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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

雖然皇帝出征,藩王監國也是慣例,不過這慣例也就是走個過場,郕王手裡的權力其實並不比一隻雞更多,如此大事,當然不是他能決斷得了的。在皇帝所在中軍陷落的那一刻起,朝政的主宰權實際上已經回到太后手上了,這一回,可沒有個太皇太后在頭頂壓著。

若是尋常太妃,此時也就是在後宮等待結果,多念幾聲佛而已,但徐循卻不一樣,還是貴妃時,身份便已經特殊,後來太后身子不好,卒中那兩年,都是徐循聽政,雖然沒有挑明,但此事朝臣們心知肚明的事。曾經靠近過權力巔峰的人,當然都會有點特殊待遇,她隨著一起到文華殿,大家都覺得很自然,並沒有人多說什麼。——現在也的確不是介意這些的時候。

事出突然,太后和徐循到殿中時,郕王已經和收到消息被招入宮中的臣子們議論起了此事。柳知恩、金英等留守內宦,也都是在一遍護衛著郕王,其實要說起來,他們手中的權柄,反倒是要比郕王更為重要一些。比如柳知恩手中的東廠,這些年實際上就是錦衣衛的領導者,他一人領著兩大特務機構,平時威信極高,就是大臣們都要另眼相待,此時更是時不時有人反覆向他詢問戰事的細節。

「真的衝散了。」柳知恩也是不厭其煩地回答著,「所餘者,十中無一——這就是懷來縣傳來的消息。」

他頓了頓,又添了一句,「探子發出密報時,懷來還沒陷落,不過以信中所言,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事出突然,文華殿裡連屏風都沒搬來,太后、徐循如今也都是入宮三十多年,年屆四旬人物了,可當作老年人看待,此時也不那樣講究,大家行了禮,郕王本來就空著正位以待太后,見徐循來了,便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她,自己又坐到下首一個位置。徐循看了他幾眼,見他面色蒼白、雙眼凹陷,咬著唇並不做聲,也是暗暗歎息:郕王本來不通政務,就是個擺著好看的。他為人又謹慎,現在這番議論,自然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插話,免得引來旁人的攻訐。

她靜聽了一會,也鬧明白了,在她們進殿之前,幾位老臣——她認得的沒幾個,就光顧著反覆確認皇帝的下落了,對於戰事反而沒有一言半語,也幾乎都不搭理郕王,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這就是為臣之道了,現在這情況,確認皇帝的生死,對於之後的行動應對也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如果這邊沒確認皇帝死訊,就急急忙忙地冊立新帝,結果不到半個月後皇帝回來了,那豈不成了大笑話?朝廷體統,簡直就是蕩然無存了,而且到時候老帝新帝之間到底該作何取捨,也很難說。比如現在,該立的肯定是皇長子了,若是立了皇長子,皇帝又回來了,難道還讓皇長子退位,到時候再登基一遍?

這種話題,根本不是郕王這個現在身份極為敏感的藩王能插口的,不論是誰主動兜搭他參與話題,將來都難免被人議論,若是他自己開口,那就是心懷叵測的最好證據,所以現在旁的事情大家也不敢討論,不把這件事定下來就去說別的,對於新帝來說,指不定就是長成以後需要清算的對象。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瓦剌現在離京城不過一天多的馬程,還在這確認一個廢人的生死,也著實令人不耐,徐循並沒有說話,只是目注太后——這時候不是奮勇爭先的時候,這話,除了太后,本來也沒有人能說。

長篇累牘的無用討論,看來也的確讓太后有些不耐,她深吸了一口氣——

即使和皇帝的母子情份,已經近乎蕩然無存,但太后在出口時也還是猶豫了片刻,她環視周圍一眼,面上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終究是不失威嚴地道。「大軍二十萬,一朝慘敗,近乎全數折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使能逃入懷來縣,彼處不過一縣城,又能守住多久?懷來陷落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我朝天子,無有陷入敵手的道理……大郎就算未死於敵手,怕也已經自裁了!」

她頓了頓,又恨恨地道,「祖宗基業,為此豎子敗壞成今日模樣,也唯有一死才能謝祖宗!」

這話已經是非常嚴重的指控了,倘若是親子,太后都未必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不過即使如此,殿中也無人為皇帝說話,眾人面上全都寫滿木然——太后也沒有說錯什麼,皇帝此舉,定然會寫入史冊,成為國朝的奇恥大辱。想也知道他們在其中充當的不會是什麼光彩的角色,不能阻擋皇帝親征,人人都是有罪的,誰也無法獨善其身。就算是當時持反對意見的大臣,也無法站出來指責同儕,畢竟他們也沒能堅持到底。

太后定性,沒人反駁,皇帝的生死就這麼定了下來。一位大臣道,「既如此,臣請立皇長子為太子,請太后娘娘垂簾。」

此時也沒有什麼女人不能臨朝稱制的潛規則了,皇長子今年比皇帝登基時還幼小,國家又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最要命的是許多大臣全都在親征隊伍裡,現在連個能出頭頂事的都沒有,就連現在殿上的這些臣子,徐循也是一個都不認識——她遠離政治也就才幾年的時間。這時候太后要還不出面,局面根本就凝聚不起來。

太后口唇翕動,似乎就要一口答應時,忽然又有人莊容出列,回稟道,「娘娘,國亂需長君。皇長子年紀幼小,只怕擔不起如今的風風雨雨!」

徐循心中極是不耐,但亦是無可奈何,她深知此事不定下,朝廷是不會有心思談論退兵之策的。不過——她也沒想到,在這個關頭,居然會起什麼波瀾。

「長君?」太后的聲調一下挑高了,「卿家是什麼意思,不妨直說。」

雖然沒有明顯表露,不過話中隱約的不悅,卻是人人都能聽得出來。

「娘娘!」這位大臣連連頓首,「臣不才,只是如今賊寇就在數百里之外,三大營精銳盡出,京城附近,幾乎無可用之兵,他處縱有兵馬,也是遠水解不得近渴,只怕數日內瓦剌便是兵臨城下,而吾等不知該如何拒敵!不論是……是遷都還是迎敵,都需一長者安人心,皇長子年歲幼小,恐怕難以勝任!」

這話說得極為有理,徐循也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她現在絲毫不受保住正統帝位傳承之類的心理影響,也是出言道,「我看盡快說說這迎敵的事吧,從懷來過來,關口有幾個?我記得是只有一個居庸關了吧!」

要打仗拒敵,肯定不能在平原上會戰,不論敵我都是圍繞城寨來打的,從懷來往北京,重要的關口也就只有居庸關了,即使是此關口,也不可能駐防大軍,畢竟其只是長城一關而已,就是要駐防大軍也沒有大軍可以駐防。而雖然懷來到北京一路人煙稠密,但是這些城鎮幾乎都無險處防守,想要阻敵是不可能的。基本上從懷來到居庸關也就是個時間的問題,要麼就是指望大同宣府的守將忽然間大發神威,從後方掩殺過來把瓦剌幹掉,不過這基本是不可能的事,他們面對但是更漫長的防線,關外還有不少蠻人想要趁火打劫,入關撈一票呢。再說,就徐循得知的戰報來看,兩關守將手裡也沒那麼多資源可以揮霍。

「還有個紫荊關……」有人輕聲地糾正了她的錯誤,徐循循聲望去,見是一五旬上下的清瘦老臣,雖然是微微彎身說話,但氣度昂然,顯然並非蠅營狗苟、顢頇無能之輩。「還有紫荊關還在居庸關之前。」

徐循點了點頭,不過沒有多說什麼,她的意思也傳達得很清楚了,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趕快派兵把這兩個關口給防守起來,略盡綿薄之力,不然,真的轉眼間就要打到北京了。那時估計所有人都得『我們家沒有被俘的女人/臣子』了。

太后估計對於立嗣的事情壓根沒有別的預料,那句話說得她半天沒回過神來,現在有了這個話題作為緩衝,再說也更緊迫,便略帶感激地望了徐循一眼,問道,「你是——」

「臣兵部右侍郎於廷益。」那老臣輕聲說著,態度還是很鎮定,說完了又主動補充,「兵部尚書鄺大人已隨軍出京。」

也就是說估計也死在外頭,就算沒死,一時三刻也回不來,現在於廷益就是兵部的老大了。太后點頭道,「好!那依你之見,如今該如何防衛兩關?」

於廷益的語氣依然很鎮定,不過說的話卻讓人一點都鎮定不起來。「先皇此去,盡起三大營可用之兵,老臣前日檢點時,如今城中除了護衛宮中的禁軍以外,可驅使上陣的兵員,不會超過兩萬。」

瓦剌入寇的人數太后和徐循都是熟悉的——號稱二十萬,真實人數七折扣八折扣,五萬也絕對有了。而且這五萬可都是精兵,沒有什麼戰力不行的,真正戰力不行的在塞外那麼苦的地方也活不下去。

太后的臉色變了一下,就連徐循心裡也是沉甸甸的,她不顧身份之別,追問道,「若連護衛宮中禁軍都發動呢,有多少人?」

「禁軍三千,」於廷益回答道,「只是若連禁軍也出了城,只怕城中民心已喪,不待賊來,便將自亂!」

不說太后、徐循、郕王,就連幾位大臣都是面色如土。雖然知道問題很嚴重,但知道問題和面對問題、解決問題,卻還是非常不同的。

一旁那最開始說話的老臣,此時也是善於把握時機,恰到好處地又道,「娘娘,國亂思長君!微臣請立郕王為帝!」

畢竟是情勢危急,也顧不上玩什麼高妙的政治手腕了,直接就把自己的意圖給端上了檯面,而且還是當著郕王的面……

徐循雙眸微斂,看了他一眼,一邊郕王已是大驚,叫道,「這可不能亂說!」

眾臣也是反應激烈,多有怒髮衝冠、低聲喝斥的,太后見情況不對,忙沖身邊遞了個眼色,金英便喝道,「這是什麼地方!吵什麼?」

眼看一群人暫時收斂了鋒芒,都要過來請罪,太后也是乏力地擺了擺手,「現在先不說這個!於廷益,現在兵部是不是就只有你了?還有什麼武臣留在京中?」

於廷益很自然地說,「三品以上武將,全隨軍而去了。」

大家頓時都失去了爭吵的力氣,太后尋思片刻,便道,「今晚就先這樣,你們在文華殿裡歇著,明早朝會,大家一道商議防衛京城之事。至於立儲……此事可以押後再說!」

事發突然,大家也都需要緩緩,尤其這件事太后不願表態,也沒什麼爭頭,大家也就都應了下來,徐循隨太后一道退出屋子,看了看天色,其實也就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天亮了。

兩人分坐轎子,在文華殿門前便分開了。徐循上了轎子以後,見太后轎子當先而去,便撩起轎簾,低聲吩咐左右,「讓郕王到我宮中休息!」

即使這麼做,在這非常時刻極易招惹嫌疑,讓人懷疑她的用心,但現在已經不是顧忌這些的時候了,時間寶貴,就連一個晚上,也無法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