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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浪

也許是為了給徐莊妃撐腰,也許是真的很想念徐循,徐循這一進乾清宮,就被留了四天。雖說是犯忌諱,可永安宮還是不能不往乾清宮裡送了一些徐循的日用品過去。——她可就穿了一身衣服去乾清宮,總要有幾件替換的吧?

留一天兩天還不算什麼,可徐循的東西都被送到了乾清宮去,這裡面的含義可有些耐人尋味。這妃嬪能和帝王在乾清宮同居,可是天大的體面,甚至於說都是有點僭越的意味,永安宮上上下下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前幾天才剛擔驚受怕過呢,這會兒又覺得皇帝的盛寵有點過分了,他們實在是承受不了。

不過,這也說明永安宮的反省期徹底結束了,王瑾和孫嬤嬤當天就恢復了互相走動的腳步,還有原來被嚴令拘束在永安宮的宮女們,眼下也可以出門去尋相好。永安宮的氣氛,自然也就恢復了平時的歡快與寧靜。

至於永安宮裡住著的那三個嬪妾,等徐循回了乾清宮過來請安的時候,見到徐娘娘嬌媚得和桃花一樣的面色,眼角眉梢那慵懶而又滿足的風姿,都是默然無語,請過安也就回自己屋裡去了。

徐循前陣子也沒心思和她們見面,今日有心和『妹妹』們多聊幾句時,妹妹們倒是都不配合了。徐循也還不至於強留她們——剛剛恢復得寵,也不便出去四處拜訪,免得給人留下輕狂的印象,想了想,便請柳知恩過來說話。

「還沒問過你,這一次去南京差事辦得如何了。」她說著自己也笑了——當時那麼著急上火地把柳知恩給催上路了,等他回來的時候,卻是已把這事給忘到九霄雲外,這還好柳知恩是她的奴婢,若是換做一般的同僚下屬,心裡還不知道怎麼不是滋味呢。

柳知恩卻當然沒有埋怨徐循的意思,他欠了欠身,很恭敬地道,「奴婢已是盡力將此事給籌措清楚了。」

便不疾不徐地將往南京一路上發生的事,都說給徐循聽。

他從北京出發,領了在驛站用的牌子,一路換馬南下,趕在年前進了南京。直接就住在了新任南京鎮守太監府裡。其時正當新年,柳知恩也沒有貿然發難,先去給他幹爹——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鄭和太監拜了年,卻沒有住進鄭家,隨後便拜訪了南京錦衣衛衛所的千戶。

手持莊妃手諭,上頭又有皇帝的私印,錦衣衛衙門這樣的皇帝鷹犬,當然是全力配合。剛過了元宵節,便把徐家兩邊族裡親戚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全都給起了底,送到了柳知恩手上。

「也不是很過分。」柳知恩告訴徐循,「仗著娘娘的身份,做些威福是有的,但逼得人站不住腳的,也不過就是寥寥數家而已。」

饒是如此,徐循仍有些含怒,只是她深信柳知恩手段,便未發作,只聽他繼續述說。

接下來的事自然是十分簡單了,因柳知恩告訴徐先生、徐師母徐循的意思,以及眾親戚在南京的作為以後,兩位老人家都是又驚又怒,對徐循的做法並無二話。柳知恩便以接老人上京盡孝的借口,將徐循的姥姥以及舅舅幾家,都撮弄上京,餘下的族人裡,已沒有徐循的近親。

至於父系那邊的親戚,自然也是如此施為,徐先生的親兄弟都是已經被接上京來置產居住了——靠著徐家產業的出息,好吃好喝地養著,請私塾先生來教著,務必是要教出知書達理的國家棟樑來。

與此同時,他在湯山和雨花台附近起了兩座大院,將素日裡妄作威福的幾戶人家,光身『請』進去居住,用族人佐證,將家產中謀奪來的部分,歸還原主。找不到苦主的便交給大慈恩寺代管,言明苦主回來後要交還的。這幾處房頭餘下的財產,方是他們自己的,只是他們卻也沒多少機會享用了——柳知恩聘了些知根知底的護院,將宅子門頭鎖住,十二個時辰有人防護把手,這些親戚,若是不出門,每日裡也是好吃好喝的供著,若是要出門,不論去哪裡,都有護院跟隨。若是有什麼異動,為錦衣衛衙門和南京這邊的二十四衙門知道了,消息傳上京城,則護院便要倒霉了。

以徐循今時今日的權勢、地位,她要軟禁幾個本有罪過的遠房親戚,還有誰能說個什麼?此事就是傳揚開去,也只會增添徐循的賢名。經此一番佈置,徐家親戚如何不知道徐循的態度?自不敢再作威作福——將來若有事,還得求到北京的指揮使府上去呢。此時逆了娘娘的意思,有錦衣衛在,當娘娘會不知道嗎?

這裡頭的關節並不複雜,徐循自己也能想得明白,她雖然沒有身臨其境,但聽得也是舒心順意,前一陣子的陰霾,似乎都消散了許多。因便笑向柳知恩道,「你給我辦了這麼大的事,還辦得如此漂亮,來回千里迢迢地折騰,的確是辛苦了。說吧,想我怎麼賞你呢?」

一邊說,也是一邊思忖了起來。

論功行賞,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徐循也不是個小氣吝嗇的人,少了柳知恩,她這個永安宮可能都不會轉了。對這麼個人物,當然是要重賞的。

只是,若要抬柳知恩的品級呢,那就太顯眼了點,倒容易招惹來是非。若是要給他錢呢,也只能賞些金子,太多了,柳知恩根本帶不出宮,而且也不好解釋。

自己早就交代過父母,幾個嬤嬤、大宮女的家裡人,徐家都是照應著的。若是柳知恩有家人,也可依此行事,但問題是柳知恩家裡人還沒在京裡似的,這貌似也行不通。徐循想了一下,道,「不如,讓我們家人出面,給你在京裡置辦個宅院吧。以後等你的菜戶出宮了,你們也能在京城裡安身立命,有個結果。」

柳知恩笑了一下,很恭敬地跪下來給徐循磕頭,出口卻是推辭之意,「娘娘,奴婢尚且未有對食。」

「啊?」徐循吃了一驚,「怎麼連你還沒有?」

這下等雜役的內侍,找不到對食那也罷了,柳知恩在太監裡,起碼算是第二檔、第三檔的人物了,年紀又輕,簡直應該是個黃金單身漢嘛。沒有菜戶,聽起來都有點匪夷所思的,徐循想來想去,只能歸結為柳知恩自己眼光高了。「可是一般的人物不中意?——唉,可惜了,我身邊雖有得用的宮人,可的確外貌上是不算出眾。」

「那倒不是。」柳知恩掃了侍立在旁的宮人一眼,忙道,「若是有意結對食,能得姐姐們垂青,那是奴婢的福氣。——只是,奴婢刑餘之人,不好耽誤了別人的終身。」

其實,一般的宮女出宮以後,也很難找到條件相當的人家,多數都是給人當續絃去的。柳知恩這說話,有點托詞敷衍的意思。徐循看了他一眼,有幾分好奇,因笑道,「那是你自己的想頭了,指不定,人家也不介意這個,誠心要跟你呢?」

柳知恩但笑不語,似乎沒打算接這個話茬。徐循說完了也有點尷尬:底下人的婚事,自己關心一次兩次也就是了,強要插足,那也有點亂點鴛鴦譜的意思。

「不過,這都看你自己了。」她自己給圓回來了。「這種事當然是你情我願才好的,你若無意,我也不好給你做媒。——只是這樣一來,該如何賞你呢?」

柳知恩不要賞,「在娘娘身邊服侍,給娘娘分憂那是應該的。」

他左右看了一下,徐循會意,便揮退眾人,只留下孫嬤嬤、趙嬤嬤服侍左右。

「只是……」柳知恩欲言又止,做進諫狀。

「你說就是了。」徐循有點不耐煩,「在我跟前,無需如此惺惺作態。」

「只是,若以奴婢之見,娘娘現在,也不好太掉以輕心了。」柳知恩也不做作,便低聲道,「如今宮中亂像已現,不論人心如何,樹欲靜而風不止,爭鬥只怕是此起彼伏,再沒有什麼安寧的日子。娘娘就算不願摻和其中,也該對大勢瞭如指掌,如此方能在波瀾中保全自身。」

徐循聽得直點頭,她現在對柳知恩有點近乎盲目的信任。就連孫嬤嬤和趙嬤嬤,都面有贊同之色。

「以娘娘如今的貴重身份,很多事已經是不方便去做了。您太惹眼了,一舉一動,都受到許多人的關注。」柳知恩為徐循籌劃,「倒不如收服一兩個不起眼的妃嬪,平日裡來往於各宮之間,也能為娘娘探聽些消息動靜,不至於讓永安宮的消息,總是比別人慢了一步。」

依靠宮女、嬤嬤們,現在是很難得到消息了,因為各宮的下處都是分開的不說,現在各宮對宮人的管束也是十分嚴厲。徐循道,「我記得哪個嬤嬤也和我說過這事的,當時,我們說的還是趙昭容呢。」

她笑了一下,想起來問孫嬤嬤,「這一個半月,那三位妹妹都是怎麼過的啊?」

孫嬤嬤笑道,「又要請安,又要上課的,就是有十分的心機,剛學過規矩,在宮裡可不也是老實得和鵪鶉一樣?」

趙嬤嬤也笑了,「不過,畢竟幾位貴人還是要在一起上課的,兩位美人還好,您也知道,一向是兩人抱團,和誰都是面子情。倒是趙昭容,前一個月非常老實,後半個月麼,在課餘是經常和曹寶林、吳婕妤搭話的。」

這兩人都是長寧宮裡孫貴妃手底下討生活的。徐循聽了直發笑,「趙昭容怎麼還是那麼輕浮。」

趙昭容態度的轉變,當然和皇帝的抱怨是有直接關係的,為了孫貴妃,跑到徐莊妃這裡來抱怨皇后,連『她哪裡配當皇后』的話都說出來了,孫貴妃和皇后哪個更得聖眷,還需要問嗎?比起風雨飄搖的徐莊妃,威信掃地的皇后,當然是聖眷濃厚的孫貴妃更值得投資了。趙昭容的心思,好似徐循剛入宮時一樣,淺得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徐循從入宮到現在,佔足了善、賢兩字,她自忖從未做過跟紅頂白的事,而趙昭容的所作所為,就和徐循是背道而馳了。

柳知恩察言觀色,在心底暗歎了一聲,便未繼續往下開口:青兒、紫兒自有根基,未必會為莊妃所用。而趙昭容,心思的確是淺薄了些,不足為信不說,娘娘對她的厭棄,也是一望即知,這樣的人,該如何同她合作下去?

「心性如此,也不知是怎麼入選進來的。」趙嬤嬤也歎道,「這一批選秀,是倉促了點。昔年都是要觀察多個月,才能挑入才貌品德四角俱全的秀女,這一批……」

她搖了搖頭,「只看女史們入宮後,能不能教好吧。」

「難怪都不得大哥的喜歡。」徐循隨口說了一句,「這批秀女若是不改了性子,想要得寵,難嘍。」

的確,連徐循都瞞不過去的人,還能瞞得過皇帝?一群人都點頭稱是,趙嬤嬤道,「這不正就是娘娘的機會了?這一陣子,娘娘還要善自保重,依時進補才好。」

徐循一聽就有點哭臉,卻到底還是妥協了,「唉,有什麼東西想讓我吃的,都拿上來吧——就當是吃藥了。」

連柳知恩都被她表情逗笑,永安宮裡時隔多日,終於又傳出了笑聲。

不過,現實卻是狠狠地又打了徐循的臉——剛說了新秀女不會得寵,皇帝就開始大規模地臨幸新妃嬪們了。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除了徐循還能保住大概三晚的侍寢以外,餘下所有的侍寢夜晚,幾乎全被焦昭儀、吳婕妤、曹寶林和趙昭容瓜分。餘下的二妃一後,竟是連一晚上都沒分到。

從來只見新人笑——這簡直就是舊人要全方位失寵的節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