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坍塌

財政大臣被劫的消息傳開,引起的反應直接而迅速。市長緊急發佈禁制令,所有人在限定時間內回家,禁止聚集,禁止圍觀,街上遊蕩的一律格殺。

商舖酒吧接連關閉,小販驚恐地奔走,行人逃回寓所,整座城市宛如陷入了狂烈暴風來臨前的窒息,連野狗都覺出不祥,夾著尾巴躲進了空無一人的暗巷。

荷槍實彈的士兵列裝而動,一列列從街頭走過,工兵設置路障堵死了所有通道,將貧民區徹底封鎖。馬車載著沉重的板廂轆轆而停,炮兵熟練地卸下鐵炮,一箱箱拆開的彈藥堆在炮座邊,泛著黑沉沉的幽光。槍尖的刺刀閃著雪亮的寒芒,躲在窗簾後的市民瑟瑟發抖,幾千名士兵沉默地肅立,在絕對寂靜的森冷中等待命令。

林伊蘭所在的第三營奉令留守基地,聽軍號響徹整個營地,摻雜著喝令與齊刷刷的腳步,一群群士兵開拔,她無法遏制地心驚。

休瓦城外的密林中,肖恩勒住馬車,將癱軟的財政大臣捆成一團,用爛布堵上嘴,與倖存的三兩名同伴會合。

「他嚇得尿褲子了。」短暫的休憩後緊張散去,肖恩為奇跡般的順利激動難耐,嘲笑地踢了一記俘虜,「現在我們只要把這傢伙藏好,就能跟軍方談判。」

幾個人哄笑起來,帶著成功後的興奮。

「猜猜他們會答應哪些條件?」

「這渾球應該值不少。」

「按體重索要黃金如何?」

「我想看鐵血公爵如喪考妣的臉。」

七嘴八舌的談論間,猶如來自地獄的冰冷語聲突兀地插話,「你唯一該做的是把他送回去,立刻!」

「菲戈!」肖恩驚得跳起,突然變色,「你怎麼會在這兒?」

菲戈從樹影中走近,眼神寒如冰雪。

肖恩眼神掃過菲戈,臉色變了又變,目光凶狠起來,「你跟蹤我?看我得手了就來搶人?」

菲戈僅一下就將財政大臣奪了過去,其他人根本來不及反應。肖恩氣得叫罵起來,暴跳地拔出槍,「你這混賬!他是我捉到的,你休想……」

「對,你捉了他。」菲戈凌厲森然的銳語壓得肖恩不敢妄動,「為微不足道的虛榮而蠢動,毀了所有人。」

「毀了什麼?我比你這懦夫強得多!」

「貧民區所有人因你而命在旦夕,將被軍方以解救財政大臣的理由屠殺!」菲戈抓起人質的脖子杵到肖恩面前,逼得少年跌撞退後,「懂嗎?他只是個誘餌!」

可憐的財政大臣哼出羸弱的哀號,他已經被眼前這可怕的怒氣嚇得幾乎昏厥過去。

「不可能!」肖恩臉龐驀然蒼白,「我們行動是絕密的,不可能讓軍隊知道,更不可能被利用。」

「顯然你身邊有過於善解人意的同伴。」菲戈堅冷如刀的目光掠向肖恩身後,幾人不自覺地畏縮。

「他們都是我的親信!」肖恩拒絕相信,極具勇氣地擋在面前。

沒有暴怒,菲戈冷冷地反問:「誰建議你選擇這一獵物,誰打聽到軍方的路線,誰告訴你下手的時機,誰鼓動你與我對抗?」

一連串問題讓肖恩不由自主地回頭,被注視的塞德哆嗦起來,倉皇地轉身狂奔。肖恩張著嘴,無法置信地看著曾經信任的夥伴,眼前的一切突然離奇得可怖。

一記刀刃破空的輕響,逃出十餘米的塞德大腿被短刀穿透,他嘶號著慘叫,再也無法挪動一步。菲戈上前拔出了短刀,肖恩僵了一刻,衝過去對塞德拳打腳踢。惡狠狠地踹打夾雜著失控的怒罵,受騙和遭遇背叛的憤怒讓肖恩幾乎將塞德撕碎。然而報復並未能繼續,轟然一聲令大地顫動的巨響,遠處的城區上方騰起了一股濃煙,在晴空下異常觸目。

隨後接連的巨響震動大地,驚起了無數飛鳥。濃重的黑煙讓菲戈紅了眼,他拖起財政大臣翻上馬背。

血從塞德的口鼻溢出,他那青紫的面孔還凝固著痛苦和恐懼。停止對死者的毆打,肖恩的身體有些搖晃,他茫然地問:「你帶他去哪兒?」

「把他扔到林公爵面前,但願能讓炮擊停下。」

「送回去?」肖恩以為他發了瘋,本能地攔在馬前,「他們會殺了你……」

「要讓殺戮停止,必須有人承擔罪名。」菲戈面無表情地提醒,「軍方很快會包圍這一帶,你最好盡快離開。」

恍惚的肖恩尚未回神,林間已隱隱傳來雜亂的步履聲。菲戈皺眉,取代了肖恩發號施令,「上馬!跟我走。」

幢幢樹影間士兵越來越多,尖厲的狗吠狺狺作響,讓隱匿變成了一種冒險。

「該死!他們帶來了獵犬。」

聞著馬車上殘餘的氣息,獵犬準確地指引著追蹤方向。殲滅了零散的小隊追兵,大隊敵人漸漸逼近,前方現出一條靜靜的暗河。

「把馬趕開,入河向上遊走。」菲戈斷然下令。

獵犬的鼻子失去了作用,叛亂者在河岸葦草的掩護下無聲無息地潛伏。等緊密的搜尋稍減,一個同伴帶著憎恨開口,「軍方在找這傢伙,我們趕不到城裡了,不如殺了他。」

渾身透濕的財政大臣拚命搖頭,他被堵著嘴無法求饒,眼珠子幾乎突出來。菲戈的話讓俘虜從死神衣角擦過,「先等等,他或許還有用。」

一隊士兵從極近的距離行過,領頭的青年肩章閃耀,顯然軍銜不低。他繃著英俊的臉似乎在想什麼,神色陰晴不定。被捆縛的財政大臣突然激烈地扭動,試圖喚起小隊的注意,直到被尖刀壓入脖頸才安靜下來。

一名叛亂者打了個手勢,無聲地詢問菲戈是否狙殺。這一列隊人數不多,運氣好的話或許能奪到馬,趁尚未合圍時衝出去。可探問毫無反應,首領選擇了沉默,直到敵人徹底消失。

「將軍。」秦洛找到了正在下令的公爵,翻身下馬行禮,「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毅臣淡瞥一眼,副官知趣地退開,而後公爵才開口,「休瓦需要一次全面清潔,掃掉礙事的蟑螂臭蟲。」

「您讓我帶隊去迎接是為了……」

即使在陣前指揮,林公爵的白手套仍是一塵不染。他輕捻馬鞭淡道:「陛下的重臣在路上遭叛匪劫持,受了一場虛驚,幸好有秦上校英勇解救,無恙後他一定會對上校心存謝意。皇帝陛下歷來賞識忠誠勇敢的年輕人,必會下令嘉獎,並調派上校前往他垂涎已久的南方城市。」

秦洛的笑容牽強,並無喜意,「假如那位重臣有什麼萬一呢?」

「不會有任何意外。間諜提供了大致地點,獵犬和士兵已經徹底包圍,他們無處可逃。」林公爵倨傲而輕蔑,語氣自負,「用不了多久,就能從那群喪家之犬手中奪回人質,只要他們不想死。」

一名士兵飛奔而來,向副官急急稟報,副官聽完向這邊走來。

「看,開始索要條件了。」林公爵冷哂,「越低賤的人越愛惜生命,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林間的一處空地上,幾個人被密密層層的士兵包圍,在無數槍口下安靜地等待。公爵的到來讓士兵退開了一條路。

中間是叛亂者、將軍及幾名心腹,秦洛隨在一旁,其後是公爵的親衛隊組成的屏障,之外是一圈又一圈的士兵。

林公爵打破了寂靜,「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判?」

被數千士兵包團,菲戈神色不變,踢了踢身前的俘虜,「假如你還想他活著。」

豪華的衣飾粘滿泥沙,整個人狼狽不堪,見到救星,被縛的財政大臣激動得發抖,如果不是背後頂著利刃,他必定會滾爬到公爵腳下。

「僅用刀解決了兩個小隊,連開槍的機會都沒有,這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公爵淡淡地掠了一眼又轉回視線,「你是誰?」

「他們的首領。」

「名字?」

「菲戈。」

冰一般的綠眸停了一瞬,空氣彷彿靜止了。公爵彈了彈指,外圍的軍隊後撤三十米,只留下內層的親衛,「說出你的條件。」

「停止對貧民區的屠殺,放我的同伴走。」菲戈的目光冷定而堅毅。

「停火不可能。交出人質,我放其他人離開。」公爵淡漠的臉像在瞧一具屍體,「你必須死。」

「我隨你處置,但必須停止殺戮,否則他一起陪葬。」刀尖壓緊了一絲,財政大臣的外衣上滲出明顯的血漬,恐懼和疼痛令俘虜汗如漿出。

林毅臣負手盯了片刻,意外地點頭,「我答應,反正已清理得差不多了。」

一枚煙火飛向天空,爆裂後釋放出醒目的綠煙。這無疑是約定的密令,遠方的炮聲隨之終止,突然而至的寂靜讓場面愈加僵窒。

「什麼意思?他們……都死了?」肖恩激得雙眼通紅,「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公爵浮出輕蔑的笑,「肖恩?或許你能好運地活到親眼見證戰果。我不怎麼想殺你,但願所有的臭蟲都和你一樣蠢。」

「你這個屠夫、瘋子,我詛咒你下地獄!」肖恩完全發狂,口不擇言地咒罵,「你不會有好下場,還有你女兒——堂堂公爵小姐被菲戈睡過,在貧民區被叛亂者壓在身下,那個像你一樣綠眼睛的婊子……」

公爵的眼睛瞬間溢滿了殺意。幾乎與此同時,肖恩踉蹌跌倒,咳出了兩顆沾血的牙。這一記重拳來自菲戈,他拋下了人質,兇猛的一擊讓肖恩險些昏死。

秦洛臉色鐵青,正要開口,公爵換了個手勢,轟然齊射的子彈尖嘯而出。

菲戈揪住肖恩翻滾,躲過了第一波槍擊,子彈嵌入地面激起了塵土,平坦的地面突然開裂,崩裂的大坑吞噬了無力逃跑的俘虜和叛亂者。坑不深,底下卻是複雜的礦道,敵人逃入了井道,追趕的士兵被埋伏在礦道內的叛亂者狙擊,稍一阻窒,錯綜複雜的暗道已掩沒了敵人的身影。

「將軍,請謹慎行事,那位大人還在敵人手中。」秦洛鐵青著臉壓低聲音,話語急促。

「你錯了。」林毅臣冷戾無情的眼眸殺機翻湧,令人不寒而慄,「他被叛亂者挾持,意外身亡。」

「將軍!請容我冒昧提醒,財政大臣身份特殊,死在休瓦極有可能引起攻訐,或許會損害您的聲譽!」

「休瓦叛亂積年已久,這一犧牲換來帝國重鎮的安寧,陛下會理解的。」公爵聲冷如冰。

複雜的路線令士兵難以追蹤,也讓林公爵耗掉了最後一絲耐心,「撤回士兵,把新研製的磷彈抬上來,趁老鼠沒逃遠,將它們徹底埋葬。」

「將軍!這樣做被您的政敵知曉後果將不堪設想,我願帶一隊士兵進行全面搜捕,救出財政大臣,相信適當地說服能讓他獲救後謹言慎行,以免您將來在議會上受小人非難。」

秦洛焦灼的勸諫極其懇切,但並不足以改變林公爵的決定。「上校想得很周到,但我喜歡省事點的做法。」秦洛還要再說,公爵已大步走開,「不必再說,這是命令。」

秦洛定在原地,臉色難看到極點。

黝黑的礦道內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心跳。

「……菲戈……」絲絲吸氣中有人開口,夾著因劇痛抽搐的急喘,「我又把事情搞糟了……對嗎?」

菲戈沒有回答,緊壓住肖恩肋間不斷溢血的傷口。奔逃時肖恩中了槍,傷口位置不佳又失血太多,他的氣息已經很微弱。或許僅在這個時候,少年才會褪去強橫固執的任性,脆弱地自我懷疑。

「是我的錯……他們都死了……」死神徘徊在肖恩身畔,他微弱的自責模糊不清。

「是我的錯,我沒有像答應你父親的那樣照顧你。」事已至此,責備不再有任何意義。

「你一向我行我素,可黛碧、喬芙喜歡你……所有人都重視你、相信你,憑什麼……」肖恩喃喃自語,越來越衰弱,「在你眼裡我只是找麻煩的小孩……我想我有點嫉妒……」單調的滴落聲響在坑道,地下水和礦油積成了淺窪,濃重的血腥甚至壓過了礦油的臭味。

這是一處毫無出路的死礦,礦外有數不清的敵人圍困,他們已經到了絕境。

「他要把我們都殺了……」血湧上喉嚨,肖恩咳了一下,「我害了所有人……」

幾名倖存者在煙頭微明的星火中等待最後的時刻。菲戈沉默地托著肖恩,少年低弱的聲音幾乎聽不清。

「……真希望有人能讓他下地獄,是我給了那魔鬼機會……對不起菲戈……我……不可原諒……」

汩汩淌出的鮮血逐漸冰冷,肖恩的聲音消失了。菲戈正要低頭觸探他的頸脈,驚天動地的巨變忽然降臨。彷彿一隻無形的巨手撕裂了礦道,藍色的火光灼痛視野,世界轟然坍塌。

休瓦街頭的炮聲停了,硝煙散去,四分之一的城市被夷為平地。貧民區一片狼藉,房屋化成碎石,遍地屍骸。存活下來的人失聲哭泣,在血泊中翻找親人熟悉的面孔,在血淋淋的屠戮中崩潰。

這場交鋒對軍方而言極為輕鬆。首先是軍士喊話通令叛亂者交出失蹤的財政大臣,理所當然沒有得到回應;隨後步兵與炮兵交替前進,遇上抵抗或路障便以炮擊開路,猶如小刀切黃油般順利,以壓倒性的火力清理每一個死角,很快只剩單方面的屠殺。

城市裡堆積大量屍體容易引起疫病,在穆法中將的指揮下,一具具屍骸被士兵清出,甩上馬車拖到城外焚燒掩埋。車行過的路面鮮血淋淋,滲入了粗糲的石板,多年後仍有洗不去的暗紅。焚燒的黑煙遮蔽天空,日色半隱半現,像一個泣血的傷口懸在天際,昭示著休瓦人的不馴所付出的代價。

林伊蘭不曾參與,但從其他營隊士兵的談話中可以推想出境況的慘烈。恐懼和憂慮如巨石壓在心口,她連日輾轉反側,愈加消瘦。接到父親傳喚的指令,她幾乎失去了面對的力氣。

當耳光甩過來時她沒能站穩,撞上了堅硬的桌角,溫熱的血自額角滑落,在精美的地毯上浸開。她的耳畔嗡嗡響,辣痛的臉像要燒起來,眼前的東西似乎在搖晃,變得虛幻而遙遠。父親的臉模糊不清,定在遠方一動不動。這讓林伊蘭略微清醒,她站直了等待更可怕的風暴。

「我不懂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一字字的話語像冰又像火,猶如淬毒的劍,「你把自己變得那樣低賤,給林家帶來無盡的恥辱,更為了賤民背叛帝國、背叛軍隊、背叛你的父親!難道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我有多失敗,費盡心血竟然教養出這樣的女兒!」

血流到睫毛上,她閉了一下眼。

「我以為給了你足夠的教育,你卻為低等的慾望忘了自己是誰,像一個放蕩的娼婦,淪為賤民的笑柄,令整個家族蒙羞。是什麼蒙蔽了你的頭腦,讓你不知羞恥到這種境地……」

「他死了?」持續良久的怒罵過後,林伊蘭啞聲問。毫不意外又一記耳光落在她麻木的臉頰,這次她沒有跌倒,而是拭了下唇角溢出的血,「您……殺了他?」

「殺?」林毅臣怒極而冷笑,「我不殺他,死人不足以給你教訓。我讓他活著,這樣或許你能記久一點!」

「請放過他,我會做到您所命令的一切。」

「你不再有任何地方值得我期望。」

「我保證以後有所不同。」林伊蘭明知絕望,仍不得不懇求。

公爵冰冷地盯著她,按鈴召喚,副官應命而入。

「帶她去底層第三水牢。」公爵冷峭的話語溢滿恨怒,「但願看過後能讓你略為清醒。」

基地的囚牢戒備森嚴,一層層往地下延伸,底層是最陰暗潮濕的一層。

條形巨石砌成的通道長滿青苔,不時有水從頂縫滲落,形成了一處處積水,黑暗的囚室一間間鐵門深鎖,鮮少有人能從這裡活著離開。

由於太深,地下滲出了礦油,林伊蘭腳下不時打滑,礦油的臭味熏得她幾欲嘔吐。聽著獄卒的述說,她的心漸漸沉入了冰海。

「……第三間的囚犯是叛亂者頭目,來的時候已經被爆炸燒傷全身,聽說用了一種新研製的武器,相當嚇人。日光會引起這可憐蟲火燒一樣的痛苦,唯有礦油的浸潤能讓他稍稍好過。不知為什麼留著他的命,他根本無法離開地牢,放出去也不可能生存。我敢打賭不是為審問,因為他沒法說話……」

獄卒回頭好奇地打量,試探地詢問,「有人說財政大臣被他挾持,雖然沒死卻跟這傢伙一樣慘,是不是真的?」沒得到回答,獄卒有些失望,板著臉在一扇鐵門前停下,厚重的鑰匙打開銹鎖,拖拽出刺耳的聲響。

鐵門開了,窒息般的黑暗像一種有形的物質,濃重地壓迫著感官。背後的走廊映入微光,僅能照出門內一小塊污髒油膩的地面。

走了幾步,林伊蘭踏入了一處水窪,地勢從這裡低下去,形成了一處水牢。

「菲戈?」

寂靜的室內只有回聲。她試探地摸索,污髒的礦油沾了她一手,黑暗吞沒了所有光線,她什麼也看不見。

獄卒耐不住底層的穢氣,避至上一層通道,林伊蘭從囚牢外拔下一根照亮的火把,重又走了回去。

「菲戈?」火把照亮的範圍極小,光線之外是一片頑固的黯影,壓得人難以呼吸。

「菲戈……」林伊蘭眼中漾起淚,她極力壓抑著啜泣,淚落入浮著厚厚油膜的水面,甚至激不起一絲漣漪。

火映在黑沉沉的水上,成了一團模糊的倒影,接二連三的淚落下,影子忽然扭曲了一下。黑暗中有什麼物體慢慢接近,逐漸映現出輪廓。

那是個分辨不出形體的怪物,彷彿自地獄最深處浮現。醜陋得像一截燒焦的木頭,焦黑的顱骨上嵌著一對眼睛,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膚。

林伊蘭僵住了,瞪著眼前的焦骸,無法開口,無法觸碰,甚至無法呼吸。她不相信這是菲戈,但那雙複雜而又悲涼的眼,她絕不會認錯。

他看著她。看她像一尊僵硬的石像,凝固成宿命的絕望。

沒有風的囚牢,只有淚水跌落的微聲。

許久,他動了一下,伸出一截枯樹般的肢體。或許這曾是一隻靈活而穩定的手,此刻卻變成斑駁焦爛的一團,再也看不出半分原先的痕跡。林伊蘭無法移動分毫,眼睜睜看著它探近,接住了一滴墜落的淚。

不知過了多久,她用盡全部意志,吸著氣握住了那只不成形的手。幽冷的地牢深處,傳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泣。

地牢出口衝出了一個纖細的身影。臉頰淚痕斑斑,制服沾滿了髒污的油漬,林伊蘭撲到角落近乎抽搐地嘔吐,顯得異常痛苦。

廊下等候的男人沒有動,抽著煙冷冷地看。直到她停止嘔吐開始喘息,周圍漸漸有衛兵探問,他才擰熄了煙,走過去扶住她的腰,「很難受?先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親暱的語氣讓一旁的士兵知趣地退開。林伊蘭抬起頭,散亂的眼神逐漸聚攏,本能地掙了一下,被他強行箍住。

「聽話,我親愛的未婚妻,這可不是使性子的時候。」戲謔式的勸慰隱藏著警告,她垂下眼,沒有再掙扎。

把她帶回宿舍,鎖上門,秦洛倒了一杯水遞過去,「你太激動,先把情緒冷靜一下。」不復喬裝的溫柔,話氣只剩命令式的冷淡。

林伊蘭一直沒開口,對峙良久,秦洛打破了沉寂。「你懷孕了,對嗎?」秦洛既不激動也不惱憤,毫無半點感情地詢問,「孩子是地牢裡那個男人的?」

握住水杯的手痙攣了一下,林伊蘭抬起頭。

「別像母狼一樣看著我。」秦洛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煙盒,「我可以當什麼也不知道,讓訂婚儀式照常舉行。」

林伊蘭沉默,秦洛繼續說下去,「甚至可以宣稱孩子是我的,作為我的長子讓你生下來,視如親生一般養育。」

「條件?」他當然不會僅是個大方的好人。

「殺了那個男人,我不希望他活著。」秦洛陰沉下來,盯著她的眼神帶著無法描述的憎恨。

殺死……菲戈?林伊蘭指尖開始發抖,險些捏不住杯子,「為什麼?」

「難道你認為理由還不夠充分?」秦洛嘲諷地反問,目光掠過她的小腹,「殺了他,而後本分地做秦夫人。我保證善待這個孩子,這已是超乎想像的讓步。」

「……為什麼讓我……」

「因為林公爵要他活著,而我想他死。」撕下溫文有禮的面具,秦洛顯得厭惡而不耐,「你可以選擇究竟聽誰的,我想你明白一旦公爵發現,絕不會讓你有機會生下他。」

長久的靜默後,秦洛拉開門,「我給你一星期考慮,你該清楚時間不多了。」

門開了又合上,房間只剩她一人。林伊蘭環住身體,無法遏制地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臂上傳來推搡。林伊蘭眼中映入安姬的臉,她緊張地喚著什麼,隱約聽到片斷的字句,林伊蘭掙扎著握住下屬的手反覆乞求。

「不……不要軍醫……求你……安姬……不要……」破碎的請求尚未得到回應,她已支撐不住身體,在高熱中昏迷過去。

凌亂的夢境猶如地獄,時而是熊熊燃燒的火刑柱上焦黑扭曲的人體,時而變幻成陰冷濁臭的水牢。恐懼猶如附骨毒籐纏繞著林伊蘭,直至她落入黑暗的深淵。

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遠不再醒來。可惜神靈並沒有仁慈地回應她這一請求,當神志恢復,林伊蘭回到了比噩夢更糟糕的現實。

「長官!」安姬的面龐從模糊漸漸清晰,似乎鬆了一口氣,露出喜悅的笑,「您終於醒了,這場高燒真可怕。」

可怕?不,可怕的不是生病。

安姬扶起她,在她身後墊上軟枕,又端過水杯協助她喝藥。

「您堅持不肯請軍醫,我只好拿了藥讓您靜養。您已經昏迷整整兩天了,再不醒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了。您額上的傷我替您包紮過,傷口有點深,可能會留下痕跡。」

安姬沒有問她傷口的來源,也沒問她突然病倒的原因,只細緻地提醒,「鍾斯中尉來過,我想他看了可能會堅持叫軍醫,所以代為推托了,等您康復後最好前去致謝。」

「謝謝。」她的聲音仍殘留著高燒後的嘶啞。

「這不足以回報您曾給予我的幫助。」安姬清秀的臉溫暖而真誠,「您太憔悴了,這一陣該好好靜養,中尉囑咐您多休息幾天。」

林伊蘭恍惚了一陣,被子下的雙手環住小腹,輕輕合上了眼。

窗畔的人沐浴著柔暖的金陽,淡漠的眼睛空無一物。

安姬暗暗歎了口氣,「長官,您的信。」沒人清楚長官被將軍叫去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安姬不敢多問,私下卻禁不住擔憂,只希望家書能讓長官心情稍好。

林伊蘭執著信的指尖被陽光映得透明,忽然一顫,薄薄的信紙沒能拿住,落在了膝上。

請假超乎想像地順利。她的假期已全部用完,按理不復獲批的可能,鍾斯中尉卻看也不看就簽字批了病休,同時粗聲吩咐,「滾回去多待幾天,回來的時候別再是這副鬼樣。」

林伊蘭無話可說,敬了一個軍禮。走出中尉的辦公室,想起秦洛的時限,林伊蘭往軍營另一區走去。

訓練場上一群士兵正起哄嬉鬧,挑動各自的長官上場較技。秦洛雖然是貴族出身,卻從不對下屬擺架子,他時常參與遊戲式的競鬥,在場上依然一派輕鬆,反倒是對手的中校戒慎緊張,唯恐在人前落敗。

軍官對陣比士兵較技更具吸引力,引來無數人圍觀起哄。

很明顯,秦洛佔了上風。中校受挫心急,更不願輸給外來對手,激烈的攻擊愈加破綻百出。秦洛退了兩步,一閃避過攻勢,側肘一擊,正中對手肩頸。中校腳下一軟,臂上卻被秦洛提了一把,避免了摔倒落敗的局面。

幾下過手動作極快,旁邊的士兵多半沒有看清。中校輸掉鬥技,卻對秦洛的手下留情心生感激。秦洛被下屬笑鬧著簇擁,他大方地拋出錢袋請客,引起了滿堂歡呼。

吵嚷中一個士兵擠上去說了幾句,秦洛笑容微收,抬眼環視場內。他的目光所觸儘是嘩然喧笑的士兵,已找不到曾經出現的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