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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

一轉眼就又過了春月,已經醞釀了一年多的選秀女工作,卻是才開始就又因為皇爺的病情耽擱了下來——自從去年班師回朝以後,皇爺的頭風病就越發不好了,整個臘月都鬧騰著這事兒,連年都沒有過好。好容易進了二月,皇爺的頭風稍好一些以後,趙王那邊,就又出事了。

去年一整個冬天,太子妃、太孫妃等正妃輩都是忙著在內宮伺候皇爺,雖說具體細務不用去做,但就是每日過去點卯,已經是來回夠折騰的了。太子和太孫在處理完了國事以後少不得也要去表現一番,大家每天早出晚歸的,倒是把徐循等人給閒住了。現在好容易皇爺病情稍微見好,得了幾日的空閒,太子妃便令太孫妃等小輩在太孫宮裡好好休息,沒事不必過來請安了。至於她自己,卻還不能閒著:這幾年,皇爺恩威並施,幾次鬧出人命,好容易把漢王給彈壓下去了,沒成想只是一病之下,又把趙王給病出了蛾子。這一陣子,老爺子正是鬧著要殺趙王呢,她和太子為了保住趙王的性命,乘勢營救幾個大臣,可不是又要耗費許多心機了?

「這三弟也真是的。」太子妃不禁就埋怨趙王妃,「怎麼會做出這麼糊塗的事兒來!私造聖旨,其罪不小,這一次到底怎麼樣可還真難說呢。」

這當弟弟的想要造哥哥的飯,造父親的反,事發以後弟妹還要來找大嫂運作求情的事,也就只有在天家會發生了。趙王妃也是一臉的無奈,「我何嘗不是這麼說呢,可大嫂你也知道他的性子,前頭那個不就是因為管多了他的事。被休都好說,險些就要被他一劍殺了,我看著他那麼倒行逆施的,心裡雖然著急,但卻也不好多說什麼的。」

這事兒說來也是好笑,皇爺身體不好,在臘月裡一度是有點下世的感覺了,但當時趙王倒是按兵不動的。——因他這些年也不大見寵,雖然在京中留住沒有就藩,但進宮伴駕次數卻也不多。估計就是對皇爺的病情瞭解不深吧,等到元月末,皇爺都休養過來了,他倒好,以為皇爺真的病危,倒是私造了一張遺詔,準備等皇爺賓天後,勾結身邊近衛,號稱皇爺遺命傳位於他,把太子給除去以後,自己再登基為帝。

這件事還沒試行呢,就只是個想法而已的時候,被趙王妃聽說,一狀就告到太子妃這裡了,太子妃未敢擅自做主,慌忙帶她去見了皇爺。皇爺氣得差點沒厥過去,令東廠和錦衣衛一道明察暗訪的時候,正好趙王外圍一位軍官也來告密,一來二去,就把趙王身邊懷著反心的人都給包了餃子,還查出了又一件驚悚的事——趙王妃知道的,還是趙王打算等皇爺賓天以後發動,可這軍官卻是什麼話都說了,主謀者根本都是想主動毒死皇爺了……

趙王妃告密的時候是留了心眼的,直說是趙王身邊的官宦有這樣的想法,把他本人給摘了出來。東廠和錦衣衛也沒有掌握什麼趙王親自出謀劃策的證據,但這種事,那是禿子頭上長虱子——明擺著的事,沒有趙王本人的默許和慫恿,他身邊的人敢這麼做嗎?

歸根到底,該怎麼處置還是得看皇爺的意思,皇爺不追究,這件事就算沒事了,皇爺要追究,趙王有一百個腦袋可都不夠砍。而太子宮這邊的態度嘛,那也肯定是要為弟弟說情,請皇爺網開一面的咯。

太子妃對著趙王妃的淚水,心裡也不是不膩味的:就這麼兩個弟弟,哪個都不老實。漢王就夠糟心的了,趙王也來參一腳,近親藩王,本來是最有力的臂助,現在卻是要處處防範,誰也不能親,誰也不能靠,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一個個都想一口把太子咬死呢,太子和自己,卻還要忍氣吞聲地為他們求情討饒……

這長嫂宗婦,可不就是難當在這裡了?好容易打發走了趙王妃,太子妃累得太陽穴是突突地跳,任是平時多好的性子,這會兒心裡也都是憋屈得難受了,斜臥在榻上還沒歇一會兒呢,門簾一掀,太孫妃悄沒聲息地進了屋子。

太子妃打眼一瞧,覺得太孫妃面上顏色有些不對,便暫時壓住了不快心情,起身道,「怎麼,不是讓你多休息——」

太孫妃先不說話,只是拿眼看了看身周宮女,太子妃心中越發詫異,她揮了揮手,不需多說什麼,身邊人自然退了出去。

眼看四下無人了,太孫妃方道,「有件事,我也拿不得主意,說不得只能來討您的示下了……」

她面上浮現了一絲殷紅,咬了咬牙,方才續道,「實在是因事關大哥的身子……」

太子妃的三個親生子裡,太孫於情於理都是最受重視的一個,一聽和他身體有關,太子妃坐不住了,連聲追問,「究竟什麼事,快說吧!」

太孫妃也就一五一十地把太孫服藥的事給交代了出來,「也有好幾個月了,不吃藥的時候,一晚上就是若干次,若是吃了藥,加倍索要不說,脾性還爆裂起來……」

太子妃簡直都聽住了!太孫妃說完了,她都還沒能反應過來,只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幾乎都要炸開了,穩了又穩,才沒有倒入榻中。——若不是太孫妃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只怕也已經注意到了她的不對。

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戰戰兢兢,難道是為了自己?親兄弟在外征戰立功,自己在內相夫教子,含辛茹苦地四處敷衍,說到頭,還不是為了自己的這個小冤家。眼下,皇爺病還沒好,趙王又出事了,一家子鬧得亂哄哄的時候,又出了這麼一樁紅丸丹藥的事情,太子妃心裡能好受嗎?往常的寬厚與忍耐,這會兒似乎都化作怒火,她恨不能一把捉過太孫來抽上兩個耳光!

咬著牙穩了半日,太子妃這才平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她又恢復了那寬厚中帶著精明的本色,追問太孫妃道,「這事,是你親眼見證的,還是別人告訴你的?」

太孫妃低垂下頭,輕聲說,「自我再來京裡,也是聚少離多,二一個我也多病……」

雖是在給太孫找借口,但小夫妻兩人感情有所疏離的事實,也是經由太孫妃的口中清清楚楚地擺在了太子妃跟前。

太子妃不禁又是一陣頭痛,她捏了捏鼻樑,也顧不得去追問這事了,先要專心處理服藥的案子。「不是你自己知道的,那是徐氏,還是何氏?」

「是小循。她早覺得有些奇怪了,卻拿不準,後來請她身邊的嬤嬤私下問了大哥的大伴王瑾,才曉得是皇爺給賜的補藥,說是陸陸續續也吃了一段日子了。她估摸著時間對得上,方才能夠肯定的。」太孫妃輕聲說,「但這事還請母妃為她保密,小循說出這事來,自己也是擔著風險的。」

擔的什麼風險,豈非一目瞭然?幾個月前誰知道皇爺會病?眼看選秀在即,誰不是得一次算一次呢。太孫若是能一夜十次,只怕她們就更樂了!太子妃使勁擰了擰鼻樑,又問,「你肯定是皇爺給的藥?」

「我也問了王瑾。」太孫妃面上也是佈滿了憂慮之色,「確實是皇爺賞賜的滋補藥丸,據說是皇爺吃著自己都好的……」

皇爺今年都六十多歲了,再是雄風不減當年,也有力不從心之感了吧,他吃的藥丸和太孫吃的藥丸那能一樣嗎?更別說這些道士們煉出來的藥,到底是仙丹還是毒藥,還很難說呢!

太子妃氣得手都有點抖了,卻不願在兒媳跟前發作,她又細問了幾句,把來龍去脈問了個清楚,明白確實是皇爺賞下的藥丸後,不禁是滿心的氣苦,卻又無法說得出口,只好握著太孫妃的手,流淚道,「好媳婦,若不是太孫婕妤心底純善,你又能見微知著,這事還不知該怎麼了局了。老人家畢竟是——」

天威深重,連這一句埋怨,到了口邊都不能說完,太孫妃眼中不知不覺也蓄滿了淚,兩人對望了一會,太子妃方哽咽道,「這事兒就交給我吧,你只管放心,娘心裡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

太孫妃的眼淚也掉了下來,兩婆媳依偎在一起哭了一會,太子妃便打發太孫妃回去,「好生歇著,別再掛心了,萬事有我呢。」

送走了太孫妃,她略沉吟了一會,便打發孟姑姑,「去尚儀局,把太孫宮的冊子取來給我看看。」

這本冊子,並不是誰都能取閱的,但以太子妃積年的身份和權威,卻不過是說句話的事兒。沒有多久,她便已經翻閱起了這本《內起居注》,太子妃做事很有章法,她居然從遷都那年開始看起。

這幾年間,太孫宮裡侍寢的規矩還是很嚴密的,徐循和孫玉女單獨服侍太孫的時候,兩人就是輪換著上夜,等到太孫妃來了,三人均分,何仙仙再來了以後,太孫在太孫妃屋裡歇得少了,但是從她屋裡勻出來的次數,也不是說都給了何仙仙——何仙仙告病的時候也多些,再說還要帶女兒呢。多數時候是徐循和孫玉女比較受寵。其中和徐循比,孫玉女侍寢的次數就又要更多了。

青梅竹馬,從小一塊長大,這樣的情分別人原也難比,再說現在宮裡就她和太孫婕妤無後了,太孫多照顧太孫嬪,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太孫嬪如此冰雪聰明的一個人,會察覺不到這服藥沒服藥的差別麼?太孫妃侍寢次數少,沒留心也罷了,何仙仙更不必說,久別重逢更不會注意這個了。唯獨太孫嬪,是毫無任何借口可找的。太孫婕妤人微言輕,只靠著太孫的寵愛立足,膝下也是一片空虛,正需要子嗣傍身的時候,都會私下詢問大伴,又向太孫妃反映。太孫嬪可直接對她說話,甚至是直接規勸太孫的人,卻是一片沉默?

太子妃的眼神慢慢地就冷硬了起來,對著欲言又止一片迷惑的孟姑姑,她卻是一句話也沒多說,前因後果概不解釋,只是淡淡地合上了《內起居注》,「還給尚儀局吧……再往東門派個人,大郎回來的時候,把他截過東宮來。」

孟姑姑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即使好奇欲死,主子不開口,她按例不敢多問一句,沉沉地應了一聲,便起身碎步退到門前。

轉身跨出門檻的時候,她聽到了一聲深沉的歎息,這歎息聲,竟浸透了失望之情。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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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皇爺身上不妥,太子又忙於清查趙王謀逆一案,許多軍國大事,自然是順理成章地要由太孫出面承辦了。因去歲遠征無功而返,今年皇爺才稍好一些,又要發兵去追逐瓦剌。朝中大有錢糧吃緊的意思,為了吃透如今的局勢,太孫連日來也是疲憊不堪。

他從外朝回皇城太孫宮,直接東華門出去便是了,因外廷不比別處不能擅入,所以在東門被東宮中官截住時,便立時知道是母親尋他有事:這一陣子,母親也是忙於安撫趙王妃,只怕不知又有什麼棘手的事,要尋他一起商量了。

如此絲毫不存戒心地進了東宮內室,一進屋,見母親面上神色不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上,太孫不免心頭一突,也是慎重了幾分,行禮下去,沒有母親說話便不敢起來,而是跪在當地,仰臉沖太子妃道,「母親,不知出了何事?」

太子妃面沉如水,稍一擺手,宮人頓時流水價推出去關門關窗,待得屋內再無別人時,她站起身一掌便扇在太孫面上,大怒道,「我自幼是如何叮囑你的!你都忘了麼!如何也學著你阿翁和你阿爹,把我的教誨拋諸腦後,去服什麼升仙的丹丸!」

只這一句話,太孫便知事發——這事細述原委,其實卻也不能怪他。

但凡是做皇帝的,沒有不愛長生。皇爺即位後,也養了一幫道士為他煉丹求壽,這都是歷代帝王題中應有之義了。皇爺自己愛信不信,只覺得有些丹藥吃了確實強身健體。而太子本人,因為肥胖不堪,走路有時候都費勁兒,也是長期在這幫道士獻上的仙丹中取用一些補益元氣的藥丸。和那些巴望長命百歲白日昇仙的丹徒比,皇家的態度算是頗為克制了,太孫也是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態度,說要求長生,他是不怎麼信的,但是吃藥能強身健體,這個他卻頗為篤信。

奈何太子妃卻是極厭丹藥,非但自己不吃,連她所出兒女都是一粒也不許用,千金難買的仙丹到了她手裡,只餘倒陽溝一個結果。太孫秉性至孝,雖說被皇爺寵得略有些傲慢,但在母親跟前從來是絲毫脾氣沒有的。太子妃不讓他吃,他——他就只好偷偷地吃用了,卻也不敢隨便亂吃,吃的那都是皇爺在北征時賞給他補益元氣用的金丹了,當時一批賞了很多,他也未曾按時服用,就是略有疲乏時吃上一顆,只覺吃完後通體舒泰,果有神效。

這時聽太子妃這麼一說,太孫一面也是心虛,不知如何對母親解釋,一面卻也有些不服,不免抗聲道,「娘,這都是……」

好東西三字沒出口,太子妃劈頭又甩了一巴掌,「你是豬啊!不讓你吃,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如今倒是不聽我的話了——難道你娘還會害你?」

別看太子妃身量不高挑,可連著兩巴掌,卻把太孫甩得一聲也不敢吭,氣勢上完全被母親給壓制到了下風,他低垂著頭,望著眼前的金磚地,卻是把自己的思緒給深深地隱藏了起來……

太子妃瞅了默不作聲的兒子一眼,眼底也露出了一絲不捨,她歎了口氣,緩下語調,壓低了聲音。「你想想,你父親在定時服用金丹以後,宮裡的美人是越來越多了,可子息呢,除了你那幾個夭折的弟弟妹妹,還添過孩子嗎?」

一句話,頓時把太孫說得面色慘變——比起漢王、趙王,太子宮的子息一直是很茂盛的,光是兒子就足足有七個之多,女兒也是不少,但這幾年來,雖然太子興復不減,東宮卻也很久都沒有嬰兒的哭聲了……

「你阿翁吃丹藥吃得更早,妃嬪更多,除了你爹和你那兩個叔叔以外,也就是一個夭折了的四子而已……」太子妃越說越氣,恨不能一個巴掌再扇過去,「這東西說是仙丹,到底是什麼練的你知道?服了以後精神是健旺了,耗的是你自己的元氣底子!龍馬精神了又如何,一滴精十滴血,血耗乾了,精水稀薄,以後生兒育女更是無望了。你到現在也就是兩個女兒,未必不是仙丹的效用!這也罷了不說,血枯以後,你還能再活幾年?」

太孫週身一震,伏地再不做聲,太子妃瞅了長子一眼,情緒激盪之下,也是脫口而出,「這一切錯處,都是因為你不能親近正妻,打從心底還存了些別的想法。這倫常一旦顛倒,家裡運敗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也就都跟著來了。又是吃仙丹,又是寵妾滅妻,由著玉女兒給你出主意,硬生生把太孫妃屏在南京半年多不得上來,你媳婦心裡的苦你就沒想過?往日我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後卻再不能如此了。宮裡處處,都要尊奉太孫妃為先,夫妻之事尤其必須如此!你一日沒個嫡子,這位置就一日不算穩!昔日你阿翁舉棋不定,多虧你佔了嫡長名分,是個好聖孫。——你爹也就是兩個弟弟,你底下可還有六個呢!若是遲遲沒有嫡子,你要我怎麼辦好,要我怎麼辦好!」

處處在理,堵得太孫一句話不能回,太子妃的氣也發洩得差不多了,她一甩袖子,「以後,太孫宮的內起居注,我會時時查看,你自己好自為之。你終究是我和你父的長子,若扶得起來,怎能不扶?除非,是你自己扶不起來……」

她長歎一聲,也說不下去了,簡直再欲抽太孫一記耳光,站起身狠狠地跺了跺足,遂轉入內室,居然是不願和太孫再多說什麼了……

太孫在金磚地上跪了半晌,才慢慢地爬了起來,當他抬起頭時,面上所有的情緒,已經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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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東宮,太孫不忙回自己宮裡,而是帶著幾個從人往東苑奔馳了過去,在梅林前駐了馬,方低聲吩咐王瑾,「回宮裡找人嘮嘮嗑,看看這幾日,有誰進東宮給母妃請過安……」

他行事雖然古怪,但下人們如何敢多問什麼?王瑾二話不說,撥馬掉頭就去了,不片晌回來道,「和門監一問,這幾日進內城的都只有太孫妃娘娘。別的貴人們,孫娘娘身上不爽未曾出院子,何娘娘、徐娘娘只在宮裡走走,卻未出宮門。」

太孫沉沉地點了點頭,自語道,「我猜也就是她了……」

他面色一冷,反手一馬鞭抽在梅樹上,頓時抽得樹皮四濺,梅樹輕搖,綠葉子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全數跌在了太孫身上。

「殿下——」王瑾和眾從人都驚住了。

「我沒事。」太孫很快回復了自持,他自嘲地一笑,不過片刻,又將面上的情緒全數收斂起來,只轉身橫了眾伴當一眼,冷聲道,「我知你們都有徒兒、菜戶,平時拿我的事出去賣好,我也睜隻眼閉只眼,就這麼過去了。可今晚的事,若是流露出半點風聲……」

他是屢次出征的人,手上焉能沒有人命?此時一眼掃過,眾宦官也不只是怕的還是裝的,均都雙股站站,跪了一地大聲表白,太孫也不在意,他冷冷一笑,翻身上馬揮鞭,竟是毫無等候從人們的意思,便兀自奔進了夜色之中,往東宮方向回去了。