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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林晰躺了十來天,除了骨折還需要時間癒合,其餘已無大礙。他堅持離開了校醫室。學生宿舍的入口是兩扇沉重的青銅鐵門,林晰一隻手拎著雜物有些不便,他停下來,正巧有人替他推開了門。

林晰抬眼一望,是個陌生的俊美少年,制服上的級任徽章顯示剛入學不久。點點頭算致謝,林晰走了兩步,驀然掌中一空,他提著的東西已經到了對方手裡,少年淡淡地解釋,「我幫你,廊上還有幾道門。」

林晰竟沒覺察出對方是用什麼手法,微一僵怔,少年已向前走去。一路上所遇的學生對林晰投來各異的目光,窺探、嘲諷、輕蔑、幸災樂禍……無論懷著怎樣的意味,林晰一律視若無睹,直至回到寢室才略微放鬆。

「謝謝,我到了。」

少年看著他,若有所思地開口,「其實你幹得不錯。」

林晰再次怔住,「什麼意思?」

少年目光掠了一圈,停在書櫃的某一格,那裡放著一枚帶有林氏族徽的胸針,「假如不曾迷失方向而撞上陷阱,你應該能躲過伏擊,出口只剩十米。」

「試煉已經結束,事實是我失敗了。」林晰冷淡地回答,「很感激你的安慰,還有什麼?」

收回目光,少年正式邀請,「不介意的話,我想與你私下較量。」

又是一個愚蠢自大的挑釁者,林晰冰冷以對,「我沒興趣。另外告訴你,學院中的競鬥輸贏是常態,打倒林家的人並不足以成為你炫耀的資本。」

「你和那位教官力量上有差距,但有種手法,能在他扭斷你的胳膊前擊中他脆弱的左肋。」少年的回答出乎林晰的意料。

林晰眼神變了,停了一瞬才開口,「你不過是個一年級新生。」

「或許你願意試試,傷好以後練習場見。不用擔心我蓄意逢迎,我對公爵毫無興趣。」少年拉開門,話語中帶著不易覺察的鋒銳,「這是謝禮,答謝你讓我看到試煉之路的全程。」

林晰再沒有一絲力氣,放縱自己癱在地上。汗從脖頸淌下,肢體遍佈著力竭的酸乏,烈日映得桐木地板反光,他下意識地擋了一下眼。一個身影遮沒驕陽,唰地拉上紗簾,刺眼的光頓時柔和起來。

「還好吧?」

林晰努力想撐起身體,但身體的每一寸關節都在叫囂著疼痛。相較之下,對方的游刃有餘簡直成了諷刺,他忍不住咬牙,「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少年笑起來,低低的笑聲聽起來竟像一個成年男子,「你學得很快。」

借對方的拉扯坐起來,林晰靠著牆壁才沒倒下去,牽動了瘀傷絲地吸了口氣,「你在哪兒學的這些招數?」

修納在他身邊坐下,「沒必要管來自何處,它很有效。」

林晰喃喃地不甘心,「真不公平,我已經夠拚命地訓練。」

「以你的年紀而言很不錯了。」傳聞並沒有誇大,林氏子弟素質之強,確實令人欽歎。

林晰翻了個白眼,「別讓我覺得你是個老妖怪,修納你到底多大?十五?十六?」

身邊的人笑而不答。

自覺問題毫無意義,林晰揉著酸軟的胳膊換了個話題,「你打算參與下一次試煉?」

「嗯。」

林晰長吁了一口氣,半晌才說出話,「如果是你,或許能成功。」

修納望了他一眼,「你只差一點。」

「一點已經完全不同。」林晰神色消沉,聲音低下去,「為這一天我準備了幾年,還是輸了。」

修納沒說話。

林晰喃喃自語,「我知道他們在背後說什麼。說我不配做繼承人,說我是一無所有的鄉下小子,根本不算真正的林家人,能被叔父選中是出奇的幸運。從我被帶到帝都起我聽過無數次,現在我的失敗成了最好的證明。」

那些輕蔑鄙視的眼神毫不遮掩,曾經讓林晰的內心激憤欲狂。他傾盡全力讓自己變強,同學的眼光終於逐漸改觀,卻輸掉了最關鍵的試煉。破滅的希望比骨折的劇痛更讓他難以忍受。每一個夜晚沮喪和自責啃嚙著靈魂,幾乎讓他心神崩潰。

修納並無過多同情,「比起你終將得到的,眼前的挫折不值一提。」

「你也嫉妒我未來能當公爵?」林晰笑出聲,控制不住肩膀抖動,一隻手摀住了眼,指縫中露出的眼瞳幽暗,「知道嗎,其實我更嫉妒,像發瘋一樣嫉妒一個人。」

修納看著他。

「你一定猜不到是誰。」失去冷靜自制,林晰罕見地袒露心事,「是我堂姐,那個失去繼承權的公爵小姐。」

修納沉默了許久才回問:「為什麼?」

彷彿有些話憋了太久,無法再用理智隱藏,「別人都以為她是性別原因才被叔父取消了繼承權,只有我知道根本不是。她從小受最好的教育,最嚴格的訓練,徹底被當成繼承人培養。她很聰明,也很出色,從來沒讓叔父失望——搏鬥射擊,軍事戰策,甚至社交打獵跳舞樣樣都是一流,而且……輕鬆地通過了試煉之路。」

或許是過於激動,林晰隔了片刻才又說下去。「雖然林家權勢非凡,但家族中卻有不成文的規定,軍中晉陞全憑自身能力。她十八歲進入軍隊,二十歲已是少校,所有人都認為她前途似錦。」少年的臉龐多了一絲冷嘲。「可她放棄了,只因為她討厭軍隊。她違抗叔父的安排轉成文職,無論叔父怎樣斥責,她寧願當個低級士兵也不願做校官。我拚命求取的一切,她卻毫不在意地拋棄。榮譽對她而言輕而易舉、唾手可得,卻是別人遙不可及的夢。光是追趕她我已經透不過氣,有時我真不懂,世上為什麼會有這種人存在……」

練習室中的聲音越來越低,未來的林公爵陷入了完全的靜默。覆住雙眼的掌下墜落了兩行清淚,無聲地跌碎在地板上。

或許是因為全力以赴的就學態度,又或是相似的獨來獨往的習性,林晰與修納成了朋友。他與這個一年級的學弟接觸越多,越覺得其難以捉摸。

修納話很少,兩人之間更多的是對課業的交流,從不涉及私事,這反而讓林晰安心。見慣了各種心懷目的的人,修納是罕見的例外。時間久了,林晰漸漸放鬆,有時甚至會開起玩笑。

「蘇菲亞今天沒纏著你?」戲謔未落,林晰手上的劍猝然被修納一記花式挑飛,再次輸掉了一局。

修納扔下武器,扯了塊布巾擦手,對他的問話置若罔聞,「你不該分心。」

在修納手中落敗,林晰已習以為常,一邊回想方纔的較技,一邊打趣,「蘇菲亞的熱情還不夠融化你的心?她可是學院出名的美人,父親又是伯爵。」

「她找錯對象了。」

林晰聳肩,「那只能怪你在升級考試時太惹眼。」

在年級考核中修納直接撂倒了教官,不到一天已傳遍了整個學院。令人側目的實力加上惑人的外貌,縱然他出身平民,仍無法冷卻貴族小姐傾慕的芳心。

「不過我能猜到原因,你在試探教官的實力,為將來的試煉鋪墊。」林晰看著朋友的側臉,神色複雜,「坦白說,我很希望你失敗。」

修納毫不意外,「我知道。」

「為什麼這麼著急,你一開始就打算兩年內畢業?」

「也許是因為我付不起四年的學費。」

學院每年學費的確非常驚人,這一回答似真似假,林晰一時難以分辨,「我一直好奇,你入學的錢是從哪來的?」

「我受男爵推薦。」

林晰暗中調查卻一無所獲,索性直接道:「我不認為吉賽男爵會如此慷慨,除非你們有私下交易。」

「或許。」修納笑了,對少年警惕的心性相當讚賞。

敷衍式的回答令林晰難以忍受,「修納,我當你是朋友,你能否像朋友那樣坦誠?」

「我以為朋友該期望對方獲得勝利。」修納輕易地把話撥回。

林晰一窒,半晌才道:「我只是想,假如你有什麼麻煩,或許我能幫忙。」

「謝謝,不過很可惜。」拎起掉落地上的劍,修納唰的一聲插回劍架,眼神轉為冰冷,「除非你已是公爵。」

林晰皺起眉剛要說話,突然一個甜脆的嬌音插口,「比起距離爵位遙遙無期的人,我父親會給你更有力的幫助。」金子般的卷髮披落肩頭,嬌俏的臉龐青春無瑕,一個動人的少女大大方方地走進了練習室。

「蘇菲亞!我以為你至少該懂得敲門的禮貌。」林晰冷下臉。

「林晰?」蘇菲亞故作驚訝,「抱歉,我以為你已經不在學校了。」

林晰聲音一沉,「你什麼意思?」

蘇菲亞偏著頭打量,半晌才慢吞吞道:「林公爵出事了,你不知道?」

林晰霍然起身,目光逼人。

見修納幾乎同時望過來,蘇菲亞笑容更甜,「林公爵鎮守的休瓦出了意外,皇帝陛下十分震怒,不僅收回了兩塊本來屬於公爵的領地,更對其削爵降級,恐怕你未來只能成為侯爵了。」

林晰的臉龐驀然蒼白,「不可能!」

蘇菲亞肯定而自信,「絕不會錯。朋友給我的信裡說得很清楚。」

林晰盯了她一刻,蘇菲亞不安地朝修納的方向挪了一步,正待再說些什麼,林晰突然走出了練習室。蘇菲亞鬆了一口氣,望向修納,「他一定是回去求證了。」

修納沉默了一瞬,「我很懷疑,什麼樣的過失能讓百年世襲公爵降為侯爵?」

被那雙漂亮的眼眸凝視,蘇菲亞臉頰微紅,指尖無意識地盤弄卷髮,「聽說事情發生在一年前,但因涉及機密沒有對外公佈,加上審查和彈劾費時良久,皇帝陛下近期才給出了裁斷。」

「沒有更多信息?」

蘇菲亞搖了搖頭,暗惱朋友的來信細節太少,「我父親或許知道,但校規禁止離校,如果你想瞭解,我可以向父親打聽。」

「謝謝,蘇菲亞。」修納扯出一個微笑,「你知道,我很擔心林晰。」

從未見冷漠的修納如此溫和,少女的心頭盈滿了喜悅,彷彿小鹿般跳躍。

待蘇菲亞終於離去,修納凝立良久,僵冷的指尖痙攣地握緊。

被伊蘭送離休瓦,正是在一年前。

不顧校規強行外出給林晰的記錄上留下了一次警告。從公爵府返回後林晰很沉默,似乎未能探聽到內幕消息,蘇菲亞同樣一無所獲。儘管林氏被降爵一事傳遍帝都,具體緣由卻因涉及帝國機密而被徹底封閉。

焦灼的等待持續了兩個月,從南方傳來了信息,修納終於等到了秦洛的回信。

蘇菲亞說得沒有錯,起因確實在一年前,他離開休瓦的那一夜。被伊蘭殺掉的博格軍銜准將身份極高,更是帝國研究中心的核心人物。重病的皇帝陛下對靈魂轉換的神之光期望極高,博格的突然死亡令項目遭受重挫,皇帝惱怒萬分。更為震怒的是殺人者竟然是公爵的愛女,事件被上升為宮廷陰謀,甚至牽涉林公爵一派所支持的皇儲一併受疑。

這起驚人的案件由林公爵的政敵維肯公爵主理審查,耗時良久仍無法查出實據,讓皇儲逃過了一劫。事件最終歸結為林氏家族因繼承人更動而生出的禍亂,皇帝對林毅臣以降爵為懲,林伊蘭則被判處監禁,終生不得釋放。

據秦洛分析,林氏降爵的懲戒並不像表面那樣嚴重。此次意外替皇儲解決了神之光帶來的隱患,得利者不言而喻。皇帝沉痾難起,新君指日可待。林氏一族世代從戎,林公爵實質上依然全面控制著軍隊。新朝交替更迭之後,林氏必然復爵,榮寵與威權只會比昔日更盛。

詳盡地剖析完首尾,秦洛除為過去的隱瞞致歉之外,反覆叮囑他謹慎行事。休瓦一案涉及宮廷,稍有差錯,林公爵及未來的新君都會背上謀篡的罪名。層層壓制的枷鎖不僅有皇權御令,更有帝國軍隊及鐵血公爵本人。現實已經徹底埋葬了公爵小姐重獲自由的可能。

密密的長信嵌入心底,修納幽深的眼眸燃燒著寒芒,激生出無法遏制的狂念。假如森冷的威權禁錮了希望,那麼或許只能嘗試另一種解法……

轟然巨響撕裂了耳膜,堅硬的巨石炸裂四射,刺鼻的硝煙令人窒息,漆黑的午夜拉開了廝殺的戰幕。這是一場血腥的硬仗,雙方傾盡全力。

面對邊境蠻族的暴亂,西爾國使用三十門大口徑火炮,向被蠻族奪走的稜堡猛烈轟擊。一排排炮彈掠空而過,陣線頃刻之間變成了火海。

霍恩將軍指揮士兵從南北兩翼攻擊,碰上了超乎預計的激烈抵抗。儘管如此,驍勇的士兵仍然突破了敵人第一道防線,但很快遭到敵方炮台的猛烈射擊。轉眼大批士兵倒在血泊中,後續部隊趕到後再次發起衝擊,卻又一次被敵人的火力壓制。進攻困難重重,頹喪的情緒瀰散,士兵們開始張皇失措。

一支小隊突然迂迴前進,出敵不意地從後門攻入稜堡,給後續部隊打開了一個缺口。炮兵以交叉掩護配合,突擊隊趁勢而起奪佔了敵人的炮台,士氣為之大振。

敵人屢次奪回炮台的強攻均被擊退,頑強的士兵寸步不讓,台下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激烈的戰鬥持續良久,天色漸漸泛白,大勢已去的敵人扔下無數屍體頹然退敗,西爾國的旗幟再度在稜堡上方飄揚。

丟失了堅固的稜堡,對蠻族而言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它意味著後方大片陣地完全暴露於敵人炮火之下。不等西爾軍隊再度出擊,叛軍便全線逃離,遠遠躲入了苦寒的深山密林。

全線勝利的消息傳至西爾帝都,引起了嘩然熱議。自林公爵離開邊境後,這還是首次對蠻族贏取重大勝利。

年邁的皇帝驚喜不已,立即宣召將軍帶著俘虜回程,下令以盛大的歡迎儀式迎接勇士歸來。

綵帶和氣球在天空飄揚,雄偉的凱旋門鋪上了紅毯,精緻的花台盛放在道邊,銀亮的長號整齊地吹響,拉開了歡慶的序幕。

長街上擠滿了歡呼的人群,人們爭相一睹英雄的風姿。無數少女尖叫著拋上鮮花,對年輕的士兵飛吻,人們陷入了空前的興奮。

一架精緻的馬車緩緩駛過帝國大道,車內的霍恩將軍揮手向人群致意。

六匹雪白的駿馬隨在其後,馬背上的騎士身姿挺拔,英氣昂揚,足以滿足人們任何對英雄的幻想。走在最後的是垂頭喪氣的俘虜,與意氣風發的隊伍形成了鮮明對比。

皇帝陛下接見及嘉獎撫慰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奢華的宮廷晚宴。金色的香檳無限量供應,璀璨的水晶吊燈下擺放著御廚精心製作的點心,巧克力上有糖霜繪就的西爾國旗。盛裝的貴族男女優雅談笑,皇家琴師奏出浪漫美妙的音樂,華美的舞步蹁躚飛揚,這是一場屬於勝利者的歡宴。

衣著考究的男人談論著戰爭的各種趣聞,女人們穿著華麗的蓬蓬裙,濃烈的香水隨著裙擺盈散,敷粉的肌膚白如大理石,鮮紅的唇在扇子後竊竊私語。

拉克麗伯爵夫人談興十足,「霍恩將軍怎麼還沒到?最近的宮廷舞會太無趣了,真希望他能帶來一些新鮮的風氣。」

瑞蓓卡男爵夫人曖昧地輕笑,「霍恩將軍這次獲勝,讓維肯公爵非常得意。我聽安妮夫人說公爵閣下近期心情極好,有求必應,瞧她今天的首飾。」

幾個女人的目光同時落到不遠處的安妮夫人身上。美艷的女人正與人閒談,頸上戴著一條惹眼的項鏈,碩大的綠寶石色澤鮮麗,極為奪目。

拉克麗伯爵夫人冷哼一聲,「公爵閣下當然高興,他一直希望趁陛下仍然康健,盡可能地削弱林氏在軍中的影響。」

「那件事之後林公爵很少在帝都露面,抱歉,我忘了他被貶成了侯爵。」瑞蓓卡男爵夫人用羽扇掩了掩嘴,眉梢帶著幸災樂禍,「他或許是怕見到其他貴族太丟臉,就索性躲在休瓦。」

「薔薇世家已經風光不再,如今是維肯公爵獨受陛下倚重。」梅蜜夫人插口。

無聊的政事引不起拉克麗伯爵夫人的興趣,她重又起了話頭兒,「有人見過那個受陛下額外賞賜的幸運兒嗎?據說他很年輕?」

瑞蓓卡男爵夫人賣弄著剛聽來的八卦,眼波瞟了一眼門口,「確實很年輕,將軍家的女僕端茶時看過,聽說他的長相……」

她欲說還休的姿態更激起好奇,吊了半天胃口,瑞蓓卡男爵夫人才在密友的催促中噙著笑說下去,「據說像神祇一般英俊,舉止又安靜有禮,完全沒有軍人的粗魯,簡直令人無法想像他在戰場上的勇猛。」

一群貴婦發出了訝異的驚歎。

「不可能,我聽說他在凡登之戰殺死了數以千計的敵人,砍下了幾百個野蠻人的腦袋。這狂暴可怕的傢伙一定長得非常兇惡。」梅蜜夫人拒絕相信。

拉克麗伯爵夫人下意識地撫了下髮髻,剛要開口,門邊一陣嘩然,人群騷動起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過去。

宴會的主角——霍恩將軍終於降臨會場。神采飛揚的將軍成了焦點,被一群男士圍住問候寒暄,女士們的目光卻落在勳飾鮮亮的將軍身後那位沉默的跟隨者身上。

瑞蓓卡男爵夫人沒有說錯,女僕也沒有誇張,那張俊美的臉龐宛如神祇,頎長的身形英姿煥發。他站在將軍身側,無需笑容,僅僅是目光掃過已令所有女人心跳不已。

安妮夫人也不例外,感覺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瞬,憶起關於對方的種種傳說,竟然微紅了臉,輕咳一聲,不自在地搖著扇子移開了視線。

修納少校,數年前還是一個小小的少尉,今天卻已是霍恩將軍的得力下屬,凡登之戰的傑出英雄。他在短短數年間戰績非凡,猶如一顆閃亮的新星在軍中升起。受維肯公爵青睞,更獲陛下宣召嘉獎,以一介平民出身被破格提拔為少校,其風頭之盛一時無兩。

絕無梅蜜夫人預想的粗鄙,修納少校舉止優雅,但在合乎風度的紳士外衣下,又潛藏著難以言喻的危險氣質。混合著非凡的外貌,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魅力。再加上他種種極富傳奇色彩的傳聞,足以激起每個女人內心最隱秘的情愫,自然而然成了舞會的中心人物。

修納按禮儀逐一向女士們致意,回答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的問題。

「全仗全軍將士的努力才能贏得勝利……」

「我尚未娶妻,但已有意中人,謝謝夫人的好意……」

「那裡地形複雜,士兵們非常艱苦……」

「那些是誇大其詞的傳聞……」

數不清的問題終於被打斷,一個成熟英俊的男人在幾步外對他舉杯,「敬戰場回來的英雄。」

不等修納詢問,瑞蓓卡男爵夫人便熱心地代為引見,「這位是秦洛上校,去年才從南方調回來,一向是舞會的風流人物。他最愛結交朋友,少了他我們真不習慣。」

「光榮屬於帝國。」修納少校從侍從托盤上拈過香檳,點頭致意,「很高興認識秦上校。」

剔透的酒杯倒映著舞會絢麗的華光,交互一碰,撞出了輕響。

所有人都被舞會吸引,幽靜的庭院空無一人,小巧精緻的圓亭視野開闊,正適合進行隱秘的談話。

避開喧鬧的舞場,矜持的淺笑變成了不加掩飾的狂喜。

「我簡直無法置信,聽他們叫你什麼?戰神修納……」秦洛一拳打在摯友胸膛,「你都幹了些什麼?」

萊錫之戰、利馬之戰、安塞河谷之戰、泰安圍城之戰……一次比一次輝煌的戰績鑄就了修納的傳奇,勇猛頑強的英雄與士兵並肩作戰,面對任何敵人都戰無不勝,軍中甚至悄然衍生出一股狂熱崇敬的風潮。

秦洛熱情的一拳引起了始料未及的後果,修納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瘖啞的咳聲令秦洛一驚,脫口而出,「你受傷了?」

修納咳了一陣,逐漸平復下來,「凡登之戰時中了一槍,子彈穿過了肺,幾乎已經痊癒。」

秦洛懊悔不已,「怎麼不提醒我?你應該能躲開。」

修納微笑起來,深邃的眼眸盛滿溫暖的情誼,「見到你,我很高興。」

秦洛看了他一陣,複雜的神色難以言喻,半晌長歎了一口氣,「其實沒必要這麼拚命,她……」蹙了下眉,秦洛沒有再說下去。

「放心,我不會死,她還在等我。」修納笑了笑並不在意。

秦洛胸口一陣窒悶,只覺得嗓子發苦,「你已經是少校了,接下來還想怎樣?她犯了重罪,就算你成為公爵也救不了。」

「總會有辦法。」修納倚著亭柱,遙望著遠處舞會的燈光,「洛,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帝國越來越多的動亂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你光速陞遷的根源。」儘管為重見摯友而欣喜,卻又難平隱憂,鬱結的心事壓在心底,秦洛一時無精打采,「但你應該明白,你的仕途到頂了,霍恩不可能把將軍的位置讓給你。」

「總有一天,叛亂的狂潮將不再是軍隊所能壓制的。」修納轉過視線,黑暗中的眼眸閃閃發光,「那時你怎麼辦?秦家會怎麼選擇?」

「你是指……」聽出了修納的認真,秦洛嚴肅起來。

「時代或許要變了,如果我是你,會早做準備。」

秦洛本能地嗅出了某種危險的信號,「你瘋了!你已經是少校,還妄想什麼?」

「這遠遠不夠,我要她獲得自由、要她屬於我、要在眾人之前與她肩並肩站在一起。」瀉落的月光如銀,幽深的庭院異常靜謐,修納的聲音極其堅定,蘊藏著鐵一般的意志,「離開休瓦的時候我就發過誓,哪怕實現誓言的代價是讓這個世界翻天覆地。」

秦洛頭痛地扶額,「別再做傻事,放棄吧,我告訴你……」

修納並不想聽勸告,「三個月後,蠻族會捲土重來。」

「你說什麼?」秦洛愕了一瞬,掃了一眼周圍壓下聲調,「你確定我沒聽錯?奪取空前勝利的英雄告訴我敵人根本沒有被打垮,很快有下一場戰爭?」

「不止如此,他們會強力攻擊凡登左翼防線,防線一定會失守。凡登陷落之後帝國必須大舉調兵,而此前的軍費耗光了國庫,所以皇帝陛下必須籌集更多的金錢用以應付新的戰爭。他只能向富商和工廠主加征重稅,這些人長期對貴族特權不滿,想讓他們掏錢必須有相應的交換條件。皇帝還有什麼能拿來交換?削減特權?議會那群蛀蟲不可能通過。」修納冷冷一笑。

秦洛震驚到極點,反而冷靜下來,「你在中間做了什麼?」

「你以為需要我做什麼?」修納聲音極低,甚至低過了草叢中的蟲鳴,「攻下稜堡之戰是真的,但給養跟不上,後續防守非常危險,所以霍恩用假幣收買蠻族退兵。等對方發現後一定會憤怒地還擊,時間應該是在收割完春季糧食之後。築造防線時霍恩的監察官收受了大量賄賂中飽私囊,牆體僅僅是用薄石板砌成,絕對扛不住重擊。」

「霍恩怎麼會愚蠢到如此地步?」

面對秦洛的懷疑,修納並不否認,「我利用了一點貪婪,告訴他蠻族根本分不清真假金幣。」

「順便將左翼的弱點不留痕跡地透露給敵人。」秦洛吸了口冷氣,心頭翻湧難平,「你沒想過最壞的結局是……」

「一切責任由霍恩承擔,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權力。他總得為自己的貪慾付出點代價。」修納輕描淡寫。

「你知道這有多大風險!」秦洛幾乎想掰開修納的腦袋,看看裡面還有沒有半點理性,「萬一霍恩發現是你搞的鬼,你十條命都不夠用!」

「他本來就打算幹掉我,可惜我比他更快。」修納望著草坪上彎曲的白石小徑,安靜了一刻,「洛,你甘心嗎?明明出身相同,卻因沒有繼承權而被那些一無所能的權貴壓制,忍受霍恩之流的混賬頤指氣使。像你這樣的精英有多少,你願意永遠在陰影下生活?」

秦洛沉默了。

修納瞭解秦洛的野心,就如同瞭解他自己,「這幢房子早有裂痕,垮塌僅僅是時間問題,你認為該怎麼做?拆掉它重建,還是徒勞地支撐斷裂的屋樑,直至被一同埋葬?」

秦洛摸出一根煙點燃,夜色掩去了他神情細微的變化。

「聽聽外邊的呻吟和詛咒,想想我們曾經生活的休瓦,人人都在期望一個更好的世界。只需一點火種他們就會燃燒起來,皇帝和議會已經為自己掘好了墳墓。」

……新的帝國……新的時代……

修納按住朋友的肩,鄭重地詢問:「洛,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試試?」

時間過了許久,秦洛終於開口,「假如到頭來一切徒然落空,你會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

「永不!」修納斬釘截鐵地回答。

秦洛的眼睛閃了一下,最終一言不發,灌下了整杯香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