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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義

「什麼叫做壞事兒了!」皇后一下就站起了身子,「情況就緊急到這個地步了?」

李嬤嬤忍不住已經是抹起了眼淚,也用不著添油加醋,如實把永安宮的情況說一遍,就已經夠嚇人的了。別說皇后,就連藕荷等大宮女都是聽得花容失色。

「到底是怎麼個御前失儀了呢,兩人吵的是什麼,聽到了沒有?」皇后也顧不得病歪歪的了,弓著身子專注地聽完了李嬤嬤的敘述,便敏銳問道。

李嬤嬤搖了搖頭,「娘娘沒說——時間緊迫得很,我們出去後不久,馬十公公就帶了一群人進去了。我們是躲到牆角,方才避過了馬公公的耳目。」

皇后的神色就更難看了,她神經質地擺弄著被遞回來的禮單,皺眉尋思了一會,「在你們退出去之前,皇帝和小循說了什麼話?」

李嬤嬤這下就有點尷尬了,只是情況如此,也顧不得,猶豫了一會便如實說道,「說的是廢後繼後的事……皇爺好像有意立娘娘為繼後。」

皇后倒沒在意這個,她偏頭一想,坐不住了,起身匆匆安排道,「事不宜遲,你們現在馬上和我去清寧宮。」

藕荷也不多說,立刻就去為皇后打點出門的大衣裳了。服侍皇后穿斗篷的時候,方才略有些擔憂地道,「娘娘,要不要再等一等,起碼,也喝了藥再去——」

「等?」皇后的唇角雖然是挑著的,可眼睛裡連一點笑意都沒有。「再等下去,說不定連坤寧宮都被等得出不去了。」

一面說,一面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自己給斗篷打上了繩結,便匆匆幾步出了屋子,一哈腰,難得敏捷地上了暖轎。竟是連正預備著的手爐,都不肯等了。

從坤寧宮出來,倒是一切太平,一路上並無一人前來攔阻。到了清寧宮裡,太后正和賢太妃,敬太妃抹骨牌說閒話呢,見到皇后進來,先有三分詫異,「外頭正冷呢,你這病弱的身子,不好生將養著,怎麼親自跑過來了?」

皇后勉強一笑,給三位長輩問了好,方才極力偽裝自然地說,「聽說永安宮好像是出事了,來和娘問問情況。」

一句話,把太后臉上的笑模樣也給說不見了。她掃了李嬤嬤一眼,「這是不是——」

李嬤嬤上前給太后磕頭,努力忍著淚水,「老奴正是永安宮中執事。」

賢太妃和敬太妃對視了一眼,便起身告辭,太后亦不多留,帶著皇后、李嬤嬤進了靜室,未幾已是略知始末。連老人家的臉色,一下都變得極為難看——上午才說了立徐循為繼後的消息,這會兒才過了多久,兩個時辰有到嗎?皇帝就到永安宮去,『聽聲響,只怕是砸碎了許多東西』,然後徐莊妃,平時多穩重的一個人,現在打發人出來送信,聽那口氣,只怕是已經自忖有了獲死罪的可能。

這是從腸子裡爬出來的親親兒子啊!多少年來,一點點養大的親兒子!太子身子孱弱,忙於政務,這孩子在祖父跟前又受寵,太后為了管教他、教導他,沒有少廢心思。親生的幾個兒子裡,最得偏愛的無疑就是這個長子……現在為了一個孫貴妃,連母親的臉都不顧了,這個做派,和直接打到太后臉上有什麼區別?

皇后雖說心思煩亂,但見太后臉色鐵青,也不敢火上澆油,忙起身為老人家拍背順氣,絞盡腦汁地安慰太后,「莊妃為人把穩,只怕是預先做了最壞的打算——實際怕還不至於到這一步,媳婦過來,也是為她搬救兵來的……」

對,有太后的人在,皇帝就是出門以後,想起來生氣,要即刻處死徐莊妃,也得掂量掂量母親的意見。太后氣得直拍胸口,好半晌才順過氣來,一疊聲喚人,「喬兒過來!」

喬姑姑很快就過來了,看了太后的臉色,如何還敢詢問什麼,只是跪在地上聽了太后的吩咐。「你去永安宮,到莊妃那裡去。不論皇帝那裡來的人要她做什麼,你都給我攔著,若是她死了,你也活不了!快去!」

喬姑姑還有什麼好說的?只差沒撒丫子快跑了,太后和皇后目送著她出了屋子,皇后猶自焦急道,「小循到底是怎麼想的!雖說是事出突然,但也該盡快給您報信……」

比起馬上就要去位的坤寧宮,太后這邊保她性命的可能當然更大,徐循這時候還要去找皇后,簡直是守禮得有點迂腐。太后也是連連歎息:馬十帶的那群人肯定是已經進了永安宮了,如果帶去的是賜死的命令,只怕喬姑姑趕到時,已經是回天乏力。

「真是養得好兒子,好兒子!」太后連連冷笑了幾聲,一轉頭又喝令,「傳我的令,讓張泉媳婦立刻入宮見我!若是母親精神還好,也請入宮中來!」

這都下午了,傳令的人出去,就算立刻要遞牌子請見,怎麼也得等明日早上才能進宮。可看太后的意思,這立刻兩字倒是當真了。皇后挽著太后的胳膊,苦勸道,「娘娘暫勿心急吧,永安宮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還沒個眉目呢……」

「眉目?還要什麼眉目?」太后反問皇后,「你相信莊妃能怎麼冒犯大郎了?笑話,這孩子的性子你我二人還不明白?她這就是白填了踹窩,在我這裡不敢多說,轉頭就去找莊妃的麻煩。我怎麼不記得我養過這麼不能當事的兒子!」

眼看太后眉立,皇后也是一片無奈——要說這文皇帝是火爆性子吧,昭皇帝平時性格又挺綿軟的,皇帝的性格也不知道是像爺爺多,還是像母親多。反正太后也是屬於姜桂脾性,火起來六親不認,別說兒子了,連昭皇帝都不是不敢教訓。現在認定了皇帝是過去洩憤的,自己再要分辨什麼,只怕老人家都不會聽。

皇后正要設詞再勸時,喬姑姑倒是一臉古怪地已經回了清寧宮,「回老娘娘、娘娘話,莊妃人已去南內舊居宜春宮反省,說是御前失儀……皇爺令把小公主抱來清寧宮暫養。」

這……

太后和皇后對視一眼,反倒都是說不出話了。倒是李嬤嬤滿臉驚喜,一臉的話彷彿都要噴薄而出了,只是礙於場合,又不好十分地問。

兩個尊長看在眼裡,如何不明白李嬤嬤的情緒?太后怔了一怔,便點了李嬤嬤的名字,「你主子吩咐你時,臉色真就有那樣嚴肅?」

李嬤嬤這時候肯定盡量實話實說啊,「奴婢當時都覺得……都覺得娘娘最好也就是終生幽禁了,只怕若運氣差一點,等來的就是一杯毒酒。」

徐循自己的估量很嚴重,嚴重到都不願派人向太后求助了。皇帝這裡,雖然生氣,但之後給的處罰卻說不上非常苛刻。起碼還考慮到小公主,送到清寧宮暫養——看起來不像是和徐循恩斷義絕的感覺啊,不然,直接就指個別人來養小公主了。

皇后現在都沒那麼吃準了:這個看起來,不像是皇帝單方面發怒的感覺啊。起碼御前失儀四個字肯定是有事實依據的,不然莊妃應該也不會那麼不樂觀。

那現在問題就來了,這莊妃,到底是無辜被皇帝的脾氣波及,還是自己沒表現好,惹怒了皇帝呢……雖說皇帝很可能因為繼後的事心裡對莊妃有意見,但那也只是可能啊,到底是不是還沒準呢,這事的是是非非沒鬧清楚,要貿然為莊妃出頭的話,只怕反而會惹起皇帝的怒火,倒是適得其反了。

正琢磨著呢,太后已是開口說道,「莊妃為人,我心裡有數。必不會無理取鬧、傲慢驕矜,無事給大郎難堪。這御前失儀,我看也是有蹊蹺在!」

就是皇后現在已沒有什麼可爭的了,心底亦不免有些淡淡的酸澀:太后對她和貴妃,那是這個倒了扶這個,那個歪了扶那個。總想做到一碗水端平,不委屈了這個,也不虧待了那個。就她知道的,為了當年大郎服用丹藥的事件,態度就是幾次變化,可以說是兩人都不信任。

這小循,倒是不顯山不露水地,就讓太后對她的人品有了這麼強的信心……

暗歎了一口氣,正要出言分析利弊,請太后暫緩出手時,太后話鋒一轉,卻也又是沉思了起來。

「罷了。」她突然歎了口氣,有些心灰意冷似的,「彭城伯那裡也別去了,你們去宜春宮那裡盯著點兒,現在是隆冬臘月,宜春宮又不住人。別讓莊妃吃了苦頭!」

這急轉彎一般的變化,直接就把喬姑姑和李嬤嬤給說蒙了。但太后卻沒有解釋的意思,也沒有解釋的必要,反而是往炕上一歪,雙目炯炯地,似乎就思索了起來。

皇后沖兩個嬤嬤輕輕地揮了揮手,把她們打發得退下了,方才在太后腳邊的小几子上坐下,溫言道,「娘可別花費太多心思了,此事如今看來,倒未必是過於嚴重……」

「嗯。」太后點了點頭,「大郎手不是很重,足見,還是念著和徐氏的情分。」

她沉吟了片刻,又歎道,「現在不知原委,也就別插手了,先冷上幾天再說吧。——你也別擔心了,有我在,難道還她回不了永安宮?」

皇后得了太后的表態,方才是鬆了口氣,不免歎道,「也就是她,如今還能令我惦念幾分,別的事,現在就是求到我跟前,我也不管了。只想著一心一意,安分修道罷了……」

「別說這樣的話。」太后掃了皇后一眼,不免又有一絲怨怒,她冷哼了一聲,「到時候,你就來清寧宮和我住!什麼修道,該吃吃、該喝喝,保你的日子,過得比從前還要更舒坦!」

皇后唇邊洩漏出了一絲微弱的微笑,她輕輕地把頭靠到了太后膝蓋上方,老人家輕輕地歎了口氣,也是拍撫起了她的肩膀。

「是了。」溫馨的時刻持續了一會兒,皇后忽然想了起來,「剛才隨著媳婦過來的李嬤嬤,按其說話,是願出宮去的,也得了小循的許可……」

樹倒猢猻散,徐循的安排,更顯示出了她當時對情況的估計有多糟糕,太后對事情真相的好奇更盛,一邊隨口道,「就她一個人來了?」

「還帶了兩個宮女。」皇后也笑了一下,「當時說是請我轉托您,將她們打發出宮……不過,那時候小循自己也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就不知如今……」

永安宮上下宮人起碼過百,就說徐循的心腹,怎麼也有十人左右,十人裡來了三人,留了六七人,只這一事,便可見徐循平日御下如何了。

「打發出去吧。」太后略帶不屑地一歪嘴,「只能錦上添花的人,心裡可還有忠義兩字?又怎堪得重用!」

「是。」皇后唇角也蘊了淡淡的諷刺,「疾風知勁草,沒有這一番風波,恐怕小循也不知道,身邊到底有誰是真正值得信用的忠僕。」

「嗯。」太后點了點頭,卻沒心思繼續糾纏這個話題了,她眼神微沉,彷彿是自言自語。「你說……皇帝自己,能扭過這個彎來嗎?」

這才吵架呢,老人家卻已經是用心思想要說合小兩口了,看來,她已經完全完成了『莊妃』到『繼後』的心理轉換。

皇后並不妒忌,但卻遠沒有太后這麼樂觀,她尋思了一下,謹慎道,「只怕……起碼在立孫貴妃為後之前,這個彎,大哥是不願轉過來的吧。」

「你是說——」太后很快也反應過來了,眉一挑,很快又化作了冷笑。「好,這些年,他的性子倒是越來越沉穩了,若按你這想法,只怕他在永安宮的那通火,都未必是真心的!」

這可不是封宮思過這樣的小事了,南內一帶如今人煙稀少,完全就是冷宮。一個獲罪過,被關過冷宮的妃嬪,怎麼還能去指望被立為繼後?皇帝的爆發和處置,這麼細細一思量,似乎也都帶了自己的深意。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秘密都是紙包不住火呢,更別說永安宮出的大事了,雖然沒有李嬤嬤這樣的報信使者,但天色還沒黑的時候,孫貴妃的長寧宮裡,卻是也收到了永安宮出事的消息。

「怎麼忽然間就鬧成這樣了?」孫貴妃靠在窗邊,本來正百無聊賴地撕拉著一張繡花樣子呢,一聽這話,倒是來了精神,一骨碌就翻身坐了起來。「你仔細說說。」

這送信的宮女也就是知道了個大概——這會兒,夠格在永安宮前殿服侍的紅人們,還有誰有心思往外宣傳永安宮是如何壞事的?聽到動靜的不會往外說,會往外說的基本只知道『徐娘娘壞事,現在去南內反省了,據說都被剝奪了封號,過去是按宮女的待遇活著的』。這聽著當然足夠聳動,可孫貴妃這樣級數的存在,想知道的卻不是徐娘娘有多淒慘,而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她落得了如今這個結果。

「這還不知道呢。」最有體面的周嬤嬤在炕下插了一句,「怕是起碼要兩三天以後,宮裡的消息才會慢慢清楚……您要是想知道底細的話,還不如直接去問皇爺呢。」

孫貴妃撇了撇嘴,對此不予置評,她靠在枕頭上,仰著頭對著頂棚,不知在沉思著什麼,倒是幾個素日裡有臉面的宮女,聽說了此事,無不稱願道,「這莊妃心思何等歹毒,只會往娘娘頭上扣黑鍋,早就該有今日了!只怕皇爺也是看透了她,才會發這樣大的火。」

「就是,妒忌著娘娘得寵,給娘娘使絆子、拉後腿。豈不知娘娘是真鳳轉世,天生就合該在坤寧宮裡住?從前那是鳩佔鵲巢,現在才是撥亂反正的好時候呢!」

幾個宮女瞅著主子的表情,越說越是順口了。「還妄作小人,派了個孫宮女來看著生產,好像娘娘會拿羅氏怎麼樣一樣,呸!吃力不討好,羅妹妹心裡不知多感激娘娘呢,沒有娘娘,她能承寵麼?又哪有如今的風光!」

「假仁假義的,裝得倒好。誰看不出她的心思,無非是從前大家都是妃嬪,如今娘娘要撥亂反正了,她心裡便吃上味兒了唄,」越說越是得意。「呸!若不是老皇爺被胡家人蒙騙……現在哪還有她得意的餘地——如今倒霉了,真是活該!皇爺對她還算是客氣了!此等毒婦,認清了真面目,便該一杯毒酒灌下去,死了倒是乾淨!」

「好了!」眼瞅著底下人越說越不像話,連老皇爺都給編排上了,孫玉女一瞪眼,放下臉來道,「都胡說八道些什麼呢!她再怎麼樣那也是莊妃,有你們議論她的道理嗎?」

眼看把一屋子人都喝得垂下了臉,孫貴妃這才又半靠到枕上,慢慢地撕起了麻紙。眼瞅著精緻的蔻丹一點點把紙張割裂成了碎片,她慢慢地露出了一絲笑意,語調一轉,又歎了口氣。

「這些年的姐妹,也不是白處的。」孫娘娘感慨痛惜地說,「雖說她待我不怎麼樣,我待她可不能無情無義……改日等大哥進來瞧我時,我還要為她說幾句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