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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

一轉眼,皇后卸下宮務專心養病,也有快一年的時間了。年初的時候還病病歪歪,都瘦到影子成一條線了,才是將養了幾個月,她削瘦的臉頰又豐滿了起來。只是眼角唇邊的皺紋,卻難以隨著線條的豐盈而消失無蹤,即使有最為精緻的脂膏呵護,歲月的痕跡,終究是悄悄地爬上了皇后的面龐。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她對著黃銅鏡子浩歎了一聲,「朝如青絲暮成雪。我還記得十幾年前,你還誇我頭髮又多又黑,亮得就像是一匹緞子呢,這才過多久啊?」

周嬤嬤瞇著眼睛,仔細地在皇后的頭髮裡尋找著白髮的蹤跡,聞言便隨口道,「少年白也是有的,您就是這一窩都是白髮,根兒在,拔了還長。奴婢也是一樣,從十幾歲起就有那麼幾根,永遠都是白的。」

她仔細地又拔去了一根白髮,方才鬆開手,「再沒了——哪裡就到什麼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樣子呢?拔了這一窩,一樣還是緞子一樣的。這幾個月,您的頭髮亮得多了……」

「那是換著吃了太醫院新進獻的玉女養容膏,的確是好,我連著吃了幾個月,覺得身上便捷清爽多了,也不像以前那樣,一站起來,一用心勞累,就會頭暈。」皇后和周嬤嬤閒聊,「聽說清寧宮也在用這個方子。」

「是有這麼一說,」周嬤嬤道,「老娘娘那兒好像也說這方子好,還傳令賞了那幾個太醫呢。」

「嗯,是該賞。」皇后瞥了周嬤嬤一眼,見她面上有些隱隱的羨慕之色,便隨口道,「嬤嬤年紀也大了,今日回去時,悄悄地取一盒走吧。畢竟是金貴東西,老娘娘尚且沒有隨意賞人,咱們也不好做得太過了。」

周嬤嬤面上頓時盈滿了喜色——在她這個年紀,第二貪婪的才是錢財權勢,第一貪婪的,自然是長壽康健了。

她跪下給皇后磕了頭謝過賞,方才起身笑道,「看來,娘娘竟是真的看開了。」

「你是說永安宮的事啊。」皇后不免莞爾一笑,她道,「不是說她已在彌留之際了麼,我和個快要死的人計較什麼?」

她是開了個玩笑,不過周嬤嬤並沒捧場,反而露出驚疑之色,皇后倒不禁真被逗笑,「罷了,嬤嬤,永安宮的情況還是你和我說的,如何我說一句話,你反而也就動搖了?」

周嬤嬤這才驚覺,她訕訕地一笑,為自己分辨了幾句,「您是不知道,如今宮裡傳得,有眉有眼的,說是連壽材都預備好了,這老奴心裡,難免也有幾分嘀咕……」

不過,身為坤寧宮的高層,周嬤嬤在永安宮還是有點人脈的,不說別的,曹寶林、吳婕妤的服侍人裡,有不少都是坤寧宮過去的嫡系,和坤寧宮裡的大宮女,也是有著枝枝蔓蔓的親戚關係。她當然清楚真相:徐貴妃的身子骨可好著呢,要說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也就是連著幾個月不能出門,使得她有些煩悶。每天下午都要帶著兩個孩子到後花園裡溜躂,同兩個宮嬪聊聊閒篇,在後花園裡打打鞦韆。

也正因此,她對皇后的好心情的確是有些不解,畢竟皇帝下發旨意裡,雖然寫了皇后上表,但起碼就周嬤嬤所知,皇后事前壓根都不知情,這是直接把話往她嘴裡塞。——不管被冊封的是不是徐貴妃,皇后娘娘起碼都會因為不被尊重,而有少許的不悅吧?

皇后也看出了她的疑惑,她不禁微微一笑,和聲道,「你還是不懂,我這心裡,最擔心的又怎是她受寵……」

但她並未多說什麼,而是頗富深意地轉開了話題,「清寧宮這幾天可有什麼動靜?老娘娘的身體,還安康吧?」

現在皇后、貴妃告病,每逢朔望,惠妃都會帶領眾人往清寧宮請安,就是昨日,羅嬪剛隨眾請安回來。

「聽羅嬪說,老娘娘沒見她們,只是讓對椅子行個禮就回來了。」周嬤嬤道。

「那太子呢?」皇后又問,「這幾日過去了沒有?」

這幾年來,隨著太子逐漸長成,皇帝定期也會帶他去祖母那裡,太后有時亦打發人過來接他過去玩耍,太子和祖母的關係也不會比弟弟更生疏。

「沒呢,說來也有七八日沒接過去了。」周嬤嬤皺眉道,她也發覺一點不對了,「算來,是比平時都晚了幾日……」

她側頭看了皇后一眼,「難道,連太后娘娘事前都不知道——」

她不是不懂得宮裡的局勢,只是沒想到皇爺居然會如此……如此……

如此什麼呢?周嬤嬤又說不出了。

誰讓皇爺是口含天憲的天子?只要他情願,天上地下,哪有他做不到的事?要廢後時,老娘娘就不曾情願,說到底還不是廢了?今日不過是晉封個皇貴妃,多大件事?皇爺又還會顧忌什麼?

「大哥此舉,肯定是被老娘娘刺激出來的。」皇后唇角含笑,徐徐地道,「老娘娘千錯萬錯,最錯就是未經大哥,給永安宮送了那兩回新下來的水果……頭一次,大哥也許還能忍下,這第二次,卻是太過分了一點——這個度,她永遠都把握不好。已經是錯過一次了,卻是不思悔改,還要再錯一次。」

第一次犯錯的結果,便是讓宮裡的後位順利完成了更迭,起碼是順利地把胡氏從皇后的寶座上踢了下來。而這第二次錯誤,便是讓宮裡多了個皇貴妃——你太后不是壓制徐氏嗎,就因為徐氏無意冒犯了你的權威,被迫交權不說,憋屈到連昭懿貴妃的葬禮都不能出面。做兒子的也不和你爭論什麼,只是你能壓,我就能捧,貴妃算什麼?往上還有一級皇貴妃呢!

聖意如北斗,嘿,在這宮裡,即使是以太后之尊,也不能不看著皇帝的臉色行事,否則,清寧宮和後宮之間,本來就隔了重重門扉,只要皇帝一個念頭,一重門就是一重天闕,太后就是再尊貴,又何能干涉到後宮之中?

周嬤嬤正是把這幾個消息帶給皇后的人,畢竟貴妃的稱病,的確惹人疑竇,坤寧宮不能不追問個水落石出。即使皇后沒有明言,她現在也漸漸地反應過來了,不由亦露出微笑,「只怕此後,清寧宮也要安分好一陣子了,娘娘正可安心養病。」

「你道我是為了這個高興的麼?」皇后掃了周嬤嬤一眼,心中不期然又泛起了幾分輕蔑、幾分孤寂。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老娘娘終究是大哥的親娘,再怎麼樣,大哥也不會和她撕破臉的……她要揉搓我、揉搓徐氏,只要別過了線,大哥也頂多在別的地方補償補償,安分好一陣子?你終究是把老娘娘看得小了。」

那——周嬤嬤又有點不解了:此事對坤寧宮唯一的好處,也就是太后的低調了,聽皇后意思,連這一點尚且都是奢望,那娘娘高興個什麼勁兒?

皇后只是笑,她想了半天,又道,「也不知此事是大哥因勢籌謀,還是無心插柳,反正,以後宮裡會太平好長一段日子了。」

她雙手合十,輕輕地唸了一聲佛,「阿彌陀佛,我這顆心啊,也總算是安下來了。」

周嬤嬤不解地瞪著皇后,琢磨了老半天,心底若有所悟,卻又難以拿準,她試探問道,「娘娘,可是因為,如此一來,清寧宮和永安宮只怕是勢如水火,清寧宮那面,怕是會轉而全力壓制永安宮——」

皇后笑瞥了她一眼,也有幾分欣慰,「壓制不壓制永安宮,這不重要,只要兩宮失和,那就夠了。」

她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感到自登上後位以來,久已蒙塵的心靈,像是被重重地拂拭了一遍,一身的重擔都卸了下來,竟是難得地有了外出踏青的衝動。「走,咱們上後花園散散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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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心滿意足的坤寧宮,清寧宮內的氣氛,這幾天自然的確要低調一些,太后靠在榻前,和靜慈仙師、賢太妃一道抹著葉子牌,她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的牌出得散亂不堪,賢太妃的牌早滿了好幾次了,只是沒有胡下來,還是耐著性子,瞅著太后的牌來喂張。

「吃下了,」靜慈仙師吃了太后的牌,笑著說,「老娘娘可要留心了,我這就要滿了呢。」

「哦?」太后不由一驚,掠了牌面一眼,方才反應過來,她又瞅了瞅桌面,見桌面上葉子散亂,毫無脈絡,不禁一陣心煩,也顧不得算牌出牌了,隨手撒下,「罷了,無心打,橫豎也是要輸,你們把綵頭分了去吧。」

這兩人如何會在意一點綵頭?賢太妃笑了笑,起身辭去了,「說定了要陪張妹妹一道抄經的。」

靜慈仙師也要告退——過去這十幾天裡,太后並不大要人陪,多數時間,都是自己別室靜思,就算靜慈仙師已經把癥結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老人家不開口,她也絕不能貿然行事。

「你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吧……」太后掀了掀眉毛,卻又把她給留下了。靜慈仙師只好坐回桌前,一邊收拾葉子牌,一邊等著太后的下文。

「內安樂堂的事,不能再耽擱了。」太后一開口,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起碼是出乎靜慈仙師的意料。她吃驚地抬了抬眉毛,卻沒說話,只是靜聽著老人家的下文。「我這幾日一直就在想,以前不准內侍學醫,一個是不識字,沒法學醫,二是高皇帝時,宮人內侍,絕不准結為對食,平時無事,連多說一句話都是不行的——但這兩點,在今日都不是問題了,不如就立起規矩來,在內書堂裡增開一科醫藥,出師後在內安樂堂坐堂,日後宮人有患,都去那裡就診,你看如何?」

靜慈仙師細細思忖一番,也覺妥當,她點頭道,「老娘娘英明仁慈,我也覺得如此甚好。」

最好的一點,自然是脫離了徐貴妃設立的框架,不必採用她提出的對策,老娘娘面上的笑意才是微微一展,靜慈仙師又道,「只是我不經世事,也不知這學醫從學徒到出師,大約要經過幾年?」

「正常是十餘年,」太后自然是早想過這點了。「但咱們哪裡等得及?頂多兩年罷,咱們自己再對付兩年,這兩年間讓他們加緊學去,內安樂堂裡有了醫官,也就不至於無法交代了,至於日後的事,可以再行從容措置。」

這番話說得很淺近,因為意圖本身是根本無法以語言修飾遮掩的——內安樂堂裡有醫官,可以象徵性治療,就要比現在完全只能靠天的情況改善得多了,至於治癒率如何,這就用不著追求了。民間庸醫也比比皆是,在這一點上,只能誅心不能誅行。而這宮裡,又有誰敢指責太后的居心?起碼內安樂堂,以後就不會是太后的話柄了。

靜慈仙師完全理解太后的思路,雖然在她看來,宮裡本也沒有人在特別責怪太后昔日對內安樂堂的怠慢,不過,這個改變的確足以稍微平復宮裡有些波動的人心,她點頭贊同,「此策大為穩妥,可以一行。」

見太后似乎沒有別話了,她頓了頓,終是忍住了沒有再問什麼——這小小的冒犯,未必會得罪太后,對她自己造成什麼威脅,但卻很有可能勾起老人家的怒火,讓她對永安宮的憎恨,更火熱幾分。

可她的欲言又止,又如何能瞞得過太后?她唇邊終於不禁洩漏了一絲苦笑,盡顯老人心情。

卻沒有一句多的話,只是揮手讓靜慈仙師退下,讓室內重又回復了無邊的寂靜。

喬氏還算是好的,在一片寂靜中,她心不在焉地思忖道,從胡氏的表現來看,她的確是沒有洩漏隻言片語。除了自己和大郎以外,那番對話,未曾有第四個人知道。

這個認知,多少撫平了她的情緒,卻無法掩蓋太后心底那深深的難堪,即使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也無法瞞得過自己。

「奉皇太后慈諭,吾何曾有過慈諭?」當日收到消息以後,激憤之下,她直接就派了喬姑姑去興師問罪——畢竟在這之前,就算是要廢後,皇帝起碼也是先和她商量,而不是在明知兩人有激烈齟齬的情況下,還這樣往他親媽的臉上摔巴掌。

「午門之前,我亦不曾收過娘的半點訊息。」皇帝的回應也是前所未有的簡單直接。「貴妃行事如有不妥,娘只同我說,如何有不責罰的道理。二次送果以前,娘就沒有想過兒子半分嗎?」

登聞鼓就設在午門。

皇帝早就什麼都知道了。

也已經借晉封皇貴妃的事,再明顯不過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容不得任何爭議,不論前朝還是後宮,這個家只能有一個主人。任何人都不經他的許可肆意行事,胡氏如此,吳雨兒如此,她太后雖然地位尊崇,但在這一點上,也沒有任何特權。

通俗地說,就是她失勢了。

對太后而言,這一事實,要比她失寵於昭皇帝,更為難堪得多了,然而她卻並不會為了自己的意氣而強行否認這一事實,除了加深難堪以外,如此行事並不會有更多的好處。

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做好自己……只要做好自己,她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后,任何人對她的態度,都不會有絲毫改變。

——只除了在心裡,她永遠都清楚這個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母子之間,又是如何尊卑易勢,她是怎麼被自己的兒子毫不留情地掀翻在地,失去了為人母的威嚴。

時值晚夏,窗戶都大開著,一陣微風吹過,吹亂了太后的幾絲鬢髮,在飄舞的髮絲中,她的面龐就像是岩石一樣堅硬而漠然。

到了初秋,宮裡舉行了盛大的晉封典禮,貴妃徐氏晉位皇貴妃,視同副後,協理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