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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短

自從徐循興辦了鰲山燈,元宵燈會內外兼辦已成慣例,而且御花園的鰲山燈會還有個優勢,便是場地精緻,可以結合冰雕做出種種佈置,孩子們早已打好了主意,元宵節當日隨著父親去午門看大燈會,正月十六晚上還能再看一天小燈會,兩邊都不落下。至於後宮女眷們,那就不是個個都有這樣的待遇了——就是皇帝想帶,那也得看太后的臉色。

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話畢竟有幾分道理。徐循年輕時覺得文皇帝已經是夠記仇的了,看到一點不順心,還能記上一年,等到來年春節再來發作。當時她是受益者,感想還不是很深刻,如今輪到她被整治了,痛楚也就更鮮明瞭些。那年皇帝帶她出去看燈,累得太后乾等,老人家當年是沒說什麼,不過第二年就發話了,她還是挺喜歡鰲山燈的,當日也會賞臉駕臨御花園——那時候皇后還沒痊癒,仙師又不適合出面,徐循身為皇貴妃,自然要在一旁相陪。

皇帝還要請老人家到午門看燈呢,太后一句『過於興師動眾』就給擋回來了,他欲再爭,也被徐循止住:出去看燈本來就是為了開心,如今被太后鬧得,即使能看燈,也是大為減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既然如此,皇帝當年也就誰都沒帶,第二年的話,後宮有名分的女眷也沒人有這個殊榮,點點回來念叨了幾句,「看到了幾個漂亮的姐姐。」——估計是南內那邊的人,不過南內那邊的人事,徐循從來沒有過問,馬十、張六九等人,也都不曾送過消息。

今年是皇后大好的一年,皇帝又再重提邀請太后出去看燈的事,連皇后、皇貴妃、惠妃都有受邀,太后也算給面子,不過徐循現在又巴不得自己留下來看小燈會了,不過職稱高就是這點不好,一舉一動都有很多人盯著,就是想要偷奸耍滑,都會惹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而在新年裡,要找人私下談話也不大容易,不管平時女眷相聚,靜慈仙師的座次有多高,在新年裡她不可能出席任何一個正式的宴會場所,徐循也不好去長安宮找她,還是那句話,地位高,動靜太大了,這會兒去找靜慈仙師,誰知道被人報到皇帝那裡,他會怎麼想?

再說,這話又該怎麼開場呢?聽說你女兒一直對坤寧宮及皇三女心懷怨望,業已離間了皇三女同母親的感情,只怕還指使下人暗示栓兒,讓他對自己的身世發生好奇……

如果有人上門來告點點這一狀,徐循真不知自己會做什麼反應,她自己對點點是夠嚴厲的了,但別人罵上門來的話,只怕第一個反應還是本能的護短吧,就這,估計還得建立在證據確鑿的基礎上,要是沒證據的話,少不得也得偏私幾分的——這件事就先不說理到底在誰那邊,她沒實證啊,如何能指證是阿黃做的?她又不是皇帝,不需要任何證據,自由心證一番那就能給仙師定罪,要送她去南京住。不論是采啟發暗示,還是開門見山,萬一真不是阿黃做的,卻讓仙師誤以為是她,母女兩個再添心結的話,她不好心辦壞事了?

就因為這件事,徐循的年都過得是心不在焉的,偏巧過年期間,她和阿黃碰面的機會還多,望著阿黃俏生生的樣子,徐循心裡真是五味雜陳:人心隔肚皮啊,比起性格早已穩定,又經過多年相處,彼此都很瞭解的太后、皇后等人,阿黃這樣新長起來的小荷,她還真沒有一眼看穿的把握。畢竟,到目前為止,除了底下人的一些閒談以外,阿黃在她跟前可沒有多少表現自己秉性的機會。

過了這個年,週歲也就滿了十四,徐循在她這個年紀,已經入宮準備侍奉太孫了,阿黃這兩年抽條猛長,身高都快趕上徐循,她生得很像母親,眉清目秀、淡雅嫻靜,有時偶一顧盼,神態和當年的靜慈仙師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氣勢上不能說弱於徐循多少,畢竟身為大公主,從小也受著極精心的教養。徐循暗自觀察著她的舉手投足,心裡也是越發動搖:此事別真是仙師又或者太后、阿黃身邊的下人們心中不平,因此而為的吧?若是阿黃學了靜慈仙師三分的城府,也不可能做出那樣大著痕跡的事不是?她今年十四歲,可不是十一、十二歲,就是自己當年那懵懵懂懂的時候,因著身邊嬤嬤的教導,就是要害人,也都會做些別的佈置,阿黃自小受的坎坷比她多些,教育又更完善,按理,思慮該比她更深才對。

想來想去,阿黃的嫌疑是萬萬不能說的,這話再難出口,徐循也只好找上靜慈仙師坦白了。

「陛下要打發我去南京靜修。」

修道之人是不過年的,長安宮裡雖然也有相應的吉慶裝飾,但卻缺少節日氛圍,因此處泰半時間無人居住,房子少了人氣,更顯淒清陰冷,靜慈仙師穿著厚厚的棉袍,在炕上盤坐著,渾身上下通無一點裝飾,看來同鄉間道姑比,也只氣色好些罷了。她重複了一遍徐循的說話,竟沒動情緒,「這一次又是為了什麼?」

徐循將皇帝的說法和盤托出,「也不知是誰對栓兒說了此事,反正……」

「反正,陛下心存定見,已將此事算到了我頭上。」靜慈仙師淡淡地說。

「嗯……」徐循低聲道,「這些年清寧宮有些針對坤寧宮的舉措,大哥也都以為……」

「哦,我都習慣了。」靜慈仙師居然還笑了一下,她未曾為自己分辯什麼,而是續問道,「讓我去南京……他打算怎麼和老娘娘說?」

「大哥心裡,預著老娘娘是不知栓兒此事的。」徐循道,「若不是她所為,那就是你了,若是她所為,既然大哥擺出要追究到底的姿態,我猜,他多半以為老娘娘是不會為您分辨的……」

這麼說其實比較誅心了,起碼有抹黑天家第一母子感情的嫌疑,靜慈仙師呵了一聲,也沒為太后分辯什麼,只道,「今年坤寧宮是時來運轉了,她身子大好了不說,正瞌睡,別人還給送了枕頭來,我這一去,想必管宮大權,又要回到她坤寧宮手裡了。」

徐循微微動容,「老人家的精神頭差成這樣了?」

「人老了,難免不耐細務。」仙師說,「再加上把我送去南京,等於是再削了她一次臉面,我看,有七八成可能,老娘娘會就此交出大權,頂多日後再重施故技,搓摩搓摩坤寧宮——這其實要比她自己管宮更有主動權,也更舒服。」

徐循只好告知仙師皇帝的決定,「大哥也沒想著再刺傷老娘娘什麼,他預著讓我來管家,只怕也多少是為了解開老娘娘的心結。」

靜慈仙師微微一驚,卻也很快地露出釋然的笑容,「陛下的權衡之術真是存乎一心、運用自如。這樣看,此次打發我走,不是為了皇后,倒是為了栓兒了。」

徐循點頭歎道,「只是他也實在沒人用,只好又搬我出來了……唉,這些爛事,說來有什麼用,我只問姐姐,你——總不至於甘心去南京吧?」

「阿黃這兩年就要出嫁了,雖有你照拂,但若我在的話,老娘娘好歹也能看著我多看顧她些,多一個人,總是多一份好處。」仙師婉轉地回答了徐循的問題。

「那便不好再拖了,」徐循在心底歎了口氣,她很不喜歡自己即將開口的話,但又不知除此之外還能怎麼辦,「栓兒是大哥的心頭肉,依我看,這一次他要發作,其實也不是為了皇后娘娘,多數是懲一儆百,讓別人都不敢打栓兒的主意。只要能交出真兇,我再為姐姐美言幾句,您日後多住長安宮些時候,我看是不是去南京,意義其實也不大……」

交出真兇,是個很寬泛的說法,尤其在栓兒不能被打擾的情況下,仙師交出誰那就看她自己的安排了,徐循也不能保證真正交出來的就是該負責的人,其實在這件事上她也根本沒法確定誰對誰錯,因為和栓兒說那些話的人並沒有一句是假的,甚至也沒有一句指向皇后。她有種自己在為皇帝為虎作倀的感覺,但不如此行事,仙師就要去南京幽禁,對仙師極不公平不說,對可能無辜也可能不無辜的阿黃又是一重打擊……

她不去想了,這件事越想就越讓人沮喪,和壯兒事件還不一樣,壯兒事件裡,好歹一直在犯錯的人是吳雨兒,她最後害的還是她和她自己的兒子,但栓兒的身世風波,打從皇后動了那一念開始,糾纏到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大漩渦了,到目前為止,受到懲罰的固然有皇后自己,但也有無數本來很無辜的人被牽扯進來,為了這些根本和她們無關的事付出沉重代價。

「交出真兇……」仙師喃喃地道,「我看,這個真兇的級別,還不能太低吧?」

徐循默認:隨便扯三個掃地的出來說是真兇,就算是真相也是不可能過關的,畢竟皇帝之前把這個陰謀想得如此高大上,完後你和他說這一切都是巧合,是你自己多想了……如此打臉皇帝,仙師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起碼都得是仙師身邊的近人,跟隨她多年的宮女,才能成為那個『為仙師不平,故為此離間之事』的主謀,外加她的說清,仙師方有一線過關的可能。

「那……你看,此事背後究竟是誰在主使呢?」仙師倒沒就想安排替死鬼,而是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

徐循怔了一下,「這……你確定不是老娘娘?」

「老娘娘不會做這樣的事,」仙師對太后的秉性還是很瞭解的,見了徐循的表情,她笑了笑,「我是說真的,不論這些年來陛下如何想老娘娘,如何想我,起碼老娘娘做事還算是光明磊落。她要壓坤寧宮,手段多得是,如此行事,豈不是給了陛下發難的借口?」

徐循其實不是因此而表情扭曲,她沒搭理仙師的話頭,而是輕聲道,「是啊,我也覺得此事手段青澀,顧頭不顧尾,不像是你或老娘娘的所為……」

靜慈仙師微微一怔,她面上浮現少許迷惑,「小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已有猜度的人了?」

徐循也只可能說到這裡了,見仙師沒有領悟,她便若無其事地續道,「我想,你若要查,最好是派人聯繫一下王振,他是栓兒的大伴,外出時肯定陪同的,和羅嬪以及那群乳母不同,又是乾清宮出去的,多少還能托得上人情。這樣也能說服大哥,說不準還真能查出主使者來……就算是要……咳咳,也得和王振那邊溝通好了。」

「弄虛作假,我看是不能的,王振現在坤寧宮裡當差呢。」仙師道,「不過你說聯合王振一起追查,思路倒也不差,內侍總是要四處賣好,王振又是個厚道人,素來對我也極恭敬,想來若請得老娘娘出面,他也不至於偏幫坤寧宮一面,一定要把我給陷進去的。」

看得出來,她對王振的印象很不錯,眉眼間也多了一絲放鬆,不過徐循著實是忍不住了——按這樣的思路往下走,的確有可能順籐摸瓜——然後一路把阿黃給摸出來,但她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提醒仙師這其中的風險,如果她勸得仙師不走這條路,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仙師找幾個心腹來頂缸,由她們承受皇帝的怒火。公正與周全,似乎壓根不可兼得。

「怎麼還做這樣的臉色?」仙師似乎有所誤會,「我知道,你對老娘娘,心裡是有微詞的……是,這些年來,她用我來壓皇后,你是有些看不過眼,不過這也不是說她就只是在用我……唉,人都是很難想像自己也有老去那一天的,這幾年來,我覺得老娘娘心裡也有幾分後悔,不然,她也不會對我越來越好,此事上,她必定會盡力回護我,不至於就把我送去南京的,這點你可以放心。」

太后令仙師居於皇后之上,當然對她和仙師來說,都是很爽的一件事,也的確對皇后的威望造成了不小的打擊,但緊跟著而來的問題就是,按常理,她肯定比皇后先死,也不會活過皇帝,等她去了,仙師還有活路走嗎?阿黃一個公主,在女兒裡都不是最受寵的,到時候如何護得住生母?就算不是直接讓她死,又或者是按三餐毒打虐待,可折磨人、羞辱人的手段,可未必只有這幾種。

這道理,徐循考慮得到,太后和仙師不會考慮不到,之所以還有那樣的事,在仙師,她是沒有別的辦法,依附於太后,過一天算一天也就是了,在太后,那無非也就是不夠在乎,打擊皇后的欣快,超過了對仙師將來的擔憂。是以仙師這些年,能漸漸在清寧宮裡走到今天這樣,連皇帝都要承認的『隱約第二個主子』,也是付出相當努力的,只是徐循也拿不準她和太后的關係到底是到了哪一步,今日得了仙師一言,方才有些眉目。不過她現在關心的也不是這個,見仙師還未會意,只好暗歎一聲——要不說棘手呢?今天這件事,她處理得瞻前顧後的,實在沒什麼水準。

「我不是說這個……」她微弱地說,「你就沒想過——嗐,我索性直說了吧,你就沒想過,此事可能是阿黃所為嗎?畢竟她和圓圓同住公主所,我以前也曾聽說過,阿黃對圓圓是有些看不慣的。」

再睿智的人,在自己孩子的問題上可能都要犯傻,仙師如今這樣通透的心境,聽到徐循說話,都是雙目圓睜,半晌沒有做聲,徐循也不好再說什麼,遂告辭離去,反正不論是不是阿黃,都輪不到她來教養——若不想去南京的話,相信幾日之內,仙師這邊也必有動作出來了。

的確,剛過了正月十七,仙師那邊就請徐循過去說話了,這番會面,就一個意思:希望徐循能在皇帝跟前說說情,讓仙師住到阿黃婚後,在此期間,仙師願在長安宮閉門苦修,再不問世事,等阿黃婚後,即刻就去南京常住修行,絕不遷延。

而理所當然的,阿黃的婚事也要因此提前了,仙師想讓她盡量就在年內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