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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

一場暴風雨般的洩密調查波及了軍中的每一個人。

林伊蘭曾與入侵者交手,所受的詢問尤為細密,甚至停職了一段時日。她第一個示警卻被列為重點懷疑目標,連鍾斯也始料未及。鍾斯幾度抗辯申訴無效,唯有依令而行,背後卻把某個不知名的可恥敗類將軍罵了無數遍。

林伊蘭似乎並不意外,也無激憤,她對懷疑和連番質詢耐心地應答,始終平靜如一。

當日指揮搜查的將領決策失誤,被林伊蘭自作主張的搜尋掃了顏面,一直耿耿於懷,更將會議時遭上將譏斥的羞惱遷怒於她,蓄意加重了訊問。頻密的調查帶起了捕風捉影的猜測,林伊蘭的少校軍銜成了最受關注的話題,甚至有人推斷出她受人壓制而不滿,故意將情報洩露給入侵者,以失竊事件作為立功之機。不負責任的流言傳遍了軍營,漫天的非議中,基地最高層卻與風暴中心人物同樣保持沉默,讓真相愈加撲朔迷離。

審查接近尾聲,休瓦也進入了冬季,隨著時間流逝,溫度越來越低。室外的地面結起了冰霜,哨兵披上了厚重的大衣,層層雪花覆蓋了肩章。

「長官,這是我的申請。」

近日脾氣愈加暴躁的鍾斯接過去一眼看完,「你要休假?」

「是。」似乎沒感覺到鍾斯惡劣的語氣,林伊蘭沉靜地說明,「近期的調查已全部結束,命令沒下來之前,我想休息一段時間。」

鍾斯盯住報告沒有說話。

「請長官放心,我只回家待幾天。假如到規定的時間還未返回,願受軍法處置。憲政司存有我的家族檔案,無須擔心我會潛逃。」

鍾斯深吸一口氣,極想怒罵害他焦頭爛額的下屬。「你既然有貴族背景,為什麼不走走門路買通某個議員,打個請調報告離開這鬼地方?再這樣任他們折騰,很可能給你扣個通敵的帽子送上軍事法庭。」

「我唯一能打的報告是休假申請。」靜默片刻,林伊蘭微微一笑,「希望能獲得您的批准。」

鍾斯被冥頑不靈的下屬氣得七竅生煙,掏出筆唰唰簽字,力道之大劃破了紙張,「滾吧!不回來自然有人打斷你的腿!」

鉛灰色的天空陰雲密佈,隨時可能落下雪花。龐大的基地如一隻蹲踞在休瓦城郊的巨獸,在冬日酷寒下森然沉寂。

冬天的風極冷,秦洛豎起衣領在基地外等待。不久,一個纖細的身影從通道內走出。剪裁極佳的大衣勾勒出柔美的身形,短髮上斜扣著一頂軟帽,更突出了她清麗的臉龐。她拎著提箱,沒有理會周圍的目光及竊竊私語,步履輕快有力。這使秦洛想起在家世與美貌之外,她還是一名訓練有素的軍官,身上有著多年軍事化生活造就的特質。

林伊蘭榛綠色的眼睛忽然掃過,望過來稍稍一怔,停住了腳步。

「第一次看伊蘭換下軍裝,很漂亮。」秦洛由衷地欽贊。

「謝謝。」林伊蘭依舊是禮貌性的微笑,「秦上校有事?」

「我送你。」

「沒有必要,我只回去休假數日。」

「我正好輪休,請允許我陪你走一程。」秦洛不接受拒絕,伸手接過提箱,林伊蘭見無法推托,只能放任他並肩而行。

秦洛起了話頭,「最近事情比較紛雜,會不會造成困擾?」

「還好。」她淡淡一笑。

「假如有什麼地方我能幫忙,伊蘭儘管開口。」

「多謝上校的好意。」

「暫時回帝都休息也好。休瓦太冷,聽說已經凍傷了十幾名新兵。」秦洛打趣,抱怨著休瓦可怕的酷寒,「這該死的地方簡直是個冰窖,真擔心春天來臨前我是否還能保持完好。」

「上校無須擔心,就算天氣再糟,眾人對閣下的熱情也足以抵抗嚴寒。」林伊蘭莞爾一笑。她早聽說秦洛手腕靈活,金錢上又相當大方,短時間即贏得了良好的口碑,建起了一張關係網。

「我喜歡在陌生的環境多交朋友。」秦洛巧妙地把話題繞到另一面,「但無論再多朋友,也抵不過伊蘭的微笑。」

「目前我身陷是非,大概要讓上校失望了。」

「有沒有考慮跟將軍談談?」秦洛觀察著她的神色,「流言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放任下去或許會造成妨害。」

「家父政務繁忙,無暇為瑣事分心,我想不用了。」林伊蘭望著路邊的樅樹漫不經心地回答。

「或者公開家族身份……」

林伊藍綠色的眸子掠了他一眼,又轉了開去,「謝謝,沒有這個必要。」

結束一個流言又開始另一個流言,兩者並無差別。相較於通敵的懷疑,公爵小姐成為低級士兵恐怕更令人轟動。不過林伊蘭明白秦洛為何出此建議,她想了一想,停下了腳步,「秦上校。」

「請伊蘭叫我秦洛。」

「我對上校的青睞心存感激。但經過這一段時日或許您也清楚,由於我個人能力上的缺乏,並不受家父重視,更不是林家未來的繼承人,恐怕會辜負上校的好意。」林伊蘭神色平常,既無羞意也無慚愧,「我在軍中多年毫無建樹,前途渺茫晉陞無望,又不諳家政,難以勝任妻子的角色,不配秦上校如此垂顧。帝都許多名門淑媛更值得您傾心,請不必再浪費時間。」

未想到林伊蘭把話說得如此通透,秦洛愕了一瞬,隨即鎮定下來侃侃而言,「抱歉,或許有什麼地方令伊蘭誤解了,其實我一直在尋找令我心動的女性。在帝都多年,我見過不少貴族小姐,她們只談珠寶香水華服,只愛跳舞打獵八卦,沒有一個是我所期望的妻子。原本我已經絕望,直至在休瓦遇見了驚喜。」執起林伊蘭的手背優雅地一吻,秦洛的眼神專注誠懇,「或許過於欣喜反而表現不當,令伊蘭誤會我別有所圖。請務必給我修正的機會。」

話語十分動人,林伊蘭卻沒有絲毫回應。秦洛目光微閃,繼而又笑道:「儘管我無法繼承爵位,但於仕途盡心而為,絕不會讓未來的妻子受委屈。自信比其他追求者更值得信賴,請伊蘭相信令尊的眼光。」

林伊蘭極淡地笑,沉默地垂下睫,落在被他握住的手上。

「小伊蘭累了。」

老婦人輕摩她柔軟的發,眼神慈愛而憐惜。這孩子一直把心事藏得很深,從不訴說,更讓人心疼。「瑪亞老了,總有一天沒辦法這樣抱你。伊蘭該找個好丈夫,過上幸福平和的日子,軍隊的生活一點也不適合你。」

「嬤嬤,我只要你在身邊就好了。」伏在嬤嬤溫暖的懷中,林伊蘭不想抬頭。

「看你這樣,天國的夫人會傷心的。」想起過世的女主人,老瑪亞傷感地歎息,「前幾天我夢見我的小伊蘭去參加舞會,長長的秀髮上戴著夫人的珠冠,禮服上別著綠寶石胸針,優雅的儀態吸引了所有目光……伊蘭,你該多笑笑,像小時候那樣,你笑的時候比春天盛放的鮮花更美,能讓人忘了一切煩惱……」

回憶起往事,老婦人絮絮叨叨地傷懷,「你父親做錯了很多事,他不該那樣對你,更不該讓你進入軍隊。你像夫人一樣善良、敏感又纖細,卻要和那些粗漢混在一起,甚至還可能碰上殺人的場面。天哪,我真沒法想像我的小伊蘭……」

林伊蘭合上眼靜靜地聽,唇角掛著微笑。她已經殺過人了,但她永遠不會告訴親愛的嬤嬤。假如知道真相,嬤嬤大概會痛哭著向神靈禱告,再度捐出所有私蓄,以求神赦免她親愛的孩子足以下地獄的罪過。

溫暖的、嘮叨的、把她當孩子一樣看待的嬤嬤。她最愛在沙發上側躺,把頭枕在嬤嬤膝上聽著溢滿疼愛的叮嚀,在傳說故事和碎碎念中打發甜點烘好前的時光。

絮叨的語聲突然停了,林伊蘭微詫地仰起頭,瑪亞嬤嬤瞪著門的方向,緊繃的面頰極其不悅。她隨之望去,一個穿騎馬裝的少年立在門邊,手上執著馬鞭,俊秀的臉龐沒有表情,半晌才點點頭。

「伊蘭堂姐。」少年話音清亮,語氣略為生疏。

「林晰?」林伊蘭恍然想起,坐起來撫了下短髮,她對這一遠親並不熟悉,但到底是客人,只好沒話找話地寒暄,「聽說你在帝都受訓,過得還習慣嗎?」

「一切都好。」

「何時進了學院?」

「一年半前,受訓有三年了。」

看來她申請轉成文職時父親已有了安排。「學院是個好地方,會交上意氣相投的朋友,不過高年級生的惡作劇也不少,希望你能適應。」

「謝謝堂姐的忠告。」

「這算什麼忠告。」林伊蘭失笑,沒再看一板一眼的少年,打開烤箱替瑪亞嬤嬤端出烤盤,空氣中頓時瀰散著誘人的甜香。「要不要嘗嘗蘋果派?嬤嬤手藝很棒。」

「我不餓。」林晰生硬地拒絕。

「甜點而已。」林伊蘭隨手切了一塊,倒了一杯紅茶盛在盤中推過去,「晚餐還有一段時間,不如先喝點茶。」

林晰嫌惡地瞥了一眼,「我對這個沒興趣,難道伊蘭堂姐自皇家軍事學院畢業就是為了這樣生活?」

林伊蘭微微一僵。

不待她回答林晰已自行走開,瑪亞嬤嬤氣炸了肺,寬大的胸口一起一伏,「那個該死的小子竟然這樣無禮!真該將他轟出去,林家還沒輪到他來放肆,不知好歹的東西!不知將軍看中他哪一點……」

老婦人一迭聲地抱怨,林伊蘭沒出聲,良久,她拈起盤中的蘋果派咬了一口。

西爾國皇家軍事學院,呈現在世人眼前的環境卻不帶半點軍隊氣息。

學院年代十分久遠,青青草坪上坐落著紅色砂岩砌成的巨型建築,古雅莊嚴、巍峨挺拔,哥特式風格的塔樓懸著巨鐘,精緻的玫瑰窗映著陽光,潛藏著時光沉澱的歷史。唯有風中傳來的呼喝隱隱揭出真相——這座優美的封閉式學院是帝國軍政人才的搖籃,從這裡出去才有機會躋身軍隊上層,畢業測評將直接影響到每個人職業生涯的起點。

「是不是挺懷念?」紅髮女郎端著骨瓷杯輕輕吹涼,垂落下的幾絲卷髮點綴著她艷麗的臉龐,顧盼間風情萬種。

林伊蘭莞爾,「留校折騰這些小傢伙確實挺有趣,我真羨慕你。」

說話間,一列學生沿著路徑跑過,發現女教官身邊又多了個美人,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此起彼伏地吹起了口哨,議論笑鬧兼而有之,肆無忌憚,青春飛揚。

紅髮女郎倒沒呵斥,伸出五根指頭晃了晃,哄鬧的學生立即垮下臉,哀叫聲不絕於耳,「天,又加五圈,娜塔莉教官一定是……」

雜亂的揣測內容種類繁多,隱約能聽出昨夜的某種需求不滿、女人的特殊時段,甚至包括更年期一類,娜塔莉充耳不聞,林伊蘭禁不住失笑。學院收錄的儘是貴族子弟,大多各有背景,加上年少灑脫,無不個性十足。除開課業操練,教官通常不怎麼管束,無意間形成了散漫自由的風格。

隊列跑開,遠處一群課間休憩的少年在嬉鬧,將一個學生高高舉起拋進了訓練用的泥潭,掀起了一陣哄然大笑。

「那是新生?這麼多年還是這些把戲。」

娜塔莉瞥了一眼,「記得當年也有人這樣對我。」

林伊蘭好笑地揭底,「那時可是你們想把我丟進去,我迫不得已才還手。」

「你看起來一副孤僻的樣子。」娜塔莉毫無懺悔之色地撇了撇嘴,「我還當是只好欺負的小白兔。」

「我以為軍事學院是很可怕的地方,況且你們確實不懷好意。」進入學院之前,她不曾與同齡人相處,娜塔莉帶領的幾個貴族女孩看上去敵意頗深,她更是戒慎提防。被捉弄過幾次後終於爆發,卻意外地與之撞出了友誼的火花。

「我不過是從眾,誰叫你姓林?再說之前他們那樣欺負你,你也不哭不鬧。」

「想起來真是噩夢。」林伊蘭微笑。

「林晰是你堂弟?他剛入學時跟你以前一樣慘。」娜塔莉帶著幾分幸災樂禍,「我都差點看不下去了,沒想到他還是撐過來了。」

「那孩子表現怎樣?」

「很優秀,讓教官讚不絕口,不愧是林家的人!」娜塔莉點起了一根煙,鮮紅的指甲襯著細白的煙,媚惑而誘人。「說起來你是怎麼回事?混這麼多年只是少校,我簡直不敢相信。連夏奈那個傻瓜都是少校了。」

「我比較喜歡文職。」

「文職?」娜塔莉詰笑出來,「你父親會瘋掉。」

「你忘了還有林晰。」林伊蘭也笑了。

「他來繼承?那你呢?」娜塔莉不可思議地彈了彈煙灰。

林伊蘭取了一根煙,沒有抽,放在指尖把玩,「大概會結婚。」

「和誰?」

「秦家的人,秦洛。」

「那個花花公子?他可是風月場中的名人。」娜塔莉搜尋著聽聞的印象。

「我也只剩這麼點用處了。」謝絕了對方遞過的火柴,林伊蘭淡淡說道:「無法做一個合適的繼承人,自然唯有聯姻。」

「傻到丟掉繼承爵位的資格,我得說你實在不怎麼聰明。」

「繼承了又如何?只會束縛更多。」

娜塔莉一愣,隨即陷入了沉默,上流世家自有約定俗成的規則,婚姻是其中之一,沒有人能對抗家族的決定。狠狠吸了口煙,娜塔莉恢復了輕謔的語調,「我要結婚了,不用來參加婚禮,我不覺得是件值得祝賀的事。」

林伊蘭有不好的預感,「對方是誰?」

「漢諾勳爵。他第三任妻子剛剛病死。」娜塔莉美麗的臉龐漾起諷笑,「奇怪的是他那麼老還沒死,如果他能有半個小時停止咳痰,我就該感激地去向神靈禱告。」

「我以為……」林伊蘭停了片刻,聲音極輕,「我在休瓦遇見了凱希。」

娜塔莉睫毛顫了一下,將吸了一半的煙掐滅,「我知道他在那兒,那個呆子只懂得做研究。」

「我猜他選休瓦研究中心是因為那裡受帝國重視,陞遷的可能較大。」

娜塔莉動人的明眸失去了神采,陰鬱地低語,「那又怎樣?等到他熬出頭我早就是個老太婆了,有什麼用?我父親只愛漢諾,愛他在議會的席位,愛他足以淹沒靈魂的金幣。看,你運氣比我好,至少秦洛懂得調情。」

林伊蘭望著遠方尖尖的塔頂,好一會兒沉寂,「假如我不姓林,秦洛絕不會多看我一眼。」

「就算不姓林,你也有美貌和才能。學院裡迷戀你的男生有多少,別說你不知道。」輕哼一聲,娜塔莉又恢復了佻達,彷彿剛才的消沉僅僅是他人的錯覺。

「他只在談論事業前途時才會專注,女人對他而言無足輕重。」秦洛或許言辭動人,卻毫無真意。

「難道你還對婚姻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別做夢了。」

「我只希望對方能稍有誠意。」林伊蘭輕歎了一聲,「求婚的男人圖謀你的身體或家世,哪一個稍好?」

「那可真是一樣糟。」娜塔莉喃喃道,又點了一根煙,「我倒寧可是肉體上的吸引力,至少還能有點樂子。這方面漢諾完全不行,好在我找到了別的辦法。」

「你指情人?」

「沒錯,對著一個皮松肉垮的老頭怎麼可能提得起興趣?反正大家都這麼做,只要保證孩子血統純正就夠了。」娜塔莉懶洋洋地吐了個煙圈,「漢諾也活不了幾年,等我成為遺孀就自由了,到時盡可在一幫年輕的追求者中挑個討人喜歡的丈夫。你瞧,我也沒什麼損失。」

「你真這麼想?」

「為什麼不呢?放縱點會更快樂,上天也沒給我選擇的餘地。」娜塔莉輕慢的語調彷彿在說服自己,顯得很無所謂。

林伊蘭仍記得過去的她,在青春的記憶中清晰如昨。少女時期的娜塔莉驕傲美艷,率直而任性。她看上單純內向的凱希,主動大膽追求,完全不顧旁人的眼光,造就了無數話題。轟轟烈烈的愛戀卻抵不過家族的壓力,兩人在畢業時灑淚分手。凱希進入了囚籠般的研究中心,娜塔莉換過一個又一個情人,艷名與情史傳遍了社交圈。曾經肆意開放的火玫瑰,終於在時光中磨去了堅持。

「說來我一直奇怪。」娜塔莉不願再談自己,換了個話題,「似乎伊蘭你從未有過這方面的傳聞。那麼多追求者,你一個也不動心?就算沒有秦洛,你就沒其他中意的男人?」

「父親不會允許任何計劃外的事。」

「這麼聽話?」娜塔莉難以理解地薄嘲,「他能把你怎麼樣?你畢竟是他唯一的女兒。」

「誰知道。」林伊蘭淡淡地笑,「我是個膽小鬼。」

窗外似乎有點吵嚷,林伊蘭沒留意,將錢袋推至管家面前。幸虧在軍中挑戰戴納的時候贏了一大筆,不然很難抹平赤龍牙的賬目。

轟然一聲撞響傳入耳際,彷彿在拆什麼重物。聽出方向,林伊蘭的心一沉,隨著動靜衝進了三樓盡頭的房間。

這是整個公爵府陽光最好的房間,十多年不曾使用,依然保持著原狀,鎖著她七歲以前最美好的回憶。綠色的帷幔掩住落地長窗,四壁嵌著精緻的名畫;明亮的空間中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石膏像,壁邊整齊堆疊著成摞的油畫;畫架上還有半幅尚未完成的風景,是已逝公爵夫人最後的作品。

「怎麼回事?」林伊蘭美麗的綠眼睛燃著怒火,掃過倒在地上的天使像,又環視整個房間。

一切已經面目全非,純白的雕塑被粗暴地推倒,摔成了無數碎片,忙碌的僕人捲起畫布,拆卸畫架,似乎要拆掉整個房間。

林伊蘭凌厲的氣勢令管家忍不住後退,彎腰回稟:「對不起伊蘭小姐,林晰少爺要一個房間練習擊劍,爵爺許可了。」

林伊蘭的心突然壓上了一方巨石,冰冷而沉重,「父親親口答應的?」

「是。」第一次見溫和的小姐發火,管家不安地搓手,「爵爺說林晰少爺的要求應當盡量滿足,同意了改建。」

林伊蘭拾起一支掉落的畫筆,殘存的顏料凝固在筆尖,十幾年過去,仍保存著母親鍾愛的鮮綠。剝掉壁紙後的牆壁斑駁難看,揭起地毯的塵土嗆人窒息,雅致的房間轉眼變得冰冷醜陋。

母親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消失了。父親的懲罰永遠直接而有效,輕易地將她所愛、所在意的一一剔去。家早已成為冰冷的囚牢,她竟然還幻想能在疲倦時暫憩。

「伊蘭!」老婦人緊緊摟住她,含淚的眼眸理解而心疼。

過了很久,林伊蘭終於能開口,「對不起嬤嬤,我想起軍隊有些事要處理,必須馬上回去。」她輕輕拉開老人的手,笑了一下,「我去收拾東西了。」

老婦人擔憂地望著她。

「我沒事。」林伊蘭吻了吻嬤嬤的頰,卻再也覺不出溫度,「真的,過幾天就好了。」

一隻野鴨在湖面上不停地游,不知什麼緣故不曾飛去南方,停在了休瓦過冬。它非常疲憊卻不停地划水,白色的冰層越來越厚,不斷在湖面擴展,最終將耗盡體力的野鴨凍在了湖邊。

林伊蘭一直靜靜地看。不知看了多久,最終踩近湖岸敲破冰面,將昏迷的野鴨抱了出來。毛茸茸的小腦袋耷在懷裡,羽毛潮濕而冰冷。她有點茫然,不知該怎樣處置。

「你在做什麼?」

低沉的聲音有點熟悉,她望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身畔的男人,沒有回答。對方探了一下她的手,立刻皺起了眉。

陰暗凌亂的街巷,隨處可見的棄物,熟悉的矮屋。男人放下她的提箱,從屋外的柴堆拎進幾塊粗大的木頭,很快壁爐裡有了火,熊熊的火苗驅走了一室的寒氣。他又在火上煮了些東西,室內有了一股甜香。

「脫掉外衣。」

林伊蘭凍僵的手指不太聽話,摸索了半天都無法解開。他替她脫下了被雪水浸濕的大衣,才發現連裡衣都浸透了,不知她在雪中待了多久。他索性替她一併脫下,只餘貼身的襯衣,又用厚毯將她整個人包了起來。

林伊蘭這時才覺出冷,她無法抑制地發抖,牙齒咯咯直響。一杯熱氣騰騰的飲料遞到她面前,「喝了它,熱可可兌酒,你會好過一點。」

脫掉她濕透的靴子,他試探地觸碰她纖細的腳。「有感覺嗎?」

林伊蘭搖了搖頭。

他捏了幾個雪團,用冰冷的雪擦腳。沒過多久,麻木的腳彷彿被無數的針刺般痛。他按住腳又擦了一陣才放開,略略鬆了口氣。「你在室外待得太久了,休瓦的嚴寒可不是小事。」

熱可可十分香甜,她一點點嚥下去,身體從裡到外暖起來,終於止住顫抖能開口說話了,「謝謝。」

男人倚著壁爐望著她,淡淡的話語帶著微責,「怎麼總讓自己這麼狼狽?」

這樣關切的話竟然是由敵人說出,滑稽而錯亂的現實讓林伊蘭忍不住笑起來。她笑得那樣厲害,幾乎難以停止。他沒有在意,俯身加了一塊木柴,又替她把厚毯拉緊了一點。

昏黃的爐火映著他的臉,深邃的眼神有著莫名的溫柔,褪去了危險的氣息。這一刻,他只是個令人心動的男人。林伊蘭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寒冷凍壞了腦子,竟然忘記警惕,主動吻上了他的唇。

男人定了一瞬,探臂扣住了她。越來越激烈的吻讓她透不過氣,或許是酒的作用,身體漸漸發熱。她聽見了紊亂的呼吸,陌生的渴望炙得心頭發顫,乾燥的木頭在火焰噬烤下啪啪響,打破了迷亂的氣息。

停在腰際的手握得肌膚生疼,他稍稍退開,低頭凝視著她,垂落的額發搭在眉際,幽暗的眼中燃燒著赤裸的慾望,「你……」

她盯著對方的眼,辨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不受控制的指尖撫上了他的唇,彷彿眷戀它所帶來的熱度。

下一刻她已被放在了床上。強勢而炙熱的吻在唇上廝磨良久,漸漸下移,他的眸色更深了,「有過經驗嗎?」

他低啞的聲音震得她耳根發癢,她的心跳得很快,不自覺地臉紅。

沒有得到回答,他笑了一聲,指尖撫弄著她的秀髮,「我會盡量……溫柔些……」

奇異的感覺難以言喻,她分不清自己想抗拒還是迎合,激躥的慾望在糾纏中失控,世界化為了一片昏亂。

醒來時窗外一片漆黑,壁爐的火苗仍在躍動,映得屋子很暖。她伏在男人懷裡,強健的手臂勾在她腰上,毫無距離地緊貼,厚重的被子蓋著兩人,靜謐的室內只有木柴燃燒的啪啪響聲。

林伊蘭抬起頭,他靜靜地看著她,幽暗的眸子映著火光,不知在想什麼。被那樣的目光望了半天,想起之前的情景,她的臉又紅了。

溫熱的手撥弄著她的短髮,在額上落下一吻。沒有語言,似乎也不需要語言,過了一陣,她又睡著了。

再度醒來天已經很亮,壁爐裡又添了新柴。烘乾的衣服擺在枕畔,火上煮的土豆湯散出濃香。凍僵的野鴨恢復了活力,在桌邊來回踱步。

門一晃,男人走進來,隨手將一袋麵包放在桌上,脫下了沾雪的外套。見她醒來,他拿起碗盛湯。「你一定餓了,起來吃點東西。」

半晌毫無動靜,對方投來不解的眼光,林伊蘭尷尬地提示:「請暫時把頭轉過去。」男人一怔,依言背轉,彷彿有絲笑意。

喝下第一口湯,她有些意外地驚訝,「味道很好。」

「你提供的配方不錯。」

她低下頭喝湯,心底想笑,或許該早些道明,也不致養傷期間日日難以下嚥。

「你在休假?」男人給自己盛了一碗,在她對面坐下。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勺子攪了攪湯,突然間胃口全無。

「如果沒有別的地方,你可以住這兒。」他沒有看她,扯了點麵包喂挨近的野鴨。

林伊蘭怔了一下,「會不會讓你很麻煩?」

「不會。」

「那我……」

「不用提錢。」他打斷她的話,「願意就住下來,時間隨你。」

她很清楚,他們的身份對彼此而言都是極大的隱患,根本不該有所交集。可軟弱的靈魂卻貪戀著那一點溫暖,沉淪著不肯清醒。從窗口望出去,銀白色的世界是那樣冰冷,鋪天蓋地的酷寒消弭了所有的意志。

「謝謝,菲戈。我叫伊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