的十年之約,她並不算食言,雖然未能親自去,卻冥冥中安排了我去跟你赴約,她對你的愛,那座橋可以證明,所以求你……別恨她……"

祝希堯盯著她,眼眶驀地通紅。

"別說了!"他坐到沙發上,陷入長久的沉默。

半夜的時候,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冷翠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蒙中,她好像聽到有人在敲打著玻璃窗,她翻身下床,一步步走向窗戶,米色的落地窗簾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拉開了,刺眼的閃電將黑暗的房間照得通明。

玻璃上隱約貼著一個人影。

"是,是誰?"冷翠赤著腳靠近窗戶,"誰在外面?"

"是我,放我進來吧。"一個女人的哭泣聲。

"你是誰?"

"放我進去吧,我在外面遊蕩得好辛苦。"

"下這麼大的雨,你為什麼不回家?"

"嗚……我沒有家,我被所有的人拋棄,沒有人給我開門。"

"那你為什麼來這兒?"

"我在這個房間住過的,嗚嗚……"

"我,我並不認識你。"

"可我想進去,我想看看他,就一眼,一眼……"

"你認識他?"

"我認識他有十年了,求你放我進去,求你,嗚嗚嗚……"

"那你進來不要吵醒他。"冷翠抖抖地推開窗戶,突然有一雙冰冷的手從窗外伸進來拽住了她的胳膊,"幹什麼,你放手,放手啊……"冷翠嚇得尖叫。

"讓我進來,讓我進來,我要看他……"那雙手狠命拽著她要往裡面爬,露出了半個被雨淋得透濕的頭,蓬亂的頭髮遮住了整張臉。

"不,不,放手啊!"冷翠抽不出手,大哭起來。

"冷翠,你幹什麼?"祝希堯被驚醒,奔過來把她拖進房裡。她的半邊身子都被雨淋濕了,眼睛駭恐地瞪著窗戶,指著沉沉雨夜還在哭,"她要進來,她說她要進來……"

祝希堯摟緊她,將她放倒在沙發上,"誰要進來?做噩夢了吧?"

"我不認識,可她說,她說認識你,她想要進來看你……"

祝希堯的臉煞白,渾身像遭了電擊般變得僵直。他突然放下冷翠,轉身幾步跨到了窗邊,推開窗戶大喊:"碧昂,我知道是你,進來吧,寶貝,我為你開窗,進來啊!!你走的時候不曾給我隻言片語,難道你一句話也不想跟我說嗎?碧昂,我等得你好辛苦,十年啊,還是沒能讓我等到你,碧昂,回來,回來……"

窗外沒有人應答。

窗外只有暴雨如注的聲音。

"碧昂,求你,讓我也看看你,只一眼就會讓我抵消所有的恨,一眼啊,碧昂,難道你要永遠在這樣的夜裡遊蕩嗎?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我活著,但我何嘗能快樂,回來吧,碧昂……"

祝希堯半個身子都伏在窗台上,捂著臉痛哭。暴雨淋濕了他的頭和肩。冷翠這時候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怔在沙發邊,目瞪口呆。她走過去,將他顫抖的身體拉進來,試圖關上窗,卻遭到他的拒絕:"別,別關窗,她,她還在外面淋雨,可憐的碧昂……"

"Jan!"冷翠從背後抱住他,也在哭。

而他好似已經靈魂出竅,望著窗外喃喃自語:"你說得對,她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活著時不曾有過真正的歡笑,死了,也不能安息,她知道我恨她,所以才不安息……我是恨她,可無論怎麼恨,都無法讓自己少愛她一點,我愛她,冷翠,你無法想像我有多愛她,因為愛,所以恨,愛恨在我心上來回地碾壓,讓我活著比死了還痛苦。我將你留在身邊,就是想讓自己將這恨轉嫁到你身上,可是真的面對你,我卻又失去恨的勇氣,你,你總讓我產生錯覺,彷彿留在我身邊的是她……"

"Jan,我不是她,但我跟她一樣,希望你開心地活著,如果你堅持要恨,就恨我吧,保留你對她的愛,完好無損地保留,好嗎?Jan!"

他這才將目光收回來,神色淒然地搖頭:"我恨不了你,我倒是害怕有一天會愛上你,而你卻不愛我,離開我,再次將我置於死地。"

"不,我不離開你!"冷翠也搖頭,"愛也好,恨也好,請讓我以姐姐的名義留在你身邊吧,我保證我不會逃跑……"

話還沒說完,祝希堯突然將她拽入懷中,不顧一切地吻了下來,這猛烈的吻比窗外的雨還狂暴,呼嘯著,席捲著,讓她幾乎在他懷中窒息而亡。然後是她的耳根,脖頸,還有裸露的肩膀,無一倖免。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喘息著,完全失控,從他身上席捲過來的巨大的熱力讓她的意志瞬間變得模糊,她只覺得自己像是發著高燒的病人,從裡到外都滾燙,他也滾燙。風聲,雨聲,雷聲,漸漸遙遠,耳畔只有他無可救藥的喘息,末日來臨般,要將她揉進生命,明明躺在床上,卻感覺托在火上烤……

3

"Jan,讓我進去,別不理我,聽我解釋……"

碧昂使勁拍打著酒店房間的門,哭泣聲很是揪心。

他仍不肯開門,對門外的她說:"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

"Jan,你難道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我嗎?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子啊,Jan!開門聽我說,讓我當面給你說。"她在門外哀求。

"還需要解釋嗎?親眼所見,你怎麼解釋得了?!"他在屋內咆哮,"走吧,就當我們從不認識,就當我所有的付出都付諸東流,我認了,是我太過天真,把人想得太簡單,全世界就只有我最傻!"

"Jan!"

"你走,走!"

"我愛你,Jan!"

"我不愛你了,走!"

"Jan!"

"……"

他順著牆壁滑坐到地上,狠命揪著自己的頭髮,恨不得整個將頭皮扯下,借由著皮肉的痛來緩解心裡的痛……若不是親眼所見,他怎麼也不相信她竟然背著他跟別的男人約會!

就在一個月前,他們還甜蜜地暢遊了威尼斯。這次他們又來羅馬幽會,她先到,他因工作關係後到,兩人約好在許願泉(TreviFountain)前見面。可是待他興沖沖地趕到廣場去時,卻並未見到她的人,他以為她又在跟他捉迷藏,她經常這樣的。然而,這次是他判斷錯誤,就當他在噴泉附近四處尋找她時,卻在廣場外邊停著的一輛小轎車看到了她的蹤影,她,她竟然半裸著身子跟一個金髮男人在車裡激情擁吻……

知道什麼是五雷轟頂?這就是。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酒店,思維陷在一片荒漠中很久沒回過神。他覺得他要死了,站在房間窗前,仍是缺氧。酒店的對面就是納佛那廣場,廣場上的噴泉邊聚集著很多拍照的遊人,而天邊,羅馬輝煌的落日即將再現,她說過最喜歡跟他一起站在這個房間的窗口看落日,可是,她竟然背棄了彼此的諾言,從此他們沒有可能再在一起看落日。

如果可以,他真想從這窗口上跳下去,死在羅馬的落日下,該是多麼壯麗的一幅風景。他人生所有的風景都在看到那不堪的一幕時徹底枯敗,沉淪,最後的風景或許就是墜落在這夕陽下。

而最讓他難以容忍的是,她居然還來乞求他的原諒。一次,兩次,每天都在房間外哭泣徘徊。他根本就不想見她,一眼,他都不想見!他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對待過感情,唯一的親人就是姐姐,除此外,他沒有對誰交出過自己的心。可是對她,他不僅交出了自己的心,甚至連靈魂都毫無保留地押給了她。想想為了她,在普羅旺斯差點死在她母親那幫人的拳腳下,早知如此,當時真應該死了才好,倒在那紫色花田中死去,又有什麼不好?

僵持三天後,她還是進了他的房間。無論她怎麼解釋,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他收拾行李就要走,她知道自己攔不住他,只流著淚在他關上門的時候說了一句:早晚我會死在這個房間。

他還是沒有理會她,獨自回了佛羅倫薩。

分手,原來是這樣的。

反目成仇。一句祝福的話都沒有。但他畢竟年輕,也還堅強,總算是挺過來了。他離開了原來就職的電影公司,做起了獨立製片人,起步很艱難,卻也看到了希望。唯有瘋狂的工作,才讓他能暫且忘卻心靈的苦痛。一年後,威尼斯一年一度的電影節又拉開帷幕。他獨立製片的電影也參加了這次電影節,每天緊張忙碌的應酬讓他透不過氣。

但是在電影節閉幕的頭天晚上,他卻接到通過秘書傳過來的一張便條,一看字跡就知道是她寫的,只有一句話:"明天落日時分,我們歎息橋上見吧,最後一次。"

雖然他當場就撕掉了那張便條,但第二天他還是去橋上見了她。最後一次。他們並沒有過多的閒話,他只問她,她是否真的愛過他。她說如果你懷疑,十年後再來這座橋吧,橋會證明,我對你的愛始終如一,從未改變。

這就是她和他定下的十年之約。

兩個月後,聽說她突然嫁人了,嫁的是個法國老男人,一個傳媒大亨。但是沒過兩年,又聽說她離了。此後她銷聲匿跡三年,他沒有她的任何消息。直到在他們相識後的第六年,也是距那個十年之約還差五年的時候,他們在佛羅倫薩再次相遇。當時他已經在山岡上置下了自己的物業天使之翼,並在花園中種滿薰衣草,而他的房子正對著山丘下的徐宅,那宅子已經徹底荒廢,數次路過,只見院牆內長滿荒草。可是,愛並沒有因此荒廢,分別數年,見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還是沒辦法從這場情感浩劫中走出來。

她好像過得很不好,樣子非常落魄,跟當年舞台上光彩奪目的芭蕾明星已經相去甚遠。他反而因此更憐惜她,曾經的恨,早已在歲月的磨礪中逐漸模糊。愛,卻愈來愈清晰,如烙在心底的印記,從來就沒有磨滅的跡象。

他將她帶到了羅馬,依然是他們過去住過的那家酒店,同一個房間。不明白為什麼會堅持訂這個房間,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而她一走進房間就忍不住熱淚盈眶,撲在他懷中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Jan,我以為活不到這天的。"她哭得很傷心。

"還早呢,離那個約定還有五年,我們誰也不能肯定能否活到那天,"他怔怔地,擁著她神思迷離,"我總是有種強烈的預感,這個房間,寄托著我們的靈魂,哪天活不下去了,我們的靈魂會從這窗口飛出去……"

"Jan!"

"碧昂,如果你再離開我,你應該知道,不是你死在這房間,就是我死在這房間。"他突然說出很可怕的話,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

晚上,她睡在他懷中,很安詳。

而他一刻也不敢閉眼,徹夜未眠。生怕一閉眼,再睜開眼睛,她就會消失不見。不明白為什麼,失去她時,他很悲傷,擁有她時,他還是悲傷。他和她的愛,難道真如這羅馬的落日,短暫的絢爛後,只能是更長久的黑夜?

清晨她醒了,滿足地伸著懶腰,樣子可愛極了,可是第一句話竟然是:"我夢見你把我關在門外不讓我進來……"

……

五年後,同一家酒店,同一個房間。

躺在床上的卻是另一個翻版的她。其實也不能算是翻版,眼前這個女孩跟她有著太多的不同,除了樣子像,沒一處相似的地方。但睡著的樣子卻是如出一轍,都喜歡皺著眉頭,睡姿很不好看,一會橫著,一會豎著,昨夜他幾次都被她踢醒。

明媚的陽光照耀在床頭,她終於也醒了。

祝希堯坐在床邊的沙發看著她,端著杯咖啡,若有所思。

她試圖從床上坐起來,可是才鑽出個肩膀就趕緊縮了回去,她發覺自己光著身子。昨夜的一切清晰地回到意識中。她紅著臉拉上被子。

"起來吧,我給你叫早餐進來。"他微笑著說。

冷翠半個腦袋都蒙在被子裡,根本不敢看他。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們早晚都要在一起生活,"祝希堯說著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撫摸她額頭凌亂的碎發,"這個樣子很好,我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感覺,讓人重獲新生的感覺,原本我以為自己已經廢了的,五年了,我沒有碰過女人,不是不想,而是……幾乎喪失了功能,我就等於是個廢人,現在,是你讓我獲得新生,所以我會對你好,無論如何都會對你好。"

"姐姐,在這個房間住過?"冷翠盯著窗外,彷彿外邊還趴著個人。祝希堯也望向窗外,臉色突然變得陰鬱,沒有再說話。他不說話,她也就低頭不語,在餐廳用餐的時候,她就一直低著頭,悶悶地吃,像是胃口很不好的樣子。

最後還是祝希堯打破沉寂:"今天我沒什麼事,帶你到城裡轉轉。"

冷翠眼皮都沒抬:"有什麼好看的,到處都是破爛。"

"破爛?"祝希堯又是受驚不小,這女孩怎麼回事,舉世聞名的文化名城,在她眼裡竟是破爛,"不能這麼講的,羅馬的確滿城皆是殘垣斷壁,但它可是全球最大的'露天歷史博物館',我們看東西不能光看表面,得從背後所蘊含的深厚文化去看,你會喜歡羅馬的,我敢保證。"

祝希堯這時候又露出了難得的微笑,他看著冷翠,雖然這丫頭說話像是沒譜的樣子,但她坦率,不做作,猶如水晶般透明,他喜歡的就是她這點。

他自己駕車,先把她帶到了梵蒂岡城,他說,所有到羅馬來旅遊的第一站必先到這裡,因為這裡是世界天主教中心也是世界上最小的國家,眾多舉世無雙的精神財富被濃縮在一個方形的小城裡。他們在聖彼得廣場下了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四根精美的柱廊環繞中的聖彼得教堂,兩個巨大張開的半圓形迴廊,有如教堂的雙臂向前伸出以擁抱全人類,祝希堯說這是貝爾尼的作品,"不認識。"冷翠直搖頭。

"他都死了幾百年了,你怎麼認識?"祝希堯覺得這丫頭怎麼這麼笨,"但我們應該認識這些偉人的作品。"

冷翠卻眨巴眼睛說:"你說幾百年後,我們有沒有可能成為偉人?"

祝希堯想了想,上下打量她,"你,好像不具備這個潛質,但如果跟了我,嗯,倒有這個可能。"

冷翠氣得直翻白眼,"切!"

說話間,兩人已經站到了廣場中央,一座宏偉的埃及方尖碑直指藍天,方尖碑正處於廣場呈放射狀白色大理石圖案的中心。祝希堯介紹說:"這座方碑在中世紀時被稱作'石針',它是卡利古拉皇帝從赫僚玻利斯運到羅馬的,於1586年豎立在今天的位置上。看到沒有,方碑的左右兩側豎著那對噴泉,傳說方碑下面埋著愷撒大帝的骨灰。"

"他為什麼埋這兒?"冷翠好奇地問。

"你問他吧。"祝希堯答。

稍後,他們沿著教堂三段彎彎曲曲的樓梯拾級而上,冷翠這才真正被世界上最大的教堂的宏偉壯麗所震撼,祝希堯指著一個大炮台說,"那是米開朗琪羅設計的。"

"就是設計那個光屁股大衛的?"冷翠脫口而出。

祝希堯身子一搖晃,差點從樓梯上栽下去,瞪著她:"冷翠!"

冷翠別過臉,直吐舌頭。

當邁上三百三十級台階後,終於到達塔頂。居高臨下地俯瞰整個聖彼得廣場,令人流連忘返的羅馬景色也盡收眼底,真是很愜意。祝希堯則給冷翠一一介紹教堂內眾多名家的傑作,然後沿著ViaDellaConciliazione就到了聖天使堡,這座城堡其實是建立在台伯河岸的一座陵墓,現在是羅馬的國家博物館,館內除了收藏有羅馬教皇住宅傢俱,古代的武器也是這裡的一項重要的珍貴藏品。祝希堯說:"知道聖天使堡為什麼這麼有名嗎?因為Tosca,GiacomoPuccini歌劇中的主角,在俯瞰羅馬中心的著名露台跳下去後,這個城堡就在歌劇愛好者當中永恆了。"

"他們為什麼……"

"為什麼跳下去?"祝希堯知道她會這麼問,索性替她說了,"不要總是問為什麼,在很多孤獨的人的想像中,墜落是等同於飛翔的,一剎那的飛翔也是永恆,懂嗎?"

說這話時,他仰著臉,背景是湛藍的天空,感覺他似乎很嚮往飛翔,眼中流露出來的疲乏背後,卻是深深的傷感。

冷翠忽然一陣莫名的心悸,她很怕看他這個樣子。

抵達威尼斯廣場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祝希堯並沒注意到冷翠微妙的心理活動,繼續充當著導遊的角色,慢條斯理地給她介紹這裡的名勝。廣場的正面是綽號叫"戈婚蛋糕"、"打字機"的大理石紀念堂維托裡亞諾,背對維托裡亞諾站在廣場上,正面是筆直延伸的科爾索大街,對面能看見像劍一樣的地方就是波坡羅廣場,附近就是聖母科斯美蒂教堂,這個教堂裡就有大家從古代羅馬劇場到《羅馬假日》電影中大家熟悉的"測試謊言的嘴"。

冷翠對這倒是很有興趣,嚷嚷著要拍照。拍完照,祝希堯還要往前走,冷翠站著不動,"怎麼了?"祝希堯問。

冷翠咕嚕著:"我發霉了。"

"發霉了?"祝希堯愕然。

冷翠可憐巴巴地點點頭。

祝希堯瞅著她,愣了愣,忽然有所明白:"你是說你餓了?"

"是啊,我餓了,你才知道嗎?"冷翠瞪他。

"呵呵……"祝希堯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很俊朗,連忙牽過她的手,"誰教你說的意大利語,難聽死了,還發霉呢?怎麼沒說長蟲子啊?"

兩人在廣場旁邊的一家餐廳品嚐正宗的意大利菜,還有海鮮,意大利的通心粉,冷翠瞧著那些美味直吞口水,也不顧淑女姿態,舉起叉子狼吞虎嚥起來。祝希堯給她倒葡萄酒,她包著滿嘴的大蝦說:"葛拉氣耶(Grazie)!"(謝謝!)

祝希堯看著她只是笑,"好吃嗎?"

冷翠露出十分陶醉地表情,拖長著聲音說:"媽媽咪呀,摩托不歐諾(Manamia,moltobuono)!"(我的天呀,真是太好吃了!)

"麗珍教你的?"祝希堯連連搖頭,"你得有個專門的老師才行,要盡早學會意大利語,融入這裡的生活。"

"可我不能老待在這,我媽年紀那麼大了,一個人在國內呢。"冷翠一說到母親,臉色就黯淡下來。

祝希堯說:"這不是問題嘛,把你媽接過來,很簡單的啊。"

"真的嗎?"冷翠有點不相信。

"我騙你幹什麼,我會安排好這件事的,你放心好了。"

"不,不,別讓她來,"冷翠忽然臉色煞白,眼睛駭恐地瞪著前方,"絕對,絕對不能讓她來,不能,不能……"

祝希堯不解:"為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

"冷翠……"

"她來了,她會死的,肯定會死的!"冷翠的淚水奪眶而下,情緒莫名失控,"不能讓她知道這些,我知道瞞不住,她百年後去見了碧昂,肯定還是會知道,但在她有生之年,我希望她能對她的妹妹,我的小姨抱有最初美好的幻想,而幻想是很可怕的事情,一旦破碎,就只能是萬劫不復。"

說著,她伏在桌台上低聲飲泣起來,完全不顧周圍詫異的目光。祝希堯試圖拉她起來,無濟於事,一瞬間,她的情緒就到了崩潰的邊緣……

4

冷翠第一次單獨偷偷溜出酒店是在接到文弘毅的電話後,他也在羅馬,約她見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偷偷摸摸,潛意識裡,還是很怕祝希堯知道後不高興。男女間一旦有了親密關係,是很在意對方的忠誠的,儘管只是跟朋友見個面,不涉及忠誠問題,但冷翠內心總還是有點畏懼祝希堯。

她不知道怎麼闡述跟這個男人之間的關係,說實話,她並不懂他,他的內心、他的思想、他的每一聲歎息,她都覺得好深奧,比她以往看過的任何一部艱澀的書籍都難懂。但她卻又有點對他著迷,他渾身由內而發的高貴憂鬱的氣息讓他即便坐著不說話,也是那麼耀眼。有時候,她也幻想,也許有一天真的愛上他呢?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而是她根本不知道怎麼說服自己接受這份感情。

上帝知道的,他愛碧昂,經常晚上做夢都喚她的名字,雖然兩人在一起時,他十分忌諱,盡可能地不提到她,而且他很寵冷翠,只要是在房間內,他就會擁抱她,親吻她,很迷戀。那種熾烈的情感表達,讓冷翠很多時候以為他真的愛上她了也不一定,但可能嗎?他會放下掙扎了十年的情感,重新愛上一個翻版的情人嗎?人是很怕比較的,一想起他對碧昂那近乎扭曲的癡狂,她就很畏懼,非常地畏懼,她太有自知之明了,她知道自己永無可能超越碧昂在他心中的地位。

既然如此,索性離愛遠一點吧。

那樣將來可能受到的傷害會降到最低。

可是她又罵自己,既不愛,為何還和他同床共枕?哦……這個問題太深奧了,留給上帝老人家去解答吧,上帝一定會說,男女間的異性相吸是不僅僅局限於愛情的,所以仁慈的主請寬恕我吧,雖然不清楚是否愛上他,但拒絕他,好像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我只是想給彼此一個溫暖的港灣而已。冷翠自己安慰自己。

而文弘毅見到冷翠的第一句話就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別說你是偷偷來的!"這傢伙,說話怎麼也這麼刻薄。

兩人見面的地點是舉世聞名的大圓形競技場,或稱鬥獸場,實際上也就是一片殘垣斷壁。如果不是川流不息的遊客進進出出,一個人站在那高聳入雲的破牆頭底下,肯定會提心吊膽:誰知道這屹立了上千年的傢伙會不會轟然倒塌,叫人葬身瓦礫之下呢。

文弘毅介紹說:"鬥獸場的真實名稱叫做'佛拉維歐圓形劇場',始建於公元72年,完成於公元80年,沒有一頁羅馬史不與鬥獸場有關,它簡直已演變成為羅馬生活和羅馬歷史的標記。"

冷翠舉目望去,感覺鬥獸場的整體結構有點像今天的體育場,或許現代體育場的設計思想就是源於古羅馬的鬥獸場呢。整個鬥獸場呈橢圓形,從外圍看,分為四層,第四層的壁柱正對著四個半徑處有四扇大拱門,是登上鬥獸場內部看台迴廊的入口。鬥獸場內部的看台,由低到高分為四組,觀眾的席位按等級尊卑地位之差別分區。冷翠站在觀眾席上,想像著在這裡觀賞猛獸與鬥獸士或者鬥獸士之間淒慘悲壯的角鬥,覺得人類的文明充滿血腥。而在競技場的外面,可以看到許多裝扮成古代的鬥獸士,身披鎧甲,手拿長矛,嘴裡不停大聲吆喝著讓遊客們和他們合影以賺點小費。這些走江湖賺錢的把戲讓冷翠頗有幾分興致。

文弘毅顯然有備而來,給冷翠連連拍了好多照片。在這裡四處走走,都讓冷翠彷彿又回到了舊日的時光,因為聽文弘毅介紹,在這個廣場周圍的許多景點都曾經是當年《羅馬假日》電影中出現的場景,比如西班牙廣場,如今已成為羅馬人和各地遊客的聚集地,以其充滿戲劇色彩的階梯和由貝裡尼的父親創作的破船噴泉而聞名,該噴泉恰如一隻飄浮在水中半隱半現的小船,看著那噴泉、雕塑,聽著教堂鐘聲,回憶著電影中的鏡頭,冷翠沒辦法不陶醉,祝希堯說得沒錯,她真的會喜歡上這座城市,而文弘毅也不遺餘力地給她介紹羅馬的人文歷史,他問冷翠:"你知道羅馬城裡為什麼到處都是母狼育嬰的雕塑嗎?"

冷翠老實地搖頭:"不知道。"

"三千年前,羅馬國王努米托雷被其胞弟阿姆利奧篡位驅逐,其子被殺死,女兒西爾維婭與戰神馬爾斯結合,生下孿生兄弟羅慕洛和雷莫。阿姆利奧把這兩個孿生嬰兒拋入台伯河。落水嬰兒幸遇一隻母狼用奶汁哺喂成活,後被一獵人養育成人。後來,兩兄弟長大後殺死了阿姆利奧,並迎回外祖父努米托雷,重登王位。努米托雷把台伯河畔的七座山丘贈給他們建新都。後羅慕洛私定城界,殺死了雷莫,並以自己名字命名新城為羅馬。這一天是公元前753年4月21日,後定為羅馬建城日,並將'母狼乳嬰'圖案定為羅馬市徽。"

文弘毅一口氣說完,冷翠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很欣賞文弘毅侃侃而談時所煥發出來的智慧的光芒,年輕而有朝氣,很容易讓人親近。這種感覺是祝希堯身上所沒有的,那傢伙無論何時總是給自己築起一道冰牆,別說親近,讓他和善地看你一眼都不容易。

為什麼拿他們兩個比較?

冷翠突然被自己內心的想法嚇到。是因為在同一天認識他們兩個?的確是有點離譜,同一天認識兩個有趣的男人,上帝到底要跟她玩什麼把戲?

最後,文弘毅將冷翠帶到了一個巨大的噴泉面前。

其實羅馬到處都是噴泉,還有雕塑,但是見到這個噴泉還是讓冷翠驚歎不已,它就像一副窗簾掛在人們眼前,嘩嘩的水聲,比音樂還悅耳動聽。

"知道這叫什麼泉嗎?"文弘毅笑著問她。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來過。"

"叫許願泉,聽說在這許願會很靈的哦。"

"真的?"冷翠半信半疑。

"不信你可以試試啊,"文弘毅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給她示範,"看清楚了,我們必須背對著噴泉,用右手從肩膀方向向上扔硬幣到許願池,這樣你的願望才可以實現。"

冷翠照著扔了一枚硬幣進去。

"你許了什麼願?"在康多提大道(ViaCondotti)的一家中式茶樓裡,文弘毅忍不住問冷翠。這家茶樓一看就是華人開的,古香古色,雕樑畫棟,二樓的橫樑自上而下掛著成串的紅燈籠,讓冷翠很自然地就聯想到張藝謀的那部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如果不是大廳內錯落有致擺著的八仙桌,客人們捧著的白瓷碗,根本想像不到這是在遙遠的意大利,以為是進了北京哪家老字號茶樓呢。而走出門,川流不息的馬路對面就是希臘咖啡館,旁邊緊挨著的是土耳其飾品店,羅馬真是個多元文化的城市。選了個僻靜位置坐下,肩上搭著白毛巾的店小二熱情地迎了上來,一邊取下毛巾擦了擦桌子,一邊詢問客人喝什麼茶,文弘毅報上茶名,清香四溢的上等龍井隨即遞了上來,直看得冷翠好一陣恍惚,這是意大利嗎?她欣喜不已,還沒喝,聞著都渾身舒坦起來。看來中國人還是習慣喝老祖宗傳下來的綠茶,咖啡之類的洋玩意冷翠現在是一點也不感冒。

"許的願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就不靈了。"冷翠跟文弘毅賣關子。

"是,說得沒錯,"文弘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在冷翠臉上看到了喜悅和滿足,裝作閒聊似的問她,"還不錯吧?準備在意大利待多久?"

冷翠支吾著,直歎氣:"就看上帝要留我多久了。"

"你應該不是這麼沒主見的人。"文弘毅直視著她。

"很多事情,不是隨人意志改變的,"冷翠四顧張望,故意岔開話題,"好漂亮的茶樓,有咱老祖宗的風格。"

"是吧,猜猜誰設計的?"文弘毅得意揚揚地問她。

冷翠眼珠子轉了轉,試探著問:"你……設計的?"

文弘毅笑著點頭:"正是在下!"

"哇,你好厲害!"冷翠立即崇拜得不行,"看來你這小子在意大利混得不錯啊,你一定設計了很多作品吧,幾百年後埋在聖彼得廣場的偉人一定有你!"

"偉人?你是說我嗎?"文弘毅愕然。

"嗯,你具備這樣的潛質。"

"死丫頭,你是誇我呢,還是臭我,跟愷撒大帝埋一塊,你以為我很願意嗎?"文弘毅一點也不買賬。

冷翠咯咯地笑個不停。

文弘毅目光閃閃地看著她,"翠翠,如果讓我選擇,我才不要做什麼偉人,偉人是最孤獨的,可能被世人傳頌,也有可能被世人唾棄,與其如此,我寧願做一個普通的凡人,過著最最真實的生活,只要是跟心愛的人埋在一起,遠比當什麼偉人滿足。"

冷翠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低下頭,躲避他的目光。正僵持著,手機響了,冷翠一看號碼就哆嗦。祝希堯在電話裡很不客氣地質問她:"麗珍說你跑出酒店了?"

"是,是,我出來透透氣。"冷翠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語氣平靜。

"要出去起碼先打個招呼吧,你知不知道我會很擔心你,"謝天謝地,這傢伙並沒有發火的跡象,"你現在在哪?什麼時候回來?"

"我,我在跟一個朋友喝咖啡。"

"朋友?什麼朋友?"

"國內來的……朋友"

"好吧,早點回去,我今天可能要很晚才回酒店,我下午要去海德堡一趟,差不多的時候我派司機去接你?"祝希堯的語氣漸漸溫和起來。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我怕你會把自己丟掉。"祝希堯很不放心,臨掛電話又補充一句,"只要你不是跟歎息橋上遇見的那小子見面,跟誰在一起我都不會在意的。"

冷翠一哆嗦,差點將桌台上的咖啡打翻。

"嘖嘖嘖……"文弘毅看她接電話的樣子直擺頭,充滿同情,"你瞧你,又不是偷情,至於嗎?"

"你跟誰偷情啊?"話音剛落,文弘毅的肩膀上突然落下一隻大手。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瞅著他樂。一身酒紅色唐裝,氣度非凡。文弘毅顯然認識他,回道:"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偷情嗎?"

"你要是想偷,我給你提供方便,"中年男子一臉壞笑地指指樓上,"上面就有上等廂房,客官意下如何?"

"拉倒吧,別敗壞我的名聲!"文弘毅尷尬地扯他坐下,給冷翠介紹,"這位是唐臨風先生,這茶樓就是他開的。"

"你好!"冷翠笑著打了聲招呼。

"好漂亮的小妹,國內來的吧?"唐先生笑起來很儒雅和善。

冷翠詫異:"您怎麼知道?"

"一看就知道啊,羅馬的中國女孩很少有不化妝的,小妹天生麗質,堪比出水芙蓉,清麗脫俗啊。"唐臨風說起來頭頭是道。

文弘毅連忙打岔:"得了,你別在這裡文縐縐的,既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怎麼也不請我們到樓上雅座坐坐?"

唐先生好像跟他很熟,故意跟他抬槓:"你小子,消失這麼久,來了也不打聲招呼,我剛才在樓上說聽著聲音很熟呢,出來一看,原來你又在這裡騙姑娘,怎麼,壞了你的好事?"

"翠翠,別聽他的,他不是個好東西。"文弘毅氣得沒法。

"我不是好東西,你又是什麼好東西啊,"唐臨風笑著起身,"走吧,上樓坐,免得說我怠慢了你的客人。"

樓上古典氣息更濃,一條長長的走道兩邊全是廂房,也就是包間,但唐臨風並未將他們帶到包間,而是徑直將兩人帶到了私人會客室,非常雅致,一進去就聞到了滿室的油墨香。牆上也掛著風格各異的書畫作品,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文弘毅和唐臨風的嘴巴一直沒閒著。文弘毅說:"你這茶樓怎麼越看越像脂粉樓了,到處掛著燈籠,我原來可沒這麼設計,你真是壞我名聲。"

唐臨風答:"別老是把名聲掛嘴上,你以為你名聲很好嗎?"

"不會比你的差吧,你可是出了名的情場浪子。"

"你也好不到哪去。"

"……"

兩人唇槍舌戰間,已有服務生端進了茶水。

而冷翠像被定住了似的,死死地盯著正對著沙發的一幅油畫,畫面的背景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穿著紅格子的背帶裙,兩根紮著蝴蝶結的辮子又黑又亮,尤其是那雙漆黑如深潭的眼睛極其傳神,她蹲在地上做什麼呢,再仔細一看,她兜著的裙擺裡全是一顆顆渾圓如珠玉的紅豆。

紅豆?

她在拾紅豆?!

"哦,這幅畫是台灣一個老畫家最聞名於世的作品,叫《拾紅豆的女孩》,翠翠認得這幅畫?"唐臨風笑容可掬地問她。

冷翠全身顫抖,盯著那幅畫就要背過氣。

文弘毅覺出了她的異樣,"怎麼了,翠翠,你臉色很不好看。"

冷翠大口吸著氣,臉色煞白,指著那幅畫問唐臨風:"請問唐先生,這幅畫您是從哪得來的?"。

"買來的啊,好多年了,一直是我的珍藏。"唐臨風頗為得意。

冷翠緊盯著他:"賣這幅畫的人,您還記得嗎?"

"這個,當然是記得的。"

"是誰,您能告訴我嗎?"

唐臨風笑了起來,饒有興趣地瞅著冷翠:"當然可以,中文名字不清楚,英文名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叫什麼?"

"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