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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

今次的風波,貴在神速,且幸事發時又是下午,以消息傳遞的速度,怎麼都要半日功夫,才能擴散開來。到那時又早是天黑關門了,第二日一早宮門打開時,該處理的人都處理了,該統一的口徑都統一了,徐循也已經到了仁壽宮,預備乘著老太太精神最好的時候,把整件事和她通通氣。

太皇太后年紀大了,醒得很早,開宮門時已經是吃過早飯,到園子裡遛過彎了。徐循亦沒有隱藏什麼,行過禮便請太后屏退閒雜人等,將昨日之事的前因後果,一併自己的處置辦法,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太皇太后。

「事發緊急,妾只能擅自主張,未能先請老娘娘示下。」她低頭請罪,「還請老娘娘責罰。」

徐循會先斬後奏,一個是因為東西宮距離比較遠,來往不便,再加上乾清宮,剛好成個三角,兩邊稍微有個溝通不暢的地方,來回跑上一兩個來回,此事就是不鬧大兜搭要鬧大了——還有一個,也是因為太皇太后年紀大了,怕她聽說以後,一時也拿不出主意,反而氣出個好歹。

現在事情都解決完了,再拿出來說,雖然聽了也是令人難免生氣,但總要比昨日來問好些。反正徐循也是問心無愧了,太皇太后若不滿意這個結果,一定要處死王振,她也不會為老人家背下這個黑鍋,勸不成的話,就讓他們祖孫自己糾纏去好了。

太后輕微卒中,的確令太皇太后震動不小,至於皇帝說的那些叛逆的話,她聽了倒又是還好了——其實說穿了,也就是母子吵架,一方年紀小,放了狠話而已。太后之前並不知道栓兒已經明瞭真相,所以才會如此震動,太皇太后自己就是告訴栓兒真相的那個人,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幫兇了,當然不會如此吃驚,反而為栓兒說話,「小孩子不懂事,有口無心,你也說了,他自己都十分愧悔,孫氏也實在是……唉,太想不開了。」

她歎了口氣,又似乎是在為自己分辨,「告訴他羅嬪的事,也不是就讓他從此疏遠孫氏了,只是讓他別忘了生母的恩情罷了。此事我本也不準備瞞著孩子的,否則,生恩不能報償,豈非又是不孝?」

徐循沒有和太皇太后爭辯,只是靜靜道,「事情已經發生,也只能怨個天命了。不知老娘娘以為妾這番處置,可還妥當麼?」

「你素來是個妥當的。」太皇太后點頭歎了口氣,「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他終究是皇帝,這般捨了面皮,和你討價還價也要保王振——你也答應了,難道回過頭還要殺了他?橫豎攆出宮去,再不得回來,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也許是因為她多少也有些理虧,今番太皇太后很看得開,反正她的仇恨也不是針對王振這個人,不過是針對乾清宮大伴罷了。至於壓下此事,對外若無其事,只是宣佈太后因為過分勞累卒中之類的舉措,她更是不可能反對了,如此處置對大局而言最是妥當,太后從放棄立襄王的那天起,也就的確是在全心全意為小皇帝考慮,又怎可能有別的心思?

今番事情,至此已經處置完畢了,徐循還道要不要將此事告知內閣三臣,太皇太后卻擺了擺手,「畢竟是臣子,有些事,他們就算收到點風聲,也不會說出來的,咱們又何必自己去坐實?」

此次的封口令,防的只是民間出現大規模的流言,實則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元老重臣隱隱約約知道一點內幕,也極有可能。不過這種事就是如此,鬧大了那就毀名譽,在小範圍內的話,大家自然都會消化,也沒有誰會真的大驚小怪地就認為栓兒真的是不孝孽子了。徐循之所以想和三老通氣,只是想借此契機,在栓兒的教育上略施改變,不過,太皇太后顧慮得也有道理,她遂改變策略,正面提起此事,「今番既然鬧成這樣,也要撫慰一番栓兒的情緒,他雖是說錯了話,但失去大伴,又把養母氣成這樣,心裡怕也未必好受,此時若再苛責也不好。不如還是和先生們說說,藉著侍疾的由頭,功課放緩些吧?」

之前的高壓政策,直接導致栓兒強力反彈,現在太皇太后也不可能再堅持嚴厲下去了,她沉吟片刻,便答應了下來。「此皆小事,如今還是大事要緊,我只問你,如今這朝政該怎麼辦?」

徐循其實一直也在迴避這個問題——沒聽說中風的病人還能管事的,太后這還好是輕微的,若是嚴重的話,日後就是恢復過來,也許都不能掌權了。饒是如此,起碼也得休息個一年半載。太皇太后又老了,精力不濟,之前管事的那段時候,病就沒有斷過。不過,由她來管事,她畢竟是妃子,頂上還有兩人,卻偏偏是她來掌權,再加上她在官場上的名聲,章皇帝生前的種種待遇……多少都有些『惡紫奪朱』的意思,平心而論,要是栓兒讓人放心些,司禮監裡有個十分可靠的人,她倒情願推給太皇太后蓋章,自己做點襄助的活而已。

「當請老娘娘出面坐鎮。」她試探著道,「妾身常來仁壽宮打個下手,又或者是由王瑾……」

「我?」太皇太后今日的思緒比較清明,她呵呵一笑,「我每日過了午時,便是昏昏欲睡、渾渾噩噩,聽個戲都能睡過去,就這還能管什麼事?」

「可……」徐循道,「您畢竟是名正言順——」

「還是把先生們請進來吧。」太皇太后說,「原委說一說,太后卒中的消息,雖不好聲張,也該讓他們都知道知道。往後直到太后痊癒為止,便都由你來管事好了,對外還用我的名義也不要緊,又或者借用太后的銜頭,也不要就公佈天下,由你來做主……反正用的都是皇帝印,他們看不出來的。」

她咳嗽了一聲,喘了幾下,方才續道,「遇到大事,你自然也要過來問我,平時的小事,就由你做主了。反正,蕭規曹隨嘛……混過這一兩年,等栓兒大些就好了。」

既然她不願自己出面,這也就是唯一一條路了——還好是之前太皇太后為人把穩,令徐循也跟著傍邊觀政了一年多,否則,現在能管事的都倒了,內廷才真叫抓瞎。

徐循道,「只盼著我別給老娘娘添亂便是了。」

說起來,平時她也就是個人肉圖章的作用,只要外廷不作祟,也添不了什麼大亂。是以這番權力交接也沒什麼肅穆的,隨便說了幾句便算是成了。太皇太后見諸事都定了下來,便關心起太后病情,「總是要給尋個好太醫,能盡快下地走路那便好了。」

徐循也覺得周太醫醫術好似不大過關,「回去就把醫正尋來,選個善治卒中的好太醫給太后娘娘扶脈。」

至於各色藥材,病情護理什麼的,在天家還能委屈了太后去?侍疾的事情,因為徐循沒空,則只能由兒女們完成了,太皇太后沒主意,徐循便和她商量,「圓圓、點點、壯兒三人每日都過去,栓兒隔日過去兩個時辰,您看如何?」

「旁人倒罷了,栓兒侍疾的事,得和他的老師商量。」也就是要和閣臣商量著辦了——太皇太后說著,也有些洩氣,「唉,總是內廷無力,連這樣的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

她頓了頓,又問,「阿黃那邊,就不安排了?」

「她展眼便要出嫁了……」徐循見自己的理由似乎未能說服老人家,也只好說了真心話,「再說,以她和太后娘娘的關係……」

阿黃看到病榻上的太后,只怕未必會有什麼同情、孝敬的心思,感到高興爽快才是真的。太皇太后也是有些疲憊,一時才沒想到這上頭,她張了張口,亦是怔了一會,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就是命啊。」她感慨無限地說道,「命裡無時莫強求,瞧她強求成了什麼樣子……」

話裡情緒,卻是再無怨憤爽快,反而隱隱透出了唏噓與惋惜。

徐循也無法判斷太后的心情——若她不強求,今日有很大可能是殉去景陵了,所以她也不認為太后會多麼後悔,因此只是默然不語。太皇太后感慨了半晌,又道,「讓圓圓搬到清寧宮裡好了,也方便照顧一些。從今往後,她可多和女兒相處些時日了吧。」

圓圓在公主所居住,是因為太后遵守規矩——自從她當了皇后以後,這規矩別人可以不當回事,她就非守不可,否則,她頭頂的婆婆難免就要出來挑刺了。太皇太后如今親自這般安排,可見是真正已經放開從前往事,又顧念起了將太后從小帶到大的情分。徐循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老娘娘要不要擇日看望一下太后娘娘?」

「我?」老人家滄桑一笑,「你道,她現在會想要看見我麼?」

徐循亦只能無言以對。

「且不說這些了。」太皇太后振奮了一下精神,吩咐道,「夜長夢多,現在便把皇帝接過來吧——再去文華殿,將三位先生請來,該公佈的消息,也該公佈出去了。」

太皇太后親自發話,皇帝也在一邊安然坐著,三位大臣去坤寧宮探視太后時,雖然因為太后臥病不便相見,但也隔著屏風聽見了太后的聲音——只是輕度卒中,經過一夜的功夫,太后已經恢復了不少,現在說話雖然還含混,但神智已經十分清明穩定了——她的態度,亦是正常得很,也令三人仔細輔佐徐循。

局勢如此,三位閣臣也沒什麼反對的理由,遂默認了太皇太后的方針,同意由徐循每日到仁壽宮中,以太皇太后的名義,使用皇帝大寶暗中攝政。——在經過了兩三年的後備役以後,因著這種種陰錯陽差,她終是登上了這權力頂峰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