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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分

莊妃娘娘東山再起,從南內回永安宮了!

不但回去了,而且回去得還很囂張,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馬十公公親自過來揭開的封條,害怕人手不夠用,現調用了皇城裡的雜役宦官們進來清掃。不到一個時辰,已經塵封了三個月的永安宮正殿便被收拾得煥然一新,徐娘娘本人是坐著轎子從清寧宮回來的。她回來不到半個時辰,皇四女也被送回了永安宮裡,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太后給孫女的大量賞賜……南內?南內是什麼,還有人記得住嗎?

這消息就像是一把野火,迅速地燒遍了整座宮廷,不論是咸陽宮、長寧宮,還是六局一司辦事的小衙門,甚至是現在正在開課的內書堂,都是正傳說著徐娘娘的傳奇事跡——不愧是創造傳說的女子,徐娘娘從入宮那天起,走的就是一條極為高端洋氣的路線。現在連人去南內都能再給她這麼揚眉吐氣地折騰出來,徐娘娘的能耐,讓人不佩服都難!

咸陽宮的何惠妃一聽這事就來了精神,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她問小宦官,「你說的可是真事兒?」

「真真兒。」十一二歲的小孩已經是精靈得很了,跪在地上清脆道,「聽尚寢局的姑姑們說起來,我立刻就給您報信兒了。皇爺傳話,令她們這幾日都不必送牌子過去,說他人會在永安宮……」

有些事情,領導不打招呼,底下人也是不敢擅自做主的。皇帝去永安宮小住的時候,雖然明知十有八.九是要翻徐娘娘的牌子,但皇帝不發話尚寢局也必須繼續去白做工。直到後來才是形成默契,皇帝去永安宮時她們就免去了一樁差事。現在再打招呼,可能是皇帝想起來偶然一吩咐,但卻也足以看出徐娘娘現在和皇帝的關係到底如何了。

牛,真是牛。何惠妃都驚得半天沒說話,才笑道,「確實是有本事……罷了,本來還想去看她呢,這會兒大哥隨時過去的,我就不去了。——送點東西去,表表心意也就是了。」

惠妃身邊的老人,多數都被她打發走了,現在服侍的全是後來才進來的新人,也並不貼心,惠妃說什麼,哪敢有人反駁?雖費解,還是按著她的吩咐,打點了一盒禮送去。

徐循這裡接了禮,打開一看是一盒上好的歸身,花兒還有些納悶呢,拿著禮單走進來要給徐循看,皇帝卻坐得近,一伸手接過來,看了倒是一笑,「仙仙又和你開玩笑了,這丫頭真是鬼靈精,當了娘也改不了這好弄的脾性。」

送了一盒當歸,當然是『賀歸』的意思,是當歸的中部,好像又可以理解成『終於回來了』。何仙仙出手真是俏皮得很,她的擔心和放鬆,也從這一盒子禮物裡表現了出來。徐循心底雖然還殘餘少許因點點而來的不快,但亦感受到淡淡的溫暖,她含笑說,「只怕是莠子長大,她做外婆了,這性子也還是改不掉的。」

點點這時剛醒來不久,兩人都沒心思多說何仙仙,徐循忙著逗她說了幾句話,不想,雖然錢嬤嬤極力保證,說點點每天還是會要娘,但現在見了親娘,點點反而有些怕生,反而嚷著著是要找祖母,姆姆、姆姆地叫了幾聲,徐循火氣又被叫上來了,只是強忍著不表露出來,免得嚇壞了孩子。只把點點抱在懷裡,逗了一會,點點也就不要祖母了,看到爹來,就從徐循身上歪過去,撲到皇帝懷裡,長長地叫道,「爹——」

「哎!」皇帝高興得很,把點點抱高了笑道,「想不想爹啊?」

女孩子的語言表達能力都很強的,點點雖然還只會說單字和短句,但已經很懂交流了。「想——」

頓了頓,沒頭沒尾又來一句,「四喜丸子!」

眾人不禁大笑,皇帝忙令人,「今晚就做四喜丸子給她吃!」

看點點精神頭還好,話也說得很靈醒,可能是真的沒什麼後患,徐循心裡的火氣才漸漸地下去了,因點點要吃奶,被抱下去了,她便起身服侍皇帝洗手吃晚飯。一邊舀水,一邊就問道,「大哥,我宮裡柳知恩呢,去哪兒了?不是說前一陣還管著宮裡嗎?怎麼,因為小吳美人鬧那什麼肚子疼,您就把柳知恩調開去服侍她了?」

永安宮裡的人,對柳知恩的去向當然是一無所知,只知道小吳美人前腳鬧了不舒服,後腳就被搬遷出永安宮了,柳知恩也隨之銷聲匿跡——剛開始聽說原委,她還嚇了一跳,不過仔細想想,柳知恩又沒有加害小吳美人的必要,也不可能被她坑,倒又還是暫且放了點心,索性直接來問皇帝。

皇帝沒有正面回答徐循的問題,而是笑道,「才出來就惦記著柳知恩,怎麼,沒他就不行啊?」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演技算好還是不好——畢竟是沒有練過,但徐循很慶幸自己不是關鍵時刻掉鏈子的那種人,聽了皇帝的話,她根本都沒有特別的反應,而是很自然地說,「那當然了,他是永安宮大管家啊,你沒看,少了他,下人們都沒頭腦了,就這麼幾間屋子,這都掌燈了還在那收拾。」

皇帝肩膀的線條似乎是鬆弛了一點,當然,也可能是徐循的錯覺,他撇了撇嘴,「那可就是你的不是了,雖說底下人是好使,但你這個做宮主的也不能沒了成算,家務心裡還是要有數的嘛,別人幫你,能幫多久?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來來去去,你自己心裡有數那才是好的。」

雲山霧罩、彎彎繞繞地說了一通,就是不說柳知恩去哪了,徐循手心發涼,不知不覺就出了一脊背的汗,她道,「我……我就是懶唄,您也知道我的。——說真的,他這是去哪了?該不會是對小吳美人下手……不可能犯下這麼大的過錯吧?」

皇帝不著急,慢慢悠悠的,「多大的事啊,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了。」

徐循心裡越著急,就越知道現在也不能顯露出著急來,她總覺得皇帝好像在觀察她的表情。——如果不是這事實在太不可思議的話,她……她簡直會覺得皇帝好像在介意她對柳知恩的感情。

先不說這介意有多無稽,皇帝的醋意可不是那麼好消受的,柳知恩又是說一聲殺,連理由都不必有,拖出去就能打死的宦官,現在且還音信全無,皇帝說吃飯,徐循根本都不敢多問一句,她立刻就把所有的擔心全都壓到了心底深處,見膳擺上來了,便轉開話題,「也是有一陣子沒吃著自己宮裡的私房菜了……四喜丸子做出來了沒有?」

皇帝看她拿個調羹在那自己撇四喜丸子湯裡一點點浮油,不禁道,「這點油就不必撇了吧,就是要撇,拿下去讓人撇不就是了嗎?還不過來安生吃飯。」

徐循撅嘴道,「不要,我要自己撇……孩子剛病起來呢,吃得清淡些好。」

當娘的三個月沒在孩子邊上,孩子偏又還病了……徐循心裡多難受,是可想而知的,皇帝想說什麼,又嚥了下去,搖搖頭歎道,「那你也撈一個出來拿水洗洗唄,多省事啊,正好,孩子病了也不能吃太鹹。」

點點喊四喜丸子,估計只是為了好玩,徐循夾了一筷子給她,她嚼吃了一會兒,便吐出來嚼過的渣滓,還拿手捏了要玩。忙被眾人制止以後,便揮舞著手腳看著徐循笑,別說徐循,皇帝都被她的笑鬧得沒脾氣,直道,「要玩就讓她玩嘛,一會兒抱去洗手就是了。」

「那多髒啊。」徐循到底是盛了一點點飯給點點捏著,點點又把飯粒甩得到處都是,連皇帝臉上都挨了一粒,皇帝也不生氣,反而笑道,「真是有勁,你瞧她的小胖胳膊,舞起來呼呼的。」

如是平時,點點這樣淘氣,徐循也要放下臉的,但今日一個是久別重逢,還有一個是孩子才病過,頑皮都當活潑了,她和孩子簡直分不開,吃過飯又抱著陪玩了積木,打撥浪鼓,看畫兒,孩子很久沒見爹娘,也是興奮得哇哇大叫,到二更才困得鬧覺,徐循又和皇帝兩個陪著送到廂房,看著睡著了才自己回來。

宦官們已經全退出去了,屋內除了幾個上夜的宮女以外,並沒有別人。徐循領著花兒一道要服侍皇帝洗漱,皇帝道,「天熱了,出汗,我洗個澡吧。」

大家只好又傳熱水,徐循也一身是汗,她讓人打發皇帝洗澡,自己預備著去後頭淨房也沖一把,不想皇帝道,「你不來嗎?」

皇帝的恩寵那是好事,一般只要身體情況許可,沒有人會傻到拒絕。徐循自己也挺喜歡做這事的,今日是她第一次對皇帝的求歡感到彆扭,她知道自己不該去想——皇帝是個很精明的人,自己若是表現失常,可逃不過他的眼睛。

可她又實在是忍不住惦記著柳知恩的去向,擔心著他的安危……雖然說柳知恩畢竟只是個宦官,已經不算是男人了,但畢竟也是個雄的。心裡惦記著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做著親密的事,怎麼說怎麼令人覺得不得勁。

「都鬧騰一天了。」她婉轉地說,「這會兒再一起洗,什麼時候才能睡啊……再說我嚇出一身冷汗,身上髒呢,分開洗吧,一會兒上了榻再說……」

皇帝盯了徐循一眼,好像又是起了點疑心,徐循擺出無所謂的姿態,特意顯得莫名其妙的,讓他來看。——就看他能看出什麼來。反正,她和柳知恩清清白白的,可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分開洗漱過了,滾在一張床上的時候,皇帝忽然又不著急做那事了,他曲著手開始和徐循講故事,「在你進南內的時候,宮裡的變化可不算小。」

徐循就在帳子裡把整個『太后智計巧教子,美人害人終害己』的故事給聽完了——除了太后找柳知恩問話的事,她先猜到了一點以外,別的什麼貴妃鬧自殺啊,小吳美人栽贓陷害之類的事,真是和故事一樣的,徐循聽得都覺得,這真是幾年裡的事幾個月裡一發鬧出來了。她做太孫婕妤那幾年,太孫宮裡哪裡出過這樣的事?

當然,對柳知恩的情況她就更感到棘手了——怎麼說畢竟是犯了錯,而且較真了說,死罪也不是沒先例的。偷聽、傳話的罪過,放在宦官頭上尤其是不可原諒的,皇帝就是先把柳知恩殺了,她也沒法和皇帝鬧。怎麼鬧?道理根本就在皇帝這邊。

「放心吧。」也許是看透了她一臉的言語,皇帝倒是沒有再吊徐循的胃口,「就念在他捨身為主這一點上,我也不會殺他。不過,柳知恩已經不適合在你身邊服侍了。」

徐循先鬆了一口氣:沒死就好!只要還有命在,總有下文。

「我知道,他做得不對……」她用手指在皇帝肩膀上畫圈圈,「但怎麼說,他平日裡清廉自守,也沒打著我的名號在外頭招搖撞騙。這麼做,也不是為了自己,真是一片忠心為主……唉,說到底,是我太不懂事,那天……」

「好了。」皇帝忙叫停。「你別繞來繞去,又怪在我身上了。」

——徐循會去南內,說到底還不是皇帝不夠體貼、不夠瞭解徐循?

徐循笑了一下,改了話口,「反正,不是因為我們,柳知恩也不至於去偷聽,也不至於向老人家透氣……」

她不禁是歎了口氣,又想到了點點,「要不是我任性,不出這樣的事,柳知恩就不會冒死犯錯……也是我任性,還想繼續在南內躲清靜,倒是帶累了女兒受罪,我對不起孩子。」

「你這話說得。」皇帝倒是冷笑了一聲,「難道別人的錯處,都要怪到你身上來不成?連自己這一歲多一點兒的孫女都拿來利用的,難道是你?」

徐循心裡就算是再埋怨太后,也不能在這時候附和皇帝,她悶著頭沒有接腔。皇帝掃了她一眼,嘿嘿笑道,「你怕還不知道吧,胡氏去位以後,我滿擬以朝中動向,必定會有人請立皇后,可朝廷裡卻是風平浪靜,只有零星幾封奏章……你猜這是為什麼?」

徐循怎麼知道?還是皇帝自己揭盅,「英國公那邊,一直都沒有動靜!」

英國公是文廟貴妃的親哥哥,現在敬太妃的親爹,這兩個太妃都住在清寧宮裡,可以說是看太后臉色吃飯。太后和她們的關係,也一直都很良好。

徐循說不出話了——太后口口聲聲,只要皇帝自己『看清楚』以後,還要立孫貴妃,她便不會阻止。這是她自己對皇帝說的話,可看她的做法,是壓根沒斷過插手啊。影響英國公在前,讓點點『生病』在後,一個是打壓孫氏,一個是把『還在南內受苦』的自己撮弄出來。為的還不就是抬舉自己和孫貴妃龍爭虎鬥嗎……雖然在太后的理解裡,皇帝對她徐循的看重,還不至於到盡釋前嫌把她放出來的地步,但如此嚴重的頂撞過後,皇帝還能對她留有這麼多的情分,太后肯定是要拉拔她出來,和孫貴妃爭奪皇帝的心。

這些手段,平心而論不能說是很過分。尤其現在點點沒什麼後遺症,可見所謂的『病』,應該也是可控的手段,如果徐循真的想從南內出來,真的想做皇后,說不定還要反過來感激太后拉拔她,當然也不會和皇帝透露一星半點。皇帝沒準還真能被糊弄住也未必,畢竟,點點身邊的服侍人可都是徐循的手下,就是問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再說,小孩子生病也是常事,他沒準根本就不會生疑。

但太后沒想到的是,徐循根本就不想從南內出來,根本就不想當皇后……有了後事,前事的意圖便是昭然若揭,沒什麼可分辨的。現在皇帝談起她的口吻,已經是有點生氣了——就是親媽,也不能把人當狗耍著玩吧?明面說一套,私底下做一套,是有點沒意思。

「還讓我琢磨……琢磨個屁啊。」皇帝憤憤地說,「這人都禁不起琢磨,越琢磨就越沒意思,她自己第一個就是最禁不得琢磨的!」

他頓了頓,忽然又歎了口氣,也承認道,「孫氏就是第二個……這滿宮裡真的禁得住我琢磨的,又有幾人?」

「這……」徐循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皇帝剛才說孫氏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暗地裡有點嗤之以鼻,但卻又不好說什麼。背後臧否別人,畢竟是很不厚道的一回事——而且皇帝聽起來是很吃孫氏這一套的,她就更不能多說了。

可沒想到,皇帝現在居然還說了這話,語氣還是這麼冷淡。徐循就想問了,大哥,你這想一出是一出的,到底咋回事啊?能統一一下風格嗎?

也許是看出了他的困惑,皇帝笑了一下,倒是主動解釋道,「你畢竟是小家出身,不會明白的……唉,其實也就是你不會明白了,你啊,就是一朵奇葩。」

「我又奇葩什麼了。」徐循困惑得不行,「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還不懂嗎?」皇帝點了點徐循的鼻子,「你大哥就是一塊肥肉啊,人人都想來咬一口。從小到大,我接觸過的所有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了祖父以外,就沒有人不想要從我身上獲取好處……」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一下,「以為我不清楚嗎?其實,我都清楚。」

徐循想要舉出一個反例,但想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個,只好語塞以對。皇帝又道,「不過是得了我的喜歡,富貴權勢就已經唾手可得,如果能操控我呢?能左右我的思想呢?這裡頭蘊含著多大的利益,小循你想得到嗎?你不會以為娘和孫氏就是唯獨兩個想要操縱我的人吧?從情感,從利益……想要直接影響我的人多了去了,多她們兩個,不多。少她們兩個,不少……嘿,你不要以為我看透了以後會感到失望,一點都不會,這世上除了祖父以外,沒有哪個家裡人是不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的。」

話雖如此,但皇帝話裡的失望,是如此的鮮明。一時竟令徐循也為他感到難過。——這是一種很稀有的情緒,在她對皇帝的多種情感裡,簡直罕見到鳳毛麟角。

也許,在他發覺真相之前,對太后和孫貴妃,也都還是存在著美好的想像吧,在皇帝心裡,這世上即使所有人都只把他當作獲取富貴的工具,只怕這兩個人也將是例外。在自己琢磨清楚時的那一陣難堪,徐循光是想想,都為皇帝尷尬難受。

她低聲說,「其實,她們也不能說是……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我知道。」皇帝愛憐地摸了摸徐循的臉頰,他說,「畢竟還是娘,還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在這些心機以外,她們畢竟是要比別人更在乎我。心裡到底還是愛我,還是有我的。我也一樣,還是在乎她們……唉,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皇帝,我也理解她們……」

這自相矛盾的話語,就像是交織著的愛恨,經緯已經亂成了一片,根本都分不清楚。皇帝嘿地一笑,自嘲道,「所以我說,有些事想太深實在是沒有意思,是不是?可惡娘又一定要逼我去想……好了,現在想清楚了,日子還怎麼過?這宮裡有一個人是不求著我,不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的?」

他的語調居然還很調侃,好像這是個很離奇的笑話,可徐循聽在心裡,餘下的只有難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道,「不要這樣說……」

然而,一句該說的話,卻是說不出口——她也求著皇帝,她不能昧著良心說她沒有求過,她也想從皇帝的身上得到什麼。即使現在沒有,但曾經她是有的,曾經她是極為狂熱地希望能從皇帝身上得到一個兒子,她從中能得到的好處,大了說有不必殉葬,小了說有未來的太后尊榮……這些思緒,宮裡誰沒有過?她徐循也是俗人,自然不能免俗。

皇帝替她說了。

「其實還是有一個人。」他說,又摸了摸徐循的臉蛋,大拇指珍愛地摩挲著她細嫩的皮膚,「你從來都沒有和我求過什麼,你有的,都是我自己主動要給你的……所以你越不求,我就越要給你更多……哈哈哈,我氣死她們。」

他的情緒今晚顯然是有些波動,很多話都說得是太極端了點,才剛高興起來呢,又是一皺眉,「唉,可是給你的太多了,又是中了娘的下懷。嘿,這家務事,果然是理不清的一團亂麻。」

徐循也快被皇帝給繞暈了,她也不知道皇帝如何會得出上頭的結論,又是在何時得出的。只好跳過不追究,而是直接說出自己的看法,「依我看,這些……這些醜態,無非是因為後位出現變動,難免引來種種角逐。不論立誰,又或者是不立,你總要是拿個態度出來。你自己一直不表態,她們就會一直生事一直努力,你不煩,我……我都煩了,這事和我到底有什麼關係啊,就因為太后要說一句立我,到現在最倒霉的還是我和點點……這池魚之殃,遭得也太無辜了吧?」

說到最後,難免也抱怨了兩句,方才續道,「朝堂裡,勾心鬥角更為激烈,官員們想從你身上得到的更多,你都能鎮得住場子。稍微用點心思,難道就不能平定宮裡的亂象了?要我說,太后娘娘有句話說得很對,你從前是太不琢磨後宮了,不把妃嬪們當個人來看,理所當然地就指望她們安分守己、心悅誠服……現在你明白了、懂了,難道還不能讓宮裡平靜下來嗎?都三個月了,立誰不立,你倒是有個主意啊。真要立孫妃,難道英國公不上表,太后不願意,你就不立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太后畢竟有過許諾,立後的事要隨皇帝心意。私底下搞搞小動作是一回事,明面站出來反對皇帝,那就是把自己說出來的話舔回去,還有什麼臉面可言?徐循都不相信了,皇帝會想不出辦法來立孫氏?光是她就能想出一百多種辦法——封賞孫妃家人,封得厚點,次數多點唄,上表請立孫妃的人,加官進爵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只要讓官員們看到了好處,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到那時候,英國公上不上表,還能攔得住誰啊?

「你說得是。」皇帝也露出了嘲諷的笑容,「這後位只要有了一個結果,宮裡也就自然而然,能安靜下來了……可你說,現在立孫氏,是順從了她的脅迫,不立孫氏,是順從了娘的操縱……偏偏這兩人我都不想讓她們太得意,你說,我該怎麼辦好呢?」

徐循現在已經是完全弄不懂皇帝的心了,不想讓太后得意這很好理解,換做是她自己的娘這麼搞她,徐循肯定也得怒。但問題是,皇帝不都看破了孫貴妃的哭鬧其實也是一種手段——不管多情真意切(徐循相信孫貴妃哭得肯定是情真意切,而且她當時也的確是不想活了,都到那份上了,失去皇帝她還怎麼能活得好?),但這種真情的表露一樣也是一種手段,不過比較高超而已。難道皇帝都沒覺得受傷?還是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手段,還會因為孫貴妃起碼在手段裡注入了一點真情而感動?

真要那樣的話,也太……ji、ji、賤了吧……

徐循有點懷疑皇上是不是這麼賤,但想到靜慈仙師,又有點無語,何仙仙如何她不知道,起碼靜慈仙師以前還是皇后的時候,就從來沒有在自己的手段裡,注入過什麼感情……

她索性就完全不去琢磨皇帝了——她覺得皇帝肯定是對她隱瞞了一些事實,肯定是這些事造成了他對孫貴妃看法的改變。只是他不說,她也不好問,只能順著他的預設條件往下說。「那你就立個新人?」

哦,立新人其實也是太后的勝利,徐循乾脆亂扯了,「立個太后娘娘也不喜歡的人嘛,那不就大家都不得意了?」

皇帝哈哈大笑,「那也太胡來了吧!」

「羅嬪如何?」徐循越想越覺得好,「生了太子,也是名正言順,是貴妃宮裡人,太后肯定不喜歡,貴妃被摘了桃子,當然也不會高興……」

「你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啊。」皇帝被逗笑了。「立羅嬪?娘不知要多高興,羅氏就是沒想過要壓孫氏,只怕都能被她鼓動出這個想法來。那是奪人子啊,你當羅氏心裡會沒恨?」

「那你就給孫貴妃再加封,」徐循已經完全是在開玩笑了,「我記得以前學宮規的時候,嬤嬤說過,高皇帝年間,好像有個皇寧妃,還有過皇淑妃……你也來個皇貴妃唄,這一來表明了態度,羅嬪乍然上位,哪敢動根深蒂固的皇貴妃啊。」

「……我要的是宮裡的安靜,不是爭鬥。」皇帝無語了,「你說說,就按你的這番佈置,宮裡能少斗嗎?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台戲可唱得大了……就是胡說也得有點道理在嘛。」

徐循也不再胡說八道了,她幫皇帝想想,也覺得頭痛——如何能同時得罪這兩個女人,還真是難題。

「那……你打算怎麼辦啊。」想不出結果,只好問皇帝了。「就這麼繼續混著?」

「不。」皇帝很神秘地笑了一下,有點竊喜地道,「我打算好了,現在正在安排——過個十多天,我就要出去巡視邊防去,這一去,可不得幾個月再回來。」

如果徐循口裡含著有水,現在估計都是要噴出來了。

這就是皇帝的錦囊妙計?這也是實在是太……太……太不負責任了吧!宮裡繼續斗沒關係,我看不到就當作是沒事了……

想到皇帝走了以後宮裡可能發生的爭鬥,徐循要出口的吐槽一下就被她憋了回去。

「大哥。」她諂媚道,「要不——你把我也給帶上吧?」

徐循表情的變化,皇帝哪看不清楚?他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真是沒話說你了!」

不過,對徐循的提議他卻是毫不留情地予以否決。「巡視邊防不是開玩笑的,祖父去世已有幾年,昔年被他的威名攆到草原深處的蒙古人,很多都是蠢蠢欲動。邊防並不能算是很太平,這一行,不適合帶女人的。」

「啊……」徐循不由得好一陣失落。「那好吧……」

「我知道你怕什麼。」皇帝倒是幫徐循分析了起來。「你放心吧,我一走,她們爭的對象都沒了,宮裡自然也就能安靜下來……娘就是要用你爭奪後位,我人都出門了,爭個什麼?」

徐循一想,也是,再說,她也的確放心不下點點。雖然現在,理論上來說太后已經不會再用點點達成什麼目的了,但徐循已經不可能再放心把女兒托付給任何一個人,就得在她眼皮底下看著,她才能放心。

「那也好。」她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呵欠,有點困起來了。「安靜幾個月,是幾個月……大哥,睡吧?」

「嗯,睡了。」皇帝也打了個呵欠。「嗯?怎麼真就不問柳知恩的去向了?」

問啊!怎麼不問!想問得很啊!

徐循都快咆哮出聲了:這不是你好像不希望我問嗎?

忙了一天,她是真的困了,沒有什麼多餘的精力去揣測皇帝的心思,可柳知恩三個字一出來,徐循的睡意都蒸發沒了,這種極致的興奮和疲倦交織的感覺實在很令人不舒服,她揉了揉眼睛,不敢流露絲毫在意,只是困困地說,「想啊……怎麼說也跟了我幾年,又是為我遭難的……可你不說,我有什麼辦法。」

皇帝好像是認可了她的理由,他笑了一下,揭開了謎底。「他去南京司禮監了……怎麼說也跟了你幾年,又是出於忠心為你遭難,我怎麼會為難他?如此忠心的奴婢,當然要厚賞了。」

徐循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壓下了心中浮現的種種複雜情緒,只留下純粹的喜悅迸發了出來——柳知恩不但活著,而且還沒有被打發去受苦,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好事?

「那就太好了!」她翻過身來趴在皇帝身邊,「我早就說,柳知恩的能耐,留在永安宮管這點小事也是屈才……現在不都說著要遷都回去嗎?嘻,到那時候,南京司禮監豈不是要重用?他終於也算是有個結果了!」

「我是不是對你好?」皇帝賞鑒著徐循的表情,有些得意地翹起唇角。

「是。」徐循很狗腿地諂媚。

「好在哪裡?」某人不滿意。「說出來。」

「好在……好在為我壞了規矩……」徐循只好看著皇帝的表情,閃閃縮縮地說,「還為我還了欠柳知恩的情……」

吵架時,她是拿自己學的規矩來壓皇帝的,可現在卻不能因柳知恩壞了規矩而大義滅親,反而還為他的提升高興,其實說起來是有點偽君子的嫌疑。不過皇帝並沒有介意,他反而高興地笑了。「我對你好不好?」

「對我特別好。」這句話,徐循是復讀得真心實意——皇帝對她真的沒話說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去要求什麼。「大哥你對我好得……我沒法說了。」

「消氣了沒有?」皇帝哼了聲,很拽地問。

「消氣了消氣了。」徐循不敢和他說本來就沒氣,只是順著他的話一路往下講,抬起頭對他盡量笑出八顆牙。

「不要那樣笑,臉都揪成一團了。」皇帝用力地捏了捏徐循的下巴。「現在喜歡我嗎?」

徐循知道自己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她只好把頭埋到了皇帝的胸前。

「喜……喜歡吧。」她還打了個磕巴,這是徐循沒料想到的。

還好,皇帝理解為害羞了。「大點聲。」

徐循就拎著他的耳朵往裡喊,「喜歡!」

皇帝這下是真的滿意了,他翻過身抱著徐循,把她壓在了身下,輕聲說。「嗯,小循,我也很喜歡你!」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自然也就不必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